微凉的, 柔软的。
还有着些许干燥的唇迅速压了上来,沉甸甸的。
含着浓重药香的呼吸似乎呈团状云雾,扑在脸上的时候, 又忽地散开, 像无数把小毛刷一点一点蹭过皮肤, 触碰睫毛, 掀起涟漪般层层叠叠的痒意。
源雅一的脑袋陡然一震, 登时涌现一片茫茫的空白。
大部分感知在这仿佛暂停的一瞬全然褪却。
世界在此刻噤声,只余下清晰的触感。
他甚至能感受到被夜风吹得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滑下, 最后润湿了相贴的双唇。
旋即一双无形的手拨开了遮掩视野的氤氲水雾,黑卷发青年近在咫尺。
源雅一愣愣地睁圆黑眸,迷茫地注视着眼前的黑卷发青年。
无惨的容貌无疑是十分隽美的。
是典型的骨相美人。
只要那副骨在, 无论变成男女老少都有种超乎寻常的好看。
他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听说过无惨。
——产屋敷家的病弱贵公子。
然而常人在这句话的后面就会紧跟上一句“可惜”。
可惜什么呢?
可惜无惨白长了那么一张漂亮的脸,却缠绵病榻。
终日终月, 乃至终年不能踏出产屋敷家的大门, 像自小养在深闺的女子一样。
产屋敷家也的确有这个打算,的确有将男孩当女孩养会更活得更长久一些的传闻。
更有意思的是, 大概在几年前,男子扮作病弱的姿态居然还成了一种别样的风雅之事,在公卿世家间很受追捧。
当时源雅一恰好随源信回到平安京拜访菅原寺的主持, 也听说了这事,还觉得挺好笑的。
什么都成为流行, 迟早会害死他们的。
他记得那时, 自己是这么跟源信吐槽的。
那句话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在这个咒术盛行的时代, 要是不强悍点可是很惨的。
不过源雅一不得不承认,那些平安贵族们说的对。
无惨的确生得精致好看。
海浪般卷曲的黑发、殷红如血的双唇、雪峰般高耸冷冽的双眉。
面色虽苍白胜雪,但五官长得奇好。
尤其是突然靠得这么近的时候, 格外有视觉冲击力。
压弯了池边一小条灌木枝的小白雀见到此情此景,先是茫然地转了转自己黑漆漆的眼珠子,接着抓着枝叶的两只小爪子倏然一松。
“扑通——”
如同石子坠湖。
以势不可挡的气势直接砸进了飘着热气的泉水中,没有任何挣扎。
破开又合拢的池面上冒出了一连串的小水泡,彰显池中之鸟现在有多懵。
显然是无惨和源雅一的亲密动作让他的脑子也有点转不过来了,以至于肢体都失去了控制。
那副震惊的表现,当真是和自己的“前主人”——源雅一别无二致。
听着耳边的水声,源雅一凝滞的思绪这才像老旧的水车一样缓缓转动。
罪魁祸首此时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用那双在月色的映衬下异常鬼魅妖冶的透亮红瞳回视过来。
丝毫不心虚。
丝毫不害怕。
坦坦荡荡。
理所应当。
不容拒绝。
然后,湿软的舌尖像是舔舐饴糖般卷过他的唇面。
源雅一的呼吸陡然错乱,总算做出了初吻措不及防被人夺走时应有的反应。
“?”
无惨这是……亲了他一口?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落下,叫源雅一的灵魂刹那间散去了三魄。
泡在水里的长发很是沉重,拉扯得他头皮发麻。
从胸腔到指尖,酥酥痒痒的,一种奇异而古怪的感觉像缓缓滑动的水珠蔓延到全身上下每个角落。
被泉水熨得炽热的血液再度升温,在他的四肢百骸里到处乱撞。
他一把推开无惨,整个人往后退了数步,直接沉入池水中,只露一颗头出来,借着迷蒙水雾藏好脸。
“咳咳咳……”
动作仓促而慌乱,还呛入了几口池水。
剧烈的咳嗽让他的脸变得通红无比。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滑稽极了。
作为以负面能量为养料的咒灵,源雅一头一次知道,原来没有心的咒灵,也能产生那么多丰富情绪。
震惊与错愕形成布帛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你干什么?!”
源雅一惊得双眸瞪大,下意识出声质问,他简直不敢相信无惨刚刚做了什么。
很显然,这是个明知故问的问题。
他鲜少说这种废话,但眼下实在是心慌意乱。
源雅一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总角小孩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
在他成为咒灵之前。
在他还是个……人类,忙着和同窗好友一起在苦夏奔波于各地祓除咒灵的时候,就已经在一个蝉鸣阵阵的炎炎夏日,度过了父母为他举办的成人礼,接受了神佛的赐福。
那个时候,他也才二十岁。
和如今的无惨没有区别。
某种程度上,他们俩居然也算是同龄人。
若不是出了意外,他可能已经成了一捧干巴巴的、没什么生机的黄土勉强滋润一下草木。
不,没那个机会。
咒术师的骨灰需要经过特殊处理后封存。
亲吻意味着什么,他难道还不明白吗?
而他,算是个保守的人。
这种事只能对着喜欢的人做吧?
无惨算是……算是他养的人。
这这这……
一直以长者的身份自居的源雅一有些绷不住了。
真是要命。
要是无惨还没过元服礼,那源雅一真是觉得自己三年起步最高死刑了。
无惨这举动,居然唤醒了他那么久远的记忆。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失控。
无惨优雅而矜持地抬手,用白色里衣宽大的袖口遮住自己的唇。
纤长的漆黑眼睫一抬,血眸直勾勾地盯着源雅一,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红晕。
渺渺月色下,更像蛊惑人心的山魅了。
“您不喜欢吗?”
他在心中冷笑连连。
不应该啊!
这家伙难道不是谋求他这副样貌已久了吗?
应该很喜欢才对吧!
真是个肤浅的家伙。
源雅一猛地拍了一下池水,掀起稀里哗啦的一大片水花。
他近乎失声道:
“……这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吗?”
这是重点吗?
无惨怎么能随随便便亲人呢?
难道无惨以为他喜欢,才这么做的吗?
“……”
那样的话,好像更随便了。
别太离谱啊!
他知道平安贵族在某些方面挺开放的,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打了他一个措不及防。
无惨喜欢他吗?
没有吧!
对情绪的感知灵敏到极点的咒灵并没有在无惨身上感受到爱意。
——所谓“爱”和“喜欢”,是最难缠的情感,最可怕的诅咒。
源雅一很清楚这点。
被硫磺的味道熏得混沌的大脑忽然清明了不少。
他身上有什么无惨想要的东西吧?
不然无惨不会这么做的。
无惨血眸一眯,幽幽暗芒乍然迸发,直咧咧地戳在源雅一身上。
语气当即冷了几分。
“难道您很厌恶我?”
高傲的贵公子如此说道。
源雅一脱口而出,“那倒没有。”
毕竟也是自己养的人类,要是讨厌的话,在那天晚上,他根本就不会搭理。
这话一说出来,他就暗道了声糟糕。
“那就是喜欢?”
“……”
源雅一沉默。
逻辑应该不是这样的吧?
喜欢和厌恶之间不应该还有个中间词吗?
完全冷静下来的源雅一随手捞起在温泉里泡得晕乎乎的小白雀,走上池岸,用咒力烘干身上的衣服。
还好他家的鸟不用呼吸。
“你看上了什么东西直接跟我说就行,不用这么做,除了黄泉里的东西拿不上来,你也不能用之外,我基本都能拿得到手。”
所以,以后别这么做了,怪吓人的。
无惨目露几分诧异,只当没听见这番话,似笑非笑地仰头望着站在另一边的源雅一。
明明位置矮了源雅一不少,却像只高昂着脑袋的矜傲黑猫,目光冷然逼人。
“雅一大人怎么不回答我?”
还挺有趣的。
有种报复到对方的快/感,这让无惨微微翘起了嘴角,难得有些愉悦。
他预料到源雅一或许会很惊讶,但没想到反应这么大。
“……”
源雅一真想把无惨的脑袋掰过来,让自己的话直接传入对方的大脑里,在里面打个烙印。
听他说话啊喂!
无惨这也太自我了吧!
完全没听进去一点是吧?
喜欢和讨厌有那么重要吗?
他认为已经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走吧!我们现在回去。”
源雅一招呼了声,绕过无惨,顺着来时的路往山下走。
他再也不会到这个温泉来了。
然而走出了个十来米远,没听见身后的动静,转头一看,黑卷发青年还站在原地,正阴恻恻地盯着他看。
“又怎么了?”
无惨淡淡道:“……腿麻了,脚踝刚刚还撞到了石头。”
语气埋怨,是个冷冰冰的告知。
他这下连敬称都不用了。
源雅一:“……”
行吧行吧……
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更没有人凭空出现。
只有他。
没办法,源雅一又折回去半蹲在了无惨面前。
“上来吧!”
他真的在假装神明吗?
哪个神像他这样啊!
无惨接过源雅一递过来的白雀,心安理得地趴上了对方的后背。
“……你该不会趁我不注意咬我一口吧?”
源雅一有点担忧。
无惨:“不会。”
源雅一松了口气。
无惨:“您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怀疑源雅一是故意装的。
神明也是要面子的。
他明白。
今天晚上也不算一无所获。
不过给出的“甜头”竟然把源雅一吓到了,这是意料之外的。
但要是真不喜欢这种可以说是“冒犯”的举动,源雅一不应该是那种反应吧?
看得通透的无惨当即在心中嗤笑了声。
认定是源雅一不敢承认自己的心思。
他不由得在心里感慨——
原来神明也是如此虚伪的存在。
准备把刚刚那件事彻底抛之脑后的源雅一动作微顿,硬邦邦地说:“……没有。”
无惨可真是他的祖宗啊!
求求别说了。
他真的不想回忆起无惨的嘴有多软。
人类身上被温泉的热气蒸熏得浓郁了不少的药香也很好闻。
最可怕的是,他并不讨厌。
这不就出大问题了吗?!
自己好像不是自以为的那么直。
不行不行,他得出去避着无惨几天。
距离产生美。
……
帮那个村落的巫女们布置好结界后,源雅一便忙不迭带着无惨和安倍清继回了自己的神社。
当天不等无惨喝完药,他就匆匆忙忙地回了自己的正殿。
无惨是在翌日傍晚才发现源雅一整整一天都没有从正殿里出来的,连那只喜欢在他手边叽叽啾啾叫的白雀也不知所踪。
这很不同寻常。
离开了?
源雅一的正殿里有扇通往彼岸与此岸之间的门,他不仅知道,还亲自踏进去过。
自从上次他不小心误入了后,源雅一就再也没去过那个世界了。
这是又跑过去寻那只狐妖了吗?
“哒——哒——哒——”
毫无血色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黑漆案几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让人听了心生不安。
藏在斜阳照不到的阴影中的黑卷发青年低低地咳嗽了声,眼含戾气地捕捉到正在收拾晾晒的草药的安倍清继,下颔微抬,沉郁地命令道:
“你过来。”
安倍清继低眉顺眼:“……是,无惨少爷。”
“他呢?”
“您是说雅一大人吗?”
无惨刺道:“不然还能有谁?”
除了源雅一之外,其他人他一概不关注。
“雅一大人今早说要出去一趟,近几天都不会回来了。”
安倍清继还奇怪源雅一出去,无惨竟然不知道。
无惨拧眉。
梅色的眼睛倒映不远处橙红色的残阳余晖,透出一种古怪而粘稠的血红色。
或许是无惨太久没吭声,安倍清继恭顺询问:“无惨少爷是有事想要找雅一大人吗?”
无惨温吞地侧过血眸,神情漠然说:“你这是在打听我的事吗?”
语气看似轻缓,但就是叫人感觉他下一秒就能掏出一把刀,动作狠厉,直捅心窝子。
安倍清继:“……不敢。”
无惨当即摆出讥讽的表情。
“我看你是敢得很啊!”
源雅一不在,可怜的安倍清继就成了出气筒。
安倍清继活那么久了,什么没见过,也是几百岁的人了,一点也不生气。
“无惨少爷想见雅一大人吗?”
今早他见到咒灵的时候,对方一副着急忙慌得像是身后有猛虎追逐的模样,很难视而不见。
难道那一口真的把源雅一吓跑了?
不应该啊!
那就是无惨做了什么别人不知道,但又足够惊到源雅一的事。
这可真稀罕。
可惜无惨不可能告诉他。
血色的瞳孔缩了缩,无惨没说话。
这像是一个默认。
安倍清继斟酌措辞,继续说了下去。
“雅一大人应当是为您寻找新的药材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你是在为他说话吗?”
无惨的口吻冷冽,眸光似针,绵密地扎入安倍清继的皮肤里。
安倍清继有一瞬没跟上无惨的脑回路,顿了一秒,脑子里千回百转,当即选择表忠心。
“在下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上位者都喜欢听这种话,他张口就来。
作为下属,他不该胳膊肘往外拐。
而源雅一作为无惨的猎物,对方的事,他更不该多加置喙。
这两点是无惨在意的。
安倍清继都想打开头盖骨给自己的脑花透透气了。
无惨冷哼了声,没在发作。
“看来你很清楚。”
安倍清继敛眉,头更低了些。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源雅一不会把无惨丢在神社不管吧?
他还想继续研究咒灵和人类怎么相处的、是否会产生“爱”这样的情感。
和源雅一认识了那么久,他自认为自己还是挺了解对方的,源雅一此般举止,很显然是有意在躲着无惨。
现在估计藏到那个“交界处”怀疑咒生去了。
遇到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的事,源雅一就喜欢这么做。
安倍清继决定当一次好人。
“无惨少爷,攻心为上。”
他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如此说道。
“你知道?”
无惨冷睨着安倍清继,像是要听对方能给他说出个什么花来。
安倍清继说的语焉不详。
“雅一大人待您很好,对于神明来说,这是少有的。”
有些事不需要特意点破,双方都能懂。
作为一只咒灵,源雅一这么关注一个人类,也是很少有的。
“呵。”
无惨斜斜靠在木制窗框边,没吭声,心情肉眼可见的糟糕,只需要一颗微小的火星子就能点炸他。
后边薄薄的绢帛几帐徐徐飘动,药香顺着晚风丝丝缕缕地钻进整个房间,逐渐侵占、渗透。
安倍清继缓了缓,继续说了下去。
“若想让一个人为自己所用,永不背叛,最好的办法其实是掌握其弱点,拿捏其命脉,让对方反抗不能,‘心甘情愿’。”
下下策则是以强硬的手段逼迫。
他丝毫没有出卖源雅一的良心不安。
和源雅一交好的是贺茂家主,关他安倍清继、羂索什么事?
无惨再次纡尊降贵地分出一丝视线,似乎是来了点兴趣。
“你还真敢说啊!”
不可否认,这是公认的“好方法”。
但他是绝不会对这个药童说出什么称赞的话。
今天白雀不在无惨这,安倍清继当然可以畅所欲言。
不过上述的方法,这显然不适用于源雅一和无惨之间。
傻子也知道谁更强。
就无惨这个病恹恹的身体,揍源雅一一拳都会觉得自己的手痛,咒灵要是反过来对无惨动手,那真是连全尸也没了。
用强硬的手段掠夺,这方法万万不可行。
上一个威胁源雅一的人,坟头草都有朱雀大道南端的罗城门高了吧?
要是把咒灵逼急了,那就鱼死网破。
反正源雅一孤身一人,啥也不怕。
“寻常情况下理当如此,但,无惨大人,常言道,攻心为上啊!”
这方法比较适合无惨。
源雅一绝对是很心软的那类人……不咒灵。
无惨往后靠在软垫上,姿势慵懒,冷白的手指把玩着手鞠上挂着的短流苏,耷拉的眉尾却带了些许残酷。
等安倍清继说完后,才施施然开口。
“你这是在指导我做事吗?”
扬起的尾音听起来很是尖锐刺耳,神情说不上阴沉,眼型漂亮的红瞳里却盛着一汪稠血,黏腻而可怖。
真是被药味熏昏了头,他竟在这耐心听完了自己原本就懂的手段。
他不需要别人对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指手画脚。
况且如今是他坐着,而安倍清继躬身站在旁边,难道上位者想做什么,还需要下属指指点点吗?
就算说的对做的对,他也不会给予肯定,因为那本就是对方该做的。
安倍清继立刻合上嘴,立刻道歉。
“在下知错,恳请无惨少爷宽恕。”
他怀疑无惨下一句就是——“我让你开口说话了吗?”
这位少爷就是这种性格。
独/裁到一种让人望而却步的境界了。
无惨森寒的视线变作锐利的锋芒,直直扎着安倍清继,随即黑卷发青年了无生趣地挥挥手。
冷戾呵道:“滚下去!”
本想像以前那样把自己的言语化为最锋利的刀,把这家伙扎出个千疮百孔。
“是。”
安倍清继向后退,直到离开了无惨的视野才转过身,重新抬起的面容上带着笑。
心里很清楚,无惨其实已经听进去了。
等走到了空无一人的屋子,他从外衫里侧拿出一本薄薄的书,执起毛笔,点蘸上墨,不急不慢地在上面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
【高等级的咒灵和人类一样,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情感,他们或许还懂得所谓的“爱”和“喜欢”?
真是不可思议。
不排除源雅一是个例外情况。
需要后期多多观察研究其他拥有智慧的咒灵。】
中途安倍清继顿了顿,仔细想想,还是认真写下——「感情发展顺利,渐入佳境」。
“清继。”
老医师在神殿另一边叫他。
“这就来。”
安倍清继收好日记,扶好头顶的乌帽子,完美遮住额头的缝合线,不慌不忙地走了过去。
屋里的无惨随意扔下握在手里的书,薄而轻的几帐被风吹得呈浪状飘动。
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更知道什么值得自己支付“报酬”。
源雅一是踏板,是支架,是他目前唯一能利用、能牢牢把握在手里的刃。
最完美的是,这把刃只要运用得当,根本不会刺伤他。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可以付出,甚至不择手段,但要是长期没有收益的话,就会让他觉得很不值。
本来以为是个合源雅一心意的简单试探,一个甜头而已,没想到用力过猛了。
源雅一现在到底怎么想的,他还真不知道。
无惨悠长而缓慢地呼出一口沉重的浊气,重新侧过眸,欣赏窗外如画卷般的景象。
斜阳落下,天边厚重的云层染上诡异的蓝调。
白砂地边缘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出了几棵颜色暗淡的枯草,没精打采地低下了草尖。
残留在晚秋的红蜻蜓颤颤巍巍地停在干巴巴的枯草上面,薄翅微动间,流转着绮丽的色彩。
要下雨了。
无惨想。
源雅一迟早会回来。
……
“源雅一!你该不会又想掀棋盘吧?”
巴卫死死按着额角的青筋,狭长的狐狸眼怒瞪对面明显不在状态的黑眸咒灵。
回神的源雅一用棋子敲了敲桌面,以示不满。
“我不就掀了两局吗?至于这么防备我吗?”
巴卫非常严谨。
“是三次。”
源雅一同样严谨:“……那次是被衣摆带翻的,不能算。”
巴卫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他发誓,源雅一要是再掀棋局,以后他都不会和这家伙玩盘双六了。
“家里不是养了个人类吗?为什么不回去?”
赶紧走,在这里让他看了心烦。
在这里待好几天了,不正常。
前几日在这间乐屋见到源雅一,他还挺惊讶的。
因为源雅一很长一段时间没来了,听说在家里专心陪着那个人类。
巴卫嗤笑了一声。
明明是诞生于负面情绪的存在,却长得人模人样的。
明明是被人类术师喊打喊杀的咒灵,却伪装成神明坐于神社之中。
也只有这家伙闲得无聊才会想不开去饲养人类。
一个咒灵,养了一个人类。
这在他看来,跟猫养了一只可以玩的小鸟有什么区别?
嗯……不对,按照这家伙的本体,应该是小鸟养了只虫子,不止要养,他还要把虫子养得胖嘟嘟的。
有时候真搞不懂源雅一到底是个什么脑回路。
果然,被人类养了八十多年,里子多少都有点被腌入味了。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长生种和短生种搅和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结局。
不提这个还好,一说起来,源雅一整张脸都皱巴在一起了。
“我觉得无惨有点奇怪。”
他低头把玩着一只漂亮的手鞠,指腹用力摩挲过上面的菖蒲绣文,走线印在皮肤上。
“哦,终于发现了你本质是个咒灵,而非风光霁月、高高在上的神明,准备找个机会刀了你?”
对面的白发狐妖不以为意地用烟管子轻轻敲了敲手边的矮桌,发出轻微的咚咚声,狐狸眼斜斜地睨向黑眸深深的咒灵。
源雅一不断打结的思绪短暂地顿了一下。
“哈?怎么可能!”
无惨每天只接触那么几个人,谁会在他面前拆穿?
巴卫眼角抽了抽,“那奇怪在哪?”
源雅一顿时露出了个拧巴又纠结的表情,他在犹豫要不要说。
往远了说,巴卫也是有正缘的,说不定对方还比他……懂点?
一见源雅一这副神态,巴卫登时来了兴趣。
“说说看。”
源雅一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没什么熟人。
“前几日我带着无惨出去祓除妖怪。”
巴卫拍拍桌面,打断咒灵即将开始的长篇大论。
“说重点,我要听关键的。”
源雅一言简意赅,“泡温泉的时候无惨吻了我一口。”
巴卫战略性后仰,倒吸一口凉气。
“你完了。”
源雅一:“?”
这就判死刑了?
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吗?
“你养的人类八成是喜欢上你了。”巴卫语气笃定。
源雅一:“!”
他就知道巴卫很懂。
但……
“这不可能。”
“这还不显而易见吗?”
“我是咒灵啊!无惨喜不喜欢我,自己难道不知道吗?我并没有在他身上感受到喜爱的情绪。”
巴卫长长地“哦”了声,怜悯地觑了眼咒灵。
“这样啊?那个人类估计想把你当宣泄欲/望的……额……工具,毕竟你长得也不差,以人类的审美来说。”
源雅一:“越说越离谱了。”
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我身上肯定有无惨想要的东西,他为了得到,会采取这样非常规的手段。”
巴卫敷衍点头,他眼神犀利地仿佛看出了源雅一的灵魂。
“那你为什么要出来躲着他呢?”
源雅一心烦意乱,“我出来冷静冷静。”
“为什么要冷静?”巴卫反问。
“我这是……”
源雅一刚扬高的声音失了底气,登时哑声。
巴卫似笑非笑,“我看是你喜欢他吧?”
源雅一:“不可能。”
“你觉得呢?”
狐妖看向屋内的“第三者”——正在梳理羽毛的小白雀。
白雀晃着脑袋盯着源雅一瞅了会儿,和咒灵如出一辙的声音传入巴卫的耳朵。
「现在不喜欢。」
源雅一牵唇,“听到没。”
他和小一可是互为半身,只有自己才最了解自己。
然而他脸上的笑还没落下,就僵住了。
只见小白雀将头歪向身后,从长尾羽上认认真真挑选了一根,用喙扯下来,放到源雅一的手心里。
「拿去给无惨吧!」
源雅一:“你什么意思?”
「我觉得是迟早的事,我们俩都比较喜欢无惨那样的……」白雀顿了顿,「脸?脾气太差,不过看着倒也赏心悦目。」
“……我是咒灵啊!”
「没关系啊!」
白雀看得很开。
「我们能活很长时间,大不了去找无惨转世,反正也没什么事干。」
源雅一:“……你今天说的话可真多。”
白雀啾啾鸣叫。
对面的狐妖快笑到桌子底下去了。
源雅一面无表情地抛了抛手鞠。
垫在指尖上转起来,下方坠着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旋转,在空气中划出漂亮的弧度。
“我就是觉得很尴尬。”
黑眸咒灵有些郁闷地泄了口气。
无论无惨出于什么目的才那么做,说不寒心那是不可能的。
算不上掏心掏肺,但他对无惨也挺好的吧?
竟然用这种方法乱他道心。
真是可恶啊!
作为朋友,巴卫由衷地劝告。
“既然无意,你最好离那个人类远一点。”
和人类相恋的妖怪多了去了,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他敬而远之,也不感兴趣。
源雅一养个人类的初衷就是用来消遣时光的,毕竟他们的寿命那么漫长。
除非突然出现了一个特别厉害的咒术师把源雅一给祓除了。
源雅一没什么精神地点了点头。
“人类都是很狡猾的,你别把自己玩死了。”
巴卫能怎么办?
作为损友还是得再提醒多一句的。
“呵呵……怎么可……”
源雅一刚想把话说完,又马上闭上了自己的嘴。
不行,这种话绝对不能随随便便乱说,万一以后真被巴卫这家伙说中了怎么办?
小心一点。
无惨很弱是没错,万一自己阴沟里翻船,那可就糟糕了。
见状,巴卫又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一声。
源雅一朝巴卫伸出手,暗示性地抬了抬下巴。
“什么?”
“刀刀斋给我锻的刀,他说送到你这来了。”
“啊对,差点忘了。”
巴卫从桌下的暗格里抽出把收在黑鞘里的短刀抛给对面的源雅一。
不长,比小臂还短点。
“铮——”
源雅一抽出雪亮地刀刃,在眼前比划了一下,凛然刃面倒映出漆黑无光的双眼。
他干脆利落地往自己的腕上削了过去。
整个手掌砰的一声掉在桌面上。
粘稠的鲜血霎时从切割面涌出,淅淅沥沥地淋了一地,又在眨眼间化为灰烬消散,连同那只掉落的手一起。
“还不错。”
话音刚落,断掉的腕部衍生出菌丝般的软组织,千丝万缕,不停粘合重组,交织成网,最后恢复原状,与先前毫无差别。
源雅一活动了一下手腕,很快就适应了自己的新手。
“刀刀斋果然很厉害,斗牙王过的什么好日子啊!刀坏了根本不愁修的。”
“……”
巴卫淡定喝酒。
对于源雅一时不时神经质一下的行为习以为常。
有时候还挺羡慕咒灵的修复速度的。
还以为源雅一终于要走了,哪知道抬眸就见咒灵躺在了软榻上。
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神情很是安详。
“再让我在这里待几天,放心,会回去的。”
……
黑夜仿佛一团散不开的浓墨,暴雨如注灌下,噼里啪啦地砸在瓦片上几乎震得人心脏都在颤。
源雅一回到神社的时候刚好是午夜,除了哗啦啦的雨声,没听到其他动静,连一丝亮光都没有。
“下雨了?”
他本想把门推开,散散屋子里浑浊的空气,没曾想被扑了一脸湿冷的水汽。
但也不想待在沉闷的正殿里,索性就顺着曲折的檐廊慢慢悠悠地走着。
不知不觉就站在了无惨的房门口。
天气转冷,无惨这边连窗户都严丝合缝的,生怕一点冷风吹进去。
源雅一脚步微顿。
大概率睡了吧?
要不去看看?
趁着人还没醒。
不知道无惨早上醒来时,见到失踪数日的他出现在神社里会是什么表情。
“咯——”
格栅障门被推开的时候会震一下。
源雅一的动作已经很小心了,仍然发出了些微声响。
好在雨足够大,吵得人耳畔嗡鸣,恰好能盖过这声。
一进去,熟悉的草药香便推推搡搡地涌了过来,那些苦到舌根都难受的药味密不透风地将源雅一围拢在内。
他小口地呼了下气。
“呼——”
四周封闭,无惨这边可比外面暖和多了。
咒灵对于温度的感知没人类那么敏锐,冷暖于源雅一而言没什么意义,但能待在暖融融的地方,心理上比较舒服。
他正准备绕过屏风,哪曾想刚过去就见床褥上没人。
不好。
无惨没睡!
天那么黑,两眼一摸瞎,悄悄往外走,无惨发现不了的。
源雅一悄然无声地往后退,没去看无惨眼下在哪,试图假装自己没来过。
“雅一大人。”
黑暗中冷不丁地传出一道人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声微不可察的轻叹。
源雅一在暗色中对上了一双邪异的血瞳。
藏在里面的暗光扭曲而偏执,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再看过去时,血眸已然合上。
随后,更为浓稠的苦涩药香靠了过来。
此刻,人悄然无声地站在了源雅一身后。
“既然来了,不坐一会儿吗?”
“……这么晚了?无惨你还没睡吗?”
源雅一心下奇怪。
他刚刚为什么没有听到无惨的呼吸声?
甚至没怎么感知到活人的气息。
无惨吐息如冰雾,冷得不可思议。
“雨声很吵。”
吵得他心烦,干脆到另一扇屏风那坐着,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来夜访。
那“人”还是源雅一。
那个医师的药很古怪。
源雅一不在的这些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些奇异的变化。
即使在不见五指的暗夜中,他双眼也能正常视物。
“雅一大人,许久不见,过去坐坐吧!”
喑哑而低沉的嗓音像一只小羽毛,不疾不徐地在源雅一心尖刷来刷去,起伏的声线含着惑人的调子。
是不容拒绝的口吻。
一盏烛火猝然亮起,昏黄的光线拉长黑黢黢的影子。
源雅一能说什么?
只能僵硬着双腿,缓缓挪到了屏风另一侧的案几边。
黑卷发青年苍白而阴郁的面庞被烛光渲染上暧昧的色调。
有些诡异。
几日不见,无惨跟把出鞘的刀一样,锋利的刀尖对准了他的命脉,随时都有可能凑过来扎一扎。
无惨虚虚眯着眼,矜持地打量着几天未见的黑眸神明。
还是那张慈悲相,没有任何改变。
源雅一没开口。
他在脑子里努力搜刮出一个话题。
——最近吃得怎么样?
睡得怎么样?
有没有按时喝药?
像是走死板的流程一样,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源雅一头一次认为自己其实也没那么多话想说。
空气陷入了短暂的静谧。
无惨再次绕到了他的身后。
“无惨。”
源雅一打破岑寂的同时,一双冰得刺骨的手搭上了他的肩。
接着,被水汽浸润得寒凉的后背便贴上了一具尚且温热的躯体。
人类的呼吸又浅又轻,幽幽如丝。
源雅一却感觉有条阴冷的蛇,顺着他的背脊慢条斯理地攀了上来,腹部的鳞片在蠕行间激起一片密密麻麻的悚然。
接着,尖利而冰冷的指尖刺在了他的喉结上,然后漫不经心地顺着喉管往上滑走。
最后抵住了他的下巴,陷入皮肉之中。
“没什么想说的吗?”——
作者有话说:1.感谢宝宝们支持,多多留评,嘿嘿,每个啾咪一口,顺便按个爪爪叭[亲亲][亲亲]
2.之后大概是日4000以上[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3.男鬼无惨,堂堂登场[坏笑][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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