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快点!要来不及了哦!”
“来了来了!”
五条悟两步并作一步跳上单车后座。
“轻点, 轻点。”
“嘻嘻~”五条悟张开手,“看——”
“咦惹!!!哪里来的!快丢掉!”
“哈哈哈哈哈哈哈……”
空中飘着青草味。
夏油杰板着的脸破功,噗哧一下也笑起来。他从五条悟手中捏过那枚椭圆形的东西, 吹吹, 举起凑近。
“哪里捡到的?蝉蜕居然这么完整。”
五条悟耸耸肩,两手一摊:“不知道诶,它自己出现在老子兜里的。”
“诶——真的没骗我吗?”
“骗你干嘛!真的是。”
“喏,还给你, 我们要出发咯。”
“就放你那里吧。”
“可是我要踩单车。”
“那老子拿着。”
一颗巨大的火球,红得出奇,慢慢往海里沉。
两人笑闹片刻。
一扭头, 似乎才注意到还有一位同期站在路边。
夏油杰扶住单车头,正欲往下踩的脚也不动了。他怔了一下,轻轻地说:“硝子,你也在啊。”
五条悟把毛茸茸的脑袋从夏油杰肩窝拔出来, 懒懒地开口:“老子和杰要出发了!玩够了再回来哦。”
夕阳从他们右脸斜照过来。
鸟儿成群飞过, 结伴归巢。
哗啦啦,翅膀拍打天空,一串黑色的小音符回到黄昏的歌里。
两人的嘴一张一合, 似在对自己说什么。
“千万别太早来找我们呀!硝子。”
蝉鸣声从树梢间涌出, 夏天自头顶灌下来。
“……什么?”
两人再没回头, 叮铃哐啷的走了。
2019 年 2 月 3 日,清早。
六点整。
家入硝子从短暂的梦中醒来。
由于战后情况紧急, 她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持续到去年的那场「死灭洄游」重创咒术界, 大量咒术师伤亡,作为唯一的反转术式治疗者,她每天得处理大量医疗事务, 几乎没有停歇时间。
初春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林子一片荒凉,鸟儿不见踪影。这种天气,人是最讨厌起床的。
简单洗漱后,家入硝子动身前往医疗室检查物资储备。
六点四十分。
家入硝子进入医疗室。
助手们围上来。
“家入医生!”
“家入医生早。”
“早。昨晚送来的那个情况如何?”
“醒过来了,但有并发症,需要立即手术。”
女人翻了一下医疗记录,点头:“你负责治疗吧,崎山协助。其他人继续处理轻伤患者。”
“还有一名总监部那边新送来的咒术师,伤势有点复杂。”
“优先处理重伤,”她说,“其他人按计划进行,有问题随时报告。”
“明白!”
简短晨会结束,家入硝子安排完今天的工作任务,离开医疗室。
她要去见一个人。
那人已经悄悄等在后门了。
“早,家入医生。”
“早,米格尔。”
一个带着白色毛毡软帽的光头黑人倚着墙,身材高壮,只穿了件薄衬衣。家入硝子看着他都觉得冷。
“这就是所有的东西了?”
米格尔点头:“绳子昨晚才编好。我们重新收拾了一下旧物,又找出点新东西。”
家入硝子打开手推车上的其中一个袋子,动作很轻地翻了翻:“原来它还在啊。”
“一直都在。只不过……我和夏油认识的时间没有拉鲁他们早,还没见过他穿的样子。”
“拉鲁先生也不一定见过。”
“是吗。”
“说到这个,拉鲁先生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他还有点别的事情要去准备。”
“这样啊。”
“那,它们就交给你了,家入医生。”
“放心吧。”女人垂眼,目光拂过面前的东西。“我会好好用上的。”
米格尔离开。
她回到医疗室。
墙上的钟走到早上八点整,家入硝子开始巡视病房。
半小时后,家入硝子进行今天的第一台手术:为一名在战斗中失去手臂的咒术师做紧急修复。
手术结束。
家入硝子给自己冲了杯热咖啡,短暂休息,顺带阅读最新的医学文献。
上午十点半。
女人准时打开电脑,与咒术总监部高层进行视频会议,汇报当前的医疗状况和需求。
会议结束,女人在医疗休息区简单用餐,期间又看完了一本医学杂志。
中午十二点,乙骨忧太打来电话。
女人接起电话:“乙骨。”
“家入老师——”
两人随意聊了些咒术总监部前线的消息,家入硝子端起咖啡小啜一口,懒散地听着,偶尔抛回一两句。
“怎么样?代理家主的位置还舒服吗?”
“……”
“家入老师……”对面传来一阵虚弱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
家入硝子继续说:“我猜也是,没少被那群老头子为难吧?”
“嗯…也不是所有都……总之,暂且还能坚持住。”
“你可是现在活下来的唯一一位特级咒术师啊,别那么垂头丧气嘛。”
“我会打起精神的!”
“这样才对。”
女人又说:“五条的事情,多谢你那边顶住了。”
“啊。”电话对面沉默了有一阵,“虽然对老师来说,那是有血缘关系的家族。但是……我也不想把五条老师交到他们手里。”
“嗯哼。”
“家入老师你……”乙骨忧太声音有些沉闷,“今晚就要去送行了吗?”
“嗯,不出意外的话。”
“这样啊。”
“说起来,夏油的事也同样。多谢了哟,顶着重伤刚痊愈的身体带米格尔他们去那片林子接他。”
“啊!不不不,那本来就……”
家入硝子没给对方说完的机会:“你不必对他们俩任何一人愧疚,乙骨。那是他们两个都接受的,所以,任何改变不了过去的情绪就到此为止吧,这是我之前就一直很想跟你说的。”
一阵很长的沉默。
“……谢谢您,家入老师。”
寒暄几句,电话挂断。
下午一点整。
家入硝子开始第二轮病房巡视。
下午两点四十分。
家入硝子为六名新送来的重伤咒术师进行了紧急治疗。
下午四点。
家入硝子前往咒术高专的临时停尸房,确认阵亡咒术师的身份,并为其家属准备死亡证明。
两小时后。
全天的手术结束,女人回到办公室整理医疗记录,在电脑上写下了次日的计划。
傍晚,六点半。
医疗室休息区。
家入硝子坐在靠窗的位置,用筷子轻轻搅散面条,听着助手们汇报进展。
“今天的手术……”
“……已经安排了夜间值班的监督员多加留意。这样可以吗?家入医生。”
“嗯,明早我会再去看一下,如果有异常再通知我。”
晚餐接近尾声,她擦了擦嘴角,又提醒在场众人:“对了,今晚七点以后,任何情况都不要来找我。”
“明白了,我们会注意的。”
女人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的衣角,目光投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好了,大家也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两位助手起身鞠躬:“今天也辛苦了!家入医生,明天见!”
“好。”女人挥挥手,头也不回。
女人乘电梯来到地下二层,绕过拐角,站在亮着「禁止入内」红灯的门前。
“嘀——”
家入硝子收回身份卡,进门。
屋子里一片漆黑。
黑暗中反而熟悉又安全。她拎着的那袋东西不轻,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大约是几个玻璃瓶。
桌面触手冰凉。她从抽屉里摸出一个打火机。
一道影子动了几下,“嚓”的一声,很轻,半张脸被火光照亮。
女人的脸长得很平静,瞳孔里映出小小的火苗,在眼睛里烧,烧得眼眶发烫发胀。那点火星子被框在瞳仁里乱撞,出不去。眼底汪着一片青紫,不知是被空气冻的还是被烟雾熏的,疲惫埋在水底,同样出不去。
“呼——”女人仰头,放走在肺里过了一圈的烟,又垂头,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屁股烧到末尾时,味道是最浓的。
连烟这种无机物也像人一样,在生命尽头才最浓烈吗?她站在原地发呆,没来由地想着。
舌头上绕着烟屁股又苦又辣的味道,她突然决定杀掉这支烟。
火星子灭了。
那散发着焦油和尼古丁的空气在黑暗中隐形了,无声地飘散到墙边,将灯打开。
房间很大。
手术室四面纯白,房间中央是两张手术台,台面平整,上方悬挂着一盏巨大的无影灯,灯光明亮,照得一切无所遁形。
家入硝子斜靠墙边。
烟雾缭绕。
她伸出手对着刺眼的天花板试图抓住什么。但那烟从指缝溜走了。
女人放下手,常年夹着烟的两根手指熏得微黄。
她打了个招呼:“晚上好。”
一片寂静。
身上穿的白大褂工作了一天,有点发皱。白大褂从家入硝子身上卸下来,转移到不锈钢钩子上。
外套一除去,底下的衣服露出来。
一身黑色制服熨烫得极为整齐服帖。立领长袖上衣,直筒短裙。领口和袖口洗得稍褪色,扣子是旋涡纹,扣子底下缝线的地方有几处颜色不同、新旧也不同。
“吃饭了吗?”她拉开一张椅子坐下。
只有玻璃瓶轻轻擦碰的清脆响声。
“我想也是没吃。既然如此,陪我简单喝几杯好了。”
“这是从歌姬那里要来的高级烧酒,很贵的。知道吗?”家入硝子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酒是冷的,但她感到一股暖流从喉咙流到胃里,驱散了房间的寒意。
手术台上放着三只玻璃杯,都倒满了酒,女人握住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了碰另外两只杯子。
“呐,我前段时间答应了米格尔一件事情。”
她又自顾自说道:“不过,也不算是因为他吧,这是我原本就想做的事情。只不过你的家人提供了一点灵感,夏油。”
女人手里的酒空了,她又拿起一只杯子,一饮而尽。
空气停顿。
“这里面应该也有你的主意吧?五条。”她端起剩下那一只酒杯。
家入硝子叹了口气。“真狡猾啊。”
“一个用沾杯就醉作借口,一个用不方便沾荤腥当托辞,搞到现在,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喝吗?”
她又倒了一轮酒。
“话说回来,五条。你每次做完任务带回来的喜久福,其实是后知后觉没人吃才硬塞给我的吧?都说多少次咯,我不喜欢甜食,那家伙也是。”
“不过那家伙那么在意你,多少都会为了你装出来吃得很开心的态度吧?所以你才老是买多吗。”
女人举杯朝手术台晃了晃,仰头喝掉。
她又扭头说:“我当着面直接拆穿你,你应该不会生气吧?夏油。”
空调风叶发出细微的机械声。
“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开口也没关系。”
“这么贵的酒,要多喝几杯才行。”家入硝子再倒了一轮酒,瓶底见空。“我说某些人,还真是没口福哦……”
“总之,让我们为过去干杯——”
女人右手捏着自己的杯子,左手先拿起左边的玻璃杯,和自己碰一下,一饮而尽。再拿起右边的玻璃杯,再碰一下,一饮而尽。
她垂眼看着杯中的光,晃了晃杯子。那白光在水波中消散了。
女人仰头饮尽。
手术室宽敞明亮,顶灯煞白,刺得人眼眶发酸。她脑子里似乎什么都没在想,有一种说不出的、沉甸甸的畅快。家入硝子抬头,看见一片洁白的羽毛飘在洁白的云里,太轻了,太远了,什么都抓不住。
烧酒顺着食道爬,她胃里又烫又烧,爽快极了,暖意好像在沿着血管攀爬、沿着汗毛攀爬。
大约不是错觉,是真的很痛快——心脏有一种莫名的温暖,仿佛所有的孤独都被驱散了。
酒精,让她感到了一种荒诞的自由。
她站起来,揉了揉太阳穴,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疲惫。“真是的,最近的病人越来越多了,简直忙得不可开交。”
“学生们那边偶尔会主动来帮忙,不过,”女人拉开抽屉,“病人数量激增,但医疗系统一点改进都没有。设备倒是换了些新的,不过呢,人手严重不足,前段时间连最基本的急救和药品供应都跟不上。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出大问题的。”
她挽起头发,戴上口罩和手套,神色隐入阴影下。
墙上挂着的白大褂重新回到主人身上。一穿上这件衣服,人似乎就会变得冷静高效起来。
家入硝子又打开器械柜挑选手术工具,语气平淡:“我今天和总监部那边开视频会议了,多了不少御三家的新面孔,乙骨也在现场。”
她蹲下身取出一袋东西。
“五条,我给你带了一点东西。”
一叠黑色的制服被放到手术台上。“这是从你宿舍找出来的。你们俩的宿舍现在都贴上封条了,没人去动,大概以后也不会有人搬进去了。”
“啊,话说回来,夏油那件是拜托了米格尔找的。我还以为这东西不会有下文呢,没想到保存得这么新。”
空气安静。
女人对着手术台忙前忙后一阵子,才又开口:“算上前两次缝合的话,你这是第三次在这种场合下被我看光了吧?哈哈哈……五条,真丢脸啊。”
她一边帮忙紧了紧衣服,一边吐槽:“你这家伙是在狱门疆里健身了吗?怎么壮了这么多,扣子都差点扣不上。”
“姑且就这样了,不满意的话有种就起来打我啊。”
“……”
“哈哈哈哈!”家入硝子仰头笑了半天,嘴角发酸。
一支塑胶袋被她拎在手上,袋子里装着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
“这是学生们帮忙一起做的。”她说。
“哗啦——”
上百个别针倒出来。
指甲盖大小的游戏卡,被女人仔仔细细地、一个一个的别到黑色制服外套上。
“哈?你们怎么还玩宝○梦银版,这部超无聊,我不喜欢这个系列的监制。”她嘴上吐槽,不过手上的动作倒没停。
“夏油那里,听米格尔他们说在盘星教的时候他本人既不打游戏,也没购置过电子产品呢,但新发布的游戏倒是一个不落的买回去了。”
“既然不玩了为什么还要买呢?”
家入硝子自言自语:“你说为什么呢?五条。”
空气一阵静默。
终于,所有的别针都戴上了,女人松了口气,揉揉酸痛的肩膀。
她坐下来短暂休息。
“累死了。”女人手上夹着一支烟,烟雾缓缓地升起。
她盯着地板,好像在想些什么。
“话说,酒后行医是违法的。”
“……”
“哈哈哈,没人阻止吗?那我就明知故犯咯。”
墙上的钟走了半圈,女人把没抽完的烟在烟灰缸里摁灭。
“好了——”家入硝子拍拍手,站起身重新戴上手套。她从冷藏柜里取出一支淡蓝色的针剂,装进注射器里。
“校服更拉风了。你也看看吧,五条。”
针头从眼角刺入尸体僵硬发青的眼窝中。女人按照经验注射了 0.8 毫克的量,拔出针头,一手按住眼眶,一手撑开苍白无力的眼皮。
五条悟看着她。
“怎么样?”
“……”
“哈哈,我就猜到你应该会很喜欢。”她等了一会儿,又说,“为什么瞪着我不说话?我可不是夏油哦,没办法通过眼神就猜到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家入硝子给另一边眼重复操作。
“醒来吧。”
两颗死掉的星星从海里浮起来了。
躺着的人姿容矜美,毫无声息。眉骨下方的两颗眼珠子像是被遗弃的宝石,它们嵌在那张苍白的脸上一动不动,注视着某个遥远的、不可触及的地方,再也没有发出光。
瞳孔早就散开成了一片天空。
平静得令人窒息。
真安静呀,它们真像两扇精致的窗子,单纯透彻,但紧闭着。窗子里是苍蓝的天,曾经有漫长的夏日死在了这里。
它们把夏天关起来,发出无声告别。
再见啦,晚安。
再没有候鸟能从这样的夏天飞过了。看着看着,家入硝子别过头,她不能和这双眼睛对视超过一秒。
“很…不错。”
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喉头肿了起来。
“就这样,很不错。一会儿让他也看看你的样子。”
她匆匆为好朋友重梳了头发,不再靠近他。
一辆小推车从手术室的角落滑到两张手术台中间,上面堆放着七八件杂物,通通用藏蓝色麻布裹着。
女人把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微微叹了口气:“你的东西还真难收集齐呢,夏油。”她把东西一件一件拆出来摆到手术台边上,接着掀开盖布。
她垂眼:“我开始了,不舒服的话就说。”
“……”
手术刀轻轻抵上好友的胸膛。
尸体的皮肤已经失去了属于生者的弹性,刀刃缓缓切入、向下,切开了胸骨前的肌肉层。
纹理清晰,毫无生气。
胸腔被打开的那一刻,家入硝子心里涌上一阵巨大的酸楚!
“……”
她的呼吸声格外沉重,捏着手术刀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她错觉看见了寺庙里用来裹经书的旧皮革。
那是肺。
肺部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褐色。心脏则萎缩成了一团暗红色的硬块,周围的血管干瘪如枯枝,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
女人手上的刀失去往下的力气。
她看着朋友,半晌开口:“你说……”
“你说,这么小的心脏,怎么装下你的大义呢?”家入硝子的声音越来越小。
喉头很肿,挤得让她说不出话了。
家入硝子闭上眼睛,摘去手套,到旁边重新点上一根烟。
“你们可真烦啊。”
她眼神空洞,站到腿有点麻。摇摇烟盒,里头只剩下三根。
女人重新戴上口罩拿起刀。
“夏油,我要切开你的腹肌了。”她自顾自地说,“啊……话说,这是你第一次躺在这个地方休息吧?不锈钢挺冷的,这里条件姑且只有这样,不好意思了。”
“要被我看光了哦,没问题吗?”
刀刃继续向下。
“哈哈,你也和那家伙一样有八块腹肌啊,挺厉害的嘛。”
刀刃止住。
“怎么比以前还瘦一些呢?”
整个腹腔内弥漫着防腐剂的气息,器官全都像是被时间风化的石头。
“呐夏油,其实——”
“虽然现在说好像晚了,不过还是告诉你吧。”家入硝子说:“你一声不吭跑掉之后,五条曾经问我能不能一起去找你。”
“我当时拒绝了他,”她说。“对不起啊。”
她的手停了,低着头看不清表情:“那时候觉得,把你带回来、或者追上你的行为似乎太沉重了,现在想想,我的直觉是没错的。你们两个家伙……除了彼此以外,根本无法和其他人缔结那种特殊的羁绊吧。”
“五条那家伙自己都没发现呢。”女人叹了口气,“后面我反应过来,他其实不是真的想拉上我,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个行动的理由。你们两个,就是太过尊重对方了。”
“你那时候一声不吭就跑了,对他刺激真的很大,可能远超你自己预估的「范围」哦。”
“有些话,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彼此呢?”家入硝子平静地吐槽:“啊啊,猜不透男高中生的心思。”
“真是个笨蛋啊。难受的话,早点和我们敞开心扉不就好了吗,夏油。”
“……”
“对了。”她忽然又想到什么,扯起嘴角。
“你们说,现在是不是也算某种意义上的打开心扉?哈哈哈。”
“……”
“果然太冷了吗?这个笑话……”
夏油杰没有作声,这一次,他温柔地朝自己的好朋友们敞开了一切。
家入硝子同样无言。她动作利落地将好友体内清理干净,换了双新手套,胳膊撑着手术台看了对方很久,说:
“接下来,我要「装藏」了。”
装藏,也叫装脏。
把金银珠宝做成的“脏腑”藏在佛像的内部。
这是佛门以尘世之器盛涅槃之光,令无相真如栖于有相法相的修行。
每一尊佛像摆上供台前都要完成这个步骤,之后,会由高僧再次诵经祈福,祈愿佛像护佑众生,并将功德回馈一切众生,祈愿世界和平、众生脱离苦难。
女人打开第一个袋子,往空空如也的体内倒入稻子和大豆。
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
稻谷落入空洞的胸腔,它们轻轻撞在骨头上,顺着滑落,填满凹陷的体腔。这具干涸已久的躯体发出了丰饶的“沙沙”声。
女人打开第二个袋子,拿出一颗金子做的心。
“这可是十几斤重的纯金,夏油,你知道这东西得多少钱吗?”她说,“还真是下血本了啊。”
家入硝子又叹笑一声:“不过这些本来也就是属于你的。除了你的两个养女,米格尔和菅田他们几个是最先发现你不对劲并且察觉到羂索的存在的。话说……米格尔和拉鲁很有你的风范哟——”
“那两个人谁也没通知,带着盘星教几乎全部的财产跑路了。至于你的秘书,以及其他几个跟班,他们最终有没有逃出来我就不清楚了。”
这颗苹果大小的金子被放在心脏的位置上。家入硝子又取出其他几样脏器:纯银做的肝和肺、玛瑙做的胃……
金银玛瑙被一一安置,她又心情不错地模仿血管分布的样子摆上红珊瑚。
女人打开第三个袋子,取出一段彩色绳子。
“很熟悉吧,这条绳子。”
彩色绳子足有十几米,大拇指粗细,家入硝子沿着肠子的轨迹把它放进腹腔。“和米格尔的咒具「黑绳」是同一种编法,大家都有帮忙编,每个人每天接手编一点,这几天终于弄出来了。”
女人打开第四个袋子,拿出几卷经文。
“般若心经、法华经、涅槃经……这些经文都是大家专门为了你手抄的。”她说着,到处找缝隙把经卷塞填进去:“还有几百卷没有带过来的,回头再烧给你咯。”
“呐,夏油,你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吗?”
“那些曾受你恩惠的盘星教信徒们,听说要为你准备涅槃的东西,急得不得了,全都送来了自己亲手誊抄的经文。没想到吧?哈哈哈……”
“嘛,如果你知道自己身体里装了你最讨厌的那些非术师弄出来的东西,恐怕要气得跳起来吧。”家入硝子可疑的顿了一下,又说:“不过,抗议也没用了,因为我才是主刀医生。”
“最后——”
她展开拳头,掌心冒出一颗旋涡纹扣子。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你和五条的关系才好,如果祝你们下辈子也继续做挚友的话,也许有的人会不满足于此吧?”
扣子被摆到紧挨心脏的位置。
“就祝你们永远都会相遇吧。”
她合上了好友的体腔,为对方仔细缝了漂亮的缝合线。
女人打开第五个袋子。
一套黑色制服,一瓶黑色指甲油,一枚黑色耳钉。
朋友的手冷得吓人。她握紧这双手,目不转睛地给十根指头涂指甲油,每一只都涂了两遍。
家入硝子欣赏一番自己的杰作:“比歌姬给我涂得还好,你真是赚了。”
这具尸体在草丛中被找到时,指甲缝里都是泥巴和氧化发黑的血迹,她处理了好久,才让它们恢复成现在的样子。
“不夸一夸我吗?你这个比女孩子还爱时髦的家伙。”
“……”
家入硝子先让朋友穿上衣服,才拿起耳钉为对方戴上。“这是从五条那家伙的宿舍里找到的,应该就是你当年弄丢的那枚没错。看吧~真的不是我报复你偷吃我的零食才故意藏起来的,你可冤枉了我十几年诶!”
卸下来的那枚耳钉更沉一些,替代了五条悟胸口缺失纽扣的位置。
“姑且就这样了!”
刚才五条悟没用完的蓝色针剂又回到她手上。
注射器推入。
青白的脸上多了两个针孔。
撑着眼皮的手挪开。
那面无血色的脸上无可否认仍能看出俊美的痕迹,就如同一尊破裂的佛像从荒芜贫瘠的土地里露出来一样。
“本来让你继续穿那件袈裟的,不过那样的话这里就有两个五条了,哈哈。”
袋子被人放回去。
一件袈裟盖在夏油杰身上。
女人看了会儿,突然问:“能向你许愿吗?”
“……”
苦难关上了佛陀的耳朵,它已经不能再聆听了。
这张脸几乎青得发蓝,眼窝凹陷,竟然从中看出一点衰败的慈悲来——他半阖着眼,狭长的睫缝里隐隐透出低垂的目光,端看人间的一切。
那双眼睛带着一股凋零的神气,就这样,笔直的通透的看穿了她。
家入硝子俯身下来,想看清他的目光。
阴影遮住夏油杰半张脸,她只看见这张面容半明半暗,像身体主人的一生那样——信与疑、善与孽,都在这脸上摇晃。
她缓慢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还是算了。”她说。
家入硝子闭上眼睛。
“很不错吧,夏油。喂,五条,你也看看呗,我做得真的很棒哦——”
“……”
躺着的躯体并不答她,和庙里的石像一样僵冷灰败了。
“我做得真的很棒。”
“我真的……很…”家入硝子蹲下来泣不成声。
……
夜晚,十一点零六分。
兜里的手机突然振动。
女人用掌根搌干净脸,接起电话:“米格尔?”
“家入小姐,东西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大概什么时候出发?”
“嗯。”
她大口呼吸,试图让过于浓重的鼻音散去。“你们直接来地下二层找我。”
家入硝子去洗了把脸,到更衣间找了件浅杏色的厚大衣穿上。二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水冻得脸发僵,此刻,她眉目平静,脸上重新挂起往常那副懒散疲惫的表情。
她撕开一包挂耳咖啡,烧上水,斜靠着手术台发呆。
手术室外传来“叩叩”声。
她走过去刷身份卡。
手术室的大门缓缓开启,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嗡——”的金属声。
戴着软布帽子的高大黑人推着车子走进来,脸上戴着墨镜。
“家入小姐。”
他闻到一股又苦又生的空气,混着消毒液的味道。
女人点头:“只有你一个人来?”
“其他的伙伴已经带着东西在后山等了。”
“这样啊。要喝杯咖啡吗?”
“啊,谢谢。我就不了。”
“嗯。”
“不看看他吗?”
“看了就没办法好好告别了。”
“哈哈……说得也是呢。那,看一看五条吧,这家伙的衣服我可弄了很久,没人一起欣赏的话稍微有点可惜。”
“啊。”
米格尔看着五条悟身上那几百枚游戏卡别针:“……”
他一脸黑线:“很适合他。”
“哈哈哈哈哈哈!是吧。”
四人之间的空气又沉默了一小会儿。
深黑肤色的高大男人垂下头快速看了一眼袈裟。他盯着地板,握紧夏油杰的手,半晌,他对身后的人开口:
“谢谢你,家入小姐。”
“也是我应该做的。”家入硝子走过来打断,没给对方聚集情绪的机会。
她说:“那我们动身吧。”
两人合力将手术台上两具光鲜亮丽的尸体搬进棺材。棺木是家入硝子的主意,用咒术高专后山的乔木做的。她自然是砍不动的,理所当然叫学生们帮忙,结果那群小朋友们精力旺盛地从筵山麓砍了一堆回来。剩下的那些木头怎么处理又是难事了,就让其他人头疼吧。
“棺材做得挺漂亮的嘛。”
“当然,这是请宫崎县的老木匠秘密做的。”
家入硝子屈指敲敲棺材,说:“听见了吗?大家为了你们可费了好大工夫哦。”
“哈哈哈哈。”
“……”
“我们走吧。”
米格尔指指桌子:“冲好的咖啡,不喝了吗?”
“突然不想喝了。”
“啊。”
两人趁着夜幕,沿人迹罕至的小径把棺材拉到后山脚。
“是你提前放的「帐」?”女人问。
“嗯。”
夜晚,23:48。
高专后山。
空地上,一堆木头整齐地叠放着。一个长相奇异的外国男人走了过来,与米格尔一同将两尊棺材架上顶端。接着,一个麻袋敞开,里面倒出了几乎和木柴堆一般高的经书。
“啊。”家入硝子诧异:“原来拉鲁先生说的有事去忙就是这个吗?”
“反正这些书也没地方放。”一道声音说。
家入硝子抬眼望去,一位美丽女人站在那里,半张脸到脖子上布满了烧伤的疤痕。
“你是……夏油的秘书,菅田小姐,对吧?”
“嗯,是我没错。”菅田真奈美说。
她身后没有别人了。
“我还带了这个,”女人开口:“夏油大人以前给菜菜子和美美子买的。”
“要放进去吗?”
女人摇摇头:“不,不要打开了。”
一只被重新缝过的兔子书包,一只水晶发卡,发卡上面的碎钻已经快掉光了。它们在夏油杰身旁躺下。
“那……开始吧?”
“……”
现场暂无人作声。
家入硝子掏出烟盒,里面只剩三根,她递了一根给菅田真奈美。
“谢了。”秘书低声接过烟。
第一次见面是在这样的场合,她们站得很近,却都想不起有什么话要对彼此说,于是谁也没开口,只是默默留着力气抽烟。
家入硝子珍惜地将烟抽到只剩短短一截,在即将烧到手指的前一秒,她将它丢到地上,用脚碾灭。随后,她从皱巴巴的烟盒里夹出最后一根。
烟点燃了,她没抽,只捏在手里让它自己燃烧。她重新与两个好朋友说话:
“呐,五条,夏油。你们俩的葬礼目前只能做到这样了,毕竟是我们几个偷偷摸摸弄的,什么花圈啊、超度祈福啊是没有的了。”
“总之,就这样了。听见了吗?”
她随手一抛。一道火星子从她手上无力的坠落。
“就这样吧。”
烟头滚落到木堆边缘,火苗舔舐着干燥的木屑和纸张,渐渐蔓延。
经书是最先烧起来的。
起初只是细微的“噼啪”声,纸页边缘逐渐卷曲,火焰吃掉了这些功德。随后火势猛然增大,缠着木头,热浪扑面而来!
火焰越烧越旺,照亮了整片空地。
烟雾升腾。
所有的庄严、神圣、深奥、悲悯的东西都飞起来了!它们在空中腾飞,疯狂的跳舞,在火的尽头跳舞!接着,所有的都消散了。
家入硝子望着那团熊熊燃烧的东西,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拥挤。
大火冲天而起!将黑夜染成了血红色。火光肆意地抚摸众人的脸,时明时暗。棺材在火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家入硝子听见它们仿佛在痛苦地呻吟。
“……”她张开嘴,无声地自语。
有一个瞬间,她很想冲上去仔细听听,但脚却牢牢地粘在原地,一动不动。火像海一样吞没了一切,躺在那里的人们沉了下去。
“南无阿弥多婆夜……”
诵经声如浪涌来。
起初细如游丝,渐渐地,汇聚成浑厚的潮水。敲磬的节奏和火浪拍打木头的声音逐渐重合。
他们猛地回头!
菅田真奈美震惊:“这里怎么会有别人?”
“这里虽说是结界的边缘,但也在高专地盘的范围内……”米格尔忍不住皱眉。
家入硝子说:“那是几所寺院在大战后自发组织的僧侣队伍,不用管,让他们过去吧。”
咒术界与两面宿傩的惊天大战几乎将东京夷为废墟,尽管众人拼尽全力,死伤仍难以避免。大战结束后,各地寺庙的僧人们自发集结,为这片土地上所有逝去的生灵诵念往生咒,助他们洗净罪业,顺利往生极乐世界。
“他们要去哪里?”
“这个方向大概是南边吧。”
“为什么?不是都说西方极乐世界吗?”
“是在西边没错。不过佛门修行的话,南边才是向佛之地啊。”
“这样么。”
那些僧侣都是普通人,看不见「帐」内发生的一切。几十名僧人披着褪色的袈裟,口中低声诵念,缓缓从树林废墟的幻象中穿行而过。
“……枳多迦利,莎婆诃……”
他们和正在举行葬礼的六个人只隔了几米距离,两只队伍擦肩而过,相互无言。
直到诵经声一点也听不见了,一行人才恢复活动。
大火只给地面留下一片焦痕,几点火星子飘飞起来,像是大地深处升起的萤火。
米格尔和拉鲁两人快步上前。
“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剩吗……”
“这、这……怎么会什么都没有?骨头呢?骨头呢?!”菅田真奈美红着眼眶跪在地上翻找。
天飘起雪。
“别找了。”家入硝子把地上的女人拉起。她想抽根烟,一摸衣兜空空如也。
她又说:“就当作是真的涅槃了吧。”
“……”
这场火前所未有的大。那么大堆东西,甚至没有烧剩多少灰烬。
风吹来了。
风将天的雪吹到地上,洁白的雪,焦黑的土,分不清你我。
灰烬动了几下,里面飞出两只蝴蝶,一黑,一白。
家入硝子出神望去。
“是你们吗?”她轻轻问。
雪落在头上。
只有雪能代替我们的手指,把终生不能相见的人抚摸。
心动得发麻,家入硝子甚至不知道自己感到了悲伤,直到那个词到来,直到她感觉雪化成水从身上流下。
“五条,你这家伙一辈子也算活得痛快,我就不说那些让你沾沾自喜的话了。还记得我们三个环游世界的心愿吗?带上它一起离开吧,这个愿望放在我这里,大概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实现了。”
蝴蝶听不懂女人的话,只专心地飞。
黑色蝴蝶从家入硝子身边飞过。
“至于你,夏油。”她停顿一下,“我这个人是不相信死后世界的,但是——”
“如果真有下辈子的话,就祝你的咒灵玉变得好吃些吧。”
蝴蝶们向西边,向深处远远飞去了。
“夏油大人,如果找到了菜菜子她们的话记得把书包交给人家哦。”
“去了那边也要精精神神的!阿杰~”
“以后要好好吃饭啊,夏油。”
这场葬礼就这样结束了。众人都默契的没有说出“再见”之类任何告别的话,各奔东西。
家入硝子碰巧和米格尔有一段同路。
“我还以为你今晚会叫上五条的学生一起来。”
“小孩子没必要掺合大人的事。”家入硝子说得很干脆,“而且,学生的话,姑且也算是有吧。”
“啊。”米格尔想了想那两人身上穿的高专校服,又看看家入医生大衣下的黑色高领。
他说:“也是,三个已经足够了。”
两人走到路口分开。
“明天见。”家入医生说。
“现在已经是明天了。”
啊,已经是新的一天了啊。
她想了一会儿,说:“早。”
“哈哈哈哈哈哈哈!!!”米格尔把手指伸到墨镜下面擦了下眼睛。
他在路口站定,背对着家入医生,挥了挥手。
“早。”——
作者有话说:[猫爪]呼呼呼,咪咪大人包了一百多万字的饺子,总算放出了这碟醋。
为什么会有这碟醋呢?
漫画最后羂索被砍掉脑袋的画面让我非常非常在意,硝子出现在小悟的墓地时,那个孤零零的碑也让我十分在意。因此,咪产生了一个想法:干脆把这两个家伙一起火化超度了吧!
超度之后,咪开始考虑要让他们转世到哪呢?那就干脆到一个香喷喷的美味世界吧。
于是这篇文就诞生了~
夏油杰是一个在五条悟的回忆里寥寥几笔就如此鲜活的人,想一想,三年真短啊,不论是对五条老师来说还是对画外的读者来说都是一个漫无终日的夏天,而你这样的人又是多么骄傲的一只候鸟,因此,你飞走了,我们只好从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你的心,翻遍各个角落拼凑出你的人生。
我也不知道纸片世界的你究竟过着怎样的人生,于是只能给你写一些我认为幸福的人生。大家爱着你呀,小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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