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个人，二十多张照片，能拍到的都拍到了，有几个入镜不止一张，角度也不只一面。
有个叫十月的矮个——对，就是那天跟漆颐撑一把伞的矮个——中场休息拿到手机，一个劲儿喊“71，71发我原图”。
中场休息就十分钟，发得完吗。
发不完。
所以上午场结束，十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居然半道上截住漆颐，提醒漆颐发原图。
自己不会拍吗？
搁这儿上演八面埋伏。
不患寡而患不均。
受到明显的区别对待，去私房菜馆的路上，胥则其专心看手机，不跟漆颐说一句话。
进包房，一坐下来，胥则其单刀直入：“你知道奢活艺术馆吗？”
服务员抽开椅子，漆颐正要落座，闻言，动作一顿，“那是……什么？”
话音落地，漆颐却还是保持着半弓身的动作，眉目间愣愣怔怔，似乎在等她发话。
前小领导不会这么……
唯唯诺诺？
小心翼翼？
都不是。
就是单纯能量耗尽没电了，看眼皮一层摞一层，困劲儿也上来了，所以反应迟钝，大脑短路，顾得上说话就顾不上动作。
胥则其没好气地问，“你昨晚几点睡的？”
漆颐坐下来，“十二点多躺下的，今天要早起么。”
她转头问服务员要了杯黑咖啡。
十二点多躺下来，几点睡可就不一定了吧。
前小领导不是前公司那群善于做戏的高能量“超人”。毕竟超人们一天的工作量只有让别人看到的那么点儿。余下时间监工、健身、建设福报新围城。
“你作息能调还是调一下，给自己干就没必要那么不要命了吧。”胥则其说。
漆颐缓慢地眨眨眼，轻轻嗯一声，“你刚说的奢活艺术馆是什么？”
“我发你。”
胥则其发去一篇标题为《国内最大“灵修”骗局覆灭！上万人被洗脑，数亿血汗钱被卷走……》的公众号文章。*（注）
漆颐打开链接，眉心微微蹙起。
“‘xy老师讲，她想让万家灯火下有一张张笑脸，让大家有问题可以转角遇到爱……，我一听，心里就莫名感动，当时转了三百万’。”
胥则其在念特地画出来的重点，漆颐也在看。
漆颐看手机习惯视线和屏幕基本保持垂直，挺保护颈椎的动作，证明她也是关心自己身体健康的，那为什么就不能保证充分睡眠？是不想，还是不能？
……算了，关她什么事。
漆颐一目十行，阅读速度极快，胥则其抑扬顿挫念完几段重点，她便滑到了底端，往上回翻了几页，头朝桃花小院方向偏了偏。
“你觉得这边也是文章里的套路？”
胥则其左看右看，“我可没说。”
漆颐不置可否，放下手机，翻面扣在桌子上，“文章里是‘灵修’，这边……”
她一张嘴，胥则其就猜到她要说什么，“属于国家认可并鼓励发展的心理疗愈是么？”
中场休息结束后又是一轮小组讨论，灵灵大略介绍了疗愈行业，提到了疗愈属于受支持的新行业。
“……你不能否认情感经济已经是趋势，人们愿意为情感买单。”漆颐说。
“干什么，你还想替她们正名啊？”
胥则其反骨蹭蹭涨，定要跟前小领导论是非。
桃花小院的所谓公益读书会就是个羊头幌子，因读书会而来的新客转化流程说复杂不复杂，相当有针对性。
首先，抓住人们“盛情难却”的情感弱点，先用自来熟的热情把人哄进来；
接着，把来客分为一个个小团体，由像灵灵那样的引导者引导来客按她们既定的流程走，让来客不知不觉融入“场域”。
自我介绍环节是分水岭，看似是让大家了解彼此，实则是让引导者了解来客的大致情况，判断谁更有可能成为疗愈产品的付费客户。
因为有引导者在前抛砖引玉，后面或多或少都会透露点自己的信息。
其中具备一定经济实力的，具有一定影响力的，都会被引导者重点关注。
“我长了心眼，我说我是出差来的。你那位灵灵老师，变脸变得可快了。我说话都不带搭理我。”胥则其不屑地说，“盯准这组另外俩人。”
漆颐没说话，眼眉含蓄微弯。
听是在听，听没听进耳朵，那就不一定了。
32.3也没影响前小领导的演技。
胥则其撇撇嘴，“人家一个是某音十万粉主播，另一个是美业老板，影响力和经济实力都有，时间又自由，妥妥儿的优质客户。哪像我，空虚无聊临时找乐子的低级打工人。”
胥则其不否认她对那张灰色「空虚」卡片耿耿于怀。
“而且你听那老师讲的什么卡点、场域、创造丰盛、财富通道……”胥则其点着手指数，点完戳手机屏幕，“拎出来跟「奢活」那套路有区别吗？没有！词都不带换的。”
“我知道了。”漆颐说。
“你知道什么了？”胥则其问。
“大额消费不买单。”漆颐说。
“小额香火就好随手送？”胥则其嘁一声。
漆颐调整了下坐姿，刚要开口，胥则其摆摆手，送杯口到唇边前，“算了，你开心就好。”
良言难劝该死鬼，千金难买你开心。
没准儿前小领导就是享受被众人环绕的存在感呢。
该提醒的提醒到位了，胥则其也不想在读书会上多费口舌，转口把话题往炮娃拳馆上带，这才是她请前小领导吃私房菜的目的。
“你又要工作，又要当义工，还有空去拳馆么。要不我跟盛总说说，让她年底按你上课时间，多少退你点儿会员费？”
“不用。”漆颐喝了口黑咖啡，食指摁了摁眼角，“拳馆那边，过段时间吧。”
服务员开始上前菜，胥则其按自己的习惯调整了餐具位置，戳了两下手表表盘，“那你看，拳馆有没有什么需要改善的。”
漆颐忽然笑了，嘴角上扬的弧度很明显，“改善什么？”
“嗯……”
胥则其眼光向下，表盘上显示正在录音，她听前小领导发言总是不自觉走神，以防万一，录音存档。
“好歹你现在是拳馆超级vip，适当给盛总提点建设性意见呗。”
“建设性意见？”
漆颐把著枕放远了些，咖啡杯和水杯也移到需要伸直手臂才能拿到的地方。
“拳馆挺好的，拳手们很有活力，打拳直播都挺认真。我没意见。”
“你有。”胥则其斩钉截铁，“你都不想着去。”
前小领导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那么大一个拳馆，垃圾桶都有好几个，怎么可能没意见。
她垮下脸，语气也有点沉，漆颐往前挪了下凳子，用湿毛巾擦过手，拎起水壶冲筷子。
仍不愿正面回答。
“盛总又不在，你想说什么说什么。消费者嘛，有权利为享受更优质的产品服务提批评提意见。”
漆颐仍不说话，冲完筷子，意有所指地将筷尖对准她左手手表。
胥则其：“……”
该机灵的时候装傻充愣，不该机灵的时候心眼比莲蓬头上的洞洞还密。
“小组长发言我不得做好会议记录提炼重点领会会议精神贯彻会议指示。”
话说得义正辞严，胥则其还是解锁了手表，关闭录音，但随即打开手机上一个实时会议记录的app。
“语音转文字行了吧。”
漆颐扬手表示“你随意”，收手时，挠了挠耳后，“那我直说？”
胥则其把手机往餐桌中间推：“你想拐弯抹角说也行。”
上主菜了，她要开吃了。
“拳馆拳手跟盛总关系太随意，不像开门做生意，倒像一堆人抱团取暖搭的……草台班子。”
第二道主菜居然是油爆大虾，漆颐一边说一边剥虾，取虾头的动作很稳，没有一点酱汁溅出餐盘。
“可能因为你是盛总同学，我是你前同事，在她们看来不是外人。平时怎么样，在咱俩面前就什么样，言行举止没遮没拦，也不给盛总留面子，说朋友不像朋友。”
漆颐把剥好的两只虾放进干净的餐碟，随后将餐碟放上转盘。
“……倒像盛总做慈善养着几个人，结果升米恩斗米仇。也是盛总管理失职。”
胥则其定定看着两只掐头去尾的虾转向自己。
……走向不对。
她明明想让前小领导出点商业策略的主意，怎么变成对盛总和炮娃们的人格批判。
但，实不相瞒。
她也这么想。
那天晚上去拳馆吃面，无意间听到盛总和石小风的对话，胥则其就惦记上了。
石小风话说得直白：“不能都吃你的用你的，还不念你的”。
胥则其听不过去，也看不过去。
盛柏隽是什么人呢？
东北人。
出了名的讲义气，自家锅里一碗饭，客人来了能把一碗全捞给客人的。
所以38-40度的天不舍得开空调，无非是真的窘迫到了不知这一笔开支从哪儿填的地步。
盛柏隽是她大学室友。
胥则其去海城那年，盛柏隽专程赶去海城，鞍前马后给她找房子、带路认路，接她上下班，陪她添置家具爆改出租屋。
跟异父异母的亲大姐似的，平时有什么事儿，胥则其喊一声柏，没空盛柏隽都能挤出空去海城。
十多年的交情。
没看到她可以安心听盛总只报喜不报忧。
可是，看见了……
就想能帮一把是一把，要不她干嘛把漆颐拉过去充会员——前女友的钱那么好赚，不如给自家人赚。
“小胥？”
漆颐一出声，胥则其回过神。
“我这周有个急活要赶，最快周六下午吧。”漆颐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盛总那儿，你别急，好不好？”
好。
不好。
凭什么一眼看穿她为盛柏隽着急上火呢？
她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胥则其一口一只大虾。
漆颐又笑。
胥则其愤愤瞪她，把自己一盘三只大虾推向对面。
漆颐换了双一次性手套，慢条斯理剥着虾，像没话找话，毫无预兆地提起十月。
“十月是自媒体博主，最近在考虑露脸，就让我帮忙多拍点照片，她来选机位和角度，还要参考光线什么的。”
漆颐这次剥好一只送来一只。
“按张付费的，我当然要逮着她拍了。”
莫名其妙。
胥则其咬着半只虾，谨守食不言，只丢过去一个眼神让前小领导自己体会。
你看我关心你拍别人吗？
“发群里的照片会被灵灵她们拿来当朋友圈和小红薯宣传图。我就没发你的。”
漆颐曲起手指，隔着一次性手套轻叩了下手机。
“不想给别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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