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之易的目光紧盯池言，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出原因。
经过上次同数学老师的交谈，与由班级同学处得知的两人过节，他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找池言谈谈。
白之易耐着性子问了几个问题，原本开朗的少女却缄默非常，马尾如同沮丧的狗狗尾巴般低垂着，令人不忍责怪。
“池言。”他虽然也想知道争执的真正原因，但良好的职业素养告诉他不能这么做，循循诱之才是正确解法，“其实宋令闻的能力很不错，她在原先的学校就是主席。虽然小祁......确实很可惜，但这也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的，是校团委做出的决定。”
池言一直是为白之易看好的学生，不说别的，他就喜欢池言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
可今时不同往日。白之易想起不久前，自己特意被校方叫去时，校长身侧那名西装革履，极具压迫感的男性。
“之易啊。”校长殷切的给他倒茶，又将一封牛皮纸袋塞进抽屉，“叫你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你应该已经知道今天下午宋氏集团的千金将要转到你们班上的事了吧？”
“校长你放心。”白之易双手置于膝上，面上是自信的笑，“我已经提前了解过了，像宋令闻这样自身优秀又家世显赫的学生，我肯定会好好栽培，争取不负所托，为校争光。”
“不是这个。”校长眼神飘忽着瞄向身旁的男人，忽然露出笑容，“看我这记性，都忘了跟你介绍了，这位就是宋氏集团的执行秘书，靳南。”
宋氏的执行秘书？白之易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男人。
男人并没有坐下，只是沉默的站在一旁。他个子很高，此刻正居高临下的同白之易对视，面容冷峻严肃。
“你好。”出于基本礼貌，白之易主动走至男人身前却被他无视，“不必跟我客气，我只是替董事长办事。”
“宋氏集团的千金，也就是即将转至你班的宋令闻小姐，就是我此次前来的目的。”
“......”白之易不语，等待靳南继续。
“今后在你班上，不论小姐做了什么，引发什么事，我不允许任何人追究，也不希望听到有关小姐的任何负面言论。”
男人说完走至他身侧，将手中的牛皮纸袋丢入白之易怀中。
“这件事不仅关乎你的个人职业生涯，如果不想害己害人，我劝你好自为之。”
纸袋未被接住，下一瞬掉落地面，红色纸钞散落一地，如同来自地狱的告示函。
“你听老师一句劝，不要再掺和与宋令闻有关的事，她不是一般人。”话音落下，白之易语重心长的拍拍少女，终究舍不得说重话，只是满眼担忧的看着她。
仿佛没听见般，池言始终低垂着眸子，唇瓣轻轻抿起，似乎对他的劝诫无动于衷。
长时间的沉默令气氛愈发沉重，白之易终究没有逼她，“老师希望你们都好好的，算了，去上课吧，下次真的不要再犯。”
“对不起。”少女的嗓音忽然响起，轻的像飘落的叶。
白之易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还未询问，池言却已转身离开。
正值上课时间，走廊空无一人，只有书声琅琅。刚入四月，理应是最为闷热的时节，南江市却下起了雨，雨点如擂鼓般一下一下敲击房檐，又一滴一滴滑落，汇聚起心底的潮湿。
池言忽而抬头，望着淅淅沥沥的雨轻叹，“是我的错。”
陆灿托人问到的“八卦”犹言在耳，池言看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字节，几乎不敢相信，由它们拼凑出的，竟是曾经的宋令闻。
“开始吧，把你知道的有关宋令闻的信息都告诉我，尤其是她转学的原因。”
屏幕上的头像动了动，新消息在下一秒弹出，“宋令闻吗？她给我的印象比较清冷，不太爱笑，不可否认也是非常美的，只是她笑起来比不笑的时候好看一万倍，真的是可以当明星的程度。”
“我比宋令闻大一级，她刚开始的人缘超级好，上到alpha下到omega就没有不喜欢她的。能力也是没的说，刚入学就当了衡高的学生会主席，成绩好到离谱，还会好几种乐器，会许多国家的语言，简直是我见过最完美的人。”
这些都是陆灿略有耳闻的部分，毕竟那时的宋令闻实在优异过分，想不知道都难。
“她那么优秀，追她的人一抓一大把，嘿嘿，我以前也追过她。”
屏幕那边的男生在发完这条信息后沉默下来，接下去的话锋陡转，“但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宋令闻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咯噔。池言感觉自己的呼吸也随着他的话略略停顿，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忍不住抿起唇。
“她就像......不知道这么说准不准确，给我的感觉是被抽空了，眼神变得空空荡荡，总是一副疲惫的样子。”
“其实半年前就已经有些变化了。”那边的信息一条接一条的发来，“只是不太明显，她应该也不想被人发现，所以把自己的变化隐藏的很好。”
“可我当时那么喜欢她，你知道的，陷入暗恋的人就是恨不得时刻关注自己喜欢的女孩，所以我能感觉出来。”
“她后来怎么样了？”陆灿看着对面持续已久的“正在输入”状态栏，忍不住打字追问。
“后半年......宋令闻完全不一样了，她根本像是变了一个人。”
“先说外型，宋令闻原本就很瘦，个子又高，可暑假回来简直瘦到有些脱相，完全失去了alpha的健康美感，呈现出一种病态，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一样。”
池言回想起宋令闻站在讲台上的模样，也同那人所说一致。
那日初见，池言便觉得她实在过分瘦削，乍看之下竟让人无法分辨第二性别，像病弱的omega般纤细。
“性格上就更是了。宋令闻虽然是清冷系的，不过也会笑，只是不爱交朋友，却也不会排斥别人的示好，一直都是温柔有礼。”
“可下半年开始，她再也没有笑过，眼神变得深不见底，特别特别的冷漠疏离，甚至有点讥讽的意思。她也不掩饰自己的变化，别人接近她，她让别人滚；别人关心她，她一把推开；有不死心的趁乱表白，她蔑视着给了那人一巴掌。她再也没说过一句温暖的话，不对，她甚至都很少说话了。”
看着屏幕那头发来的信息，陆灿语气犹疑起来，“这......宋令闻到底是经历了什么啊……”
池言也沉默着，思绪如线球般随着他的话缠绕一起，变得乱七八糟。
“至于你最想知道的，导致她转学的事件发生在不久前，宋氏集团董事长夫人被曝出轨那天。”
出轨。池言眉头蹙起，俯身凑近电脑屏幕。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你应该也在社交平台上看过，毕竟像宋氏这样的著名企业，每天被媒体严密监视，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何况宋令闻作为衡高的风云人物，更让人好奇她的家庭情况。”
“可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同学们也只是私下讨论，没有搬上台面，更不敢被宋令闻发现，但好死不死的，有个omega在教室调侃时正好被她撞见......”
男生忽然停下，再次声明道，“继续说之前我得提醒你：接下来的具体内容属于最高级别内部资料，你得答应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就算有天事情走漏了也不能把我供出来！”
陆灿看向池言，与她相视一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少不了你的好处。”紧接着给他发去了一封大红包。
那人收到红包后才心满意足，继续方才的叙述，“当时的宋令闻情绪本就不对，大家就劝男生赶紧闭嘴，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像是故意喋喋不休一样说个没完，甚至指着宋令闻造谣她的家庭，说她家是出于利益组建的产物，一家人没一个爱她的。”
“那男生还在继续，宋令闻却突然发怒了，她冲过去扯住男生的头发，没说多余的话对着墙壁就是一顿猛砸，直到老师带着四五个保安阻止才终于收场。”
“......你们没有看到当时宋令闻的眼神，我觉得如果没有保安拦着，她会直接把那个omega的脑袋撞碎。”
谁说没见过。那种想要把对方杀死的疯狂眼神，池言早在宋令闻身上见过。
“后来听说是宋氏采用各种手段平息了受害者与家属，又买通了学校，学校勒令我们今后严禁传播此事才算作罢，可道听途说的人实在太多，大家虽不明言却也都心知肚明，连任课老师都害怕她，宋氏这才决定让宋令闻转学，也就来到了你们学校。”
“讲的我都累了。”男生终于说完，“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了解她，但宋令闻毕竟是我的初恋，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又做了什么事，我都希望她能够好起来，回到曾经的模样。”
那人的在线状态在下一秒切换为离线，头像也灰暗下来。池言与陆灿面面相觑，久久无法回神。
她们怎么也没想到，宋令闻的曾经与她转学的原因竟是如此。
“有点累了，今天先睡吧。”池言率先打破沉默，潦草洗漱后把自己闷进被窝，脑中混乱一片。
她到底为什么变成这样？太多未知堆砌在宋令闻身上，她如一团迷雾，令池言看不透她。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明月皎皎悬于天边，似未受这场风暴的影响。
池言这一觉睡的极短，醒来时天色还有些灰蒙。她轻轻起身，却在下一秒瞥见隔壁床上面色潮红的陆灿，连忙朝伸手抚她额头，温度烫的吓人。
“陆灿，陆灿？醒醒，你好像发烧了。”池言柔声喊她，又晃她好几下，陆灿这才晕晕乎乎的醒来，开口便是一连串的咳嗽。
池言给她倒了杯温水，又翻出额温枪给她测量温度。果然是发烧了。
“我给苏阿姨打电话让她来接你，老师那边我帮你请假。”池言说着便给苏寞打去电话。
她和陆灿是发小，彼此父母亲如家人，简直熟到不能再熟。电话很快被接起，池言简单说明便令苏寞明了，心急火燎地要来接她的宝贝女儿。
与旁人不同，陆灿父母虽是知名商人，却一直对子女的事亲力亲为，人也没有架子，非常平易近人。
“苏阿姨很快就来，你想先喝点水吗？还是吃点东西？”池言坐到陆灿床边，替她调整好垫在脖颈处枕头的角度，方便她坐起来。
“咳咳……不用，你去忙你的吧。”陆灿捂着嘴咳嗽几声后摆摆手，示意池言不用担心。
两人眼神交叠一瞬，又心照不宣的移开。谁也没有主动提起昨晚的事。
就这样等待了不过十分钟，苏寞便推门而入，向池言道别后抱起陆灿离开。
为母则刚，不然实在很难想象苏寞这样一个柔弱的omega，是怎样咬牙将陆灿抱出宿舍楼的。
池言叹了口气，快速洗漱了下前往教室。
教室一如往常热闹。池言刚到班级看到的便是正互相打趣的祁慕朝与顾宁，还有站在一旁，满脸宠溺的夏婉岚。
宋令闻今天仍没有来。
时间不会随着谁的消失停滞，第一节课准时开始。头顶的挂式电扇呼啦啦吹着，粉笔写字的沙沙声不绝于耳，窗外是专属夏季的蝉鸣，池言却倍感疲惫，头埋在臂弯里，一会儿后又缓缓抬起，余光不自觉向身后飘去。
宋令闻只上了不到两天的课，桌上没什么东西，空空荡荡，一如她的眼睛。
仿佛她从未出现。
浑浑噩噩的一天就这样过去，拖着疲惫的躯体回寝，池言任由自己倒在床上，不一会儿便睡去。
模糊醒来也不知几点。意识朦胧间，池言好像听见宿舍门被打开的声音，有些沉闷的脚步声随即响起，在经过床前时滞了一滞。
紧接着阳台门被打开，原本阻绝在外的月光悄然撒入，落在瓷砖上，刺目的雪白。
空气中涌起一股极浅的玫瑰香，令池言沉醉其中，听见声音也不愿醒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在她即将被玫瑰花香安抚着彻底睡去时，太阳穴却忽然抽痛起来，痛得她瞬间清醒，这才反应过来——
这是宋令闻的信息素！
宋令闻在这！
池言没穿鞋，掀开被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阳台，果然看到了那个人。
少女的背影被月光包裹，黑色长发如同倾泻而下的夜幕，被晚风吹得轻轻拂动。
此刻，她孑然一身坐在栏杆上，白皙纤细的手臂撑在身侧，正望着那轮皎皎明月出神。
其实也不奇怪，南高的每个学生都必须在校住宿，这是教育局的规定。宋令闻虽享有通校特权，却也需要一个挂着她名字的寝室。
而她的名字，便挂在只有两个人的池言和陆灿宿舍。
池言单手撑住门框，下意识喊她，“宋令闻！”
栏杆上的少女显然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身体在瞬间失衡。
千钧一发之际，池言猛地冲去，以惊人的力量抓住宋令闻手臂，“不要！”可少女已从栏杆上掉了下去，整个人悬在空中，只有一只手被她抓住，另一只仍旧垂落。
即使真正面临死亡，宋令闻的眼睛仍旧深不见底，眼底没有一丝情绪，似乎已经被漆黑的漩涡吞没。她只慌乱了一瞬，很快便漠然的凝视眼前正死死抓着她的池言，仿佛即将死亡的人不是她般冷淡。
“宋令闻，别放弃！抓紧我！”池言咬紧牙关，两只手死死拽住她，一个使力便将本就瘦削的宋令闻拉了上来。
惯性的作用令她应声倒地，她充当了宋令闻的人肉气垫。
“......”身下人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喘息声回荡耳畔。不知怎的，宋令闻没有起身，只是沉默的靠在她身上，似乎还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苍兰香。
她比任何时候都能更加清楚看见的少女轻轻颤动的睫毛，甚至胳膊也在颤抖着，显出心有余悸的模样。
就这样平复许久，不知想到什么，宋令闻喉头微动，从池言身上翻下，学着她的样子倒落在地，望向天边几颗闪着微光的星辰出神。
即使光芒暗淡，它们仍奋力着，企图点亮这片辽远夜幕。
而月光则是温柔的，平等的映照万物，也映在少女苍白姣好的面容上，落入她的眼睛。
池言终于从过度疲惫与惊恐中回过神来，想要查看宋令闻的情况，却在瞬间怔愣原地。
少女素来沉默的眼睛被抬起的手臂遮挡，下唇轻颤。迎着月光，池言能清楚的看到有什么东西正从她的面颊滑落，又在沉寂的空气里湮灭。
她忽然感到自己的某一部分好像也随着少女的眼泪悄悄破碎，又消逝于无言。
于是她侧过身，轻轻揽住了她。
“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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