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来点苹果条吗?”
“啊——”
“里香, 你要来点吗?”
“谢谢大哥哥!”
祈本里香刚捏起一小块裹满了焦糖炼乳的油炸苹果条,正要张开小嘴巴,骤然间, 她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一道身影和她同时张开了嘴!!
也就是这一瞬间,两个咒术师才反应过来!
咒灵?不、不太像——
这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速度也不快,像风一样“嗖”地一下从高树之间穿出来。像个人, 裹着破布, 拖着一截脏乱的神幡,脚步轻得几乎没声音。
它抬起头,露出眼睛, 紧接着也吓了一跳。
人类?
怎么又有人类?
不对, 是咒术师。
和五条悟二人视线一对上,那东西的瞳孔便猛地收缩!
它几乎是本能地判断出眼前两个年轻人的危险程度,干瘦的身躯突然剧烈抖动起来。
两个咒术师已将它围住!
“咦……”从祈本里香的视角,只看见两个大哥哥神色凝重,突然爆发站起——两人的身影和大树一样完全把她遮住了。
电光火石之间,苍蓝色的咒力在五条悟指尖凝聚。
那道影子同时也动了。
不好!它要逃!夏油杰欲放出咒灵拦。
下一秒,那道身影像被砸碎的沙堆一般爆裂开来。
数千只松鼠、野兔和山雀从它原本站立的地方四散奔逃, 速度快得在空气中留下残影。
夏油杰放出三只飞行咒灵精准地扑向逃窜的动物群。那些“小动物”逃窜得飞快!少量分身被当场祓除,大部份都跟钻到地下了一样, 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逃窜的小动物中, 有一只小小的灰兔跑得太急,被树根绊了个踉跄。
眼看着就要被可怕的咒术师追上,那小兔子急得团团转, 情急之中朝着不远处飞去!
“可恶,逃得挺快!”
“等等、悟,小心——”
话音刚落, 他们同时看向一边。
“里香!”夏油杰惊慌的喊声和残影扑向女孩的身影同时重叠。
苹果条掉在落叶上。
祈本里香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僵在原地,睫毛轻轻颤了两下。啧!五条悟气得跺脚,下意识地要检查小朋友的情况,即将触及里香额头时,却被夏油杰拦住了。
“等等。”夏油杰的声音绷紧,“先看看情况。”
就在这时,祈本里香突然动了。
‘祈本里香’缓慢地眨着眼睛,她缓慢地跪下来,捡起那根沾了泥土的苹果条,像小动物护食一样用双臂圈住,然后开始啃咬。有口水顺着她的下巴滴到裙子上。
嗯?好像哪里不对!
夏油杰定睛一看。
“……”咒食!!那是他吃的咒食!他用力瞪了心虚的五条悟一眼。
苹果条很快被吃完。
祈本里香舔了舔手指,突然四肢着地朝灌木丛冲去。
夏油杰反应极快,一把扣住她的后颈!‘里香’在他手中剧烈挣扎,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她挣扎的力气重得像猛兽一般,夏油杰不得不加大力道。
两人哑然。
“被附身了。”
竟然在他和杰的眼皮子底下……
五条悟的声音罕见地严肃起来。
夏油杰蹲下身,仔细观察着祈本里香的状态。被附身后的‘里香’眼白上浮现出细密的血丝,面上神情有点僵硬,但除此之外看不出其他异常。
“应该不是本体,只是一小部分分身。”夏油杰皱眉,“但为什么选择小里香……”
照常来说,如果没有媒介,诅咒是没办法轻易附着在人类身上的。
五条悟和夏油杰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退后半步。贸然出手可能会伤到被诅咒附身的宿主身体,他们需要更多观察。
挣扎持续了约十几秒,然后毫无预兆地停止了。
祈本里香转过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夏油杰。
她的鼻翼轻轻抽动,像是在嗅闻什么。接着,做了一个让两个咒术师都愣住的动作——把脸凑近夏油杰的手腕,仔细地闻了闻。
五条悟紧张:“杰,小心——”
“知道,我会…”
‘祈本里香’突然扑进了他怀里!夏油杰的话戛然而止。
属于小孩子的额头抵着他的大腿,一双小手也紧紧抓住他的制服。
这个拥扑来得太突然。
夏油杰条件反射地接住了对方。
他蹲下。
‘里香’环住他的脖子,把小脑袋埋进去蹭了蹭。这是怎么回事……夏油杰能感觉到怀里小小的重量,听到人类细微的呼吸声。
“小里香还有意识吗?”五条悟起了点兴趣,凑近仔细观察,“它知道自己认识你?”
夏油杰摇头。
“gaa……嗬…”
就在这时,祈本里香开始对他的袖子又拉又扯,另一只手指向密林深处。她的动作急切,夏油杰的衣服快被揪变形了。
五条悟和夏油杰对视一眼。
“要跟去看看吗?”五条悟问。
夏油杰犹豫几秒,把小‘里香’抱起来,中途还调整了一下抱孩子的姿势:“走吧。”
祈本里香似乎听懂了这句话,立刻安静下来。
“嗬…嗄。嗄。”
她把头靠在夏油杰肩上,手指仍固执地指着某个方向。两个年轻的咒术师朝着她指引的方向迈进。
林间的光线逐渐变暗。
祈本里香的手指一直指着前方,二人顺着她指的方向走。五条悟刻意与夏油杰保持着一个能随时反应发动攻击的距离,以防出什么意外。
走着走着,四周开始变了。
他们右手边的树皮开始剥落,像被火烤过的纸一样卷曲起来。绿色的苔藓从树干上褪去,露出灰白的木质。藤蔓像被抽走了生命力,软塌塌地垂下来,然后腐朽、化灰。
前方的树木自动分开,形成一条小路。
树皮剥落的速度越来越快,露出底下灰白的树干。
——整片森林正在褪色。
夏油杰持续用余光关注五条悟的情况,在挚友很轻微地点头示意没事后,转而抱紧怀里的‘祈本里香’。
小女孩很安静,眼睛一直盯着前方。
一行人停下。
一片空地。
他们最先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是脚下。
夏油杰低头。
地面有很多切口整齐的圆树根,像是被人锯剩下来的木墩,一根一根扎堆从地面长出来。再往前看,是成排散乱站立的人影。
他起先只当那是雕像,但走近后——
这是……这是……
这群“木雕”没有底座,也没有纹路或斧凿痕迹。
没错,绝对不是雕刻品。这些“木雕”有着完整的人形,就连尺寸、比例、神情、动作都和真人一样。
完完全全就是一群活人站在这里,只是变成了木头。
有个穿登山服的成年男人木雕半跪在地上,双手挡在脸前,指缝间雕刻出的眼睛里满是惊恐。旁边是个学生模样的木雕,嘴巴大张着,像是正在尖叫。
五条悟也意识到严重了。
他环顾四周,停在一个侧坐姿势的木雕面前。那人手上还有半截咒具,木质化过程让金属也变成了暗黄的木纹,但形态还在。
“杰,对比一下照片。”
如果他猜测得没错!
夏油杰脑海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匆忙掏出手机。
因为咒术总监部派来这片区域的人员几乎都折损干净的缘故,藏王山诅咒的情报很少。不过,夜蛾老师发来的任务简报里,倒是有三名失踪咒术师的照片。
夏油杰调出之前夜蛾老师发来的情报邮件。翻到三位失踪咒术师的照片,脸一张一张对。
几秒钟后,他停住。
他手指反复确认,最终,悬在按键上微微发抖。
照片里的那位准一级咒术师,现在就以木雕的形态站在他面前几米处,身上就穿着相同的衣物。
他按捺下心中惊惶,逐一辨认过去——
速水勇,照片上的发型和木雕上的是一样的。对面的另一个,身高略矮,扎着低马尾,也对得上——是下岛丸内。
还有一个黑岩忠。他抬头扫视四周,短时间内没找到第三人。
年纪尚轻的黑发咒术师,突然感觉怀里的‘祈本里香’突然变得很沉。沉得烫手,让他想扔掉对方。
“下…来。”小女孩说。
夏油杰弯腰把她放在地上。
‘祈本里香’立刻跑向木雕群,在它们中间转了一圈,然后拍了拍手。
所有的木雕突然动了起来。
木雕们的关节咔咔作响,全都僵硬地抬起手臂,开始做奇怪的动作。一个戴帽子的木雕举起刀,对着抱孩子的女性木雕比划;两个木雕像商店买卖的人一样摆出交谈的姿势,三个木雕在空地上做着砍伐的动作。
另一边,十几个木雕围成一圈,有的在弯腰鞠躬,有的在转圈,还有几个排成一列,像是在跳舞。
“这是……”五条悟皱眉,突然反应过来!“神乐舞。杰,它们在学人类神社的舞蹈,那个转身动作是祭祀的四方拜。”
‘祈本里香’跑回来,推着夏油杰往木雕群里走。
被推着往前的少年不明所以:“什么…?”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夏油杰踉跄着撞进木雕群中。立刻有三个木雕围上来,做出端茶递点心的动作。
夏油杰看着眼前这些栩栩如生的木雕。它们的木质表面还保留着皮肤的纹理,有些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汗毛。最近的一个木雕正在对他微笑,嘴角的弧度僵硬又诡异。
这只咒灵,想要把自己和悟也变成木雕吗?
很遗憾,这是不可能……
“杰,”五条悟站在外围,打断了夏油杰的思绪。“这些大概是它的玩具,它在邀请我们玩过家家。”
过家家?
咒灵收集人类玩过家家?
夏油杰盯着似乎十分钟意自己、仍不死心邀请自己加入“游戏”的小女孩,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一堆话在夏油杰的喉咙里艰涩地滚了几圈,最终,他蹲下身,视线与祈本里香平齐。
“嗄…嗄?”
小女孩的裙摆上沾着泥土和草屑,手指正无意识地揪着衣角。
“你可以把这些玩具送一些给我吗?”他轻声问道。
‘里香’眨了眨眼,没有任何反应。
小女孩只是歪着头看他。
夏油杰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放慢了点语速。
‘里香’突然咧嘴笑了。她拍拍手,所有的木雕整齐地向前迈步,在夏油杰面前排成一排。
五条悟“哇哦”了一声,瞠目结舌。
夏油杰提起心脏,伸手触上第一个木雕。
木质温凉。
这些木雕已经没有任何生命气息残留了。他一个个检查过去,将确认曾经是人类的木雕收进狱门疆。
每被收走一个木雕,祈本里香就有点着急的跺一下脚。当最后一个木雕消失时,小女孩张着嘴站在原地,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玩具为什么全都不见了。
玩具被…全部拿走了。
…喜欢。
她磕磕绊绊跑到黑发少年跟前,突然扑上去,把脑袋埋到夏油杰衣服上。
“ma…ma……”她含糊地说。
什么?
夏油杰没有听清,含糊间闪出一个不太可能的词,随即感到一种莫大的荒谬。
听错了吧。
夏油杰的手悬在半空。
这些木雕里有普通人,有我的同僚。他想。
眼前是祈本里香的身体,而且小朋友体内也不是那只特级咒灵的真正本体。
甚至——眼前这个咒灵的分身意识还像三四岁的小孩子一样懵懂。对着这样的现状,他简直提不起力气和这个家伙生气。
诅咒……
这样的诅咒……
他拳头握紧了,又放开,最后沉默着将手搭上祈本里香的肩膀,接着,手掌轻轻落在‘里香’头上。
细长的眉眼垂下,恍惚间看不清神色,像座巨大的、应该出现在寺庙里的塑像,在沉默中吞没了诅咒朝自己投来的希冀。
“……杰。”五条悟在身后叫他。他抬头看向五条悟,后者也嘴巴微张,盯着自己发愣。
夏油杰轻轻拍了拍祈本里香的后背。
‘祈本里香’从夏油杰怀里钻出来,满眼亮晶晶地看看自己,又拽着他袖子指向树林更深处。
两人继续往前。
一座废墟立在灰白的树林尽头。
褪色的鸟居歪斜着,上头的注连绳早已断裂。
这是里香说过的废弃神社?
五条悟和夏油杰不约而同想到。
这也太巧了,他们竟然误打误撞还是找到了原本的目标。
这时候,‘里香’四肢并用爬上神台。
阳光穿过这个破败的神社,穿过枯枝烂叶,在它脸上时暗时明。它的瞳孔漆黑。
“叮零——”
不知何处传来的铃铛声。
破幡无风自动。
“那么。供奉收下。现在你们可以许愿了。”它说。
来了!夏油杰和五条悟同时绷紧身体。
在六眼的视野里,祈本里香周身的咒力正不正常地波动着。
这个人类想要什么呢?
附在祈本里香体内的家伙想着。
它好喜欢夏油杰手掌的温度,那种温暖让它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但它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了,只记得很好、很幸福、很满足。
告诉我你的愿望吧……它看着面前的人类。
这个像母亲一样的人类,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愿望?
所以,这是它吃掉苹果条之后的交换?
“……供奉。”夏油杰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神微微动了动。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像股微弱的电流从意识深处划过——
如果说,咒食能吸引拥有智慧的诅咒。
如果说,它把“吃供奉”当作对自身的证明与回报。
那——就用它要的供奉,把她引出来。
「我想到办法了。」夏油杰冲五条悟比划口型。
五条悟压低声音问:“你想用咒食引它出来?”
“嗯。”夏油杰慢慢放松身子,悄悄放出一只低级咒灵。
那团黑影贴着地面游走。夏油杰一边维持操纵咒灵的动作,一边语气温和地开口:“我们会做你想吃的供奉。但你得答应,以真正的样子出现在这里,把它吃完。”
‘里香’的表情变了。
它先是困惑地歪头,像听不懂人类的话。接着,眼睛突然亮起来,嘴角越咧越大,露出不属于孩子的笑容。仿佛这突然从天而降的“馈赠”实在让它开心。它拍着手,神台被跺得咚咚响。
“真的可以吗?”它小声说,又立刻改口,“那就快点做吧,快做吧!”
“叮零——”
它快步跑过来,拍了拍手,又拉住夏油的衣摆晃了晃,像是要确认这不是开玩笑。接着,围着夏油杰转了一圈又一圈,眼睛亮晶晶的。
“快奉上吧!快奉上吧!”
夏油杰没答话,右手在身侧轻轻一动。
几乎话音落下的同时,某个气息微弱的咒灵从他脚边拂过,在空气中拉出一道浅浅的细线,隐没在空中。
一条暗红色的咒力组成的线出现在夏油杰和‘里香’身上。
成功了!夏油杰暗喜。
这是它早期在新光学院调伏的一只规则类咒灵发挥了作用。
虽然咒灵本身不强,但在契约方面却有些奇妙的能力,夏油杰这次也是出于赌一把的心态将它放出来。
‘里香’看见了那道线。
它眯起眼,低头盯了一会儿,歪了歪头。
‘里香’的目光跟着黑影移动。
妈妈的其他孩子?它盯着那只弱小的咒灵。
这么弱也能跟着妈妈……真恶心。
五条悟戳戳挚友:“我们做什么给它?”
夏油杰已经开始低头思考。
他喃喃道:“御供料理的话,荞麦面是个选择。但揉面、擀皮、煮面太费时了。”
京都世家子弟提议:“五目饭呢?这个我们之前也吃过。”
“那个也有点麻烦,而且我们材料不齐。”
“那年糕?”
夏油杰眼睛一亮!点点头:“年糕可以。蒸制简单、味道稳定、形态也好看。”
他在脑中把所有可能的口味过了一遍,最终卡在了板栗年糕上。
“我看板栗年糕就很好,狱门疆里有栗子吗?”
五条悟扫了一眼,遗憾耸耸肩:“没有,大概只能换种口味了。”
刚听完这句,‘里香’已经跑到了一棵枯树旁。
它站定,抬头望着大树像是在说悄悄话。接着,轻轻跺了跺脚,手指在空中又写又画。
几秒钟后,那棵树发出低低的声响。
树干表面裂开一条细缝,像是早春破芽一样,从中慢慢生出嫩枝,几颗褐色的果实接连掉落,落在夏油杰他们脚边,滚到地面各处。
是板栗。
夏油蹲下来,捡起一颗板栗。外壳略硬,带着潮气。他掰开一小口,里面的果肉是脆生生的,带着一丝淡淡的甘香。
不是幻象。
他眯了下眼,感知咒力波动。这些栗子表面确实带着一层细微的咒力,但并不浓烈,更像是某种“现实干预”留下的痕迹。
五条悟也捏起来观察,倒吸一口气:“这是真的板栗??”
“这是真的。”夏油杰也震惊了,“真的能吃的那种!”
两人心惊。
它……这样还算是咒灵吗?
‘里香’站在一旁,双手叉腰,看着他们检查食材,脸上是一副“快夸我”的神情。
五条悟试探性问道:“你还能变出别的东西吗?”
“什么?什么?”
“比如核桃之类。”
小女孩歪头想了两秒,然后又跑向另一棵树。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后,几颗硬壳果落了下来,咕噜噜滚到他们脚边。
紧跟着,捣年糕的米舂槽、一口井水,和一个木杵接连出现。
两个咒术师站在原地沉默片刻。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术式。不是幻术,不是构造式样的生成物,也不是本能投影。
这些食材是真的!!
能吃、能消化,甚至……还能回馈能量。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寄居于祈本里香体内的咒灵拥有某种“造物”的能力。也不能说是创造,他感觉这些场景更像是替代自然演化的一部分,让本不存在的东西以一种“合理”的方式浮现。
夏油杰捡起一颗核桃用力按压,壳裂开,里面是饱满的核桃仁。他心里泛起一阵细微的激动,但脸上仍旧不动声色。
这东西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他一定要把这个诅咒的本体引出来!!
“你,喜欢,吗?”她仰头问他,语气兴奋,“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厉害?”
“嗯。”夏油杰艰难应声。
它又咧开嘴,开心得在地上转了两圈,然后又扑到夏油杰怀里,仰着头说:“那,快点开始做!我已经,饿啦!”
五条悟一边收拾栗子,一边吐槽:“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只有山神才能这样随便让树上长出食物吧。”
夏油杰有点不敢往那方面想:“先煮米饭吧。”
不出半小时,一桶米饭蒸好了。
跟着同时出锅的还有一小桶板栗和甘薯。
木桶里的米饭冒着热气,五条悟挽起袖子,抄起木槌。夏油杰蹲在石臼旁,手指沾了些冷水。
“开始?”五条悟问。
夏油杰点头。
“咚!”
木槌高高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用力砸进石臼!
米粒飞溅的瞬间,夏油杰的手指已经探入,在槌子抬起的间隙快速翻动米团。
“咚!”、“咚!”
两人节奏合拍。
五条悟举着木杵,每次捶打都精准落在夏油杰翻过的位置,力道控制得分毫不差——既能将米粒捣碎,又不会伤到对方手指。夏油杰翻拌得也越发娴熟,时而用手背,时而用指节,偶尔整个手掌没入温热的米团中。
“停一下,悟,差不多了。”
十几分钟后,夏油杰揪起一小团检查。
米团已经黏连,但还能看到细小的米粒轮廓。他利落地分出一半放在备用的竹筐里——这部分要保留住颗粒感,用来做烤年糕饼。
他要做的烤年糕饼,其实叫做五平饼。
这是一种在稻米丰收的季节很轻易能买到的美味食物,主材料正是捶打至黏连软乎的大米饭。虽然大家喜欢管它叫做年糕饼,但这个饼的口感其实介于米饭和年糕之间,没有年糕那么细腻和有嚼劲。
烤得焦脆的薄壳,和能用舌头抿开咀嚼的软烂大米颗粒,正是五平饼的灵魂所在。
剩下的米团继续接受捶打。
五条悟调整姿势,木杵挥舞得更加用劲儿。夏油杰的翻动速度也随之加快,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在锁骨处积成小小的水洼。
“咚!”、“咚!”
米团渐渐变得光滑,表面泛起了珍珠般的光泽。
夏油杰时不时沾些山泉水在手上,防止粘连。当米团能拉出细长的丝而不断裂时,他比了个手势:“可以了!!”
这么完美……只做年糕是不是浪费了?
夏油杰想。
这样细腻柔软的米团,正是用来做喜久福的上好材料!
烤年糕饼是要优先做的。于是,夏油杰从狱门疆里取出仙台特产的赤味增。
深褐色的酱体散发着浓郁的发酵豆香。
两大勺味增、一大勺黑砂糖、一大勺酱油,最后加入核桃仁研磨成的细粉。
新鲜核桃仁还被他们倒在锅里简单炒了几下,油脂被逼出来,此刻磨碎了与味噌一伴,立刻迸发出一股超越坚果原味的醇香!
夏油杰将调好的酱料抹在木片上递到五条悟嘴边。五条悟舌尖一舔,嗷嗷道:“好吃好吃!!咸甜口~黑砂糖好香呀。”
什么?什么?
‘里香’悄悄踮起脚。
平底锅架在篝火上,黄油块滋滋融化。
夏油杰将冷下来的粗米团揪成小剂子,在掌心压成扁圆形。
“呲啦——”
年糕入锅的瞬间,边缘立刻泛起了细密的小泡。他举起木铲轻轻按压,让年糕均匀受热。
五条悟那头正在处理板栗和甘薯。
煮软的板栗剥去褐色内皮,露出金黄的果肉,用石臼碾成细腻的泥状。小甘薯蒸熟后去皮,过细筛后变成丝滑的橙黄色糊状。
七分板栗,三分甘薯,再来点蜂蜜。
五条悟心里默念。
两种甜蜜的植物块茎混合后散发出了一股温暖的甜香,五条悟偷尝一口。
嗷嗷嗷!好甜——
大馋猫眼睛眯成缝,往饲主的嘴巴里也塞了一口。
应季的小甘薯要比大红薯的土腥气小,而且甜度更高,口感更加软糯。甘薯板栗泥加上栗蓉奶油……甘薯栗子生奶油喜久福……五条悟光在脑子里想想那个口感,心里就已经美得冒泡了!
揉、捻、搓、摁。
雪白的年糕团被夏油杰擀成一张又一张薄薄的大福皮,五条悟翻出了洸姨送给他们的大盒奶油打发,拌入全部剩余的板栗泥。
过筛几遍的栗蓉细得像一道绵软的河!它缓缓流淌进洁白的奶油云朵,盆里立刻长出了漂亮温暖的浅金色的栗子奶油!
先给大福皮挤上一圈栗子奶油,再取一团栗子甘薯泥揉成球,小心地用米皮包裹起来。成型的大福圆润饱满,表皮雪白柔软,隐约透出内馅的金黄色泽。
夏油杰腾出空档瞅了一眼五条悟。
啊,手法很熟练,之前在仙台的特训显然没有白费。
‘里香’不知何时从神台溜了下来,蹲在旁边看。
夏油杰瞥见‘里香’脏兮兮的裙角,一言不发,默默分了一小块甘薯栗子泥给它。
祈本里香学着他们的样子,试图团一个球。但她掌握不好力道,馅料从指缝挤出来。夏油杰接过她手里的团子,三两下修整成型。
“这样包。”他把做好的小球放回它手心。小女孩盯着掌心的团子,小心翼翼地举起来看。
它举着那团小甘薯泥,蹬蹬蹬跑到旁边转了一圈,意识到自己的“玩具们”已经被妈妈收走,没有可以展示炫耀的对象了,只好又蹬蹬蹬跑回夏油杰和五条悟身边。
“喜欢……”
甘薯栗子喜久福全部包好了,年糕饼也开始进行最后的裹酱。
五平饼本身就是淀粉,下锅碰了油,立刻被煎烤出一层脆脆的金黄色薄壳。这批烤年糕饼涂上味噌核桃酱,转移到了烤网上。
酱汁遇热,瞬间“腾”地一下迸发出剧烈的香气!
——味增的咸鲜、黑砂糖的焦甜、核桃的油脂香在空气中交织。夏油杰小心给它们翻面,让酱汁渗透进年糕的表层,形成一层厚实晶亮的脆壳。
笃笃、笃笃。
铲子敲敲门。
我们好啦!我们好啦!年糕饼们隔着外壳说。
烤到这种地步的五平饼内里依然保持着大米的柔软韧性,而一会儿用嘴撕咬开时,却能拉出细长的米丝!
烤好的年糕饼呈现出琥珀色,表面的酱汁脆壳闪闪发亮。五条悟迫不及待咬下一口,酥脆的外壳在齿间碎裂,紧接着是年糕本体的绵软。
“好吃!好吃!杰你也尝尝~”五条悟含混不清地赞叹。夏油杰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眼睛一亮。
年糕饼的脆壳厚度刚好!再厚就硬,再薄就没存在感。
板栗甘薯大福则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牙齿轻轻陷入雪白的外皮,触感如云朵般柔软。咬破的瞬间,栗子奶油的丝滑质地涌出,最后是甘薯泥的绵密口感。三种甜味依次绽放——奶油的轻盈、栗子的醇厚、甘薯的朴实,在口中和谐混到一起。
“叮零——”
“快奉上吧!快奉上吧!”一旁的‘里香’连连催促,急得跺脚。
烤好的年糕饼泛着油光,赤味增酱料在表面结成脆壳。‘里香’站在火堆旁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食物。它根本等不及夏油杰用叶子包好,便直接伸手去抓。
‘里香’急急张嘴咬下!
接着,它顿住了。
味噌的咸鲜,是率先冲击味蕾的。随后,黑砂糖的焦甜慢慢浮现,最后,核桃的油脂香在口腔中萦绕不散。
这是多么丰饶的味道呀?
五条悟又递过去一个喜久福。
‘里香’双手抢过,一口咬掉大半边!板栗奶油从缺口处溢出来,沾在手指和脸颊上。它伸出舌头舔掉嘴角的馅料,又迫不及待地咬下第二口。
好幸福……好幸福……
好幸福!!!
好满足——
第一只小木精从树根后面探出头。它像颗长了腿的橡果,蹑手蹑脚地靠近掉落的年糕屑。夏油杰用余光注意到它,眯了眯眼,但暂时没有动作。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像发霉的松子,有的像干瘪的莓果——但都鬼鬼祟祟地爬向食物残渣。五条悟故意掉下一块年糕皮,立刻引来五六只小精灵争抢。
‘里香’停止咀嚼。
它盯着那些小东西,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小木精们吓得僵在原地,但食物的诱惑很快战胜了恐惧。它们继续蚕食着地上的碎屑,数量越来越多。
树洞里钻出一串,落叶下冒出一群。
很快,空地边缘密密麻麻全是这些小精灵。它们推挤着,踩踏着,有些胆大的甚至爬上‘祈本里香’的膝盖去够她手里的食物。
‘里香’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它看着周围越聚越多的小木精,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所剩无几的年糕。突然,突然扔下食物,双手抱住脑袋尖叫起来!!
一阵灰雾从祈本里香的耳朵和鼻孔里渗出,像被抽出的丝线般飘向空中。
那些灰雾在空中扭动着,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轮廓。与此同时,小木精们发出兴奋的吱吱声,一窝蜂扑向被遗落在地上的食物残渣。
“里香!!!”
小女孩的身体向前栽倒,夏油杰一个箭步接住她。“菅原!”夏油杰喝道。
紫影闪过,菅原从咒灵空间中跃出,将昏迷的祈本里香轻轻抱起,放进一个大型的茧房,退到安全距离。
那些小木精被特级咒灵的威压吓得四处逃窜,但很快又因为食物的香气而犹豫不前。
灰雾在空中扭曲变形,渐渐凝实成一个比其他小木精要更大也更有气势的小东西。
它贪婪地盯着剩下的食物,干枯的手指伸向最近的一块烤年糕饼!
“嗄!嗄噫!”
小木精们发出细碎的吱吱声,既害怕又舍不得离开。大木精抓起一把年糕塞进嘴里咔咔咀嚼。每吃一口,它的身体就凝实一分,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更加阴冷。
机会!
夏油杰和五条悟对视一眼,悄悄调整站位准备朝它攻击。
大木精突然停下进食。它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盯着两个年轻咒术师。
“不够。”它的声音稚嫩,“喜欢。还要更多,更多。”
倒是不出夏油杰意料!
不过——
咒食对它们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吗?
“那碗破汤有什么了不起的!”
山洞里回荡着漏瑚的吼声。
“那是供奉!”山姥的脸皱成一团,“我放在洞窟最里头的!”
花御站在两者之间,手臂上的枝条左右摆动:“都冷静……”
“你懂什么!”山姥转向漏瑚,干枯的手指咔咔作响,“我把最好的山洞让给你们住,你们就这样报答我?”
漏瑚的脑袋喷出一股热气:“这座山本来就是我的老家!火山口下面全是我的地盘!”
“胡说八道!”山姥抓起一把碎石砸在地上,“几万年前这里连个火星子都没有!”
花御的藤蔓轻轻缠住山姥的手腕:“别动手……”
山姥甩开花御,又想起一件事:“还有我收藏的那些木雕!我花了二十年雕的!”
“那些人类变得破木头?早被老夫烧成灰了。”
“你——”
山姥正要扑上去,突然僵住了。
它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半张着。
“怎么了?”花御问。
山姥没回答。
它的意识正被远处传来的感受淹没——甜味,温暖的甜味,混着栗子的香气和糯米的柔软。那种味道顺着分身的连接传来,像一股暖流注入它干涸已久的灵魂。
「这是什么……」
记忆深处有什么被唤醒了。
很久以前,在某个山脚下的村庄里,它曾尝过类似的味道。那种吃了以后全身都暖和起来的感觉……
漏瑚凑过来:“喂,说话啊?”
山姥猛地回神。它推开漏瑚,转身就往洞口走。
“去哪?”花御问。
“有事。”山姥头也不回。
漏瑚在后面嚷嚷:“吵不过就跑?”
山姥已经冲出洞口。
它在林间狂奔,枯枝般的腿踩得落叶飞溅。
那种味道太清晰了——不仅仅是食物本身,还有伴随而来的“愿望”。纯粹而圣洁的愿望,通过分身源源不断地传来。
「那个小分身…怎么可能!」
作为这座山曾经的山神,它能幻化成千上万的分身。那些分身大多很弱,只能附在小动物身上。可现在,分身传来的力量,几乎要撼动它的本体。
树林越来越密,山姥的速度丝毫未减,撞断的树枝在它身上留下划痕也不在乎。
它必须弄清楚,为什么那个弱小的分身能接触到如此强大的愿力,为什么那种失传已久的供奉会再次出现……
山洞里,漏瑚和花御面面相觑。
“发什么神经!!”漏瑚气得冒烟。
花御的枝条轻轻摆动:“它好像感应到什么了。”
“管它呢!”漏瑚转身往洞深处走。
另一边,山姥已经穿过大半个森林。
它越跑越心惊——那种温暖的感觉不仅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烈。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带着甜味,每一根树枝都像是在指引方向。
多久了?
上一次有这种满足感是什么时候?自从这座山被人类破坏,大家不再真心供奉山神,它就只能靠偷窃和强取过活。
可这次不一样。
分身传来的感受里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期待和喜悦。山姥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发烫,像是要烧起来。
它突然停下脚步。前方就是分身所在的地方,空气中飘来真实的香气——烤年糕的焦香,味增的咸鲜,还有……那是它山上的核桃吗?
山姥放慢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
透过树丛,它看到两个人类和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手里拿着什么白色的东西,正小口咬着。
就是那个。
山姥喉咙发紧。它认出来了,那个小女孩身上有自己的分身。可为什么分身不回来?为什么留在人类身边?
它又往前挪了几步,这次看清了——小女孩把手中的食物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一半放在地上。几只木精立刻围上来争抢。
「分身在享受……」
这个认知让山姥浑身发抖。它的分身,它的一部分,正在心甘情愿地接受人类的喂食。
更可怕的是,它自己居然在渴望同样的待遇。
山姥的指甲深深扎进树干。
它应该愤怒,应该冲出去把分身抓回来,可是那股香味又飘过来了,很像记忆中的它不久前偷来的那锅圣水的味道!!
就尝一口。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山姥就感到一阵羞耻。它可是山神,怎么能像那些低等咒灵一样乞食?
但身体比理智诚实。
它的腿自己动了起来,带着它向光源处走去。
木精们注意到动静,吱吱叫着散开。两个人类立刻转头看过来。
第52章 被五夏做局了
山姥警惕站在原地, 不敢妄动。
风将火堆那头的食物香气送进了它披着的神幡。
这究竟是什么味道?
“ma…ma,给的。”
一只木精举着香甜热乎的烤年糕饼靠近了。
一看便知这是大米做的食物,山姥很熟悉这种味道。只不过, 这饼中有它以前没吃过的咸甜交织的焦香……混着些砂糖的甜味,还有炭火细细焙过的坚果味道。
山姥伸手接过那五平饼。
刚烤出来的年糕饼还冒着热气儿,边缘焦脆, 软糯的米心沉甸甸, 再不吃恐怕就要往下坠了!它低头一口咬了下去。
这!!!
什么东西在嘴里炸开了?!
才吃了一口的山姥睁大眼睛,像是被这股味道重重砸了一下,整个灵短暂地愣住了。
它记得这是什么。
以前, 这座山举办过很多很多祭祀。
那时候的年糕也是现打的——香甜的稻谷簌簌撒下, 稻壳在“嘿哟、嘿哟”的舂捣中脱掉,洁白丰饶的米粒混着泉水,被蒸成各种美味的粮食。
年糕、白玉丸子、薄米炊……那些供奉被放在自己面前,山民围着火堆跪着,孩子们手里拿着果子和米团,笑声在风里飘。
那时它还是小小的山神。虽然没有形体,但能感觉供奉的香气和温度。
这么想着, 陈旧的山神又咬了一口新米。
它一下子想起很多事。
五十年前,还是一百年前?
那时候, 人们经常在它身上打井。
井边堆着旧柴火, 孩子们叽叽喳喳为有些简陋的屋子挂上神幡,女人们和男人们跪下向它倾诉愿望,供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团子……
这些记忆一下子全都冲进了嘴里, 山神不带停顿地将它吃得一干二净。
好想回到这么幸福的时候啊。
空空咀嚼几下,嘴里已经没有东西了,而舌头还在贴着牙齿找刚才的那点香气和甜味。它感觉肚子里有团什么东西被激起来了, 像是饿了太久之后突然被塞了一口新鲜热乎的粮食。
这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
好想吃。
好想再吃一次。
好想永远这样幸福地吃!
山姥悄悄瞥了一眼两个咒术师那边,又盯了一眼递来年糕的小木精。它才不想被狡猾的人类看出自己的想法,于是故意冷着张脸,把根须朝火堆的方向挪了一小步。
悄悄靠近.jpg
五条悟、夏油杰:……
这只咒灵好像对他们没有很明显的攻击性。夏油杰浅浅观察了一会儿,开口试探对方:“你很喜欢吃?”
山姥默不作声。
它不习惯与人类说话,特别是现在的咒术师。他们说话时太自信、眼神太直白了,它不喜欢!
但年糕饼和板栗团子确实是好吃的。
而且……板栗团子里还有一种它没见过的软软的云。
“要不要来当我的式神?”夏油杰抛出诱饵,“到我这里可以天天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哦。”
“没错哦~”五条悟帮着补充道。
山姥眯起眼睛看了他们一眼。
那个黑头发的人类看起来像骗子,这个白头发的人类也非常非常危险。
哼!区区人类,它怎么可能上当?!
然后它开口了:“说说看,你想干什么。”
“我想跟你做个交易。”夏油杰道,“你放心,如果你不攻击我们,我们也不会主动伤害你。”
开玩笑的,等一下就把你调伏掉。
“我很欣赏你的能力,成为我的式神怎么样?只要你答应了,将来就有数不尽的咒食吃。你应该很缺这种咒食料理吧?”
山姥不动。
夏油杰继续说:“我就是咒食料理的制作者,绝对不是骗你的。”
山姥低头看了他一会儿,细细思索,又回味片刻,心里冒出了点想法。
有点冒险,但那味道它很久没尝过了。
它想再吃一口,就一口。
若这两个人类真的能重新做出一模一样的供奉,那么,虽然麻烦一点,但它会叫漏瑚它们几个过来一起帮忙制服他们,然后让这两个人类天天给自己做供奉吃!
不错,就这样。
所以它没有马上答应,反而主动说道:“人类,想取信我,那就先做给我看。”
说完,山姥缓缓坐了下来。
五条悟和夏油杰对视一眼,心中略有了筹谋,随后便开始行动。
小木精们正围着火堆,好奇又小心地往这边靠,悄悄看人类摆弄食材。
那锅里还有些剩下的酱汁,正好能拿来腌肉。至于米饭……虽然做年糕饼用完了,但是重新蒸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情。而且,他们还有些咸肉丁,正好能跟里香带来的核桃仁、羊肚菌一起做个焖饭!
饭和肉都有了,再来点蔬菜和海鲜好了?夏油杰这么想着。
岩鱼?
不,还是换个食材——鱼处理起来比虾要麻烦一点,就用虾好了!
夏油杰蹲下来朝其中两只木精示意:“可以帮我们弄点山蒜和虾吗?”
那两只木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歪着脑袋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点头了。
它们退到一棵老树边,各自钻入藤蔓中,不多时带着几根野山蒜和几只湿亮的山溪虾爬了出来。
来啦,来啦!
小手抓着东西,还热腾腾地冒着湿气。
山姥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分身举着虾爬回来,表情高兴得近乎讨好,顿时不爽起来。
“……啧!”它哼了一声,带着明显的不悦。
虽然不喜欢看到它们这样,不过山姥也没制止。
夏油杰从狱门疆掏出一大块儿牛里脊。
那肉看起来很漂亮,山姥眼尖,忍不住提高音量问道:“你们要做什么?别随便拿什么东西来糊弄我!”
两个咒术师谁都没回它话,它又有点难耐地坐回去。
可恶,可恶,怎么不说话!
那块鲜红的、泛着油光的牛里脊被切成荔枝大小的肉粒,放在木盘上摊开,两面都抹上了盐和黑胡椒。
胡椒盐,是肉的底味。
等盐味渗进肉的缝隙里,就可以利用刚才烤五平饼剩下来的酱料倒进去腌肉了——味噌、核桃、砂糖酱油,这种搭配怎么组合都好吃。砂糖本身就提鲜,大豆发酵制成的酱油和味噌又更给它一层鲜美的风味,而核桃中的油脂香味也会顺着酱料慢慢渗进去。
只等石板一加热,风味交杂的里脊肉经过烹烤,绝对会好吃到爆!
石板已经烧热,滴水能起白烟了。
“呲啦——!”
五条悟夹起调味好的牛里脊用力摁在石板上,一块接一块。
受不了啦!太烫啦!
给我们翻个身吧——
那肉一挨上滚烫的石板就开始轮流“吱吱”叫着挣扎,流出香浓的眼泪。但五条悟没有着急翻面,只静静盯着肉边卷起的弧度,耐心等待它们完全锁住汁水。
另一边,夏油杰撩起袖子,调动咒灵们处理剩下的食材。
裂口女飞快地切着山蒜末,座敷童子蹲在一边配合着用石臼磨果泥,而山童手脚麻利地剥虾……山姥坐在阴影里,看着他们忙得有模有样,一时间竟没有出声。
它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在它的世界里,咒灵是狩猎者,偶尔是附属物,大部分是同类。
这几个同类看起来也不算很强,只有一个实力不错。
啊。
原来那些脑袋并不灵光、实力也不强的家伙们还会被人指挥着去准备精细的料理。
“你们在让它们做什么?”它问,语气中似乎有点小情绪。
五条悟回头瞅了它一眼:“做饭啊。你不是要看?”
“你们一直这样指使咒灵干活?我问你,咒灵操使。你的心里把咒灵当什么?”
咒灵自然是要从世上消灭的存在。
不过,若作为式神就另当别论了。
“一起战斗的式神。”夏油杰接了一句。
“你骗人。”山姥语气变得冷,“你们把它们圈起来,用食物诱哄,用术式束缚,用‘式神’的名字换掉它们本来的存在。”
夏油杰想了想,说:“不是所有咒灵都愿意活在怨恨和杀戮里,有些咒灵也想解脱。而且……有人召唤它们的名字,让它们做点事情发挥价值不是很好吗?”
“你们人类就擅长说这种话。”山姥目光锐利,“嘴上讲尊重,手上全是血。说得好听,做的事却是破坏、欺骗、夺走。你们不需要神了,就挖空了山,把我埋进矿坑底下。现在又来假惺惺地端饭给我吃?”
夏油杰皱起眉,张口欲反驳,可想到山姥说的那些事情的确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把话接下去。
“你,才……不理解…”
一道高大的身影端着米饭锅移至夏油杰身后,自顾自开口了。
“昔日,你护山守民,庇佑一方。然人心易变,忘旧失德,毁庙伐林,滥采山物。此等背德之行,你怨人类,是常理。”
“但,人类之中,也有好人。”
“吾主与你素不相识,亦无所欠。吾主今日设席请食,你不得无礼。”
“山姥,虽你不再承认自己的山神身份,转而痛恨人类,可吾见你仍然驻留此地,尚能闻香识味,能记供奉之情。可见,你也非堕入穷恶之境,只是久居沉寂,苦痛难诉,无人倾听亦无人答罢了。吾主之咒食,你当珍惜!”
说罢,又补充道:“何况,那等美味连吾也没尝过!!!”
山姥默地盯着干起活来任劳任怨的人形咒灵半晌,挤出来一句话:“菅原公,我认得你。”
连‘菅原公’这样声望赫赫的存在,都成为了这人类的附属吗……
“看吧,真的没骗你,当我的式神还是挺自在的。”夏油杰继续尝试说服对方,“你可以直接拒绝然后离开,也可以好好坐下来吃完这一顿再决定。”
五条悟走过来,把石板牛里脊重重放在山姥跟前。
“废话那么多。想吃就吃,不想吃就看我们吃。”
“……人类!”
山姥怒要拒接,闻见那肉的香味,又嗫嚅着闭上了嘴。
哼,等下它吃完了,有这两个人类好看的!
它伸手捏起一片牛肉。
肉块切得厚实,边缘焦香,中间还透着嫩红。它们刚从石板上睡醒,热气袅袅地往上飘,亮晶晶的油珠子聚在表面,不住地召唤食客快些将它撕咬下!
咒灵迫不及待将其送入口中!
头一口咬下去,牙齿先碰着琥珀色的酱壳,用力一挤,肉汁便溢出来了。
那鲜到了极点的汁水混着炙烤后的香味在舌头上漫开。
最妙的是肉片中央那条细细的油筋,烤得半透明,嚼起来又弹又糯,像是藏着整头牛的精华。咽下去后,唇齿间还留着淡淡的奶香——这是上好牛肉才有的余韵。
太香了,根本没法嚼得慢!
越嚼,那油脂香也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
咒灵的手根本控制不住的往那石板上伸,肉片去得快,一片接一片,中间不带歇的。雾似的眼睛只盯着石板,专挑那烤得恰到好处的。
“哧哧……”
牛里脊肉片被一双手随意拨弄着往滚烫的石板上一遛,油珠子便欢快地蹦跳起来。肉的边缘先卷了、焦了,慢慢渗出琥珀色的油光。
这肉烤到七八分熟时最好。
外皮微微焦脆,内里还带着三分胭脂色。指头轻轻一压,肉汁便从纹理间渗出,在石板上滋滋作响。这时的肉香最是撩人,混着核桃味噌特有的一股发酵和绵软鲜甜气息,打着旋儿飘出来往鼻孔钻。
呀!呀!好想尝尝是什么味道呀!小木精们围着叽喳乱叫,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山姥根本停不了手。
一口接着一口吃进去,嘴唇沾了油,它抬手抹了一下,手背擦过下巴,指甲刮到皮肤也像是没感觉一样。
咬合的节奏越来,堪称狼吞虎咽!
一股旧旧的东西被咀嚼了出来。
它想起从前山里的老猎人。
冬天打到一头鹿,会把最好的一块背肌切下来,卷在藤叶里,在神社前烧一堆小火,烤熟之后用兽骨串起来,插在一边。肉香刚出来的时候,孩子们不许靠近。男人脱下手套,用冻得发红的手指撕开第一块肉,先咬一口,再把整串放到供桌上。
肉在雪里冒着热气,一边烤一边滴油,油点子砸在雪地里,给它身上留下丰满的痕迹。
有一年雪下得特别急,一个猎人砍不下整块肉,只割了两小条,用旧布包着送到神社。布掀开时肉已经凉了,但他还是跪下来,磕了头,把肉放进井边的木碗里。
它不明白那种行为有什么意义,但从那以后,山神开始记住了哪种肉生吃最甜,哪种肉用来煎烤刚好。
它又吃了一片,嘴角沾了点油。
这次它咬得快了一点,齿痕压进肉里,发出一声闷响。快吃完时,它停了一下,指尖悬在盘边,抬眼看了看眼前那两个人类。
他们也不主动打探它的反应,只是坐在火堆那头一边吃一边看着锅小声闲聊。
山神低头,又夹起下一片肉。
呀,呀!
别光吃肉肉!
几只小木精把饭锅子掀开,热气“唰——!”一下扑了上来,香味瞬间冲到鼻尖。
米香混着菌菇的气味在空气里沉下来。
在场的所有生物深吸一口气——
核桃已经在底层焖软了,蒸熟的核桃有一种被堵住的香,带点湿木头的甜。
饭稍烫,刚好趁热品尝。
第一口咬下去,米已经熟透了,粒粒饱满,咬下去时带点黏性。菌菇切得不薄——羊肚菌、松茸、藏王菇……有的口感滑,有的带点筋。核桃压碎了一些散在饭里,和他们预想的一样出油了,坚果的油脂同样来自山林的呼吸,不但不腻,还香得刚刚好!
咬得越久,味道越重。
菌菇带出一点大地的土味,被米饭吸收之后转成一种很沉稳的鲜美,嗯,该怎么形容呢?——咒灵不懂什么叫氨基酸释放在淀粉和坚果脂肪里,只觉得那像是被山泉水底压过的石头味,它觉得最安心的滋味。
它大力又快速地咀嚼,舌头贴着上颚,试着辨别不同食材在嘴里转动的感觉。
咒食像有魔力一般。
越吃,越发觉自己被幸福感攻击得体无完肤。
稻谷是文明的母亲,大地上最宽容的母亲。
米把味道都裹住了。
越嚼越甜、越嚼越香!每一口都像从热土里挖出来的,扎实的鲜味贴着身体下沉。
它忽然记起有一年山雨下得急,几个小孩跑进林子,在它的树根底下躲雨。
那片林子常年潮湿,蘑菇长得快,一夜就能冒出一层。那些孩子穿着破的塑料雨衣,鞋上全是泥,蹲在它的根须边翻蘑菇,笑得很响。
有个小孩用指甲刮下一片褐色伞盖,像是捡到了什么宝,举着给另一个孩子看。
“是椴木菇。”他喊,“爷爷说这最好吃!”
他们不知道它在看。
但它能感到,小孩们采到蘑菇的时候,会轻轻拍一下树根,说一句“谢谢啊。”
不是老人叨叨的念咒,也不是成年人心有所思的祈祷,就是那种自然而然的语气,像跟熟人打招呼。
谢谢你呀!山神大人。
它那时候没应他们,但有意让那片林子里的蘑菇长得更快了些。
再后来,他们把蘑菇带回去切成片,用家里的铝锅炖了,咕嘟咕嘟地响到晚上。
香气沿着土缝飘回来,附在它的枝上,一夜没散。
好香……
好香……!!
它现在吃到的这锅菌菇焖饭,味道甚至跟那晚的香气一模一样了!
这位食客头也不抬,越吃越癫狂!吃到后头,把那石板上积成浅浅一汪的肉汁囫囵倒进饭里,米粒裹着肉香,间或夹着几粒焦香的肉渣,扒拉进嘴里,连舌头都要鲜掉了!!
石板上没任何一滴酱汁被浪费。
没了??!
怎么会没了?!——
山姥大惊失色,险些掀翻周围的所有东西。好在最后一道菜及时送了上来,而且色泽比前两样都浓。
山蒜奶油虾尾。
红色橙的绿的白的。
煎过的虾尾堆在盘中,颜色通红,边缘稍卷,壳略焦。山蒜末撒在最上头,油刚刚收住,紧紧依偎在虾肉上不断放热气。
刚开始蒜香冲鼻,接着是一股奇妙的鲜味,肯定是虾头油,被炸过的虾头是最香的,它们跟着奶油汤汁散出来的香风不断浮起来又沉下去。
山姥抬手,夹起一只虾尾。
壳脆,肉紧。
指腹用力轻剥,汁液随即渗出。
虾身的仍然带着强劲弹性,唇齿一撕咬,哎哟!蒜油沾在手指缝里滑了一道。
它狠狠放进嘴里!
奶油的甜和山蒜的辣在口中交缠。
先是鲜,紧接着是辛,再之后是回甘的浓厚味道,像一小股热油顺着喉头滚下去。
山神想起了一条河。
那条河不长,从山体侧边绕出去,水很浅,最深处不过到人小腿。水清,石头多,早春的时候会有小鱼在水草间游,等再暖一点,虾就会多起来。
有一群山民,每年三月会来这里捕虾,不多,就抓一篮,说是给孩子当配菜。
他们把网撑在河心,两个孩子蹲在水边,把捉到的小虾倒进桶里。那桶是竹编的,绳子绑得紧,放在水里不会翻。抓到十几只后,他们就停下了。
那家大人总会说一句:“够了、够了。”
然后——他们把剩下的虾倒回去。
这是对山的回馈。
有一年虾特别多,孩子满脸兴奋,捧着一把刚抓上来的虾奔过去,结果脚下一滑,摔进水里。大人把他拎起来,拍了拍衣服没骂人,只说:“下次别贪心!不然牠们就不让你抓了。”
“牠们”,指的是河里的虾,是山,是看不见的什么。
大家说话的时候既没有敬畏也没有恐惧,只是那种很日常的、知道自己在别人地盘上的口气。而且他们走之前,会在河边留一点米饭或者盐巴,用石头压在岸边,说是“给水里的吃”。
没有人教他们怎么做。
那时候,它同样没回应。
但那天山体的水流确实多了一点,河底的石头沉得更稳,藤根往水里多伸了一小段,缠住了一块即将被冲走的土。
山神始终觉得自己不懂。
数不清多少只虾进了肚子,总之,咬合的动作稍微慢了下来。那种鲜美和温热涌得太快,一口压着一口,嘴巴发干,舌根发热。食客呼吸急促,连着虾壳、虾头、虾须……一个不落地全吃进体内!
手上蘸着奶油汁还没擦,但是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快吃呀!
身体深处的声音催促它不管不顾地马上低头继续剥下一只虾。
低头,抬头。
吃完了…没有了。
山姥看着火堆发呆,像是在等那些奇迹般地味道彻底从口腔里淡下去。
小木精过来偷偷看本体,山姥挥了一下手,小木精“嗄!”的一声被收走了。
五条悟原本正拿着最后一块牛肉慢吞吞地投喂夏油杰,见状停下动作。
夏油杰把锅挪远些,用木盖盖上焖饭的余热,拍了拍手上残留的米粒。
“……人类。”食客最终还是满嘴油光的开了口:“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好哄?”
“吃了你们几口饭,就该原谅了?”它低头看着那几只退到一旁的小木精,“它们也是。只要给一点香味就能让它们倒过来替人类卖命。”
“你们就是这样——笑着把东西递上来,然后从背后砍树、取水、抓走会动的、挖空煤炭和石头、踩断根须、拔光藤蔓……什么都拿光,再装得像没事发生过一样。”
火堆边的烟往回卷,轻飘飘地绕上去,又迅速散开。
它的眼睛落在空碗里。
“以前的年糕经常是小孩子用手揉的。他们放下食物不会马上走,会说一句‘请慢慢吃’。我不懂什么是‘慢慢吃’,但我听得出那是一种很珍惜的东西。”
“那种声音后来就再也没有了。”
它顿了一下,眼神落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
“来了很多穿着西装和夹克的人,我被丢进矿坑底。他们拆了祭坛,说这只是迷信,不用再管。老的死了,新的从山下上来,把石头打碎,挖走,把井推倒灌上混凝土,说要建个观景台。”
“我睁着眼看他们往我身上倒灰渣,还笑,说这地方以后要修得很漂亮。”
火堆“噼啪”一声,一根快烧尽的柴裂开了。
五条悟本想说什么,但转念一想,又什么都没说,嘴一抿,只把身子往后靠了靠。
夏油杰的声音过了好一会才响起。
“你说得没错。”
“人类确实什么都利用。”他说,“但你有没有想过,来供奉的那些人也是在拿东西之后才知道要留下点什么。他们是得到了才学会感谢的。”
“而且,那些真心敬爱你的人类为你带来的意义,其实远远重要过伤害你的人类吧?”
若成为夏油杰的式神……
这个人类周围应该没有那种让它讨厌的家伙。
“我和悟打算建立新的咒术界秩序,你难道不想看看吗?”
山姥表情绷着,眼神没什么变化,但呼吸收得紧了些。
它没有立刻反驳或者表现出被说服的样子。
那些本要冲开的情绪,似乎压了一半又吞了回去。
过了很久,它轻轻吐出一句话:
“你们做的饭很好吃,说的话也很动听。”
“但你们也只是人类而已。”
它垂下眼帘,语气平平:“我曾经守护的那些人类也很勤劳,也很虔诚。结果呢?……我也不该再守下去了。”
夏油杰刚要开口,五条悟忽然眯起眼睛,像是捕捉到了什么。
“你说‘也不该再守’,听起来不像是你一个人的意思啊。”
五条悟目光一挑,“你还有同伴,对吧。”
空气沉了两秒。
“你闭口不说,那我猜猜看。”五条悟语速加快,“你们几个是不是准备组个反人类同盟?建个‘咒灵王国’?”
“然后把人类全清了,让咒灵自己来治理地球?”
山姥支支吾吾不敢出声。
“所以老子说中了?”五条悟靠近一点,“你那几个‘同类’,是不是已经开始行动了?”
山姥眼神变了。
这个人类反应得太快,太精准了!
五条悟站直了些,眼神不再玩笑:“假设你们真打算推翻这个世界,重建一个‘只为咒灵而存在的秩序’——那你们也得先说得通。”
“单凭‘人类有罪’,就判全人类死刑?”
“你们一直说人类弱小、贪婪、背叛、可恶——那要是用这套逻辑来决定谁活着,那老子和杰是最强的。”
他指了指自己,“从实力上讲,老子一个人灭你们一群不成问题。”
“按你们那套力量为王的说法,强者才有资格决定谁该死。那老子可没这么干。”
五条悟的话语重重砸在山姥头上:“因为那才不叫秩序。你们其实不是想要一个更好的世界,只是想当新的屠夫把屠刀换个方向。”
山姥张了张嘴,“你说得太轻巧了……你们又没有被背叛过。”
“老子是没试过,但又不是见过。”五条悟冷声打断,“所以老子和杰才选择站在这里。而且,理由不是因为人类有多好多完美,是我们要做修枝剪叶、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人!”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直击核心:“诅咒从人类身上诞生,如果你们非要建立一个‘没有人类’的世界,那你们第一个该除掉的就是自己。”
山姥呼吸一顿。
夏油杰这才开口,声音比五条悟柔和一点,但字句也一点儿不轻:
“就算你们真做到了,把人类灭了。然后呢?你以为咒灵能凭空生长?你的根还扎在这山上,你靠的咒力,来源不就是人类的负面情绪?”
“你想要彻底脱离人类存在,那就等于自断命脉。”
“你说咒灵更高等?我问你:不靠人类,你吃什么、活什么?”
诅咒是附在人类上的影子。
影子不能踩掉本体活下去。
山姥死死盯着他们两个,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某种说不清的东西。
像愤怒,又像是惊异。
“你们……你们。”
说得很有道理。
五条悟耸耸肩。
夏油杰看着它,声音缓下来:“你愿不愿意留下来,不是看你恨不恨人类。是看你愿不愿意相信,有些事能靠我们的力量改变。”
山姥开始认真考虑这两个人类说的话。
诅咒的目光落在火堆残烬上。
那堆柴已经烧得只剩下橙色火星,木炭边缘仍在发亮,底下仍有东西在下面缓慢燃着。
半晌,山姥说:“你说得对。”
“我活着,是靠人类的情绪——恐惧、猜疑、怨气、贪欲。我知道这不高尚,但你们不是也一样?”
“你们的咒术、术式、力量,不也是建立在人类的混乱之上?”
山姥语气激动。
夏油杰安静地听着,过了一会才开口。
“我小时候很想当‘神’。”
“不是神明,是能为别人解决麻烦、替别人承担、能救人的那种存在。但后来我才知道,这世界不是靠愿望就能改变的。”
“我能看见别人的痛苦,却没法让他们立刻好起来。我能让咒灵消散,却不能阻止它们再次出现。”
“慢慢的,我就明白了——咒术不是为了消灭混乱,而是让人在混乱中活下去的手段。”
“所以我不觉得你‘低等’。”
“你是因为人类而生,但护佑山林是你曾经主动选择做的事情,并不是被谁逼着去做。”
夏油杰想起了些什么,垂眸温声道:“我也是。”
“我不是为了谁而活,也不是被某个体系制造出来的工具。我选择做咒术师,是因为我相信咒术同时可以为这个世界带来希望。”
“如果你也想要看看那个希望,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呢?”
山姥没有动。
它像是坐在一片沉着的水底,听着这些话,一点点往耳朵里渗。
这两个咒术师是现在咒术界最强的存在,刚才他们已经放陀艮出来和自己对话过了。没想到花御它们送去北边的“朋友”竟然也投靠了人类……如果他们动真格,漏瑚和花御恐怕也赢不了。就算自己不答应,估计也迟早有一场恶战……
唉,漏瑚、花御都太急了。
它们想一下子把所有都抢回来,想一口气清算这个世界欠它们的。
它们恨,我也恨。山姥心想。
可是这两个人类说的对——光靠恨是撑不起一个新世界的。
夏油杰没说话,只是用那种让它很想躲开的目光继续注视着它,眼里并不见什么高高在上的喜悦或者劝服成功的得意。
人类……
山姥终于妥协道:“我不是想找新的盟友。我只是……我只是!”
它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只是今天吃了这些之后,忽然想起来,我以前也确实是被人等着吃饭的。”
诅咒望向咒灵操使。
“你是第一个让我觉还不错的人类。”
它缓缓站起身。
火光落在它那层斑驳的神幡上,影子拉得很长。
“我可不是败了。只不过想等着看看你说的‘那个世界’罢了!”
“我知道,谢谢你。”夏油杰对它点头。
山姥走近一步,有些别扭地开口:“那我现在也说清楚——做你的式神,我的要求不变:每天都要做饭给我吃。必须是咒食料理,不能应付。”
五条悟吐槽:“要求还真多。”
“……我是山神。”这时候它便回答得平静,“要求多不是应该的吗?”
它又认回自己的山神身份了!
小木精围上来。
呀!呀!
回到……
藤根在地面轻轻蠕动,全座山体在悄然调整呼吸。
山姥的脚步停了,垂下眼,最后看了夏油杰一眼,然后轰然倒向地面——
“簌!”
粗如臂骨的树藤自它全身各处生出,向山体深处探去。
没入土壤,没入岩层。
一圈圈展开。
地面轻轻一震。
夏油杰盘坐下,闭眼放出咒力与之相接。
这是他第一次在不进行任何战斗的情况下,直接调动术式去接收诅咒的信息。
有什么东西来了。
小木精们一动不动,“噫噫呜呜”地发抖,像是被什么力量压住了一样。
夏油杰也同时睁大眼睛!
他的咒力在这一刻不再是单线扩散,而像是被接入了什么更大的回路中!
这是……这是?
他激动起来。
不是“控制”,更像是“应允”。
那种感觉静得过分——
没有任何锋芒,也没有力量冲击探进身体。
一种深到极点、丰盈到极点的澎湃,带着整座山体的温度,水流,纹理,气息,全数向他涌来!
身体内部像是被什么填满了。
这种感觉和以往任何一个咒灵都不一样。
没觉醒“咒食转化”前,夏油杰调伏咒灵基本上就是强行压制然后拽入。等觉醒之后,调伏方式变了,但身体上的感觉还是容器被不断压入力量的感觉。
而这次竟然不是。
那些雾气不断往土里钻、往夏油杰身下聚。
夏油杰自己并不能看见,他的丸子头和宽阔骨架投影在地面上是什么模样。
他的目光沉静,低垂。狭长的睫缝就这样透出一股笔直、通透的包容,将四周万物纳入胸怀中了。
小木精们忍不住被吸引,一个接一个走进他的影子里。
母亲……
诅咒的母亲……
五条悟也目不转睛。
阳光斜照,他看着挚友的轮廓镀上一层淡金,只觉那与寺庙里那些褪色的神像面孔几乎完全重叠了——不过,眼前不全是菩萨拈花的慈悲,还带一种近乎残酷的美,让人着迷。
地上那尊“佛影”向整座山林的诅咒敞开了怀抱。
咒力核心一涌而上!
诅咒之河洇进咒灵操使的土壤。从此刻起,藏王山的旧神归于咒灵操使麾下。
咔。
夏油杰感觉体内的术式被重新排列过一遍,连指尖都像被从骨头里灌入了重量。
畅快得发麻。
除却山姥的意识和力量之外,一段记忆也慢慢合入了他的术式核心。
画面从黑暗中浮出。
断裂的岩缝、焦土一样的树林、三道身影聚在一起吵架……还有几处——不同于其他区域咒力浓度的地方!
他睁开眼。
“悟,我还看到了两只特级咒灵!!”
五条悟一直靠在树边守着他,见挚友露出这样迫不及待的表情,禁不住挂上笑意。
“丰收咯~杰。”
想到又要增添两个得力干将,夏油杰也一阵激动:“一只叫做漏瑚的在山脊南端,有火山口。还有一只叫花御的和它呆在一起,它们现在在藤林最深处的一个山洞。”
山姥告状:“哼,那是我借给它们住的地方。”
夏油杰飞快道:“悟,我们走!”
生怕特级咒灵跑了。
五条悟“嗯”了一声,伸了个懒腰。
一行人离开,雾气重新聚拢。
路两侧草木变得低矮,像是受到高温压制无法向上。
地面温度升高,石块开始烫脚了。
树干泛出焦黄。空气里有种烧灼过的咒力残留,还有另一股青草汁的味道,断断续续地拽住嗅觉。
五条悟偏过头问:“前面就是你说的那个喷火龙的领域?”
夏油杰笃定:“这种咒力浓度,绝对是了!”
不远处露出一块断崖,崖下黑红交杂,火光在岩缝深处闪了一下,又熄灭。
热气扑面。
焦黄的林地在前方展开!
地面龟裂,植物扭曲,空气里混着焦土的味道。
林中走出两道身影。
树枝头开口,声音冷:“山姥去哪了?”
火山头问:“你们是不是动了它?”
妙花御子、漏火瑚……没错了!!哈哈,就是这两只!我的宝可梦计划就靠你们了!夏油杰在心里一阵激动。
听见咒灵的问话,五条悟吐吐舌头:“咒灵还这么讲义气啊?你们认识的山姥已经没咯!”
“你说什么?”漏瑚猛地跨出一步。“你们杀了她??”
夏油杰温柔微笑:“请它吃了顿饭,它很喜欢,所以自愿做我的手下了哦。”
花御脸色骤变,藤蔓像毒蛇一样朝这两个人类冲过去!
“你们敢骗她!?”
夏油杰也冲这个树枝头做了个鬼脸:“说什么呢,它是自愿的。还让我的其他式神每天给它做饭吃呢~”
空气像是被点燃了。
“轰!”
森林瞬间暴动。
五条悟瞬移躲开。
“哎哟~”他抖抖手,“你朋友脑袋会喷火,你生气的时候怎么头上不会着火啊?”
妙花御子生气:“我又不是火系!”
不对,我干嘛要回答人类!
“陀艮、山姥已经成为我们的力量了。”夏油杰望着他们,“你们几个所谓的大计就剩你俩咯。”
咒术师用嘴巴给出最后的暴击——
“要不要考虑也加入我们?我这边菜还挺多的。”
“人类……!!!”漏瑚怒吼!
整片焦土剧震,岩浆喷柱从地下涌起,直扑夏油杰面门!
夏油杰也不闪躲,手指一抬,山姥的术式在咒力牵引之下瞬间展开——
地势一拧!熔流偏斜了。
滚烫的岩浆擦夏油杰肩膀落入一旁地缝。
“陀艮怎么可能投靠你们!一定、一定是你们用计谋害了他!!他还那么小——”
花御不可置信地大吼,眼神惊怒。挥臂间,成片树枝朝五条悟缠绕而去。漏瑚的咒力更加暴涨,整条山脊开始震动,火焰席卷地表!
“花御,我们被人类做局了!!!!!”
第53章 杰哭得停不下来
藏王山的古树在燃烧。
咒灵和咒术师之间已过招几个来回, 爆发的冲击波将方圆数百米的树木拦腰折断。火山头咒灵喘着粗气,岩浆从头顶裂开的伤口滴落。而对面的咒术师——尤其是白发的那位,却几乎连衣角都没乱。
花御召唤出的藤蔓又一次被夏油杰的咒灵斩断, 新生的枝条还未来得及补上缺口。她看着两个咒术师背靠背的站位,每一次攻防转换都天衣无缝。
这两个人类怎么配合的比她和漏瑚还默契??他们甚至都没用嘴说话。
花御心叫不妙。
五条悟的六眼能看穿一切术式回路,夏油杰的咒灵储备深不见底。更可怕的是两人的配合——一个眼神, 一个手势就能反应过来。
花御急说:“漏瑚!要不先撤, 计划更重要!”
漏瑚的独眼充血。
不行……不行!
他想起那些被调伏的同伴,想起咒灵统治世界的宏愿。现在退缩,就永远没机会了。
“强者, 值得一战的对手……同归于尽也不错。”他盯着五条悟和夏油杰, 独眼里燃烧的已经不止是愤怒了,还有某种近乎狂热的兴奋。
花御操控的植物在颤抖。
整座山的植物都在她的感知中哀鸣。她清楚——再这样下去,他们会输。
“漏瑚,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不能在这里倒下。”
“即使倒下又如何?”
即使倒下……
“只要诅咒能以人的身份傲立于世……”漏瑚嘴巴和头顶都冒着热气,“百年之后,站在荒原上放声大笑的也不必是老夫!”
漏瑚大笑:“老夫要赌一把!!!”
是吗?漏瑚, 我明白你的选择了。既然如此,我就陪你一起。
花御不再犹豫。
她的掌心刺入地面, 整座山的生命力开始倒流。古树瞬间枯萎, 草叶化作尘埃,山泉干涸。所有能量汇聚于她指尖,咒力暴涨——
“领域展开——「朵颐光海」!”
五条悟和夏油杰脚下的土地瞬间塌陷!
原始森林的幻境吞噬视野。
漏瑚站在燃烧的树影间, 岩浆滴落。
“来吧,咒术师。”漏瑚咧嘴一笑,“看看谁能活到最后。”
地表下, 山姥能感觉到自己的血肉正被一寸寸抽离。
整座山的脉搏正在减弱——花御的根须深深扎入地脉,贪婪地吮吸着千百年来积蓄的生命力。
又一次背叛……
山姥的形体在阴影中颤抖。
作为曾经的山神,它本可操纵整座山的生死轮回——岩层崩塌、溪流改道,甚至让森林在灰烬中重生。但面对花御的掠夺,它却无能为力。它们的咒力同根同源,像两棵纠缠的毒藤,彼此吞噬却无法彻底杀死对方。
“住手……”山姥的根系试图阻拦,却被花御的触须轻易贯穿,只能眼睁睁看着山脉的精华被抽离。
“花御…花御!!人类毁害我本体前,至少还曾有过敬畏……而你现在,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不留给我吗?!”
山风呜咽。
山姥的意识开始模糊,在这座山上发生过的所有记忆正在被撕扯——山民的祈祷、祭祀的篝火、暴雨中倒塌的鸟居……一切都在远去。它看向远处的夏油杰。
“咒灵操使……吾主。”
山姥的形体开始崩解,化作无数闪着微光的根须向夏油杰蔓延。
“拿走吧。拿走我的力量。但请保护这座山。”骄傲的山神发出了最后的恳求,“别让它……死得如此丑陋。”
“什么——”
夏油杰还没反应过来时,一丝温热的咒力涓涓流入体内。
请救救我。
黏稠、温热。
像握住一颗正在腐烂的心脏。
咒力流动的方式变了。
与以往吸收咒灵不同,这次却是咒力主动缠绕上来顺着经络爬行,接着在体内扎根。
他听见自己骨骼发出树木生长的脆响。
“呃、呃…”
好痛。
夏油杰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忍耐这种突如其来的爆发。
整座山的画面在血管里奔涌。
一股巨大的悲拗袭来。
“杰!”
五条悟无比焦急。
六眼的视角里——
夏油杰静立如佛龛。
他向山林敞开了观听的通道,周围的苦难和悲鸣尽数涌向那双神似佛陀的耳朵。
救救我,救救我——
夏油杰垂首跪坐,肩膀无声颤抖。
菩萨倾洒掌中的净瓶。
苦河淌过心脏,漫上喉咙,灌入狭长的眸中。数不尽的泪水划过夏油杰的脸再坠向这片大地!他咬紧牙关,仍泄出几声单薄的呜咽。
五条悟着急慌忙冲过来抱住夏油杰。这种心脏被什么东西揪起来的撕扯感还是第一次发生自己身上,胃和心脏都很难受,只要看见杰的眼泪就会痛得厉害,他觉得自己差点溺毙在这汪泪泉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以拥抱来确认夏油杰的心跳。
泪水像断了线的佛珠砸到五条悟肩膀上。
咚咚咚。
一道道咒痕向夏油杰的腕骨蔓延!好像整座山的重量突然压进了他的体内。
他看见花御的根须在颤抖——不是恐惧,是困惑。
那些刺入地脉的触须正在枯萎。
因为地脉活了。
岩石的走向、水流的脉络、腐烂的落叶层下新芽破土,全部按照他的意志重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花御的根须仍在撕扯山脉,每一道伤口都清晰反馈到夏油杰的神经。但痛觉成了重构的蓝图,他能触摸到每一缕被掠夺的生命力。山姥的绝望在他胸腔震荡,而他的咒力将这份绝望编织成了反击的脉络。
夏油杰真正接受了自己身上与生俱来的、和诅咒共生的力量源头。
原来如此……背负他人的诅咒,容纳一切,接受一切,才能理解真正属于咒灵操术的力量。
当整座山的意识与他同步时,一种奇异的喜悦涌上来。腐叶土的腥气、岩层深处的震颤、树根间流动的咒力——这一切都成了他的感官延伸。
这种“接纳”的深度远超以往。
山姥的执念在他的术式中消融了。不是直接消失,而是转化成了一种全新的形态!
它的守护意志成了他的意志。
它的山脉成了他的领域。
夏油杰看见一条新的因果链在这座山的每一寸土壤中重组。那是山神似领域又非领域的能力,「森罗万象」。
原来如此——
万象因心。
慈无量心,悲无量心。
喜无量心,舍无量心。
无上限的咒灵操使,最终要舍去“自我”的边界。
咒灵操术的锁链在体内断裂、融化。山姥的领域在他胃里舒展,森罗万象真正成了他的“万象”。
夏油杰凝视着掌心浮现的山脉纹路,指节缓缓收拢。
“哈哈哈哈……”
夏油杰仰头大笑,任由眼泪淌下。
“你的因果……”他碾碎一片落叶,碎屑随风飘向花御,“化为我的因果。”
岩层在他身后隆起,形成嶙峋的屏障。
“你的执念……”指尖划过树干上干涸的树脂,痕迹突然焕发生机,“化为我的执念。”
花御的根须痉挛着,被无形丝线拉扯转向攻击自身。夏油杰嘴角噙着笑,看藤蔓失控地绞紧它们的主人。
“你的力量……”他张开五指,地底传来根系断裂的脆响,“化为我的力量。”
整座山的阴影活了过来,缠绕上花御的身躯。
夏油杰的黑发在风中扬起。
“你的世界……”他最后说道,脚下的大地开始重新跳动,“化为我的世界。”
山风骤停。
“极之番——”
夏油杰抬起手。
“术式抽取。”
整座森林的咒力轰然倒卷!!
泪眼中,幻境扭曲。
雪化了。
龟裂的大地插着成片的枯树。
站台的风很冷。
现在要比正常的开学时间提早一点,并不是仙台车站人流量最多的时候。
夏油杰撑着木质栏杆,眼前是一片还未完全抽芽的树林。枝干裸露在阳光下,贫瘠的风穿来穿去,熬得人心里微微发干。
远处的山脊线很模糊,像未描完的画稿,淡蓝色的天静得和少年的心一样。天气还没转暖,好在他出门前穿了件深色外套,此刻抵挡了风。少年的背包扁扁的,拉链边还挂着妈妈为他系上的幸运挂饰,柔软的毛绒小熊在风里轻轻晃动。
他没有回头。
车站的喇叭声模糊地传来。
“…下一班新干线即将……”
夏油杰冥冥之中有一种剥离感。
我还没走,却也没有真正地站在原地。我要从一个既属于我、也不属于我的地方,到另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属于我的地方去了——他心想。
少年感觉心脏被安放在了一个安静的空隙里。
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他偏头,望了眼手表,还有十几分钟。
他慢慢直起身子,调整了一下背包带的长度,轻轻吐出一口气。
咒术高专……会是怎么样的呢?
不知为什么,即将前往东京咒术高专的那股期待感好像没有前段时间那么强烈了,他独自站在这里,好像和这个普通的小站台格格不入——心里只有一种薄薄的空荡感。
难道是天空太大,自己被放得太小了吗。
还是因为我要出发了?
我要出发前往一个新的世界了。
我要变得很强,保护很多人。我要……我会去试着成为那个“能让世界好一点的人”。
他注定会踏上那趟列车。
列车平稳地驶向东京。
家入硝子摘下耳机。
“我饿了。”她开口,“你们打算吃什么?”
夏油杰正翻着杂志,没抬头:“便当车好像下站才来。”
“干嘛吃列车便当啊?列车便当好难吃~我想吃上次杰带我们去的那家奶油汤拉面啦~~”五条悟敞腿坐着,胳膊肩膀全紧紧挨着好友,时不时就用大腿碰一碰、贴一贴。
“你上课的时候不是还悄悄跟我说想吃新干线上面卖的鳗鱼饭……?”
“五分钟更新一个愿望不可以吗?”
家入硝子望天:“不要任性了,五条。”
夏油杰合上册子,把头靠上窗:“反正你们都不提前确定,等到了新宿又要纠结。”
五条悟侧身趴在他椅背上:“你不是会选嘛~我们负责吃。”
他靠太近了,呼吸热热的。夏油杰偏头,眼角瞥他一眼。
然后笑了一下。
“……小学生出游吗你。”
“欸,那杰是带队老师咯?”
“那依我看,你就是那个开错别人便当的笨学生。”硝子靠着椅背,闭眼,语气平淡。
“杰~杰~你看,她攻击我了。”五条悟往夏油杰那边缩,“杰~救我。”
“哈哈哈哈……”
“杰一直在看什么东西呢?给老子看看啦——”
“啊?你不是在那里练习弹吉他吗。”夏油杰无奈道,“说好要认真表演给我和硝子的哦。”
屋内光线温暖,窗帘半敞着。
一缕阳光斜斜照进来,把木地板烫得微微发亮。
夏油杰坐在书桌边,正翻看一本厚书。页边有他用笔勾过的注解,字迹工整。
五条悟坐在课室角落的矮柜上,腿晃晃荡荡地抬起一只,抱着一把心血来潮买的吉他——不怎么准的音,混着他乱七八糟哼唱的歌词在空气里游荡。
“喔niangniang~”
“有一只小猫,它不想写作业~所以就把作业本藏到了苏咕噜床底~niang~niangniang~”
某六眼男同学一边弹,一边用夸张语调嗷嗷乱唱着完全没有谱的调子。
“……你是不是真的把什么东西放我床底了啊。”夏油杰听得好笑,笑着抱怨一句。
五条悟的动静让人不得分神,他合上书页,转头看那边一脸得意的好朋友。
“嘻嘻,上次夜蛾要我们交的报告书,老子说搞不见了。”
“……真拿你没办法。”
夏油杰在心里默默数着自己“莫名其妙”不见的东西:校服钮扣、扎头发的皮筋、自动铅笔、封面模特和五条悟有三分像的时尚杂志……
这家伙怎么老是到处藏东西。
真是像个小孩子一样。
夏油杰软软地叹了口气。
五条悟朝他比了个大拇指:“老子知道杰想说可爱,没关系的,就直说吧!”
“喂,你们两个,别逼我把你们和吉他一起丢出阳台。”
在外面撑着栏杆看风景的家入硝子吐了个烟圈,回头鄙视道。
“哈哈哈哈哈……”
“硝子,你也别站在外面了嘛,快进来听老子唱歌啊!”
“这种苦让夏油一个人承受就行了。”
“喂——!干嘛!”
“啊,抱歉硝子,我帮你关个门。”
“谢了哟。”
五条悟抗议:“什么啊!什么啊~杰是笨蛋笨蛋笨蛋!”
夏油杰没管坏猫无意义的嗷嗷嚎,径直走过去关上了课室阳台走廊的门,接着又拉上窗帘。
“唰——!”
高专课室暗了下来。
教室里光线昏黄,窗帘没拉好,边角透进一道碎光。
夏油杰坐在靠墙的位置,低头摊开作业本。书页摊得很整齐,手腕压在右页角。纸下压着一本漫画,边角略翘。
他左手写字,右手偶尔翻页,动作极轻。每次眼神不会停留太久,时不时扫一眼讲台上的夜蛾老师那边。
隔着一张桌子的五条悟歪着身子,手里握着自动铅笔,一只耳机挂在耳朵上。
掉出来的那只耳机里漏出一点点音乐,是他和夏油杰最近很喜欢看的那部电影的主题曲,夏油杰经常在宿舍用录音机放。
唔……这个圈圈要下在这个位置~
一盘棋在作业本上面下完了。
五条悟一边画新的格子一边往旁边瞟。
他看见杰在偷看漫画了!
哼哼~这种事情不带他。
某人顿时不满地撅起嘴巴!手上抓着笔写了两行,停住,又转而写了一个大大的「老子在生气」几个字在页边。接着,把作业本非常不经意的挪到了桌子边缘,试图让独自偷偷干坏事的夏油杰注意到。
快点,快点看见老子不高兴,然后老老实实带他一起玩~
他撑着下巴,继续偷瞄,眼神一点也不藏。
夏油杰其实最开始就察觉到了。
他收回余光,用力憋笑,忍着没抬头。
五条悟急了。
杰怎么回事!
小猫叉开大长腿往他那边伸,晃晃脚,夏油杰回头,五条悟用嘴型悄悄说:“你背叛我。”
夏油杰又当着小猫的面翻了一页,轻轻笑了一下,勾起一边嘴角,完全就是一副“我看着你也没法认真生气”的神态。
啊!
看着好朋友的表情,五条悟更不满了。他心口好像窝了一团到处乱蹭的小奶猫一样痒,又软又痒。于是他拽下耳机,声音啪地一响,明晃晃地往前凑。
“喂,杰也太过分了,”他低声,“给老子也看看啦。”
夏油杰往边上让了让。
五条悟立刻挤过去,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一声轻响。他把头贴近,脸快压到书上了。
“翻快点。”他催,“上面这页我已经看完了。”
“你不是在写作业?”
“五感可以并行啦,老子可以同时干很多件事情,杰又不是不知道老子有多厉害?”
哈哈哈哈,就知道这家伙要这么说。夏油杰心里偷笑。
优等生低头继续看,手腕微动,把漫画翻过下一页。
五条悟的手已经搁到夏油桌角了,整个人几乎贴过去。两个人脑袋贴着脑袋,嘴角都擒着自以为对方不知道的笑。
有些小猫啊,刚才没人和他玩的时候吵着闹着要一起,等真的一起玩了之后,又对漫画没兴趣了。
五条悟一会儿把胳膊伸到背后玩玩夏油杰头发,一会儿捏捏夏油杰手指,又时不时把夏油杰作业本的一角卷起来抠抠。
“这个主角好欠揍。”他小声评价,“反派太惯着他了。”
夏油杰没吭声,只用指尖轻轻敲了下书页边沿,意思是:别太吵。
“杰不觉得剧情有问题吗。”五条把脸凑得更近,“你说是不——”
“咳咳!”
讲台上传来一声。
空气一顿。
夏油杰镇定自如地手一翻,漫画被书盖住,动作干脆利落。五条悟反应也快,立刻坐正,装模作样开始抄题目。
“放「帐」的方法记牢了吧?下次不可以再……”
夜蛾老师从讲台走下来,边念叨边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窗外的光线跟随着夜蛾正道一起走过去了。
“……就到这里,下课。”
树上的蝉鸣声如雨倾泻而下。
“热死啦热死啦!!”
“还不是你硬要跑那么远去买什么‘一公斤猪排饭’,还不带伞。”
“谁知道外面那么晒嘛。”
“我也好热哦,悟,你去买两瓶饮料回来。”
“要可乐还是雪碧?”
“我都行,你买你爱喝的吧。”
好哦。五条悟说完,不多时便带着两瓶冰雪碧回来了。
他们把便当盒摆在教室最后一排,窗户特地关紧。
夏天烫烫的风被隔绝在外,屋内香香的风煽起来了。
盖子揭开,一股肉香立刻扑出来。
炸猪排摞了三层,每一块都厚实到压扁了米饭。最上层那块甚至快要搭出盒沿外,一圈炸衣蓬松,像裹了一层轻轻发涨的金黄色麦穗,边角略带点焦——这是专门要炸成这样的,外酥里软。
“哇……”夏油杰已经执筷夹起最上头那片,轻轻一抖。
“嚓嚓、喀嚓”
面衣发出了鲜嫩的声音。
那些面包糠和玉米片糠和筷子尖儿摩擦,五条悟微微张嘴盯着来回看,这些厚猪排炸得极酥,夹起来的时候还能看到糠渣往下掉!太勾人了,于是,他俩不约而同大大地咬了一口!
炸衣率先裂开,随后是软热的里肉。
外酥脆,内劲道,断面透着淡淡粉色,热气往外冒。
牙齿慢慢压下去,一嚼,肉汁溢出来,咸鲜味在舌头上炸开。厚厚的猪排肉肥瘦适中,带一点淡淡的胡椒味,又混着酱油的甜香,有种藏不住的丰腴感。
“……好吃!”
五条悟立刻跟上。
第一口咬下去,发出一声清脆,像哪儿啪地断了一根线。肉在嘴里散开,汁水混着炸衣碎,浸着饭香,油润却不腻。炸衣略厚,咬起来像咬一张轻薄的焦糖片,嘴唇蹭过表面,会有一瞬轻微的黏感。
“呜哇。”刚才那块炸猪排太烫啦!小猫赶紧张嘴“呼呼呼——”地散热,一边发言:“这东西怎么这么好吃!”
肉吃到一半,酱汁洇了下来。
便当盒一角是一小袋酱油甜酱,少年们把它撕开,一整条酱线顺着猪排淋下去。唰唰唰!酱汁颜色浓得发黑,质地略稠,带着些黄芥末和黑糖味,一看就能猜到这是回锅熬过的特制酱油。
酱汁碰到炸衣,炸衣顿时吸饱,颜色由金变深,一点点沉下去,贴着肉表收紧。
五条悟把夏油杰刚才夹给他的最后一块肉又夹回给夏油杰。
热饭沾上炸猪排酱油的酱油和一点碎渣渣,裹住了香浓的油脂气,酱香扑鼻。五条悟学他也在自己那边开始拌。
他俩埋头呼噜呼噜吃。
米粒扒到底,塑料盒里什么都不剩啦!
“呼——”
两人发出满意的感叹。
教室安静下来。
夏油杰趴着,脸朝着光的方向。
五条悟也趴下了。
他的侧脸半埋在臂弯,先是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静静看着夏油。
看看杰在干什么。
六眼总会过分详细地接收对方的一切情报。
视线绕过对方的鼻梁、睫毛、锁骨,最后又重新落在那片柔软的睡颜上。阳光太暖了,像是罩了层蒸汽,让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
五条悟突然有点口渴。
不是想喝水的那种渴,是心底泛起的那种痒痒的、黏黏的、轻轻往上涌的东西。
呼吸贴着袖子,轻轻的,一下一下。睫毛压在眼下的阴影里,不动。鼻梁干净,嘴唇闭着,唇角略向内收。脖颈微侧,锁骨的弧线顺着衣领露了出来。
皮肤贴着布料的地方压出一道浅红。
骨节如劲竹手掌半握,指尖倒是放松的。衣袖滑了一点,手腕白净,细瘦。阳光照在他的手背上,有一点淡色的青筋浮出来。
呼呼……
桌面微微晃着热气,连带他肩膀那块衣料也一动一动。
杰的头发翘起来啦。
好笨哦。
黑发少年的鬓边有一缕碎发耷拉下来,蹭到他自己嘴角,那缕发丝对于自己的偏离浑然不觉,跟着主人的呼吸轻轻起伏。
五条悟看着看着,没忍住伸手把那缕头发拨回去。指尖碰到皮肤的那一瞬,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怎么是烫的呢?
有一朵轻飘飘、软乎乎、又让人心里发胀的温热的云从体内飘起来了。
他手指顿时不敢动了!
五条悟眼睛也不眨,盯着夏油杰脸上那点刚被他碰过的地方。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来得很突然,五条悟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该继续靠近还是该收手,也不太习惯这种感觉。
太安静,太柔软啦。
心里面藏了什么东西呀?好奇怪呀……小猫悄悄掀开一点,不敢细想,又盖回去。
他又看了一眼夏油杰。
好朋友睡得很熟。嘴角微微往下压着,一副刚吃饱喝足、没什么戒备的样子。呼吸一动一动,额角贴着布料,皮肤泛着一点点红。
可爱得过分了。
五条悟心口一紧,干脆也趴回去,把脸埋进臂弯,嘴角贴着袖子“哧哧”直乐。
笑声很轻很轻,飘到了好远的地方去。
一想到夏油杰。
只要一想到他,五条悟嘴角就总是忍不住上翘。
他尚不能说出那是什么感觉。但五条悟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想让这个画面结束。
想让杰一直睡在自己旁边。
就这样。
就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眼睛、鼻子、耳朵里莫名其妙的充斥着杰的体温、杰的呼吸。它们蛮不讲理,咚咚乱跳,让五条悟不得不捂紧了胸口,害怕它们擅自蹦出来吵醒了熟睡中的黑发少年。
只要杰在就足够了呢。
你在的话,就可以满足了。
这个念头突然清晰起来。
一直在漫无目的航行的小船找到自己的锚点了。
恍恍惚惚的微光中,五条悟看见万千芥子世界的延伸。每一个点都在分裂,每一个分裂又生出新的分支。信息在膨胀,没有尽头。
宇宙的边界在哪里?
向外看,只有更多。更多世界,更多可能性,更多未知。如果一直向外追寻边界,那么人永远找不到尽头。
夏油杰的“森罗万象”在五条悟眼前展开——无数世界,无数可能,无数个“如果”在同时上演。
六眼能看清每一个分支,每一个瞬息万变的未来。信息如洪流冲刷,几乎要将他吞没!
太多了。
世界在分裂,可能性在增殖,每一个选择都衍生出千万条道路,每一条道路又延伸向新的岔口。
没有尽头,没有边界,连“五条悟”这个存在都要被稀释。
老子不会迷失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然后他听见身后平稳的呼吸声。
杰。
没有转头,但知道他在那里。在无数个变幻的世界里,唯有这个存在是确定的。无论森罗万象如何延伸,无论可能性如何分支,当他回头时,杰总是在那个位置。
——原来如此。
不是世界需要边界,是他需要边界。
不是要去定义无限,而是要在无限中确立自己的位置。
森罗万象在旋转和变动,但有一个点始终静止。
他忽然明白了无下限术式的真意。
不是去容纳整个宇宙,而是要在宇宙中划出自己的领域。不是要掌控所有信息,而是要让信息在自己的领域内臣服!!
而那个领域,就是”我“。
“我”的边界,“我”的形状。
人其实是很难看见真实自我的。人只有在和外界不断碰撞接触的过程中,才能看见自我的形状,也看见他人。什么样的存在才能勾勒出我的形状?五条悟微微偏头,余光里是夏油杰熟睡的侧脸。
——这个存在就是我的锚点。
真神奇啊。
无论向外探索多远,只要回头看见杰,就知道自己在哪里。
杰是老子的容身之地啊。
因为六眼能看透一切,但“一切”本身没有尽头,所以没有尽头的航程是无法靠岸的。
从诞生开始,五条悟就经常体会到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感觉:明明他站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上,却好像是被抛进了一片虚无的海洋,没有岸。
——那么,自我在哪里?
我是谁?我在哪里?
他曾经以为只要足够强就能触及世界的边界,只要探索的够深远就一定可以找到自我,找到“五条悟”是谁的答案。可“边界”本身是假的,无限就是无限,无限是没有终点的。这个世界上的信息无穷无尽,因为世界永远在无限地延展。如果他仅仅只是追求向外走,只会越走越远、越走越空。
——所以,不该向外找了。
他闭了闭眼。
——该向内定。
信息是无限的,但“我”不是。
世界没有形状,但“我”有。
无限的空无需要一个容器,一个能装下它的“处”。
我不要扩张,而要收束!
我需要一个边界。
不是世界的边界,而是“我”的边界,五条悟的边界。
不是无限延伸的空,而是有形的领域。
无量……空处?
这个名字浮现的瞬间,他理解了。
他真正该做的不是去填满无限,而是让无限在“我”的框架内流动。
领域不是扩张,而是一种收束。不是向外吞噬,而是向内确立形状。信息洪流依旧向六眼奔涌而来,但在他的领域里,它们有了归处。
这就是五条悟渴望的束缚。
他微微动了动嘴角。
原来如此。
无量空处不是“空”的领域,而是“空”的容器。而那个容器,就是他自己。
他盯着地面——那里有一粒芥子。芥子裂开了,里面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地面上,又有一粒芥子。再裂开。再延伸。
无限嵌套。
他的六眼能看穿每一层,但穿不透“无限”本身。信息像雪崩一样砸来,世界的结构在眼前分解又重组。没有实体,只有流动的“现象”。
——诸法无我。
原来没有永恒的“我”,只有与我有关的现象。
——缘起性空。
原来万物皆由条件构成,本质都是“空”。
——识无边处。
原来人的意识可以无限延伸,但延伸的尽头仍是虚无。
五条悟忽然笑了。
原来答案一直在这里。
他已经不害怕去对抗那种虚无感了,他要给自己找一个绝对牢靠的锚点成为他“五条悟”的中枢。
我有了自己的锚点,五条悟心想。
有了这个锚点,我可以肆意大笑,可以毫无顾忌的说出心里话,不用小心翼翼克制自己的脾气。遇到问题时,他会第一时间站到我旁边边想办法边支持我的决定。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事是五条悟“应该”做的,但所有事都是夏油杰“愿意”陪五条悟做的。
老子的锚点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存在,他不审判“五条悟”,不要求“五条悟”,不左右“五条悟”,只是陪着“五条悟”。
真好啊……他找到答案了。
五条悟抬起手指,并起指尖。
“诸法无我,缘起性空,识无边处……”
幻境碎裂。
无量光芒迸发。
“——无量空处!”
第54章 火辣劲爆真爱之吻!
什么都看不清。
又像什么都看得太清。
漏瑚感觉到自己的脑壳像被谁狠狠捏住一样!意识被撕开, 灌进无数感官。温度、颜色、声音、触觉,像一千根针戳进大脑,每一根都带着过载的信息。
他想动, 却连个完整的念头都想不出来。
他闻到了火。
不是自己的咒火,是岩浆未喷时那种潮湿又腐败的地热气味。
耳边响着孩子的哭声。再远些,是人类的脚步, 山林崩塌的闷响, 火舌舔上木头的噼啪声。
漏瑚强撑着睁开眼,终于看清了。
“花御?”
“啊。”
对方的声音像是从根里长出来的,不知从哪传来, 也不知对谁说。
“我们…完了吗?”
“大概是吧。”
“没想到是这种死法, 被压得动不了,脑子像是被掏了。”漏瑚咧开了一个僵硬又畅快的笑。
败在这样的强者手中也不算冤枉,它认了。
属于诅咒的两道身影并肩浮在灼灼炽光之间,像人的影子。枯萎的枝叶从花御肩头垂落,漏瑚的半边脸已经裂成灰烬,只有眼睛还是活的,亮得吓人。
花御没回答。她看着前方, 一朵玫瑰花在燃烧,慢慢变成灰。
“其实, ”花御低声, “我们不会真正死吧。”
“是啊。”
是啊,咒灵不会真正消失。只要这个地球上还存在人类,还在生产恐惧、厌恶、否定……诅咒就会源源不断诞生。
“明明我们这样灵魂上永生的存在才配称得上是真正的人类啊!”
“你说的对。漏瑚。”
片刻, 花御又轻轻开口:“可惜了。”
可惜下一次我们再诞生于世,应该就不是同样的我们了。
“哈哈哈……太蠢了。”漏瑚低下头,又喘气一样笑了两声。“不过能和你们一起死, 也挺好。”
“嗯。”
“花御……”
“漏瑚……”
“花御。下次见面,说不定我就不记得你了。但我希望你还记得我,然后提醒我。”
等再次诞生时我们已不再是我们,但我由衷地希望与你们再次重逢的那天。
花御非常悲伤:“漏瑚。”
这句话说出口,四周的空间突然被什么搅动了。
火熄了一点,水升起来了。
一个瘦长身影站在水边,披着神幡。
“山姥?”
花御看见自己的朋友,想起来刚刚她为了和咒灵操使战斗而做出的事,有点羞愧的低下头。
“对不起,山姥。”
树枝头咒灵的声音很轻。
“我原谅你了,花御。”山姥那双像雾一般的眼倒映出两人的残影。
花御沉默了一会儿。
那双布满藤蔓裂痕的眼睛垂了下来,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说完这句,另一个身影浮现水中,拖着海的腥气走过来。
“陀艮……”花御眼睛一眨没眨,她想在这个最后的时间将所有朋友的样子刻进自己灵魂里,永远都不要忘记。
“不必这么悲观,大家也不一定要以死亡为终结。”陀艮沉声问二灵,“你们有考虑过成为夏油大人的式神吗?”
“在他的世界里,我们可以成为崭新的自己,彻底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也不必担心会和大家分开。”
“夏油大人的式神……福利待遇还是不错的。”山姥也点头赞成,甚至扯开了一个漏瑚和花御都没怎么见过的轻松的笑。
一道声音从光后传来。
“你们愿意来的话,等下就可以马上以崭新的姿态和好朋友重逢了。”
夏油杰走进来,神色温和。
漏瑚和花御对视了一眼。
它们最后没有没拒绝。
光一寸寸褪去。
无量空处,崩解!
咒力剧烈回缩,带着光屑碎片从高处垂落,像一场裹住全身的暴雨突然间撤回了一样,所有人都从幻觉中抽身。
夏油杰站在原地,掌心还有余热。
手中,是两颗尚未凝固的咒力核心。一截焦黄树根,一撮深红辣粉。
“那么,我就收下了。”他有些疲惫地说。
他脸上的泪痕已经风干很久了,那片皮肤稍微有点绷紧,而五条悟还保持着刚才战斗时与他相拥着的姿势。夏油杰松开手,拍拍好友:“悟。”
咚!!
——五条悟倒在地上,脸朝下,动作毫无防备。
夏油杰愣住了一秒,跪地将人翻过来。
“悟?”
他拍了拍五条悟的脸颊,对方没有睁眼。
“……五条悟?!”
声音陡然拔高。
对方眉心紧蹙,唇边失了血色,肩窝处的衣服上还带着他哭过时落下的水痕。这张平时总挂着吊儿郎当笑容的脸,现在却安静得像是彻底沉睡了一样。
夏油杰的心脏像是漏了一拍。
他咬了咬牙,翻出手机。
屏幕一亮——信号格满满的。
太好了!这说明藏王山恢复了常态…这下可以打电话了…他要联系夜蛾老师和硝子来支援……求求了,快一些,快一些来救救他的悟!!
“喂,硝子,”他声音发紧,尽量稳住,“嗯,我们刚刚结束战斗。悟他昏过去了,怎么叫都不醒,咒力紊乱得很厉害……”
电话那边呼吸安静了一瞬,很快又传来家入硝子的声音:“我和夜蛾老师马上动身。”
“夏油,你撑住他先。”
夏油杰应了一声,抖着手挂断电话,握着手机的手还在微微发烫。
他又低头看看五条悟。
对方还是没有动静。
悟……夏油杰心里一阵酸楚。
他把手机塞进口袋,伏下身,小心地把人搬起来。
肩膀一沉。
“你一天天都吃了什么,怎么长那么大块头啊……”他咬牙低语,“快点起来自己走路好不好。”
尽管嘴上吐槽,他的动作却极小心,连风都不敢惊动那张苍白的脸。
就在电话挂断后,仅穿单薄卫衣的男高中生缓缓神,这才意识到不对。
方才灼热的地气和焦灼的炽风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雪。冷得像是被什么一把扔回了现实。
他抬头,山顶漆黑,只有天边一点模糊的月亮光,雪从林缝中斜落下来,细小却狠,冷得扎脸。风一吹,脖颈便一阵冰透。夏油杰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哆嗦。
“啊嚏!”
反常的气候消失了。就在咒灵的热源、异象全数撤离后,2月初的藏王山恢复了它应有的样子。
也就是说——现在是深夜、零下、正在下大雪。
夏油杰低头看了看靠在自己身上的五条悟,牙关一咬。
“你这个大笨蛋……”
他一边嘟囔,一边吃力地将人横抱起来,胳膊立刻被撑得发酸,战斗弄出的伤口一抽一抽地疼。
少年沿着风势费力地往地势低处走去,找了块岩石背后的避风坡地才停下。
“呼……”
脚下踩了层薄雪,干冷干冷的,蹲下来那一刻腰一阵发麻。夏油杰累得喘着粗气,没立刻将人放下,而是先朝狱门疆里摸去。
帐篷、睡袋、压缩羽绒服。
他咬着牙从袋子里拽出一件件东西,手指被冻得发僵,还硬是拽住。
“菅原,拜托你——帐篷帮我搭一下,别搭歪了。”
咒灵悄然现形,在雪夜中默默撑起支架。
山童蹿到一边点起火堆,裂口女也跟上,顺带往火里扔了一捧干松枝。
火焰一跳,终于有了点温度。
夏油杰把五条悟小心放下,在篝火边脱了他半湿的外套,换上干衣,又给他裹了厚睡袋。
然后才轮到自己。
他的动作很慢,疲惫得像是一座大山压在身上,连呼吸都开始计量着用。黑发少年给自己也套上羽绒服,手指都抖了三下才扣上拉链。
最后,他在火边坐下。
五条悟呼吸很浅,唇边结着一圈白霜。睫毛冻住了,手指也一动不动。
夏油杰蹲下身,手掌贴在他脸边。那温度像泡过冰水一样凉。
悟……
他没说话,只是一点点把五条悟裹紧,再裹紧。
指尖落在对方唇边,眼神没离开。
一会儿后,他像是咽下一句话似的,低头靠近火堆,抬手抱住膝盖。
悟,悟。
快点醒来,然后再重新用平时那种精神满满的样子看着我好不好?
既然你不说话,那就是和往常一样默认听我的决定对吧?悟。
那我就先去给我们做饭了哦,等我做好了,你就要马上醒过来吃,好不好?
好不好……
夏油杰缓缓摊开手。指节发麻,掌心发烫。
一撮深红色的干辣椒粉,质地细碎,光看颜色就辣得眼皮跳。风一吹,火光一震,那些粉末像是要自燃似的,空气瞬间灼了一层。
火山头转化出来的咒力食材果然是火爆的类型。
另一边,一截扭曲的树根横在左掌,表皮泛着金红色的木纹,根须细长,尖端不断渗出辛香气息。那些纤维密实、有油,像极了野生姜黄根。
夏油杰眨了眨眼,脑子里飞快盘算。
得赶紧把它们调伏。
咒灵收服方式有很多种。但对他来说,最稳妥的方式只有一种:
——做进饭里。
夏油杰叹了口气,撑着站起身,从狱门疆里翻出食材包。
牛腩三大块,松鸡腿两只,肉色鲜亮紧实。他盯着那截树根看了片刻,想了想,决定不分开处理,干脆一锅炖。他现在又饿又累身上还带着伤,什么肉都想吃!
“……就做个咖喱锅好咯,你也爱吃这个吧,悟。”
夏油杰摸了摸胃,饿得发空。稍一弯腰,肚子里就空响一声。他吸了口冷气,没理会。
现在的他,状态亏空到几乎撑不起多久术式。要补回来,只能靠咒食。
他找出一束柠檬叶、一小包白味噌、几根干香茅和胡椒粒,又指挥咒灵们支锅烧水再另架起一口专门用来煎香料和肉的铸铁锅。
山童搬来一块干净石板当临时操作台。
“啪!”
夏油杰拿起刀,稳住累得微微颤抖的指尖和手腕,深吸一口气把树根拍松散。
姜的纤维一般都很多,像这种根茎类的香料,必须要破坏它们的结构,狠狠拍散拍松,这样味道和汁水才能够从里头伸出来。
说来也神奇,那树根的纤维一松开,香气立刻窜了出来。辛辣、焦热、混着某种不属于任何植物的灼烧气。
牛肉和鸡腿还没下锅,他先动手把它们腌起来了。
盐、糖、油。
盐入底味,糖提香,油封肉表。腌肉的时候,夏油杰指腹按压着每一块肉,把调料揉进纤维缝里。这样一来,肉才不会炖到一半“跑味”,炖得久也不柴。
给肉上底味是很重要的。
香料的味道并不会进入肉的纤维深层,就算腌制再久。也通常只能包裹在肉浅层,渗不进去。只有盐、糖这样高渗透压的调味才能从每一个角落钻进去。
他摸了摸香料袋,又多抓了几样。
小茴香、豆蔻籽,甚至还有点孜然末。他将这些烧烤用剩的香料碾碎混进树根的辛香里,用来做咖喱底料。
咖喱不是单纯靠调味粉堆积的东西。
真正的咖喱,是多层香料复调出来的——前段是热,后段要暖,中段带点厚甜。香茅和胡椒是刺激感,柠檬叶用来提挥发气味,味噌负责接住最底处的鲜和浓!
姜黄根和辣椒粉是主角,但不能独撑场面。
不同咖喱各有脾气。日式咖喱偏甜,靠焦糖和果泥提浓;印度咖喱香料复杂,前香后辣;泰式咖喱主打椰浆和香草的融合感,香气清高,味道冲。
夏油杰要做的是传统印度咖喱,香辣为主,不过也会增加一些甜味在里面——比如苹果泥、绿豆蔻和白味噌。
今天的调料中,白味噌尤值一提:那是五条悟直接从老家后厨打包带走的一整坛京都淡味噌,毕竟是世家吃的酱料,所有的发酵用料都是好东西,他和悟平时最喜欢拿这罐白味噌来搭配有汤水的菜。
锅热起来了。
火堆挪近,锅底贴着岩石边缘支起,篝火舔着金属,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
夏油杰站在锅前,手上动作没停。
咒树根已经拍松,外皮剥去,只留下姜黄色的内芯。他把那玩意儿切成薄片,手腕一抖,直接撒进锅里。
呲啦一声,油爆开了。
香气猛地扑脸而来!像有人一把掀开盖子将火山口封住的热气全都泼到他脸上了。
“咳!咳!!咳咳咳……”
还没等他顺过气,第二波调料就赶紧飞进去了——柠檬叶、白味噌、小茴香、孜然、香茅、胡椒粒,碾磨得细细的干料泥一接触热油,香气立刻炸开!
“呲啦——”
他一边翻炒,一边又低声咳了两下。
还没结束。
夏油杰张开手掌,掌中浮现那撮干辣椒粉。
深红色,质地比沙还细,气味爆得随时能燃起来。
“……来吧。”
他手一抖,辣椒粉全数洒入锅中。
下一秒,锅里炸了!
不是声音,是味道。
咳,咳咳。
他向后一闪,差点被呛出眼泪!鼻腔里像进了火星子,整个人连着五脏六腑都被辣得一抖。
我靠、我靠,怎么这么辣!!!那个火山头是不是太不讲武德了!
眼睛被呛得差点而睁不开,但夏油杰还是死命忍住,把锅里的料飞快翻匀,不敢再炒太久。辣椒炒过头会糊,会发苦。
他瞄了一眼锅底颜色,等香味一层层叠起来,刚好逼出咒树根的辛气,不再等,马上把腌好的牛腩和松鸡腿倒进去。
肉一碰油,表面咕嘟一声起了小泡,不多时,调料立刻紧紧裹了上去。
咒树根的颜色染得肉块泛黄,辣椒红透了鸡皮边缘。其余的香料则藏在底味里,不出声,却撑住了骨架。
夏油杰用铲子翻炒,动作越来越慢。
锅里的颜色逐渐加深。
牛腩被煎出一层细脆的膜,松鸡腿边缘也变得金亮油润。
终于,他倒进事先烧好的山泉水。
水声一响,锅里的温度瞬间涨起来。
“差点忘了土豆。”他又从狱门疆里摸出两颗土豆,削皮切块扔进锅。
翻动一下,锅里的液体变得浑厚了。
颜色像火山岩浆,顺着风扇过来的味道却是热辣中带微甜,粘在衣服上都不愿散去。
夏油杰搓了搓鼻尖,坐回篝火边。
“呼——”
他靠着五条悟的睡袋坐下,身上还挂着刚才咳出的热气,眼睛红得发烫,不过被辣了这么一遭,他人倒是比刚才精神了不少!
咕嘟,咕嘟。
火焰轻轻舔着锅底,汤汁在里面窸窣作响,肉块浮浮沉沉,香气已经越过岩石边缘,钻进夜里的雪风里。
夏油杰和身旁的人挨得很近,几乎能听见五条悟的呼吸。
不是很稳。
他侧身趴下,贴近那人胸口,小心地听。
声音很弱,但还好有存在感!夏油杰松了口气,手落到对方额头,轻轻擦掉一层新出的冷汗。
手心微烫,指腹却是凉的。
他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儿。
悟这家伙平时哪有这么安静。
哪有不张嘴的时刻。
哪有不胡说八道的时间。
黑发少年的呼吸有点乱了,手指在睡袋上捏紧了又松。
“你再不醒,等下咖喱锅炖好我就自己一个人全吃掉哦。”他低声说。
没人回应。
雪停了,火苗还亮着。他坐回去,把外套裹紧,眼睛垂着,像是发呆,又像在等一段不会出现的交谈。
时间一寸寸过去,风吹动枝条。
他闭上眼,脑海里却一点都不静。
眼前浮现的是前几天五条悟还嘻嘻哈哈地和他抢锅盖的样子,说什么“杰做饭老子吃饭真是太幸福了”,然后笑着问他,要不要一起把高专的食堂给承包下来,他们俩一起当主厨。
夏油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鼻子忽然酸了一下。
心中沉沉的少年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手指无声地握住了五条悟的。对方掌心还是凉的,但手指冻得微弯,好像回握了一点。
他没说话,只是靠得更近了些。
火继续烧,锅里的香气更浓。
夜色浓黑,风静如沉水。他贴在那人身侧,悄悄把眼睛闭了一下。
笨蛋笨蛋笨蛋。
五条悟是个大笨蛋。
——他想。
火堆凶狠撩着锅,锅子发出低沉的“咕”声。
夏油杰睁开眼。
好香!这是炖好了。
他坐起身,掀开锅盖。
热气一下子扑上脸,像被热浪卷了一巴掌,第一口呼吸就吸进一整层浓香。
锅里的汤汁已经在接近两个小时的炖煮中收紧。橙红色的汤汁贴着锅边泛光,浓得几乎能挂住风。
牛腩塌陷得刚刚好。
脂肪被炖透,颜色深得像红铜。表面泛油,鼓起的肉块浮在汤面,轻轻一拨,吊着的筋腩就狠狠晃一晃!
松鸡腿沉在底下,皮紧裹着肌肉,鼓鼓胀胀的。调味料的颜色已经全部染进肉里,连骨头缝都泛着香料的金红色。
土豆块切得不大,边缘已经炖得微化,咬一口肯定就糊开。淀粉崩解后和汤汁搅在一起,让整锅东西像是浓稠的泥金,沸腾着、翻滚着,气味几乎要把人按进锅里。
夏油用勺子随便一拨,汤底被翻出来。
咒树根的片片黄纤维贴在牛肉上,辣椒的碎粒嵌进□□。
每一块肉、每一片土豆、每一口汤,表面都裹着厚厚一层亮晶晶的酱汁,稠得像熔岩,又透着香草系的辛甜。
他深吸一口气。
夏油杰坐到锅前,没先盛饭,直接用勺子在锅里挑了一块牛腩。
颜色最深的那块。
肉边泛着红铜色的油光,勺子一碰就松,连着一小截牛筋,表面黏着咖喱糊和碎辣椒粒。
他吹了下热气,没犹豫,直接送进嘴里。
第一口没嚼,先是含着。
“呼……呼!!”
好辣!!!!
酱汁铺满舌面的时候,他鼻子跟着一缩。嘶哈嘶哈!
不是那种暴烈冲顶的辣,是一层层推上来的热——辣椒粉像小刀刮过肉表,把牛腩脂肪表层烫出一股浓香,又不往深里钻。
只是咬着咬着,那股热度就从肉里渗了出来,像是藏着火星的油块在口腔里炸了。
肉很实在,是那种炖得刚刚好不碎的韧感,咬下去还能分得清纤维方向。
但关键在那一点点筋。
筋软了,油也化了。
辣椒正好贴在油脂边缘,让它一边化一边辣,一边辣一边香。少年咬得慢,舌头贴着牙龈,感觉油热和咒力混起来,一点点往喉咙下面滑。
再一尝。
树根的味道从中段冒出来了——不止纯粹的香,还带点涩。是一种轻微的灼舌感,像硬香草在口腔里扫了一圈。
但那种涩和肉的油碰到一起后,居然不冲突。
油拉着它翻滚,那点涩味变成了一点点像药材的清苦,正好卡在牛腩的尾味上,把整个咬合过程收住。
他闭着嘴嚼了好几下,被辣得眼角跳。
“……嘶!!”
第三块牛腩下肚的时候,夏油杰已经开始面目狰狞地吸鼻子了。
哎哟,男高中生整张脸都被辣得发胀,鼻腔像被火药线点着了,眼睛酸得止不住地眨。又辣又好吃,他咬着筷子赶不及说话,低头又快速夹了一块肉,往嘴里送。
香气混着蒸汽往脸上扑,一入口,辣味像刀背一样蹭过舌头,一路蹭进喉咙。整块牛腩在口腔里炸开,油脂顺着牙根往下流,热得带着些许烫,像有什么东西从鼻梁骨一路压下来。
他狠狠咬了一口,咀嚼声都带着点气音。
“……好辣。”
嘴角发麻,鼻尖全红!眼眶一热,泪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他放下勺子,舌头贴住上颚,呼吸短促,眼睛一闭,热气和眼泪一起滚下来。
可恶,辣是真辣。
但好吃也是真的好吃。
他低头抹了一把眼角,又伸手去锅里翻下一块肉,连带一大块土豆。
一边吃,一边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泪水混着油汤落在碗边,他吸着鼻子,嘴里还咬着那点牛筋没嚼完。
“嘶……呜呜,好辣好辣。”
他边吃边忍不住嘟哝,声音里带着点沙哑,像刚刚哭过一样。
身边的五条悟突然动了一下。
一个极轻的动作,像是手指抽了一下。
夏油杰动作顿住,碗沿还挂在嘴边,腮帮子鼓鼓的没敢动。
“!!!”他激动转头看去。
昏迷的人依旧闭着眼,嘴唇微张,脸色白得发青,睫毛却轻轻颤了一下。
他僵着身体靠过去,轻声叫:“……悟?”
没人回应。
但五条悟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这次,是在抓什么。
夏油杰一瞬间心口发紧,连忙把碗撂在一边,膝盖磕着地面凑了过去。
他扶住五条悟的肩,想把他叫醒,却听见对方嘴里含糊地吐出几个字:
“……杰……”
声音像是被雪压蔫了的松针,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股压抑的颤音。
夏油杰猛地低头,贴近五条悟的嘴边。
那人没睁眼,喃喃又说了一句:
“……不要哭……不要伤心……”
夏油杰怔住了。
他喉咙一紧,眼睛盯着那张闭着的脸看了很久。
“悟…悟?”他轻声问。
没人答。但那只原本无力的手指还在动,像在找什么人。
夏油杰俯下身捏住那只手,放进自己掌心。
“……悟,快点好起来吧。”
他声音很轻,几乎是贴着指缝说的。
“我需要你。”
话刚出口。
那双眼,睁开了。
五条悟睫毛抖了抖,眼神模糊地对上他,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眯起眼睛,喉咙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地挤出一句:
“杰需要老子?”
夏油杰的脑子“轰”一声炸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整个人僵在那儿,嘴巴半张着,脸从下巴一路红到耳根。
“你……你刚刚不是昏着吗……”
他一口气没捋顺,直接被卡住。
“我以为你听不到的!!”
五条悟眨了眨眼,虚弱地抬起手,手指在空中晃了一下,缓缓伸向挚友的脸。
夏油杰下意识往后一躲,又停住没动。
“你…干嘛……”
他小声问,眼睛不敢直视那人。
五条悟的手落下来,撑在他脸侧,指腹拂过他眼角。
“笨笨杰。”他低声说,“不要哭了,老子都被你吵醒了。”
夏油杰咬着嘴唇,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五条悟用大拇指抹去他眼下的泪痕,慢慢贴上去,力气轻得像是在摸什么易碎的东西。夏油杰抓过五条悟的手,指尖略用力捏了一下,不敢太用力,刚刚好足够传达“别得寸进尺”的信息。
“我才没有哭,”夏油杰别过头尴尬地说,“是辣椒太辣了。”
五条悟半睁着眼:“哪里来的辣椒?”
“火山头转化出来的。张嘴——”
他扶着五条悟让人慢慢坐直,舀了一勺牛腩,轻轻递到五条悟嘴边。
那块肉块大得实在,边角是被炖到微皱的牛筋,表面黏着厚酱,颜色是深得发亮的红橙,几乎像在发光。
“诶~一睡醒就有好东西吃呀。”
五条悟顺势张嘴嚼了一口。
肉刚入口时还温温的,一口咬下去,那层酱汁和油脂便同时在口腔爆开。辣感第一时间没冲上来,反倒是肉里的热把舌头先压了一下。接着,辣椒粉在牙缝间炸了。
一股热从口腔升起,顶着上颚烧,鼻腔刺得发酸。
五条悟的眼泪唰的流下来了,他嚼嚼,被辣到面无表情,片刻后才挤出一句:
“……好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夏油杰低头闷笑,笑到肩膀一抖。
夏油杰做的饭实在好吃。
牛腩肉,选的是肋条边上带筋带雪花的那一段。小火慢煨着,那肉里的筋络便一点点酥软,脂肪如雪消融,丝丝缕缕地渗进汤中,化作一股浑厚丰腴的底韵。牛筋同样被火慢慢煨化,夹在肉中间一条一条地断开,咬着绵、吸着香。
牛腩彻底炖透了,入口竟不费牙,舌头轻轻一抿,便化开了,留下满口的肉香与胶质的黏糯,筋上的油在舌头边一挂,辣意就顺着那道油痕一路滑下去!
咖喱酱汁本身是稠的,浓到能挂住勺子那种。辣椒粉的粉质混进土豆释放的淀粉后,没有散开,而是像软浆一样包着整块肉。
咬一口。
油脂风味、香料风味,全在里面融了。
五条悟一言不发把那口肉咽下去,舔了舔唇,接着自己撑起身从狱门疆找出碗和勺子,坐到夏油杰身边,舀了满满的一大碗肉。
“咕~!”
小猫肚子打雷了。
夏油杰看着五条悟呼噜呼噜地埋头吃,心中升起一股满意。
勺子下去,带起一整块松鸡腿。表皮已经炖得发亮,肉质发白但不柴,骨头缝里还透着一点点浅红色。
咬下去第一口,肉是弹的。
不像牛肉的筋香,而是带一点野味的紧实。酱汁没有压死肉的香气,反而被它挑起来,辛辣在鸡腿肉纤维里穿透之后,被油裹着缓了一下。
咬着咬着,肉汁从口腔一角挤出,混着酱、混着根的辛香,一路润下喉咙。
松鸡肉炖的块,因为它性子急些。
它虽然熟得急,却也懂得借借别人的香味——鸡腿肉块在滚烫的汤汁里翻滚几回,便吸足了红艳艳的辛香。咬开来肉丝分明,鲜嫩得很!还带着点野禽特有的鲜甜,与牛腩的醇厚相映成趣,一刚一柔。
两个少年吃得飞快。
汤汁一勺接一勺地舀,酱汁越喝越辣,但也越发上瘾。
快吃掉一小半时,五条悟停下筷子,眉头一挑。
小猫发出灵魂一问:
“之前狩叔教我们煮石狩锅的时候不是说牛奶可以解辣嘛?能不能倒点奶油进去?”
夏油杰一顿,随后反应过来,惊喜道:
“悟!!你太聪明啦!”
他蹭地站起来,从狱门疆里翻出一罐椰浆和一盒软化奶油。
奶油和椰浆厚重醇滑,倒进锅中时发出“咕”的一声,坠入酱汁,和那团橙红色搅合在一起。
白和红刚混上去时有点突兀。但搅拌几圈后,颜色立刻变了。
浓汤从岩浆般的颜色转为更柔和的奶橙色,少了刺眼的辣意,多了温润的光泽,像把一团云搅和进夕阳里。
他俩各自尝了一口。
汤变了!!
根本没被冲淡多少,反而被托住了!?
乳脂将辛辣包裹得更均匀,香料的棱角被磨掉了一些,味道更厚、更绵长。
五条悟大大喝了一口汤,又咬了一块牛肉。
这次辣感还是在,只是没有那么攻击性。
油脂的热度被奶香调和,咖喱的根味从冲撞变成绵长。咀嚼的时候,能感觉汤汁变得更滑,每一口都像被裹了一层软绸。鸡肉变得更温和。土豆也终于显出了自己的角色——那点绵糯和甜味,在加了奶油之后成了整个咖喱的缓冲区,把之前几轮“辣到魂飞”的感觉压下来,变得几乎可以贪吃。
肉不再爆辣,在胃里慢慢热起来。
咬下去不是一下子上头,而是油香在口腔停一会儿,再慢慢浮出那十几种咖喱香料的细腻味道。
不过,最突出的,其实也就是姜黄根、辣椒、豆蔻和孜然这几个角色。
身为咒力食材的姜黄和辣椒都是主角,风味的筋骨全在这。它们俩一遇到热油,那辛辣感便活泛起来,是引路的先锋。
绿豆蔻,则是咖喱中年轻又甜美的角色。它在汤里沉浮,香气丝丝缕缕渗出,炖久了,那股子凉意便融进汤里,调和着辣椒的燥热。
孜然呢?
它能驯服肉类的腥臊,尤其与牛羊肉是绝配,在咖喱里,它负责提供一种温暖的、令人踏实的底香。
这炖煮的过程,便是香料与肉的一场缓慢的“化学反应”。
油脂是绝佳的溶剂,香料中的脂溶性芳香物质在热油中尽情释放、交融,香气分子被激活,四下里乱窜。美拉德反应让肉类表面焦化,生出更深沉复杂的焦香风味。牛腩中的胶原蛋白在长时间炖煮下,温柔地水解成明胶,汤汁于是变得浓稠挂舌,泛着诱人的光泽。脂肪微滴在汤中乳化,形成稳定的乳状液,使得汤汁醇厚顺滑而非油腻。柠檬叶、豆蔻中的挥发性精油,在热力的催化下,与汤汁中的酸、醇发生微妙的酯化反应,生成新的、更柔和的芳香化合物。土豆里的淀粉糊化,默默地增稠汤体,也吸附风味,成为香料的载体。各种滋味——肉丝的鲜、脂肪的润、香料的辛香甘苦、土豆的甜糯——在时间与热力的调和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界限模糊了……最终融合成一种圆融饱满、层次跌宕的复合体!
锅底渐渐露出来了。
酱汁还剩一点点,全都贴在锅底边缘,五条悟舍不得浪费,幸好他在这时突然想起了洸姨做的牛乳面包,于是赶紧从狱门疆拿出来,他和夏油杰掰下柔软的面包,把剩下那圈浓咖喱酱刮得干干净净!
酱粘在面包底下,一层软一层粘,入口时面包是香甜的,但舌头先尝到的是咖喱的咸、油的厚、香料的尾味。牙一咬,面包吸饱的汤一下子压出来,从牙根暖到胃底。
你一口我一口,这锅火山咖喱地狱锅被吃的一点不剩啦!
五条悟靠着石头坐下,轻轻喘了口气。
嘴唇是红的,胃是热的,这俩家伙满头冒汗,简直像刚从另一场战斗里爬回来!
2006年2月2日,藏王山。
天光将启,雪地灰蓝。
一双浅杏色的雪地靴踏进了藏王山的边界,脚下积雪未化,夜蛾正道紧随家入硝子后。
他们连夜从东京赶来,此刻只盼着快些,更快些!
千万别出事!!
家入硝子和夜蛾老师刚靠近营地,就看到让她极其无语的一幕——
五条悟和夏油杰衣衫不整,嘴唇红肿,呼吸急促,满头是汗,挤在一起不知道正干什么。
硝子停住脚,沉默三秒。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医疗箱,又看了一眼红光满面的五条悟,沉默地握紧了提手。
“……”差点直接原地掉头走掉!
忍住。
忍住忍住忍住。
她这该死的医德。
家入硝子走上前,嗓音幽幽的,像是从冷空气里飘出来:
“不是说昏迷不醒吗?怎么,五条公主被夏油王子的真爱之吻唤醒了?”
第55章 和挚友同居很正常啊
“不、不是——硝子你在说什么啊!!!”
“我们刚才吃了爆辣咖喱锅!”
哈, 爆辣?
“你们两个,哪怕只动了点脑子也该知道自己是伤号。”
夏油杰盘腿坐着,神色尴尬。五条悟躲在他背后隔一会儿偷看一下家入硝子, 脸朝内埋,呼吸带点鼻音。
“硝…硝子…你说的是我,还是悟?”夏油杰小声问。
“都有。”硝子语气平平, “五条这家伙, 脑子有问题是老早的事了,现在可好——真出毛病了。”
她伸手按上五条悟太阳穴。
“他大脑经历过超负荷的透支运转。你们到底搞了什么?”
白发少年心虚挠了下脖子,不敢作声。
“还疼吗?”家入硝子问。
五条悟撇嘴:“你戳老子当然疼。”
啧。五条这家伙……只要在夏油旁边, 就老是会自动发出一些黏黏糊糊的肉麻声音。
“你现在该担心的是脑子。”她动作不停, “这次撞大运了,竟然没出什么大问题……”
五条悟不说话,眼神往天上飘。家入硝子冷笑一声,戳了他一下。他动了动肩膀,咬着后槽牙,一声也不敢吭,也不敢躲, 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轻拍自己后背的夏油杰那边。
“恢复得倒挺快,”硝子松开手, “你这个怪物体质, 要是再给你几天估计还能长出第二颗脑袋。”
五条悟抬起一只手指,虚虚比了个“耶”。
“闭上嘴吧。”家入硝子收回手套,把废纱布塞进袋子, “你真的以为在夸你吗?”
“杰~”五条悟立刻控诉。
“你这家伙先别缠着夏油了。”
硝子又看了看夏油杰,一根根骨头按过去:“我看你才是问题比较大的那一位……全身都是擦伤、淤青,还有两道骨裂, 你没感觉的吗??”
“疼疼疼——”
“哈。”
夏油杰呲牙咧嘴想了想,“大概是战斗的时候摔过一下,撞到背了。”
真是服了。家入硝子:“真亏你能撑到现在。你的外伤比五条要重得多,换了别人绝对要去住院的。”
话是这样说,她手上动作却很轻。使用反转术式之前多少还是要消个毒才好,酒精棉擦过略深的伤口,夏油杰忍不住抖了一下。硝子看他疼成这样,又放轻了点力道。
真是的,硬撑什么呢!这两个笨蛋。
片刻后,硝子忽然想起什么。
“那个小孩呢?不是在电话里说还有一个伤者。”
夏油杰一怔。
“祈本里香。”靠谱的同期抬眼看他,“你们俩随手救的那个小女孩。”
这几个小时内夏油杰满脑子都是五条悟,不提醒都差点忘了这回事,他赶紧答道:“你等等,还在菅原道真的结界里。”
家入硝子扶额:“赶紧的。”
那孩子还睡着。
被咒灵附身后她也才安稳不久。夏油杰盯着小朋友观察了一会儿:小小的小不点儿,抱着背包缩成一团。
啊。那几根油炸苹果条。
“硝子!她被一个很强的诅咒段时间附身过。”夏油杰低声说,“当时附身状态下,她误吞了点我的咒食料理。你觉得有没有什么影响?”
在场唯一的野生医生闻言,手掌覆上孩子的额头细细感受。
半晌,她收回手:“没发现有任何咒力残秽。”
“诶??什么?”
“她体内干净得像没碰过任何诅咒。”
“诶?!可她明明被山姥附过身欸!真的没影响吗?”
“不会有错的。”家入硝子也起了点兴趣,点头道:“但她体内完全没有咒力残留。我甚至怀疑,她会不会是那种——体质本来就有奇特抗性的人?辅助监督里不是也有这样的情况吗,能吸引脏东西但不借助结界就看不见的人。”
夏油杰没说话。
那可能不是体质,是……咒食。
悟之前提出来的“咒力食材能够吸附人体内会催生诅咒的负面能量”那个猜想,竟然有几分靠谱!!!
家入硝子倒是没再追问,只轻轻帮小朋友盖好毯子。
她扭过身看向夏油杰。
“你们是什么打算?直接回高专上课还是要继续休息一阵?”
夏油杰张了张口,一时没答上来。
可恶!!还想玩,不想上学。
夜蛾正道一看两个学生犹豫的神色就知道他俩不想回去上课,暗觉好笑,又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对了。高专上面也有指令让我带过来。”
他把那张纸随手叠起,又收进外套里。
“杰、悟,总监部要求你们尽快返回报告。你们是怎么想的?”
作为高专老师、尤其是三个特例学生的班主任,夜蛾这边只要一有点风吹草动基本就会被总监部安插在高专的眼线给反馈上报,因此这次他带着家入硝子紧急离开高专前来支援的事情,实际已经引起了咒术界高层的小小震动。
尤其是——得知数只特级咒灵不仅被二人联手打败,还成了平民咒术师的私人囊中之物这件事情。
夏油杰一屁股坐回木墩上:“老师——我们暂时不想回去!”
五条悟摇头晃脑地连连附和:“就是~就是~我们还有些事得处理呢。”
看吧,他就知道。夜蛾正道无奈。
“嗯?你们要留下也要给我个详细理由,说说吧,什么打算?”
他语气平稳,像例行询问任务执行情况。实际上心里已经开始构思怎么为学生们推掉高层们可能会提出的单独接见要求。
夏油杰反复摩挲着指尖,不多时便开口了。
“老师,我们想修复这片森林。”
“嗯?”夜蛾正道意外。
“我们之前战斗的时候……把这里破坏得有点严重。”夏油杰说,“您也看见了。那边整块山体滑了,溪谷干了,咒灵领域退掉之后,地表的根系都断了。”
“本来这片森林就不健康。”五条悟接话,“你翻过那边那个断层了吗?一大片煤渣,树根全是空的。”
“这里之前有煤矿。”夏油杰说,“被封了几年,但没彻底处理。再加上诅咒侵蚀,已经废了。”
夜蛾没吭声。他看着雪中光秃秃的枯树,和脚下那一块焦黑的山石,沉默片刻。“你们有办法?”
夏油杰点头。“我新收的咒灵能促进植物再生。它能唤醒地力,但需要时间。”
“咒灵能自己干活?”
“能。它能调动野草和藤蔓。如果咒力供得上,也能带动土壤循环。”
“那你们打算怎么做?”夜蛾问,“就你们两个驻扎?还是拉别人也来一起?”
“就我们两个。”
“你们想怎么恢复?”
“边住边修。”夏油杰说,“先把伤害过的地方处理掉,把污染隔开,再开始播种。”
“播种?打算播什么?”
“野草、蕨类、广叶木种什么的吧……反正咒灵自己对山上很熟悉,它会自己挑的。”
看来这两个孩子是认真的!难得见这两个家伙这么有计划。夜蛾正道考虑片刻,说道:“你们知不知道日本的林地是可以买卖的?”
如果费尽千辛万苦复原森林,接过曾经的开发商找上来纠纷想要走地方……到时候就会产生些不必要的麻烦。这两个孩子虽然年纪不大,但都不是会随手甩下事情不负责任的人。这样的话,由他们自己来接手是最好的,这样做什么事情也名正言顺。
话一出,五条悟坐直了。
“真的吗?”
“真的。尤其是这种开发过的残林,很多原地主根本懒得管。如果你们真的打算留下来搞修复,倒不如干脆买下来。”
“买下来就能随便改造了?”五条悟两眼发亮。
“可以申请开发权。但你们得有名义人,最好是成年,财产登记过的。”
五条悟立刻问:“用咒术师执照不行吗?”
“不行,这位未成年咒术师。”
夜蛾转而又道:“不过,如果悟告诉家里的话,五条家肯定会马上出面把这个事情给办妥。”
话音刚落,五条悟脸上的兴奋顿住了。
“……老子才不要五条家的钱。”
他低头想了一下,语气很认真。
“那是老子和杰的家,不是五条家的财产。老子不想把我们盖的地方,、登记在什么五条产业名下。”他停顿一下,“我们要一起出钱!”
夜蛾顿住:“……你们确定?”
“当然捏~!”五条悟回得利落,“老子和杰的家,得我们两个一起出钱才行!五条家的钱不能算。”
家入硝子前面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忽然开口了:
“你们两个……打算要一直一起住?”
“对啊。”
“长期?”
“很长期。”
家入硝子沉默两秒:“你们不觉得哪里怪怪的吗?”
夏油杰行得正坐得端:“哪里怪了?”
“……到七八十岁也住一起吗。”
“我们两个才不会被年龄限制梦想捏~”某巨型小猫眨了一下眼睛,语气轻快,“老子和杰可是要永远一起玩的挚友捏。”
“挚友!”五条悟又强调了一遍,“挚友同居很正常吧?”
夏油杰也笑着赞同:“是啊硝子,挚友同居很正常的。”
家入硝子眼神有点空。
自己唯二两个男同学竟然要同居了。好震撼。
五条悟掰着手指开始算钱。他一边数一边念:
“老子这边所有的钱加起来有六亿左右现金,还有一些没什么用的咒具可以拿去卖掉,大概能卖个一亿多,杰你呢?”
“我那边差不多一亿八千万出头。”夏油杰说,“这次的任务酬金到手之后加在一起快一亿九千多万。”
“夜蛾~十亿以内的林地可以买多少?”
“足足够买下一座小型山峰了!”夜蛾说,“种树、住人、开发什么别的都行了,你们两个也不至于住遍整座山吧??”
五条悟盘腿坐下开始画图,拿木棍在地上划来划去。
“这边盖屋子,这边留给咒灵种树,这边弄个露天泡汤池——”
“停。”他忽然停住了,手指顿在原地,整个人僵了一秒。
“怎么了?”夏油杰问。
“我们钱不够。”
他掰手指,算得飞快,脸越算越黑。
“刚才我们算的只是买地的钱!没算盖房子和装修的呢!如果要做超大厨房、观景台、游戏厅、玩具室……根本不够耶。”
“怎么办!!!!杰——”
小猫蹲在地上低头发呆,蒲公英一样毛茸茸的头发也跟着心情一起耷拉下来了。
“啊啊啊——”夏油杰也嚎起来。
家入硝子颇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从外套里抽出一张卡,递过去。
“我可以借你们一亿。”
五条悟猛地抬头,“真的吗?!!”
“嗯。”家入硝子点头。
黑发男同学小心试探:“那……那利息?”
“我要其中一块山地使用权。以后假期来住。”
“谢谢硝子大人!我们会写借条的!”
啊,太真诚了,夏油这家伙,突然露出这种超级认真的眼神反而让人有点招架不住。
“随便。”家入硝子转过身,把卡往他手里一塞,“我诊金很高的,不差这点钱。”
五条悟一把抱住卡,突然开始荷包蛋眼攻击!
“呜呜呜呜呜!!硝——子——”
“呜哇啊啊啊啊硝子——”
两个人激动得上蹿下跳,就差给家入硝子五体投地了。
“啊,不用谢,帮忙装修得漂亮一点就行了。”
“一定让硝子大人满意!!”五条悟信誓旦旦。
夜蛾正道看着他们几个就这么轻飘飘的投出去了几亿日元,没忍住手抖了一下,几秒后,他才回过神说道:“那我去帮你们处理林地购置的手续,但你们得保证安全。”
唉,这群孩子。
算了,谁叫他是唯一的大人呢?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小孩子们实现梦想、快乐地生活着,就是大人的职责所在啊。
“明白!”
“悟别乱跑,杰,你看好悟,还有注意咒灵别太引人注目了。”
“明白!”
“结界要布好。”
“明白!”
“我也走咯。”家入硝子抬起包。
两个少年感动点头:“谢谢。”
夜蛾正道再度看了眼这群孩子,什么也没说。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夏油杰的肩。“我去安排手续。祈本里香我负责带回去,你们记得每天要和我联络一次。”
五条悟、夏油杰与二人作别,便开始对这片森林“大展身手”了。
“杰!!快来~哈哈哈哈哈哈——”
“等等我!等等我!”
这片山神之森的最高点,有一颗巨树。
巨树先是被叫醒,一波又一波的斧子、电锯和挖机试图帮它搬家,只不过每一次都觊觎失败;最后,它在一个矿主的手里从巨树变成了大树,失去了许多生长了百年的根——那些树根被运往各地,成为了昂贵的家具和奢侈摆件。
它又以大树的身份栖息了数十年。
然后,再次被意外叫醒了。
大树先是失去了山神的滋养,又不慎引来了‘菅原道真’劈出的雷,最后被花御大人吸干了生气。此刻,它奄奄一息地伫立在这儿等待自己的命运。
我们来了!
年轻的客人们说。
这座山来了两位新客。那棵巍峨的树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看着两个小小的人类在自己身上忙来忙去。
阳光在它的巍峨苍老的肩膀上慢慢爬,听它悄悄在心里说着对两个新客人的看法。
又有人类到你这里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你不害怕么?
害怕又能如何呢?
你独自活了万余年都没死,短短一百多年就被人类伤害成这样,你不怕么?
我怕什么呢?
你不怕命运将要终结么?
我会变成腐殖质,我会将我的所有献给这片哺育了我的大地。
还有呢?
我还会变成雨、变成风、变成任何一草一木,变成蘑菇的养分和鼹鼠的家园。
仅仅如此?
仅仅如此。
大树晃晃枝桠,发出了深深的叹息。它已经很老了,皮肤颜色深,皱纹深得像这座山的沟壑,缝隙里爬着一团团湿润的青苔,贴得紧密,像一层软软的旧毯子盖在老人的膝盖上。
它的茎干摸上去粗硬,每一块纹理都有起伏,骨节突起,掌纹粗长,它的手里藏着很多很多这片森林的秘密。
这棵树大得惊人。要二十个人,不,五十个人手拉手才绕得过它的身躯!
它的根从地里探出来,张开手指把周围的土地牢牢扣住,指缝里长出小小的花,有风经过时,那些并不漂亮的小花儿就会抖一下,轻轻打个喷嚏。
树根底部,有个拱形的洞。
洞沿往内收,很像一个天然张开的嘴巴。
啊!小小的客人们,你们要在我身上做什么呢?
五条悟和夏油杰钻进树洞里畅快地跑、比赛攀爬。
“叮叮!当当!”
森林的老者看着他们从早忙到晚,从天亮忙到天黑。自己的身上一点一点变得不一样起来。这种变化令它惊异不已!也让质问它的太阳吓得匆忙离开了山林,潜回深黑的海里。
崭新的大门就在嘴巴里。
门是整块橡木做的,高得几乎能让长颈鹿群列队走进。表面布满年轮,门上没有锁,也没有把手。它非常漂亮,只是——有“一点点”沉重!
“吱呀——”
那声音低,慢。
浓绿的老者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哈欠,树身也跟着轻轻抖了一下,好像整棵树在疑惑:“嗯?”
空气里有一点潮湿的木头味道,从门缝里漏出来,带着地底深处的气息。
门慢慢打开,外头亮起的篝火在门口画出一个圆弧。树洞里,藏着灰绿色的光。
树的肚子很安静。
风从背后吹过来,把几片叶子吹进门里。叶子停在门槛上、贴着地板睡着了。
光线从门外里慢慢透进来,像水一样顺着树皮往下流。
楼梯就贴着树干长出来,一圈圈地盘上去,没有一根钉子,全是树自己长出来的样子。
踏板也是木板,表面刨得平整,还能看见年轮一圈圈往外摊开,像蛋糕上的糖纹。踩上去不会响,但脚底能感觉到它在很舒服地轻轻回弹。每走一步,树就跟着你一起动一下。
扶手是粗藤蔓编的,从树根那头爬上来,自己拧成了一条柔软的绳!
新长出来的嫩芽藏在缝隙里,摸上去有点痒,像小东西在打招呼。再小一点的藤蔓就更不安分,喜欢缠着手,有时候会勾住衣角轻轻一拉。
“啊,衣服勾住了。”
“悟不说我都没注意。”
“走吧,我们把枕头放上去。”
“嗯。”
再往上,一点风从楼梯转角那吹下来,树干在整个中段伸出几根粗得像人的大腿的枝杈,它们交错着托起了这个房间。
地板是整块大木板拼起来的。板面打磨得很平,但边缘还有些小节疤,五条悟负责把最后一块板锤进去,锤得太重,他敲歪留下了一点裂纹。五条悟本来想换掉,结果被夏油杰留了下来。床架是桦树枝搭的,还没铺东西。枝皮没剥干净,触手有点粗糙,摸上去会抓衣服。他们把床脚做得很高,冬天可以在下面塞暖水袋,也可以以后买了新的床再搬过来换掉。
靠墙角落放了个小木架,因为夏油杰睡觉前偶尔会看看时尚杂志,而五条悟半夜起来会口渴,所以这里用来放面膜、水壶和漫画。
他们给这里开了个窗子:清晨时,阳光从枝缝之间钻进来,先照在天花板,再慢慢滑下来,落在床上,落在他们身上,最后落在地板上。
这里还有悬挂香草包的地方。
风从高处灌下来,会把香喷喷的味道带到屋子另一头。
浴池靠在西北边那根最粗的横枝上。
是夏油杰先提议挖出来的。他用锯子在树皮上划了个轮廓,五条悟说太小,两个人泡不下,于是又往外拓了一圈。现在这水槽够两人并排躺进去,肩不挤,脚也能伸直。
边缘是他们混着黏土和碎石慢慢抹上去的。用的是空手抠下来的干土,捏得像在包饺子。干了之后还有他们指甲按出来的小凹坑,夏油杰说等以后有空再磨平。池底贴了一层薄石片,踩上去不滑。五条悟负责铺那块最中间的石头,那块石头颜色最浅,被他选成“正中心的屁股位”。
热水呢,当然是从上方用竹管引的。
他们试过好几根,弯曲角度调了整整一下午。最后那根是五条悟抢着安上去的,夏油杰说它长得好笑,于是它现在有了名字,叫“撒托噜管”。
树皮和树叶盖在头顶,阳光透不过来、小虫子也爬不进来。但风吹的时候,会掉一点干叶子。他们说冬天可以用帆布搭个顶棚,夏天就留着给风钻进来。
“老子想泡着澡看星星捏~”
“会被蚊子咬的。”
“让咒灵帮忙赶蚊子不行吗?”
“……我不想露天洗澡。”
“好吧。”
“再说了,我们不是要在别的地方弄个汤池吗?”
“好吧。”五条悟妥协。
浴室里当然也有凳子——树的枝条被削成平面,刚好能坐。
他们计划在这里放两个木盆,一个盛果子,一个放搓澡巾。五条悟打算夏天的时候一边泡澡一边吃雪糕。
现在这里还没有水,竹管空着,风穿过去会发出“呜——”一声,它等着今晚的第一次热气升起来。
真是像模像样呀!大树说。
厨房在肚子深处,是他们一起掏出来的。
那一段树芯原本空一点,他们站进去试了好几次,才定下现在这个形状。墙壁没有贴板,保留着树原来的纹理。灶台贴着内壁,是用三块大石头垒的,灶口不大。他们专门试过两只锅,一只太宽,一只刚好。那口“刚好的锅”现在正挂在墙上,底下垫着干草防滑。
橱柜是树干内侧挖出来的格子,边缘还留着裂口女用斧头和锯子剁出来痕迹。五条悟说这里以后要放陶罐和碗,他随手比了一个高度,夏油杰就照着那个高度做了一排架子。
那排架子歪了一点,钉子也打得不是很熟练,可是,里面有五条悟最宝贝的一套碗和勺子,所以他喜欢得不得了。
厨房角落留了一大块空地。他们没决定是放桌子还是做料理台,只说先空着。窗户在它左边,是夏油杰坚持要开的。
“这里开个窗户可以晒蘑菇呢!”
“哈?万一有小狐狸过来偷走怎么办?”
“我想要窗户,不可以吗。”
“哦、哦,”
树干偏东的位置,是他们两人一起挑出来的书房。
那段树壁原本不平,五条悟想开个圆窗,夏油杰觉得太难切,最后变成了现在这扇窄窗。窗台下装了架子,用来放笔、本子和“万一有一天会用到的小东西”。
现在的书房还空空的,不过——
这里是人类专门用来装笑声的房间!大树心想。
书房的墙角还堆着一个空竹筐,是他们提前准备的“杂物收纳站”。有一只小猫说:以后这里要放弹珠、迷宫球、十连抽贴纸,还有他现在不承认收藏过的魔法小卡。
夏油杰没拆穿他,只是又编了一层粗藤圈,把竹筐边缘围紧一点。
“完工啦。”夏油杰满意地拍拍手。
现在摸上去很结实!风也吹不翻。
门后那一面树皮被刮得很光,现在已经刻上了五条悟和夏油杰的身高线。
大树看着这两个小小的刻痕,“簌簌”直笑。
太小啦!
你们要长到什么时候才能和我一样大呀!
地上铺了旧棉毯,是五条悟偷偷抢来的,说软一点“摔不疼”。夏油杰没答应他打滚比赛,但也没把毯子收走。他在毯子上画了一排小圆圈,说以后可以跳格子。
温暖的火光从侧边爬进来,在毯子边上打了个滚。
落地的光像猫尾巴,顺着墙角慢慢晃进屋子,扫过木雕狐狸的脑袋,又停在软木板下。
从主树干出发,有三条走廊往外伸。
板子是杉木的,一块一块钉上去,踩上去会“咯吱”响。五条悟一开始没量准间距,有两块踩起来特别窄,每次走过都要踮脚。夏油杰说迟早有人摔下去,他自己用麻绳又绕了一圈,把那段绑得更稳一点。
绳索是用普通的软枝条拧成的,两人担心走久了会变软,于是,他们用双手拉过每一段试试弹力。
“风大的时候这里会不会像桥一样晃呢?”
“会吗?”
五条悟听了之后,特地站在最边上跳了一下。
“哇啊!你干什么!”
“老子试一下嘛~”
“真是的,悟下次要先说一声哦。”
“知道了。”
五条悟吐吐舌头。
护栏是山葡萄藤编的,还没完全干。
第一条走廊通往一间独立的小树屋——那是他们特意留给客人住的房间,门窗都比主屋小一点,门口预留了放毛巾篮的木架。以后要是有人来做客,就在那里住。第二条连着书房和游戏房,可以随时切换学习和打游戏的状态。
“可以啦,再挪就太挤了。”
“没有挤啊,刚刚好呢!”
“你再坐一下试试!”
“真的没有。”
“好吧。”
第三条走廊通向一块半开放的平台。他们准备在那边摆桌子、放椅子,晚上吃宵夜、吹吹风、看看天。夏油杰已经量好椅距,五条悟试坐了一次,觉得有点不方便和杰贴在一起,也不方便随时偷吃对方的点心,于是又把桌子往中间挪了五公分。
三条走廊在空中像展开的纸带,从主干分出去,绕着树冠爬行。走在上面,能看见下面风吹过枝桠的波浪,树叶像海浪一样仰起又低头,一层层扫过去。
风有时会钻进藤缝里吹哨,走路的人听得见,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加快脚步。
那是在树冠比较密的那一侧。
枝条自然地围成一个小窝,好像这棵树不小心捧着胳膊睡着了一样,留下了一块能坐人的凹地。所以,他们只是稍微修了一下,把几根粗枝交错卡紧,再垫了些干苔藓。
空间不大,只够一个人盘腿坐进去。坐进去的时候膝盖会碰到树壁,脑袋刚好贴着上方那一层叶子。
小小的、挤挤的。
五条悟超级超级喜欢这个地方!!
“啾啾、啾啾!”
偶尔有山雀飞进来,从缝隙里钻进来,一落就是“扑棱”一声。
新来的大家伙。
它们跳到木板边上,歪着脑袋盯几秒,再跳两下,然后“哧”地飞走。
这棵大树还多了个滑滑梯。
滑滑梯就藏在厨房后方的树洞里。
是他们在树干里找到的一段自然斜面,原本只是空腔,后来五条悟滑了一次,夏油杰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哧溜!”下去,没一会儿听见底下传来的笑声,也开始心痒痒起来!
“悟!!让一下让一下——”
“什么?杰你说什么?”
“啊啊啊啊啊!!!”
“嗷嗷?!”
“嘶嘶嘶、疼,哎哟……”
“杰是笨蛋吧!!”
“都叫你让一下了。”
“滑滑梯那么长,老子又没听到。”
“干嘛坐在地上赖着不走。”
“……哼。你管老子。”
那段树洞后来也被他们打磨过。木壁原本有点小刺,山童想办法磨了好一会儿,边角总算磨得发亮。整个滑道从厨房通往主干低层,刚好绕过半圈,出口落在储物间旁边。他们打算以后偷偷从这儿运点吃的下楼。
“呼——”
大树悄悄垂下茂密的枝桠看了一眼。
现在洞口干净,草垫也还新。
“呼——”
风偷偷吹进去了,它带着大树的小叶子们在滑道里畅快地跑了一圈又一圈。
大树畅快的笑了。
那是一个轻松的、充满生机的笑。
这便是我崭新的命运呀。
“簌簌!!”
古老的巨树抻开懒腰。
它为两个小小的人类,为这个森林的新主人飘下了庆祝的叶子。
老家伙焕然一新,在余的邻居面前也挺起了身板,看起来几乎高耸入云。
在最高处的树冠层,几根粗壮的枝干交错支撑着一个圆形平台,四周用柳条编织成围栏,缝隙间缠绕着常春藤。台面中央立着一架望远镜,晴天时,可以望见几十公里外的火山湖——那是漏瑚的老家,碧蓝的水面像一块碎掉的镜子闪闪发光。
一年四季,树屋自己也会变。
夏天,阳光滴在木板上,浴室周围的树枝长出阔叶,形成天然遮阳棚。夜里风穿堂而过,星光掉进大树的肚子里。
秋天,树屋会慢慢安静,露台地板铺满金黄的银杏叶,结出的银杏果可以拿来做天妇罗。
冬天最乖——小屋群的屋檐会落下厚厚的雪,可以堆一排小小的雪人。雪盖着平台打瞌睡,炉灶轻轻咕嘟,窗玻璃起雾,一切思考都会被暖气吹模糊。
春天呢?
大树问他们。
春天——
枝条会冒出新芽,藤蔓偷偷爬进窗缝,树皮上的苔藓会从打盹中醒来,楼梯扶手上会开出淡紫色的堇菜花。
是呀,所有人都要在这里迎来自己的春天,所有生命都要开始新的生活啦!
树屋上的厨房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肉处理了吗?”
“都腌好啦。”
“行,那老子先热锅。”
“别急别急,我酱还没调完呢。”
“蜂蜜是不是放太少了?”
“哪有,已经不少了。”
“杰你每次都只放一点。”
“太甜了会烤糊的。”
“好嘛。”
“刷子拿好哦,别再甩一桌。”
“好了好了~弄好了。”
“酱汁厚一点。”
“杰不说老子也知道的。”
“好,放着让它吸一下味道就行。”
“肉可以上烤炉了。”
“来来来!!夹子给老子。”
“别贴得太近、等等,可以啦!”
“香味出来了捏,杰。”
“翻面!边有点焦了。”
“那个蜜汁酱要不要再刷一层?”
“嗯,刷完收火。”
“那老子去处理蕨菜咯?”
“去吧。”
腌好的肋排慢慢吃进去底味,这时候,蜂蜜就该上场了。
蜂蜜是山姥给的野山花蜜,色泽清亮,甜而不腻,还带着淡淡的花香。蜂蜜里掺少许酱油、姜汁,调成蜜汁,待会儿刷在肉上,烤时便泛出诱人的焦糖色。
烤肋排,火候最是关键。
先得大火封住肉汁,让表面迅速结出一层焦壳,锁住里面的水分。这时候,肉里的蛋白质遇热收缩,汁水便被牢牢锁住。待表面微微焦黄,再转小火慢烤,让热量缓缓透进肉里,筋膜渐渐软化,脂肪也一点点融化,渗入肌理。
烤到五六分熟时,刷第一遍蜜汁。
蜂蜜里的糖分,遇热便发生焦糖化反应,生成金黄的色泽和浓郁的香气。这时的肋排表面已镀上一层琥珀色的甜香,混着肉香在热浪里翻滚。
再烤片刻,刷第二遍蜜汁。这一次,蜜汁渗进肉的纹理,甜味更深入,而表层的糖分继续焦化,形成微微酥脆的外壳。待肋排烤至骨肉微微分离,用筷子一戳,能轻松穿透,便是火候到了。
“杰,这个蕨菜果冻要怎么办?”
“先放水里煮,你水开了吗?”
“开了,直接丢进去。”
“我来煮吧,你去调糖水。”
“糖水里面要加什么?”
“蜂蜜、葡萄汁、一点点盐。”
“嗯~闻着不错。”
“模具摆好了吗?悟。”
“好了。”
“放雪童子头上吧,轻一点别撒了。”
“喔。”
蜜汁烤肋排的口味稍有些重,这时候就得上些清润的点心配着吃。
咒力食材可不像普通食材那样看季节,山姥为这座森林的新主人们找来了最鲜嫩的蕨菜。
蕨菜根带着山野特有的清甜。细细磨作粉浆,一放进热水便化作天然的胶质,是大自然的奇妙果冻。
至于蕨菜果冻的糖水汁,用得当然也是烤肋排的同款山花蜜——蜂蜜不像砂糖那般甜得发腻,柔柔的香味是最棒的!擓上几大勺蜜糖,加半碗山泉水,文火慢熬。等稀蜜糖浆泛起细密的气泡再挤入几滴青柠檬汁,就是清爽酸甜的糖水汁啦!
除了蜜糖蕨菜冻,他俩又拿雪梨、豆腐和奶油做了个特别的冰淇淋。
“梨子呢?都切好了?要不要帮忙。”
“已经压成泥了。”
“那豆腐拿来吧,老子去给它过筛。”
“狱门疆里面还有奶油吗?”
“有,要找找。”
“啊,没事,我已经找到了。”
“杰你是不是偷吃了一口?”
“……没有啦,我尝尝味道而已。”
“老子看你嚼得很香哦。”
“哼,悟专心干活吧。”
“装完了。还有别的吗?”
“烤肋排也好了?”
“刚起锅。香香的~鼻子都要香掉啦!”
“盘子我来拿,你去切。”
“嗯……嗯……好咯!!!”
“悟做得真棒。我们上楼吃吗?”
“走咯~走咯~~”
树屋顶的小露台上,夜色渐深。
饱餐后的五条悟和夏油杰并排坐在一张略显窄小的木长椅上,膝盖几乎相抵。夏油杰手里捧着一碗吃了一半的雪糕,五条悟则仰着头看天,露出那双在星空下格外明亮的蓝眼睛。
五条悟突然撞了下夏油杰的肩膀。“杰,那颗超亮的——是木星吧?还是金星?啊,反正就是特别闪的那颗!”
夏油杰被他撞得雪糕差点脱手,他稳住手腕,低头看了眼缓慢融化的奶油,赶忙吃了一勺,含糊道:“嗯,应该是木星。金星不会这么晚还这么亮。”
五条悟完全没在听,继续仰着脑袋。
“杰——!杰~你看那个!”他兴奋地抬手去指,胳膊肘直接蹭到夏油杰的侧腰,夏油杰被他碰得一颤,雪糕差点又遭殃。“你老实点啦,悟。”他叹了口气,干脆把剩下的雪糕直接塞进五条悟嘴里。
“呜哇!好冰!”
五条悟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嘴冰凉,嗷嗷抗议。
夏油杰细细看着他,被那副手舞足蹈的样子逗得忍不住发笑。五条悟的睫毛在月光下镀了一层银边,嘴角还沾着一点融化的雪糕渍,那双他最喜欢的眼睛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凉意而微微眯起,头发软乎乎、毛茸茸的,脑袋冲他一歪,有股猫儿的神气。
夜风拂过,带着草木和远处花树的淡香。五条悟的银发被吹得轻轻晃动,有几缕蹭在夏油杰的颈侧,痒痒的。
两人谁都没动,肩膀挨着肩膀。
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传递。
雪糕融化后的甜腻气息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浮动,被风安静卷落到他们之间。
五条悟忽然安静下来,声音轻了些。“呐……杰。”
夏油杰没转头。
“嗯?”
五条悟盯着夏油杰侧脸,嘴角还带着笑。“我们以后一直这样子好不好。”
夏油杰顿住。
这话听得他心里发麻,甚至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没有回望过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几下,柔缓地“嗯”了一声。
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大树最后看了一眼两个小小的人类,轻轻的晃了晃头发,接着闭上枝桠歇息。
杰出生的立春,已经来啦。
五条悟把思绪在肚子里滚了又滚,总算在那双慈美的眸中吐露出心声。
“呐…杰。”
“嗯?”
“老子呢,一直觉得地球 online 的 bug 多到补丁完全打不过来,社会上大部分人都充满自私和短视。包括这个世界……也简直像个不可救药的超烂游戏剧本,逻辑漏洞百出,看得人火大。”他继续说,“但是——”
五条悟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
“但是……还是很开心出现了你这个绝无仅有的彩蛋。”
两只手牵住了。
“老子,很感谢杰来到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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