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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把小福的褥子抢了?


    姚映疏感到匪夷所思。


    她立马起身就想往外走。站起的瞬间双腿一麻, 脚下一软,幸好有谈之蕴托她一把,才没往地上栽。


    缓了片刻, 姚映疏焦急道:“好了,快出去看看。”


    她快步走出厨房, 耳边传来响亮的狗叫声,定睛一看,小福立在东厢房最后一间屋子前, 爪子在木门上来回刨动,张嘴大声对着门内吼叫。


    姚映疏上去把它抱回窝里,瞧着空空如也的狗窝眉眼一沉,耐心安抚, “小福乖, 别叫了, 声音太大会影响到隔壁的叔叔婶婶,你别急,我马上就把你的褥子拿回来。”


    小福窝在姚映疏怀里, 委屈巴巴地小声呜咽。


    把它放回去,姚映疏走到门前, 对身后的谭承烨道:“把这门给我踹开。”


    又看向谈之蕴,“以后关于你爹的事,不管我做什么你都别吱声, 让我来出面。”


    谈之蕴想走仕途,有些事最好避着些,否则一个孝字压下来,他这些年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身后年轻男子轻声道:“对不起。”


    姚映疏今天听他说对不起都听烦了,摆摆手, 在“哐”的一声响中走到门前,对里头的谈宾冷声道:“你在做什么?”


    谈宾大喇喇躺在铺了一层褥子的床上,闻声偏过头,“在休息等吃饭啊。”


    小福的褥子并不大,只能铺一半的床,谈宾躺在上头翘着腿,看着格外滑稽。


    姚映疏开门见山,“把小福的褥子还回来。”


    “褥子?”


    谈宾摸了摸身下褥子,理直气壮道:“一条狗睡这么好的褥子作甚?这不是平白浪费了?儿媳妇啊,你虽然有钱,但也不能这么花啊。”


    小福的褥子是姚映疏请林月桂帮忙缝制的,它大热天的嫌热不愿意睡在上头,大多在檐下休息,因此那褥子还是崭新的,摸着光滑柔软,手感极佳。


    姚映疏压眉,沉着脸道:“我自己的钱,想给谁用就给谁用,你管得着吗?”


    “就是。”


    谭承烨帮腔,“小福能看家防贼,我们乐意对它好。”


    谈宾不管他们怎么说都不为所动,把手一瘫,四肢朝天躺在床上,“我不还,就不还,这褥子到我手里就是我的了。”


    耍赖般的话听得姚映疏额角青筋跳动。


    偏头看了二人一眼,谈宾死猪不怕开水烫,“就算你们打我我也不还,今个儿我就黏这床上了。”


    谭承烨气极,右脚狠狠往地上一跺,“无赖泼皮!”


    谈宾无所谓地掏掏耳朵,坦然点头,“对啊,我就是无赖。”


    谭承烨拿他没办法,气得红了眼,偏头去看姚映疏。


    这下怎么办?


    谈之蕴往前迈一步,双唇一张,唇上忽然触上一抹柔软,他长睫一颤,缓缓低头。


    身前有名姑娘捂住他的唇,不让他开口。


    他心头一动,刚有动静,忽然感受到姚映疏手上力道一重,硬生生捂着他的嘴把他往外推。


    两人齐齐往后退,谈之蕴饱满唇瓣微微变形。他平复微快的心跳,面带询问看向姚映疏。


    后者往厨房一指,“你回去做饭去。”


    说完也不管他什么表情,大步往自己屋里走,“谭承烨进来。”


    “哦哦。”


    谭承烨小跑着跟上。


    谈之蕴在原地看了两眼母子二人的身影,轻轻抿唇走进厨房。


    卧房里,姚映疏翻找出另一套被褥,和谭承烨一人抱一半走到谈宾屋里,站在他面前冷着脸道:“这床给你,把褥子还我。”


    谈宾先是惊喜,旋即怪声怪气道:“不是说没了?这套又是从哪儿来的?”


    姚映疏不耐烦道:“刚才那是骗你的,行了吧?赶紧把东西还我。”


    谈宾见好就收,翻身从床上起来。


    谭承烨立马把东西一丢,将褥子收好。


    姚映疏也把手里的床被往床上一扔,冷冷道:“你自己弄吧。”


    她拉着谭承烨离开。


    人走后,谈宾摸了下被褥,眼睛立马亮起,“嚯,这么软。”


    他高高兴兴铺床,心里暗自得意。


    看,东西这不就到手了?


    他这有钱儿媳妇看着凶,但想拿捏她也不是没有法子,他这不就想到了?


    铺完床,谈宾舒服地往床上一躺,嘴里没滋没味的,咂咂嘴,他心中思量。


    什么时候,能让他儿媳妇打两斤酒来喝?


    ……


    姚映疏帮谈之蕴把饭菜往堂屋里端,途中对书房喊道:“谭承烨,吃饭了。”


    “来了!”


    谭承烨搁下笔,快速冲出书房。


    刚走进堂屋,另一道身影比他更快跑进来,抢在他前头落座。


    菜刚上齐,谈宾目光往桌上一扫,立即不满道:“怎么没肉啊?”


    他看向正在盛饭的姚映疏,嘴一撇抱怨,“我说儿媳妇啊,你不是很有钱吗?这怎么一顿饭连肉都没有?”


    姚映疏斜眼过去,脸上面无表情,随后对谭承烨微微抬起下颌。


    小少年现在与她配合得还算默契,闻言一巴掌拍下,竖起眉头怒道:“我爹死了还不到一年呢,我和我小娘正在给他守孝,不行吗?”


    谈宾大咧咧反驳,“我儿媳妇都嫁……”


    对上姚映疏冰锥似的眼神,他妥协,“行,行。我儿子都嫁给我儿媳妇了,还得守你们家的孝?”


    “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规矩。”


    “我说有就有。”


    姚映疏眼睛微眯,偏头询问谈之蕴,“我早先与你说过,我与先夫感情甚笃,要为他守一年孝,你还记得吧?”


    “记得。”


    谈之蕴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耻,反倒一副贴心温柔的表情,“兄长在我之前,娘子与他情深义重,无论要守多久,我都不会有一句怨言。”


    听着这话,谭承烨莫名打了个冷颤,手抚上小臂,感觉怪冷的。


    姚映疏也想打哆嗦,但她忍住了,迎上谈之蕴的目光,她忽地一怔。


    敏锐地意识到一点不同寻常之处,感觉他似乎话里有话。


    眼下之景容不得她沉思,姚映疏装得一脸满意,“不错。”


    谈宾大为震撼,谈之蕴这狗崽子,居然有一天甘于屈居人下?


    一双眼珠子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充斥着难以置信。


    姚映疏不再管他,微微颔首,尽显大家长风范,“吃饭吧。”


    有谈宾在,一顿饭都吃得沉默难受。


    他倒好,竹筷不断夹动,把自己的碗堆得满满当当,埋头苦吃。


    谭承烨还从未见过这种吃法,眼里泄出几丝嫌弃,默默离他远些,安静进食。


    一顿饭吃完,姚映疏对谈宾道:“你去把碗洗了。”


    “我?”


    谈宾指着自己。


    “不是你是谁?”


    姚映疏眉头往下一压,“我不养闲人,你儿子做饭,你可不就得洗碗了?”


    谈宾:“行行行,我洗就我洗。”


    姚映疏转向谭承烨,“课业写完了吗?”


    “写完了。”


    “你去监督他。”


    谈宾不干了,“儿媳妇,你这可就不讲理了,洗个碗而已,我还能把厨房给你砸了?”


    姚映疏睁着一双澄澈明亮的鹿眼,大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


    我不信任你。


    “行!”


    谈宾把筷子一甩,恼怒起身,“我洗!”


    他动作极大收碗,噼里嘭啷的,看得姚映疏心脏鼓动,生怕他把碗全给摔了。


    谈之蕴冷着嗓子,“摔碎一个碗,赔十文钱。”


    “不是。”


    谈宾把碗摞成一堆,“你抢钱呢吧?”


    “这是官窑出产的瓷器,整个河阳县只有五百个,你说值不值这个价?”


    谈之蕴挺直腰背坐着,面无波动,声线平稳,听不出一丝心虚。


    姚映疏却默默低头。


    十文钱一个?他可真能扯,十文钱,她都能买一摞了。


    谈宾却信以为真,垂首看着碗上描绘的梅花纹,满眼都是震惊。


    这玩意居然要十文钱?


    他咽了口唾沫,妥协道:“行,我轻点,一定不碰着你这金疙瘩,行了吧?”


    把桌子收拾了,他端着碗去厨房。


    谭承烨跟在谈宾身后,眼睛紧紧盯着他,嘴里碎碎念,“小心点,别摔……”


    他们走后,堂屋内只剩姚映疏和谈之蕴。


    穿堂风温柔从两人身上拂过,吹得两人衣角晃荡交缠,密不可分。


    门前洒落一片灯光,梨树沙沙作响,一片影子在姚映疏眼前晃荡。


    她轻声开口,“你爹……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夏日的夜晚是蟋蟀蛐蛐的狂欢夜,清脆不绝的叫声织成一片,屋内却寂静无声。


    许久,谈之蕴开口,“在我很小的时候,谈宾并非现在的模样。”


    谈宾?


    是他爹的名字?


    姚映疏偏头,惊异又好奇,“不是?”


    谈之蕴轻轻点头,烛火在桃花眼里跳动,明亮碎光从中泄出。


    他面露回忆。


    “我娘的身世和岳母有些像,她是秀才的女儿,从小跟着我外祖父读书习字,精通史书又擅长作诗。他们父女喜好诗书,不善置业,家里的银子除了日常开销外,剩下的皆用来购书。日子过得清贫又幸福。”


    “我娘自小就生得一副好相貌,在万恩县颇有美名,她本该在及笄之年嫁给门当户对的心上人,夫妻恩爱,平稳一生。”


    “本该”两个字听得姚映疏拧起眉,“可是呢?”


    “可是……”


    谈之蕴垂下眼睑,“可是外祖父意外身亡,我娘成了孤女。她不愿与人为妾,匆匆挑中谈宾,带着自己仅有的嫁妆,就这么嫁了过去。”


    “谈宾是个铁匠,经营了一个铁铺,家中有些积蓄,最初那几年,他们过得还算美满。”


    “听我娘说起,他们刚成婚时,谈宾知道她喜好诗书,每次路过书铺,都会进去问问最近可有新出的诗集。”


    “他也曾跑遍万恩县的全部书铺,只为给我娘买一张最好的宣纸。”


    谈之蕴勾了勾唇,轻声道:“我娘说,她有日兴起,想给谈宾画幅画像,他当时一直拒绝,只道是自己是个粗人,不配做她画中人。”


    “我娘不依,自顾自地给他画了,谈宾当时只看了一眼就把画像丢开,惹得我娘好不高兴。可她半夜起夜时,却见到他偷偷摸摸起身,手指轻轻在那画像上拂过,满眼的温柔珍惜。”


    谈之蕴说到这儿时,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是否就是那个眼神,困了他娘一辈子?


    谈之蕴无从得知。


    收敛心神,他接着说:“我四五岁时,他们已经成婚六年,那个时候,谈宾就像这世间最好的丈夫和父亲。”


    “除了打铁铺,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我和我娘身上,我娘想要的笔墨书籍,只要是万恩县有的,他一定会满足。哪怕没有,也要不辞辛苦托人从外地买来,放在她妆台上。”


    “他从未对我疾言厉色,时常在我娘教训我时匆匆跑来,一边劝一边把我护在身后。把我娘哄好,又带我去街上,或是买一串糖葫芦,或是买包我娘爱吃的糕点,让我带回家向娘道歉。”


    谈之蕴骤然记起一幅场景。


    谈宾把他放在肩上,他抬手抚摸墙边杨柳,携带满身晚霞,在父亲宽阔的肩背上,笑容灿烂,欢呼着回家。


    长睫如脆弱蝶翼轻颤,谈之蕴眼里的光倏地熄灭。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万恩县最幸福的孩子。”


    然而命运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一一离他而去。


    姚映疏沉浸在谈之蕴的讲述里,难以将白日里的谈宾与他话中之人联系在一起。


    照他所说,谈宾曾经是个正常且极好的丈夫和父亲,那他为何变成了现在这样?


    难道是沾了酒?


    唇瓣刚启,一道人影从外头走进来,谭承烨高高兴兴道:“他洗完了。”


    姚映疏被转移注意力,“洗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反正没我洗得干净。”


    谭承烨往外一指,“你要去看看吗?”


    姚映疏起身,“走。”


    两人进厨房一看,锅洗了,灶台清理干净了,碗堆成一摞放在橱柜里。


    姚映疏还算满意,“以后都让他洗了,你就负责监督他。”


    谭承烨容光焕发,眼睛仿佛比星星还亮,“你说的,不能反悔。”


    “我什么时候反悔过?”


    吹了灯,两人走出厨房,依稀瞧见堂屋里有两道影子,姚映疏递给谭承烨一个眼神,母子俩放轻脚步,鬼鬼祟祟走近。


    刚到堂屋外,陡然听到谈宾震惊又愤怒的声音,“你没和你媳妇睡一张床?”


    谈之蕴没说话,谈宾怒道:“你脑子进水了!不生个自己的,你等着她把银子全留给那个拖油瓶?”


    第62章


    拖油瓶?!


    谭承烨指着自己鼻子, 瞳孔瞬间扩张,大眼睛里充斥着对这三个字的愤怒。


    他撸起袖子就要往里冲,被姚映疏一把拉住, 无声问:你要作甚?


    谭承烨急得热气直往脑门上冒,指向谈宾表露自己的怒气。


    他说我是拖油瓶!


    姚映疏白他一眼, 压低嗓音道:“说你是拖油瓶怎么了,他还说我是破鞋呢?你就当是耳旁风,听一听就过去了, 反正你也没损失什么,倒是让自己生一肚子闷气,这都划不来。”


    谭承烨一听,也是。


    说话的人根本不会在意他的情绪, 说不定见他这副模样还沾沾自喜, 不行, 他不能让他得逞。


    可是……


    谭承烨拧起眉头,眼刀源源不断刮向谈宾。


    “破鞋”这称呼也太难听了,这该死的混蛋。


    谭承烨咬牙切齿。


    屋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谈之蕴面对谈宾而坐, 眉眼冷冽,声音略沉, “我想做什么,怎么做,都和你无关。”


    简而言之, 少管闲事。


    谈宾气笑了,他大喇喇坐下,两条长腿一叉,语气嚣张,“不想让我管你啊?行, 先给我十两银子花花,只要钱给得到位,我保管安安分分的,什么都不做。”


    “你还想做什么?”


    “没想做什么啊。”


    谈宾摆手,“嗐,刚才就是和你说笑呢,别放在心上。”


    谈之蕴:“想要钱可以,你先告诉我,是谁带你来河阳县的?”


    听到这儿,姚映疏连忙竖起耳朵。


    堂屋里,谈宾眼珠子飞快转动。


    谈之蕴冷下脸,“别想撒谎,老实回答。”


    “这么紧张作甚,这谎我也没法子撒啊。”


    谈宾摊手,“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只是前几日回家时忽然发现门缝里有封信,里面写着你现在的住址,装着几两银子。”


    既然都已经知道孽子的行踪,他自然要来了。


    “我立马拿着那些银子收拾东西往河阳赶。”


    谈宾笑得不怀好意,“说不定是你认识的什么大人物,知道你抛弃老父独自潇洒,看不过眼帮了我一把。”


    谈之蕴厌恶地挪过眼,知道从谈宾嘴里问不出什么,起身往外走。


    “诶,银子,你答应给我的银子!”


    谈宾着急忙慌把谈之蕴拦住。


    丁零当啷的声音响起,一个钱袋朝他砸来,谈宾快速伸手接过,眉开眼笑把袋子打开。


    待看清里面装的零星几个铜板,谈宾脸上笑容瞬间消失,“就只有这几个?”


    谈之蕴头也不回,“我只有这些,你爱要不要。”


    说完这话,孽子的身影从门外消失,谈宾握着钱袋咬牙。


    算了,聊胜于无。下次他再多弄些银子。


    谈宾舔舔唇,也不知道这河阳县的酒和万恩县的有什么区别?


    ……


    谈之蕴走出堂屋,蓦地偏头往右边看去。


    姚映疏和谭承烨站在水井边,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走过去,“怎么在这儿站着?”


    听到声音,姚映疏对他招手,坦然道:“我们方才听到你们的谈话了,那个故意把你的行踪透露给谈宾的,肯定是姜文科。”


    谈之蕴:“八.九不离十。”


    夜色渐深,星子密密麻麻铺陈在夜空,他道:“很晚了,先回去休息吧。”


    抿抿唇,为难歉疚地看着姚映疏,“明日……”


    姚映疏摆手,“没事,他也不能对我做什么,大不了我躲在屋里不理他就是了。”


    谈之蕴抿唇,“对不起。”


    “嗨呀,谈大哥这有什么对不起的?”


    谭承烨踮起脚尖,努力去够谈之蕴的肩膀,勉强把手搭在他肩上,“咱们是一家人,这些见外的话以后可别再说了。”


    若是他没有歪歪扭扭地挂在谈之蕴身上,这句话倒是有些像样。


    姚映疏噗嗤一笑,刚要开口,余光瞥见谈宾从堂屋里出来,她立马闭上嘴。


    待他回了自个儿屋,姚映疏才含着笑音道:“行了行了,长得矮就别学别人勾肩搭背的,赶紧回去洗洗睡吧,明个儿还得去私塾呢。 ”


    谭承烨不服气,“我怎么就矮了?”


    “连我肩膀都没到,怎么不算矮?”


    “我又不是不长个儿了!我还会长的!我肯定会长得和谈大哥一样高!”


    “行行行,长得和你谈大哥一样高。”


    姚映疏没忍住又补充一句,“你先多吃点饭吧。每顿都吃那么少,你不矮谁矮?”


    “总比你吃得多。”


    姚映疏无语,“明日你要不要和我比比,到底谁吃得多?”


    “比就比。”


    听两人拌嘴,谈之蕴轻轻吐出一口气,自从见到谈宾就开始积攒的郁气消散大半。


    他站在黑夜中,缓缓看向谈宾所在的屋子,眼神逐渐变暗,像隐没在黑暗中泛着光的刀锋。


    ……


    家里多了个陌生人,姚映疏睡得不太安稳,半夜醒了许多次,直到天快亮时才沉沉睡去。


    醒来时谈之蕴和谭承烨都已经不在了,她往谈宾的房间看一眼,没听见动静,应当还未清醒。


    趁着眼下有空,姚映疏把银钱装进小布包里。把家当换了个地方藏起来,她这才安心,背着小布包往外走。


    再过两个时辰到正午,街上的早食铺大多已经收摊,姚映疏去常吃的一家面铺要了碗鱼粉,坐在长凳上,享受独属于自己的时光。


    吃完,她付了账,去给谭承烨买了核桃酥,又选了其他几样糕点,这才往家走。


    今个儿日头不算晒,姚映疏慢慢悠悠地走着,脸颊两侧光影浮动,皎若白梨。


    走到望舒巷,几个嫂子婶子围在巷口激烈谈论。


    姚映疏近前,听到一名嫂子道:“那姓曾的如今可算是发达了,听说现在都成了县令老爷身边的亲信,走哪儿都把他带着。”


    上次骂曾名良的高婶子闻言往地上呸了一声,“这种人也能有好前程,老天爷可真是瞎了眼。要我说啊,那县令老爷的眼睛也是瞎的,否则选谁不好,偏偏选他曾名良当什么亲信?”


    “老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另一个婶子急忙捂住高婶子的嘴,低声道:“那可是县令老爷,这话要是传出去,你们一家还想不想在河阳县待下去了?”


    那嫂子道:“都说县令老爷是好官,一句话而已,他难不成还能把高婶子一家强行赶出去?再说了,就咱们几个唠闲话而已,谁能传出去?”


    另一个婶子道:“话说到这儿,我娘家侄女嫁去了丰县,前两日回来探亲,说咱们县令老爷的好名声都传到附近几个县城去了,当地老百姓一直问她,咱们县令老爷当真是个好官?都打量着来咱们河阳寻个活计呢。”


    高婶子极度厌恶曾名良,厌屋及乌,待姜文科的印象也随之下降,翻了个白眼道:“都是人云亦云,咱们在河阳这么多年,有今天的日子靠的是他姜县令吗?分明是咱们男人苦读多年,我们几个费心经营得来的,跟他姜县令有什么关系?”


    “我看啊,这些话都是他为了升迁故意让人放出来的。”


    姚映疏不知不觉凑到了嫂子婶子们中间,闻言赞同点头。


    果然还是高婶子明智,她之前怎么就没想到?以姜文科的无耻程度,说不定真是他做的。


    否则这些话怎么能在短短几日之间传遍整个河阳,甚至往周边县城扩散?


    其余人不好接高婶子的话,一名嫂子干笑两声转移话题,“说起来,曾名良这次回来是干什么的?难不成是来找林娘子的?”


    “我呸!”


    高婶子怒气上涌,“他还有脸面来找林娘子?他怎么不拿把刀把自己脸皮刮下来,看看到底有多厚!”


    姚映疏听到这话心里暗道糟糕,蹑手蹑脚转身,快速往家里赶。


    远远瞧见家门口站了两人,她疾步赶过去,听见谈宾疑惑问:“你找谁?”


    神情真切,没有一丝疑惑,像是正常的初见。


    曾名良站在门外,神色阴沉。正要回话,余光瞥见往这边走来的姚映疏,“不必了。”


    他转过身,冷着脸道:“姚娘子,借一步说话。”


    姚映疏拧眉,“你找我作甚?”


    曾名良面色冷凝,“姚娘子确定要我在这儿说?”


    姚映疏抿了抿唇,看了谈宾一眼,妥协了,“行。”


    两人走到巷尾无人处,曾名良开门见山,“敢问姚娘子,桂娘去了何处?”


    姚映疏早有意料,听见这个问题并不慌乱,反问道:“曾秀才是在问我?”


    她冷笑一声,“你和月桂姐成婚多年都不知道,居然来问一个只和她相识几月的我?”


    话里满满的嘲讽,让曾名良脸上挂不住。


    但此时的他已经不是当初任人殴打的曾名良,眼里泄出狠意,抬起下颌,眼神里透出一股高人一等的倨傲,“姚娘子,你该不知道,你们得罪的是谁吧?”


    “我管他是谁。”


    朝曾名良翻个白眼,姚映疏不屑,“我只知道,你们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一定会遭报应。一时得意有什么好炫耀的,一世得意才算本事。”


    目光上上下下将曾名良扫过,姚映疏轻蔑道:“我看你没那个本事。”


    不等曾名良发怒,她拎着东西转身就走。


    曾名良看着她的背影,恨恨咬牙,脸上肌肉紧绷,显出一股狠劲。


    往扒在门上暗中观察的谈宾投去一眼,他轻呵一声。


    得意什么?


    你的好日子可马上就要到头了。


    他愤而挥袖,大步离开。


    走到门前的姚映疏瞥他一眼,悄悄翻个白眼,对面前的谈宾轻喝,“在这儿作甚,赶紧起开。”


    谈宾好奇遥望曾名良的背影,“儿媳妇,他谁啊。”


    姚映疏没好气,“你的兄弟。”


    谈宾拉下脸,“你这女娃子嘴里可真没一句实话,我是我爹娘的独子,哪儿来的兄弟?敷衍也不找个好借口。”


    “一个畜生,一个泼皮,怎么不是兄弟?”


    姚映疏冷眼甩过去,抬步往屋里走。


    谈宾跟在她身后,“儿媳妇,你刚才出去做什么了?你手里拎的是什么?看着好像是糕点。”


    姚映疏不搭理他,谈宾也不泄气,喋喋不休地追着她说话,惹得姚映疏烦不胜烦。


    “你要吃什么自己弄,别来烦我。”


    谈宾哦一声,目光瞄准她随手放在桌上的糕点,毫无防备地伸手抢过。


    姚映疏还没反应过来,那糕点就被他抢走一大半。


    她傻眼了,“谈宾!把东西还我!”


    谈宾一溜烟跑进自个儿屋里,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姚映疏要被气死了,跺脚直骂,“混账,无赖!哪有这么当爹的!”


    此时此刻,她无比同情谈之蕴。


    “啊切。”


    谈之蕴掩鼻打了个喷嚏。


    王征正好在他身边,闻言侃道:“这好端端的,怕不是嫂夫人想你了?”


    谈之蕴放下手,浅浅勾唇,并未作答。


    王征啧啧有声,“这少年夫妻就是浓情蜜意,不过一晚上没见便如此念叨。”


    见谈之蕴垂睫,王征笑道:“行了,别念着了,晚上就能见了。今日先生讲的典故我没听过,你快给我好生说说。”


    谈之蕴颔首,“好。”


    红日逐渐往西挪动,继明书院的学子们三三两两往家赶,一道身影融入其中,却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谈之蕴独自走在幽暗巷子里,身旁破败大门忽然嘎吱一响,一只粗糙泛黑,遍布大大小小伤痕的手伸出来。


    谈之蕴走过去,“如何?”


    那道声音压低,“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办妥了。”


    谈之蕴从腰间取下钱袋,放在那只手上,“这是答应你们的报酬。”


    那人掂了掂钱袋子,声音里夹带明显的欣喜,“多谢公子,下次若再有需求,您只管去城东寻乞儿。”


    谈之蕴淡声,“好。”


    回家的路上,他眉头轻拧。


    话已经放出去了,可为何至今不见动静?


    还有那封送出去的信,算算时日,此时也该到了。或许再过几日,人就该到河阳了。


    谈之蕴吐出一口气。


    希望不会有纰漏。


    回到家,院里静悄悄的,谈之蕴拧眉往姚映疏的房间看一眼,又去看谈宾的屋子。


    厨房里隐隐传来说话声,他大步过去。


    姚映疏正在安慰谭承烨,“好了好了,一包糕点而已,别生气了,我明日再给你买去。”


    谈之蕴问:“怎么了?”


    “谈大哥!”


    谭承烨红着眼控诉,泪汪汪道:“姚映疏给我买的糕点,被那个人抢去了!”


    谈之蕴皱眉,温声安抚,“我替他向你道歉,明日散学,我再给你买回来可好?”


    两人一道安慰他,令谭承烨虚荣心爆棚,正想继续作,可瞥见姚映疏隐隐有些不耐烦的神色,立马收起心思,做作地瘪嘴嗯一声。


    因着糕点的事,谭承烨接连几日都看谈宾不顺眼,时常挤兑他两句。


    这日,谈宾早早地就出门去了,直到晚膳都不曾回来,一家三口谁也不会等他,自顾自地吃了暮食。


    又轮到谭承烨洗碗,他不高兴地收拾碗筷。


    今日天色尚早,他索性拿了盆在院里洗,洗到一半,谈宾回来了。


    谭承烨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不阴不阳道:“你还知道回来啊。”


    夕阳的余晖照在谈宾脸上,小少年又抬起眼,认认真真打量了他一眼,小声嘟囔。


    “你和谈大哥一点也不像,谈大哥这么温柔,你怎么……”


    “哐当——”一声巨响,谈宾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一脚把谭承烨的盆踢翻,碗筷噼里啪啦摔了一地,瓷片在地上滚动,不到巴掌大的碎片盛着晚霞,橘红色的光像极了鲜血。


    谈宾拎着谭承烨的领子,恶声恶气道:“你说什么?!”


    吐息间,一股浓烈的酒味扑打在谭承烨脸上。


    第63章


    谭承烨吓傻了, 双手去推谈宾的手,小脸瞬间煞白,“你、你干、干什么, 快放开,放开小爷!”


    谈宾揪住他的衣领, 将人提在空中,粗糙脸上两团酡红,眼神迷离, 浑身的酒味。


    他凶神恶煞地瞪着谭承烨,喘着粗气问:“你说什么?”


    “汪汪!”


    小福大叫着朝谈宾冲来,一口咬上他小腿。


    谈宾怒喝,“滚开!”


    他一脚把小福踢开, 瞪着谭承烨, “你刚才说了什么?”


    谭承烨懵了, 两只脚乱晃,奋力挣扎,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我说什么了?”


    他语无伦次, 结结巴巴道:“我、我说谈大哥和你一点都不像。”


    谈宾似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眼眶瞬间通红, 拎着谭承烨的领子将人狠狠往外一扔,怒火冲天道:“放你娘的狗屁!我是他老子!他长得不像我还能像谁?你们这些多嘴的说这个想干嘛?挑拨我们父子关系吗?”


    谭承烨被扔在地上,额头重重砸上瓷碗碎片, 瞬间就有鲜红的血流出来,疼得他眼里淌出泪。


    抬头一看,谈宾不知从何处拿来一根棍棒,单手举过头顶,面目狰狞杀气腾腾地朝他走来, “老子打死你!”


    谭承烨吓得魂不附体。


    “怎么了怎么了?”


    听到动静的姚映疏往院里奔来,正好瞧见这一幅场景,心脏重重一缩,吓得她双腿一软,险些摔在门槛上,扒着门框失声,“谭承烨!”


    先她一步走出书房的谈之蕴疾步上前,拉住谈宾的胳膊把人往后一拽,怒声斥道:“你发什么疯!”


    姚映疏连忙爬起,踉踉跄跄着朝谭承烨跑去,踢开地上碎片,把他护在怀里,颤抖着手去摸他的额头。


    这一摸,莹白指尖瞬间染上鲜血。


    她心跳失衡,努力保持镇定,声线发抖,“没、没事吧?”


    谭承烨被暖意裹住,心里的委屈瞬间爆发,哇一声哭出来,“疼,姚映疏,我的头好疼啊,我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要去见我爹了?”


    姚映疏急忙哄,“不会不会,不会有事的。”


    她掌住谭承烨的脑袋,认真打量他的伤口,心里暗暗松口气,安慰道:“没事没事,只是破了个口子,过几天就好了,没那么严重。”


    谭承烨睁着一双眼泪汪汪的眼,凄惨委屈问:“真的吗?”


    “真的。”


    姚映疏认真点头,捡起一块碎片,割下一片里衣摁住谭承烨的伤口,顺道擦去他一脑门的血。


    这才有工夫问,“怎么回事?”


    谭承烨缩在她怀里,看向谈宾的眼里满是惧怕,“我、我也不知道。”


    那方的两人还在胶着,谈之蕴敏锐嗅到谈宾身上的酒味,怒声质问:“你喝酒了?你哪儿来的钱?!”


    谈宾眼球微凸,爬满红血丝,怒目圆睁的模样宛如恶鬼,使劲挣脱开谈之蕴的手,喝道:“打死你,我要打死你!”


    他三两步朝谭承烨走去,高高举起手里棍棒。


    “啊!姚映疏,姚映疏,小娘!谈大哥,小爹救我、救我!”


    谭承烨恐惧大喊,小脸煞白,眼泪和鲜血一同从脸上滑落。


    姚映疏将他抱得更紧,小声安抚着,“没事没事。”


    声音能听出几分颤抖,她将谭承烨护在怀里,紧紧闭上眼睛。


    风从耳边吹过,棍棒的闷声也随之响起,身上却并无想象中的疼痛。


    姚映疏睁眼,一道身影牢牢护在她和谭承烨身前,夕阳照射在他身上,在地面拉出一道长影,瓷片零星散落,仿佛在他身上割出无数道伤口。


    他长睫微垂,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可姚映疏却觉得,这一刻的他仿佛在流泪。


    那一瞬间,她眼睛发酸发涩。


    一棍又一棍落在他背上,谈宾的辱骂仍在继续,他却似毫无感觉,沉默又坚定地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双手攥得发紧。


    有泪从眼角划过,姚映疏侧过头,忍住喉咙里的哽咽,对谭承烨道:“能走吗?”


    谭承烨瘪着嘴,怔怔看着谈之蕴,泪水奔涌而出。


    他试了试,啜泣道:“好、好像崴了。”


    姚映疏撑起发软的双腿,用力把谭承烨从地上搀起,把他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半架着他往屋檐下走。


    “汪汪!”


    被踢倒的小福爬起,锲而不舍地朝谈宾冲去,飞跃而起,往他手上狠狠咬上一口。


    谈宾吃痛,“哐当”一声丢下棍棒,用力甩手,“小畜生,给老子滚开!”


    小福身子随着谈宾动作摇晃,但就是不松口。


    谈宾怒不可遏,一巴掌朝小福扇去。


    小黄狗大叫一声,重重砸在地上,挣扎两下没爬起来,蜷缩着身子小声呜咽。


    “小福!”


    谭承烨眼泪汪汪地看着它。


    大福悄悄从角落里跑出来,走到小福身边蹲下身,脑袋在它身上轻轻一蹭。


    谈宾喘着粗气大骂,“臭婆娘,贱.货,你就这么缺男人吗?上赶着让人睡!老子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敢不敢偷人!”


    他一脚踹在谈之蕴膝弯,“小杂种,说,你是老子的种,说啊,你分明就是老子的种!”


    “够了!”


    谈之蕴低喝,“你闹够了没有?”


    “嘿你个小贱种,你还敢顶嘴?老子非得打死你不可!”


    撑在地面的手倏地收紧,谈之蕴听着身后的污言秽语,仿佛回到了记忆中被他刻意忽略的一天。


    哭声,骂声,棍棒打在身上发出的闷响一同在他耳边交织,好似一张大网把他牢牢困住,让他再也听不到别的响声。


    谈之蕴猛地睁眼,一把握住掉在身旁的木棍,倏地起身,将之挥向谈宾。


    “砰——”


    他好似听到了什么声音。


    谈宾目光一定,高大身躯一瞬摇晃,轰地砸在地面。


    谈之蕴耳畔响起更盛大猛烈的轰隆声,仿佛有座高山在他眼前轰然倒塌。


    他不由后退,手里棍棒倏然坠落。


    这片小天地陷入寂静。


    蝉鸣声、蛐蛐叫声仿佛被什么东西抹去,安静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金乌落山,一缕霞光从谈之蕴身上延伸至屋檐下两人脚边,他们各自消化着方才发生的一切,谁都没有说话。


    许久后,最后一丝金光从天边散去,姚映疏松开谭承烨,缓步走到谈之蕴身旁,轻声对他道:“他怎么办?”


    缓慢动了下脖子,谈之蕴轻轻偏头,桃花眼里冷光闪烁,“我把他丢回屋,你先带承烨去上药吧。”


    语气低沉又平淡,姚映疏直觉他此刻的情绪不对,却无力探究,点了下头,“好。”


    她转身,一步步走向谭承烨,两道影子逐渐分离。


    ……


    谭承烨的伤不算严重,姚映疏替他包扎完,再清水洗去残留的血,听到他问:


    “我不会留疤,不会毁容吧?”


    小少年头上包着白布,眼眶里含着泪,“我生得这么俊,要是毁容了,将来娶不着媳妇怎么办?”


    姚映疏起初还能耐心回复,但他问的次数太多,她眉头一竖,不耐烦道:“娶不着就娶不着,还能怎么办?”


    “闭嘴,睡觉!”


    谭承烨委屈扁嘴,不敢反驳,可怜巴巴道:“哦。”


    他躺下,见姚映疏端着盆要走,立马急了,半边身子撑在床榻上,“你要去哪儿?别走别走。”


    姚映疏无奈,软下嗓音,耐心回复,“倒水。”


    “好吧。”


    谭承烨又躺回去,拽着被衾小声道:“那我要谈大哥陪我。”


    姚映疏:“好。”


    她端着盆出去。


    屋檐下的灯笼已经点燃,朦胧灯光照射在院子里,地上瓷片被收拾干净,谈之蕴独自一人坐在檐下,背影泛着昏黄光亮,透着一股孤单寂寥感。


    “哗啦——”


    姚映疏把水泼出去。


    谈之蕴问:“承烨怎么样?”


    “伤势不算严重,只是被吓坏了,刚才一直不让我走,你进去陪陪他吧。”


    谈之蕴哑声,“好。”


    他路过姚映疏时身子微顿,似是想说什么,可唇瓣张了张,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姚映疏等了片刻,余光瞄见地上一道影子往屋里挪动,偏头去看时,谈之蕴已经走进屋里。


    须臾,里头传来两人的说话声,谈之蕴声音温和,安抚着小少年的情绪。


    姚映疏叹了口气,把铜盆放回去,连清洗的心思都没有,端了盏灯急忙去看小福的情况。


    小黄狗在自个儿窝里趴着,大福窝在它身边,见女主人来了,一鸡一狗立马开始叫。


    “怎么样啊乖乖,疼不疼?”


    姚映疏放下烛台,把小福抱在怀里,仔细查看它的情况。


    小福身上裹满白布,里边隐隐传来药草的气息,想来是谈之蕴已经看过它的伤势了。


    姚映疏不敢用力,轻轻梳理小黄狗身上的毛发,把它放回褥子上,温柔道:“咱们小福真棒。”


    小福恹恹的,绵绵叫了声。


    姚映疏摸它耳朵,“没关系,小福已经很棒了,你乖乖吃饭,长得又高又壮,到时候坏人肯定见了你就跑,再也不敢欺负我们。”


    小福眼睛微亮,低低对姚映疏叫了两下。


    姚映疏摸摸它脑袋,又顺了下大福顺滑的翅膀,端起烛台,进去看那爷俩的情况。


    屋里烛灯大多都被熄灭了,唯有床前柜子上还亮着一盏。


    谈之蕴坐在床边,双手交叠,眼神微空,不知在想什么。谭承烨平躺在床上,额上白布微微渗出血,双眼紧闭,已经睡着了。


    他唇色泛白,眉头紧皱,小模样瞧着还挺让人心疼的。


    姚映疏把灯烛放在桌上,走过去低声问:“睡着了?”


    谈之蕴微微回神,“嗯。”


    他避开姚映疏的视线,轻声道:“我怕他晚上会做噩梦,今晚我和他睡一屋。”


    姚映疏没意见。


    她紧紧盯着谈之蕴看了许久,年轻男子微垂着头,连睫毛都没抬一下。


    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姚映疏问:“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


    谈之蕴忽然僵住。


    交握的手微不可察一颤,他双唇紧抿。


    姚映疏耐心等待片刻,始终不见他开口,耷拉着嘴角,“你肚子里到底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你别忘了,你八月可是要参加秋闱呢,这马上就月底了,下月咱们得启程去府城,你想怎么对付你爹,你起码得和我说说啊,不然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她不高兴,“你该不会想把他也带去府城吧?我可不愿意。”


    本来谈宾到来后,姚映疏还保持着乐观心态,但今日这一遭让她对他产生了极度强烈的排斥感。


    下次若他又喝醉了发酒疯打人,要是谈之蕴恰巧不在,她和谭承烨怎么办?


    谈之蕴不说他有什么计划,她心里着实不踏实。


    暖黄灯光下,谈之蕴身子微僵,他慢慢转头看着姚映疏,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忽然突兀问道:“你不怕吗?”


    姚映疏下意识以为他是在说谈宾,诚实点头,“怕,刚才我腿都软了,幸好有你在,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是说……”谈之蕴微顿,艰涩开口,“你不怕我吗?”


    姚映疏:“?”


    她抬头,大眼睛里满是疑惑,“我怕你作甚?”


    谈之蕴却避开了她的视线,垂头盯着自己的手,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傍晚他拎着棍子砸在谈宾头上的场景。


    一阵眩晕袭来,谈之蕴猛地闭眼,嗓音沙哑道:


    “谈宾喝醉会打人,我是他的儿子,你不怕吗?”


    因为他有个会打人的爹,幼年时的谈之蕴几乎没有玩伴,每一个靠近他的小孩都会被家人匆匆带走。


    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却清清楚楚传入谈之蕴耳中。


    “快走,他爹会打人,你也想挨打不成?”


    也有的说,他爹会发疯,他是他爹的儿子,长大肯定也会酗酒打人。久而久之,再无人敢靠近他。


    娘亲听到这些话,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安慰他,没有伙伴没关系,他有书,书是他最忠诚的伙伴,永远不会背叛他。


    可谈之蕴知道,她总是背着他躲在屋里悄悄哭。


    他听在耳中,却什么都做不了,只好一遍遍告诉娘亲,“我不需要伙伴,我只要娘和书就好。”


    但最后,娘也走了。


    临终前,她干瘦的手轻轻抚摸谈之蕴的脸,艰难道:“小蕴,娘要走了,答应娘,你一定不能放弃念书。你要走出这座县城,去府城,去京城,去看大好河山,繁华盛世。”


    “……别被困在这座城里。”


    “……别成为你爹那样的人。”


    谈之蕴始终谨记娘亲离世前的话,他永远也不会成为谈宾那样懦弱无能,只会对妻儿下手的人。


    为此,这么多年来,他其实并未与谈宾动过手。


    躲不过,跑就是了。


    谈之蕴哑声,“殴打只有一次和无数次,当年谈宾第一次对我娘下手时,也曾在酒醒后跪在她面前恳求原谅,可等到下一次,他却又动了手。”


    他偏头迎上姚映疏的目光,“我今日也动手了。”


    一旦破了戒,他下次还能控制住自己吗?


    姚映疏没想到他纠结的竟是这个,唇瓣微启刚要出声,余光落在谈之蕴身上,陡然记起一事。


    她起身,匆匆往外走。


    谈之蕴枯坐原地,双手攥紧,眼底的光逐渐寂灭。


    “哎呀,差点忘了。”


    姚映疏快跑进来,衣裙带起的风吹得桌上烛光晃动,影子缓缓爬上谈之蕴侧脸。


    姑娘停在他身侧,抱着一堆伤药坐下,喘着气道:“你方才挨了打,那么多棍打下来多疼啊,背上肯定很严重,快把衣裳脱了,我给你上药。”


    仿佛突然有阵飓风出现,搅得海面风起云涌,跌宕起伏。无数游鱼被卷到空中,七彩斑斓的宛如虹桥。


    谈之蕴霍然抬首,“什么?”


    第64章


    记起那日游玩时在船上看到的风光, 姚映疏面上微微发烫。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显得理直气壮。


    她理所当然道:“什么什么的?脱衣服上药啊。”


    余光瞟到熟睡中的谭承烨,她清清嗓子, 带有几分做作,“可惜谭承烨睡着了, 不然我就让他来了。”


    见谈之蕴不动,姚映疏催促,“快点。”


    年轻男子盯着她看了须臾, 身形微顿,默默转过身去解带脱衣。


    昏暗灯光下,白皙肩膀裸露,姚映疏心跳微微加快, 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背影。


    衣衫逐渐滑落, 姚映疏有些紧张地搓着手。下一瞬, 她瞳孔扩大,震惊握住谈之蕴的手。


    “怎么这么严重?你身上不疼吗?刚才怎么不提醒我给你上药?”


    年轻男子白皙结实的后背上遍布红痕,背肌鼓动间红痕微动, 如一条条盘桓在树上的蛇影。


    谈之蕴望着握住自己的手,轻声道:“别担心, 不怎么疼。”


    姚映疏难以置信,“这都不疼,你是铁做的吗?”


    她收回手, 指尖勾起一坨膏药,动作轻柔抹在谈之蕴背上。


    膏药清凉,她的指腹却带着温热,两种不同的触感令谈之蕴有种微妙的不适,不由躲了躲。


    “别动。”


    温暖掌心贴在他肩上, 姚映疏低声教训,“上药呢,别乱动。”


    谈之蕴便不动了。


    想起他方才的话,姚映疏将膏药抹开,问道:“你为何会那样想?”


    “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你们虽有血缘,却是不同的人。那歹竹还能生好笋呢,他醉酒打人性子不好,你为何就笃定自己一定会像他那样?”


    安静夜中回响着姑娘轻柔的嗓音,“凡事别钻牛角尖,想开一些,再不济你往后少沾酒不就好啦?”


    她抬头看着男子的背影,“你不好酒吧?”


    相处这么久以来,除了新婚那夜,姚映疏就没见过谈之蕴喝酒。


    谈之蕴摇头,“不好。”


    他自幼看着谈宾喝酒打人,虽知那与酒没什么关系,但也对之敬谢不敏。成婚那日的合卺酒,是他此生喝过的第一杯。


    无人知晓,当时的他面无波动,可内心却有巨浪翻涌,拼尽全力才没当面将那口酒呕出来。


    谈之蕴不解,这么难喝的东西,谈宾为何如此上瘾?


    “那不就得了?”


    姚映疏又勾出一坨药膏,轻轻在谈之蕴背上抹开,“你这次动手是为了保护我和谭承烨,你和你爹根本不是一样的人,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觉得自己破了戒,我却觉得庆幸,当时若非有你在,我和谭承烨怎么办?”


    顿了顿,姚映疏看着谈之蕴满后背的红痕,轻声道:“你……是我们的后盾。”


    谈之蕴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酸涩发软,一股难以辨别的滋味在瞬间蔓延至整个胸腔。


    他低声道:“错了,我和我爹是一样的。”


    姚映疏眉头拧起,脸颊微鼓。


    这人怎么油盐不进的,怎么说都听不进去。


    她正欲开口,陡然听见谈之蕴道:


    “我与他一样自私恶劣。”


    “我与你成婚的目的并不单纯。”


    姚映疏原本提着气,原本以为他能说出件大事,没想到竟是这个。


    她白眼一翻,没好气道:“我知道,不就是为了钱吗?”


    这下轮到谈之蕴怔住了,语气微妙,“你知道?”


    “在雨山县的时候,我和谭承烨一说到钱你就同意了,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原因?”


    姚映疏无语,“能不能说个新鲜的?”


    谈之蕴垂下眼睫,嘴角轻轻一动,继而道:“我不喜受人辖制,若我高中后得权贵之女看中,可用你这位妻子作托辞。”


    姚映疏瞪他一眼,“还被千金小姐看中,做什么白日梦,你先中举再说吧。”


    手上用力在谈之蕴伤痕上一摁。


    谈之蕴嘶一声,眉眼舒展,却有笑音散开。


    姚映疏听到他笑,也跟着笑了。


    “最后一个原因,是你们母子好拿捏……嘶……”


    姚映疏又重重一摁。


    嗨呀,他们居然想到一块去了,双方都觉得对方好拿捏。


    姚映疏轻哼,“现在呢,你还觉得我们好拿捏吗?”


    “不好,不好。”


    谈之蕴叹气,“一个比一个更难搞。”


    姚映疏:“切,总比你爹好。”


    说到谈宾,两人骤然沉默。


    姚映疏神色懊恼,方才气氛正好,谈之蕴的心情看着也在好转,好端端的她提什么谈宾,简直破坏氛围。


    她想说什么弥补一下,谈之蕴却没给她出声的机会。


    “你上次可是想问,谈宾为何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姚映疏微顿,诚实点头,“是。”


    谈之蕴声音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我给你说个故事。”


    细细想来,谈家的变故发生在谈之蕴五岁那年。


    记不清是哪一日,有人往家里递了封信,娘亲看过之后神情似悲似喜,独自在床沿坐了许久。


    隔日,她给谈之蕴换上新做的衣裳,牵着他的手去了码头。


    当时小小的谈之蕴踮着脚尖在人群里张望,问道:“娘,我们来这里等谁?”


    娘亲的声音如平常般温柔,却又有股年幼的他听不出来的伤感。


    “娘亲的表哥,你该唤他表舅舅。”


    谈之蕴哦了一声,心里怪道从未听娘亲提起她还有个表哥,面上却依旧乖巧,牵着娘亲的手安静等人。


    表舅舅生得斯文俊秀,比爹爹略矮,身上却带着他没有的儒雅书生气。


    娘亲与表舅舅略显生疏客气地见了礼,拉着他的手上前。


    表舅舅轻轻摸了下他的头,语气感慨,“孩子都这么大了。”


    娘亲轻轻应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两人一路上都在沉默。


    谈之蕴看看娘亲,又看看表舅舅,实在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只能跟着沉默。


    将表舅舅送到客栈,谈之蕴便跟着娘亲回家了。


    此后几日,她仿佛把表舅舅这个人忘了,与寻常般写诗作画,指点谈之蕴的功课,帮着爹爹打下手。


    直到爹爹发现那封信。


    他问娘亲,“送信的人是谁?”


    娘亲慌张一瞬,平静道:“一个许久不联系的远方表兄,此次来万恩县办事,想见我一面。”


    爹爹大喜过望。


    娘亲的亲人大多已经离世,好不容易来了个远方表兄,不管怎么说都得好生招待。


    他准备做东,请表舅舅好生吃一顿。


    娘亲以表舅舅生性恬淡,不喜见客为由拒绝多次,可爹爹说什么都不愿意,定要张罗这顿饭。


    娘亲拗不过他,只好从了。


    爹爹是个粗人,他怕自己给娘亲丢脸,特意换上一身最好的衣裳,带着娘亲和谈之蕴去万恩县最好的酒楼。


    看见表舅舅的一瞬间,谈之蕴注意到爹爹愣了许久,低头认真打量自己的衣着,生怕有哪儿不妥。


    宴席上,他不断给表舅舅倒酒夹菜,说着妻儿的趣事。


    谈之蕴眼珠转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有何处不对。


    倘若他再大些,定能注意到娘亲和表舅舅嘴角略显勉强的笑容。


    表舅舅要在万恩停留半月,秉持着亲戚间应该多来往的念头,爹爹一有空就去寻他说话。


    娘亲沉默的时日也一日比一日长。


    有日,爹爹将钱袋落在了表舅舅那儿,他匆匆来送,在家里坐了会儿就走了。


    娘亲让谈之蕴送送他,他听话去了,路上却遇见平日里与娘亲不对付的婶子,她目光在谈之蕴和表舅舅身上打转,故意震惊地扬声道:“之蕴啊,这人谁啊?”


    谈之蕴虽不喜她,却也礼貌回道:“我的表舅舅。”


    “表舅舅?”


    婶子捂嘴笑,“你俩长得这么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父子呢。”


    谈之蕴不高兴了,拉着小脸正要反驳,抬头却见爹爹沉着脸站在不远处。


    他将婶子骂了一通,旋即让谈之蕴回家,自己送表舅舅离开。


    那日以后,谈之蕴接连好几日都没见过表舅舅,直到听说他要离开。


    他们一家三口前去相送,爹爹在码头落了东西,等他回来时,谈之蕴看见他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


    回到家,爹爹娘亲避开他回屋大吵一架。


    “什么表兄,那分明就是你的前未婚夫!你这些日子看着我对他万般讨好心里很得意是不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身份,你是不是还念着他?!”


    爹爹的声音极大,充斥着被欺骗的愤怒。


    娘亲哭着解释,可怒火冲天的爹爹听不进去,夺门而逃。


    后来,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开了,好多人都说那位表舅舅,哦不,娘亲的前未婚夫在她怀孕那年便来过万恩县,谈之蕴与他爹生得一点也不像,说不准根本不是谈家子嗣,谈宾白白给别人养了好几年儿子。


    人云亦云,闲话越来越多,爹爹不知从何处结识了狐朋狗友,不再去铁匠铺,日日饮酒作乐,夜不归宿,娘亲也整日以泪洗面。


    说到这儿,谈之蕴牵起嘴角,笑声里满是讥讽,“后来,谈宾好不容易回了家,没想到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我送走,我娘不让,哭着和他解释。她和那人早年的确有婚约,但外祖父逝世,他家却蒸蒸日上,看不上我娘一个孤女,只愿意给个妾室的身份。我娘不愿,主动退了婚。”


    “那人却对我娘念念不忘,等他说服父母赶到万恩县时,我娘已经嫁给了谈宾并且有了身孕。”


    “可谈宾不信。”


    谈之蕴安静凝视前方,黑眸里充斥着嘲讽,“所有人,包括他的狐朋狗友都在说,他一个粗人,怎么可能生得出俊秀斯文,又会念书的孩子,而这个孩子,还与他生得一点也不像。”


    “他就这么听着那些话,忘了与我娘的昔日情谊,日日沉浸在被背叛的痛苦中。”


    “他不断酗酒。”


    “刚开始喝醉时只是倒头就睡,后来渐渐地,他会发疯,会打人。”


    “第一次动手打我娘时,他跪在地上哭着求原谅,说他是昏了头才会与她动手,他保证再也不会有下一次。”


    “我娘信了。”


    “可那次过后,谈宾又打了我娘一次又一次。”


    谈之蕴脸上神情极淡,语调平静无波,“我曾经有过一个弟妹,后来被谈宾亲手打没了。”


    姚映疏手一抖,不慎摁在谈之蕴伤痕上,可此次他却像毫无知觉,接着说:“那次过后,他对我娘好了不少,日日在她床前伺候,给她买补品,逗她笑。我娘以为他好了,会变成从前那般模样。”


    谈之蕴垂下眼睫,“可三月后,他又开始酗酒,醉后拿着棍子打我,怪我克死了他的亲生儿子。”


    “我娘护着我,却被他推开,撞到了床沿边。”


    “我劝我娘离开,可她不肯,始终抱着他会变好的念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谈宾整日抱着酒水,铁匠铺子倒了,家里没了进项,娘亲没办法,只能放下心爱的诗书,学着如何理家,赚取银钱。


    曾经用来持笔握书的手拿起针线菜刀,磕磕绊绊承担养家的重担。不过半年,她便苍老了好几岁。


    谈之蕴曾劝过她无数次,和离吧,离开他,往后他一定会拼命上进,让她过上好日子。


    可娘亲却只是温柔拂过她的侧脸,轻声道:“娘的家就在这儿,娘哪儿也不去。”


    谈之蕴无力,只能在娘亲挨打时挡在她面前,企图用自己单薄弱小的身躯护住她。


    那次,他们母子被打得奄奄一息,半夜时外头下起雨,谈之蕴发了高热。


    娘亲艰难起身去拿银钱,却看到了空空如也的钱罐子。


    她崩溃了,头一次对谈宾大骂。


    那人却背对着她躺在床上,携带满身的酒气呼呼大睡。


    娘亲没办法,只能冒着大雨家家户户去借钱。


    她戌时中去的,直到卯时才归,强撑着虚弱的身子煎了药,看着谈之蕴喝下才放下心晕过去。


    娘亲病了多日,终究还是没撑过去。


    谈之蕴眸底溢出水色,“她临走前告诉我,她不想留在谈家,想回到爹爹身边,我便把她葬在了外祖父墓边。”


    姚映疏听着这话,眼泪唰一下就落下来了,哽声怒骂,“混蛋,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偏偏要去信别人,这么多年的感情是可以说弃就弃的吗?”


    她把额头抵在谈之蕴肩头,呜呜哭道:“咱娘太惨了,下辈子性子千万别再这么好了。”


    “为了这么个男人葬送了自己的一辈子,太不值得了。”


    谈之蕴静了许久,感受到肩头温度与落在背脊上的眼泪,他轻启唇,“你……”


    “啊!别打我,别打我,爹,姚映疏,谈大哥,你们在哪儿,快救救我!”


    床上熟睡中的谭承烨忽然说起了胡话,姚映疏一怔,直起身擦眼泪,“这是魇住了?”


    谈之蕴只好把话咽回去,快速把衣裳穿好,查看谭承烨的情况。


    小少爷抓住他的手就不放了,哽咽道:“别走,爹,你别走。”


    姚映疏见状叹气,“看这样子明个儿是去不了私塾了,你身上有伤,明日也别去了,我一早去替你们告假。”


    谈之蕴轻声哄着谭承烨,回头道:“我可以……”


    “停。”


    姚映疏竖起手掌,“咱家现在就我一个人好端端的,你们身上都有伤,还是别折腾了,就我去。”


    见谭承烨渐渐恢复平静,她松口气,“不早了,你也歇息吧,我也回去睡了。”


    谈之蕴:“好。”


    可回了屋,姚映疏却一时半会儿睡不着。


    脑海里不断回想着谈之蕴的话,她对自己这位婆婆的结局惋惜不已。


    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就不得善终呢?


    姚映疏咬牙,该死的谈宾,还有那群造谣的人也是混账。


    流言害死人,他们眼睁睁看着别人挨打,好好的家庭分崩离析,心里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怀揣着对婆母惋惜,对谈宾和造谣者的厌恶憎恨,姚映疏慢慢睡过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天一亮就醒了。


    谈之蕴爷俩还没醒,姚映疏去查看小福的情况。


    小黄狗蜷缩在自己窝里酣然入睡,姿势虽然还有些别扭,但神情却是安稳的。


    她松口气,对已经醒了的大福竖起手指,悄声道:“嘘。”


    站起身靠近谈宾的屋子,人刚到门口,耳畔便已响起滔天鼾声。


    姚映疏厌恶走开,轻手轻脚去厨房做早食。


    吃完自己那一份,她把剩下的放在灶上温着,眼看时辰差不多,启程去告假。


    先去了谭承烨的私塾,又去了谈之蕴的书院,两件事都办妥后,姚映疏又往家走。


    此时她竟有些感谢谈之蕴逼着她认字练字,否则她就算是进私塾都得在心里鼓励自己许久。


    念及家里两个伤患,姚映疏去菜市买了不少进补的食材,这才慢慢往家赶。


    还没到家,远远瞧见家门口外候着两个人,正欲上前敲门。这情形与谈宾来时何其相似?


    姚映疏心里一咯噔,拎着东西快步上前。


    靠近后瞧清来人的模样。是两个男子,一个穿着长衫,年纪较长,一个身着短褐,还是个少年。


    看着不像是不讲理的。


    姚映疏心里微松,疑声问道:“你们是谁?来这儿作甚?”


    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转过头,礼貌道:“找人。”


    姚映疏拧起眉头,“找谁?”


    不会又是谈之蕴吧?


    下一瞬,却听那中年男子字正腔圆道:“敢问姚映疏姚娘子可是住在此处?”


    姚映疏惊了,“找我的?”


    第65章


    把来人仔细端详一通, 在记忆里寻找两人的模样无果,姚映疏满脸迷惑,“可我不认识你们。”


    穿长衫的中年男子回:“姚娘子, 我们是成源酒馆的,你的公爹谈宾昨日在我们酒馆点了不少酒。”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字条, “这是借据,劳烦你结一下账。”


    姚映疏脸色微变,放下东西拿过那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于六月二十欠成源酒馆三两银子, 隔日由儿媳姚氏还清。


    落笔是谈宾两个大字。


    姚映疏捏着字条的手指发紧,暗暗咬牙。


    这个谈宾,怪不得昨个儿喝得醉醺醺回来,原来玩的先斩后奏这一招。


    中年男子试探, “姚娘子, 你看能否将银子给结清?”


    姚映疏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深吸一口气,一字字道:“当然可以。”


    她拿起钱袋子往里一看,大多都是些铜板, 最大的也不过是小锭银子,估摸着不过半两。


    “劳烦稍等片刻, 我进去拿银子。”


    中年男子面带微笑,“姚娘子请。”


    姚映疏对二人抱歉一笑,转身开了门, 拎着东西走进去。


    谈之蕴已经醒了,挺直腰背坐在书房窗下,手里握了本书。


    见姚映疏回来,正要和她打招呼,人却已经风风火火地进了厨房。放下东西, 又飞快跑回自个儿房间。


    谈之蕴拧眉凝着紧闭的房门,过了片刻,又见她大步迈出门槛,急急往外赶去。


    他不明所以,放下书卷,缓步跟在她身后。


    来到一门,只见姚映疏取出银子交给一个穿着长衫的男子,笑着与之告别。


    谈之蕴走上去,“这是做什么的?”


    姚映疏被他吓一跳,摸着心脏缓了缓,咬牙切齿道:“上门讨酒钱的。”


    她恨恨嘟囔,“我还寻思他哪儿来的银钱买酒喝,原来是从我这儿预支的。”


    谈之蕴不由皱眉,第一反应是,“谁给他出的主意?”


    姚映疏有些怀疑是曾名良,可这事没证据。但她在谈之蕴面前并不掩饰自己对曾名良的恶意,一口道:“很有可能是曾名良。他那天回来找月桂姐,和谈宾碰上了。”


    说到这儿,姚映疏眉心拧起,往四周看了看,小声道:“那狗官还在找月桂姐吗?”


    谈之蕴:“城门口的守卫还没撤,应该还在找。”


    姚映疏攥紧拳头。


    几日前起,县令府就以追寻逃犯为由封锁住了城门,导致她都不敢给月桂姐寄信去。


    不过,姜文科那狗官怎么不来问他们?


    想到屋里的谈宾,姚映疏有些迷糊。


    这是在用谈宾无声要挟他们?还是准备利用他来搞别的事?


    姚映疏想不明白。


    余光瞥见谈之蕴站得极直,她脸皱成一团,“身上有伤怎么还出来了,你赶紧回去躺着,不疼吗?”


    谈之蕴在说实话和假话之间犹豫,最终还是道:“疼。”


    “既然疼那就快回去。”


    姚映疏挽着谈之蕴的手,小心翼翼把他搀扶进去。


    刚进门,就见谭承烨一瘸一拐地拄着扫帚从屋里走出来,可怜巴巴地转过脸来,“我饿了。”


    姚映疏看看他,又看看谈之蕴。


    不对啊,他伤的是后背,又没伤腿,她扶他作甚?


    赶忙把谈之蕴放开,连声叮嘱,“你快回屋趴着。”又上前把谭承烨扶回去。


    “你在屋里等着,我把饭给你端进来。”


    谭承烨怔怔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额头上的白布,又低头瞧了眼崴了的脚,梦游一般喃喃自语,“受伤的待遇这么好吗?”


    母老虎变贤妻良母了?


    谈之蕴慢慢走过来,“说什么呢?还不快进屋?”


    谭承烨这才反应过来,哦哦点头,拄着扫帚准备蹦回去。然而他一蹦,脑袋跟浆糊似的晕成一团,小少爷虚弱地去找谈之蕴的手,“谈大哥,快,快扶住我。”


    谈之蕴扶住谭承烨的手,互相搀扶着进了房。


    片刻后,姚映疏进来把饭菜摆在桌上,“我给你们都过告了几日假,这几天在家好好休息。”


    谭承烨心里大呼太好了!


    但看着姚映疏的脸色,又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只能握拳在膝盖上捶打两下以示激动。


    吃完饭,谈之蕴主动道:“我背上的伤还需要上次药。”


    “谈大哥你受伤了!”


    谭承烨大惊,想到昨夜情形,他顿时脸色大变,“严不严重啊,我替你上药吧。”


    姚映疏正在收拾碗筷,腾不出手,闻言道:“行,你替你谈大哥上药。”


    忆起昨夜红痕交错,有股凌虐美感的白皙宽阔肩背,她喉咙发痒,轻咳一声端着碗筷快步离开。


    谈之蕴注视着她的背影,又偏头望向一脸担忧的谭承烨,默了片刻,终是点了头,“好。”


    ……


    打理完家务,姚映疏钻进厨房。


    她今个儿买了不少肉,准备好好给两个伤患补一补。谭承烨不乐意吃肉,她便炖了锅汤,又弄了两个肉菜一个素菜。


    今日不用忙上忙下,谭承烨坐在椅子上看着姚映疏把饭菜端上来。


    谈之蕴行动无碍,跟在她身后帮忙。


    菜上齐了,姚映疏指着中间的烧鸡,眼里泛着冷光,“这菜待会儿谁也不准吃。”


    谭承烨闻着香味猛咽口水,“为什么?”


    “让你别吃是为了你好。”


    说完,姚映疏坐下给两个伤患各盛一碗骨头汤,“你们喝这个。”


    许久没尝过肉味,谭承烨的身体对之极度渴望,可心里却还存着顾虑。


    他迟疑着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心中忏悔。


    爹啊,我真不是故意破戒,只是儿子受了伤,不吃点补补伤好不了哇。


    等我伤好了,我再给您守孝。


    张嘴喝了小口汤,鲜味和肉味一同在舌尖迸射,谭承烨瞬间眼眶发湿。


    好喝,真好喝啊。


    这简直是他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汤。


    一碗汤见底,谭承烨忍不住又盛了一碗,刚拿起瓷勺,余光瞥见一道人影冲进来,昨夜的情形再度浮现,他吓得把勺子一扔,紧紧拉住谈之蕴的袖子,小声结巴道:“谈、谈大哥,他他他又来了。”


    谈之蕴往外瞥了一眼,安抚般拍拍谭承烨手背,“没事,他现在酒醒了,不敢再把你怎么样。”


    谭承烨悄悄抬起眼。


    谈宾浑身乱糟糟的,身上带着宿醉过后的酒味汗味,糅杂在一起形成一股说不清的酸味,难闻得紧。


    他拉过凳子坐下,仿佛遗忘了昨夜发生的一切,理直气壮质问:“怎么吃饭都不叫我?”


    “有肉,还有鸡!”


    他拿着竹筷把肉扒拉进自个儿碗里,埋头狼吞虎咽。


    姚映疏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


    见他不像昨天一样发疯,谭承烨放松不少,挪回自个儿的位置,安安静静喝汤吃饭。


    谈宾抬头,见中间的烧鸡没人动,伸手去拿,“你们都不吃?不吃我吃了啊。”


    姚映疏抢在他前头撕下一个鸡腿,没好气道:“谁说我不吃了?”


    她把鸡腿放在碗里,却没动。


    谈宾又去看谈之蕴和谭承烨,“你们不吃了吧?”


    两人谁也没说话,他咧嘴笑,心安理得把剩下的烧鸡端到自个儿面前,撕下鸡腿就啃。


    吃完一整只鸡,谈宾坐在凳上不想动,拍着肚子打嗝,“舒坦,可真舒坦啊。”


    姚映疏瞪他一眼,默默把碗筷收到厨房清洗。


    谭承烨头和脚伤了,但手没伤,姚映疏拉着他和谈之蕴躲到书房,一个看书一个写字一个作画。


    小少爷写了几个就不想写了,小声抱怨,“我都受伤了,还写什么字啊。”


    姚映疏反驳,“你又没伤手。”


    “可我伤了头啊,我现在一看字就晕,想吐。”


    姚映疏后退一步,“那你先歇歇。”


    谭承烨兴高采烈地放下笔。


    外头忽然响起谈宾的哎哟声,他慢慢挪到窗下,把窗子推开一条缝,看着他飞快跑进茅房。


    谭承烨回头,谈之蕴放下书,不约而同看向姚映疏,“你做的?”


    姚映疏平稳落下一笔,深藏功与名。


    “可以啊小娘。”


    谭承烨对姚映疏举起大拇指,“这招够损。”


    “还不是跟你学的?”


    姚映疏翻白眼。


    谭承烨一噎,小声嘟囔,“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怎么还记得、”


    “当然记得。”


    姚映疏哼道:“我能记一辈子。”


    谭承烨靠近谈之蕴,悄悄道:“谈大哥你看见了。”


    指了指姚映疏,他摇摇头啧啧两声,“她可记仇了。”


    谈之蕴没注意听他的话,他此刻心里有些焦躁,迫切地想处理谈宾。


    顿了顿,他道:“接下来几日,劳烦娘子每日都做肉菜。”


    姚映疏抬头,不确定问:“还放巴豆?”


    谈宾那被酒水掏空的身体受得住吗?


    “不放。”


    谈之蕴摇头,“正常做。”


    姚映疏搁笔,走到窗下认真问:“你到底有什么计划,和我们说说呗。”


    谈之蕴避而不谈,只道:“过两日你就知道了。”


    忖度着他的神情,姚映疏轻轻拧起眉。


    “砰砰——”


    房门忽然被敲响,谈宾暴躁的声音传进来,“你给我吃了什么,为什么我的肚子……哎哟……”


    姚映疏扒拉开谈之蕴和谭承烨的脑袋,对窗外喊:“我怎么知道你怎么了?这饭大家都吃了,谁知道是不是你太久没吃肉,这一下子吃坏了肚子。”


    谈宾迷茫了,“是吗?”


    正在思量姚映疏的话,肚里又是一阵翻滚,疼得他脸色一变,一溜烟又跑向茅房。


    “噗。”


    谭承烨没忍住笑出声,捂着嘴对姚映疏竖起大拇指。


    姚映疏嘴角轻轻上扬。


    此后两日,她果真如谈之蕴所言,顿顿都做肉菜。


    谈宾每顿大鱼大肉的,过得相当滋润。


    然而没过几天好日子,家里又恢复到顿顿吃素,谈宾吃惯了鱼肉,这一下好不适应,坐在餐桌前发泄不满,“怎么又是素?”


    姚映疏丧着脸,“前几日家里有病患,现下他们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还吃什么肉,吃素得了。”


    谈宾无所谓开口,“再挨顿打不就得了?”


    此话一落,姚映疏和谭承烨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姚映疏气得拍桌,“你再敢说这种话,立马给我滚出去!”


    谈宾悻悻开口,“我开玩笑,开玩笑呢。”


    姚映疏存着气坐下,沉声道:“吃饭!”


    这顿饭没什么油水,谈宾吃得没滋没味的。夹了根青菜在嘴里嚼嚼嚼,抬头一看,那三人碗里都没什么饭,只吃了点菜就放下筷子起身。


    这就吃好了?


    谈宾注视着三人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


    隔日吃饭时也是这般。不仅如此,他们一吃完饭立马就消失了,也不知去了哪儿。


    谈宾暗暗琢磨,他们该不会在外面吃了独食,回来弄些草敷衍他吧?


    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谈宾不由大怒。


    这个狗杂种,一定是他出的主意!


    谈宾恨不得将那孽子打上一顿。


    他勉强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准备明日跟踪他们一探究竟。


    若当真如此,他非得大闹一场不可,让整个河阳县的百姓看看,他谈之蕴内里究竟是个什么狠毒心肠,自己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独留一个老父在家吃苦。


    打定主意,谈宾倒在床上咂咂嘴。


    要是有酒就好了,这么多天没喝酒,嘴里都快淡出鸟味了。


    ……


    隔日中午,姚映疏和谈之蕴几人依旧是只吃两口就放下碗筷。


    谈宾也吃不下,随意刨了两口饭,听着姚映疏吩咐,“待会儿记得把碗筷洗了。”


    他敷衍点头,“知道知道。”


    把碗筷收回厨房,谈宾一边洗一边注意着外面。


    快一刻钟后,姚映疏的屋子率先传来动静,紧接着谈之蕴和谭承烨也出来了。


    谈宾立马鬼鬼祟祟躲在门后看。


    那三人对过眼神,蹑手蹑脚往外走。估摸着他们离开后,谈宾立马把洗碗的帕子一扔,悄悄跟上去。


    窝里的小福对他低吼,谈宾恶狠狠瞪过去一眼,嗖一下跑出家门。


    掩好门往外张望,姚映疏三人还未走远,谈宾远远缀在身后,看着他们走进一家酒楼。


    “好哇,果然是来吃独食了。”


    谈宾咬牙切齿。


    他忍怒正要往里走,脚步陡然顿住。


    现在进去菜都还没上齐呢,他再等等,到时候当场把人抓获。


    这么一想,谈宾在酒楼外徘徊,嗅着里边飘来的香味和酒味狂咽唾沫。


    等了两刻钟,寻思着差不多了,他抬步往酒楼里走。


    一进去堂倌就将人拦住,“这位客官,您可是要用膳?”


    谈宾沉着脸,“我找人,一家三口,男的是个书生,女的长得好看,还有个小男孩,约莫十岁,差不多这么高。”


    他伸手比划两下。


    堂倌了然,“您是他们什么人?”


    谈宾:“我是那对夫妻的爹。”


    堂倌恍然大悟,“他们在二楼往左第三间,可要我带您去?”


    “不用了,我自己去。”


    谈宾转身上楼。


    找到地方,他深吸一口气,一掌推开门,“你个小……”


    骂声被咽回去,谈宾望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傻眼了。


    “人呢?”


    屋里空荡荡的,唯有圆形方桌上摆满整整一桌的饭菜,除此之外竟还有酒。


    看着那一桌好菜,谈宾一肚子气。


    “小杂种,还真跑出来吃独食了。”


    他气不过,走上去拿起木筷就开始吃,伸手把酒壶盖子拨开,仰头就是一口。


    谈宾眼睛一亮,“好酒,好酒,爽快。”


    他一口菜一口肉,不多时酒壶就见了底。


    见地上放着一坛酒,谈宾抱起来拔开塞子,对准坛口直接往嘴里灌。


    他打了个酒嗝,抹了把嘴,“这酒不错啊,好喝。”


    不知不觉,谈宾喝完了整整一坛酒,就在这时,外头响起姚映疏和谈之蕴的声音。


    谈宾晕乎乎的,正要去找两人算账,忽然听见他那有钱儿媳妇问: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第66章


    被酒水占据的大脑一下子醒了一半。


    谈宾呆愣愣地想, 什么下手?他们要做什么?


    脚步声一下下靠近,跟踩在他心头似的,令谈宾浑身汗毛竖起。眼见门口已经出现了人影, 他放下筷子,立马往桌下钻。


    下一瞬, 屋里走进来两人。


    谈宾听见姚映疏咦一声,“这门怎么开着?”


    他后知后觉懊恼,方才忘了把门关上, 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谈之蕴应,“许是方才我们出去时忘了关。”


    谈宾心里松了口气,耳畔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应该是他那有钱儿媳妇。


    她再度问起方才的问题, “你准备什么时候对你爹动手?”


    正午的阳光火辣辣照射在窗上, 地面金光如碧波晃动。


    酒楼里, 姜文科坐在上方,拎着酒壶慢悠悠给自己倒一杯,浅饮一口后拿眼睛觑曾名良。


    “你说的主意是什么?”


    这段日子姜文科命衙役在搜遍了县城, 始终找不到林月桂母女的踪迹,怒气在心中积攒得越来越久, 他控制不住脾气,当即就要去谈家逼问姚映疏林月桂的所在之处。


    没想到却被曾名良拦住了。


    进县衙后,这个昔日的书生变了许多, 或许不是变,应该是他藏在心里的另一面被彻底激发出来,手段狠辣,令姜文科对他刮目相看,交给他不少事。


    当时曾名良说:“大人明鉴, 那姚家娘子与林娘子感情甚笃,您此去怕是会空手而归。”


    “还请大人给属下一些时间,我定会想出万全之策,令大人抱得美人归。”


    如今两日过去,姜文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把人叫到自己常去的酒楼,准备好生问询一番。


    曾名良放下酒杯,拱手对姜文科恭敬道:“大人,属下查到,就在林娘子失踪前几日,姚娘子的夫婿谈之蕴曾在傍晚时驾车离开县城,一直到第二日才归。”


    姜文科缓缓坐直身子,“你的意思是,是谈之蕴把桂娘藏起来了?”


    曾名良垂首,“出主意的或许不是他,但他一定知道桂娘所在。”


    姜文科打量着下方俊秀男子的神色,“你有什么主意直说就是。”


    曾名良抬首,嘴角笑意隐现,“大人,据属下所知,从谈之蕴年幼时起,谈父便终日酗酒,酒后时常殴打儿子,导致父子两人感情淡薄。倘若谈之蕴失手弑父,大人何不以他的前程作胁,逼问他桂娘在何处?”


    这种拼了命也要往上爬的感觉,曾名良可太熟悉了。


    与谈之蕴见面的次数越多,曾名良便越发觉得两人很是相似。


    不同的是,他失去了光明正大出人头地的机会,而谈之蕴却还能参加秋闱,甚至于来年的会试。


    他不甘心。


    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谈之蕴前途坦荡娇妻在怀,他却只能依附在这狗官手下战战兢兢争取他的信任往上爬?


    既然他已经身处泥泞满身污秽,那谈之蕴也得下来陪他才是。


    数个念头在脑中一转而过,曾名良眼里透出亮光,笃定道:“如此,他一定会老实交待。”


    姜文科看着他,缓缓端起酒杯将之饮尽。


    曾名良此人,留不得了。


    心中浮现出这个念头。


    心狠手辣,一条人命在他口中仿佛不过蝼蚁。善于隐忍,明知他欺辱了自己的妻子,却能忍辱负重在他手下做事。


    倘若给他机会,假以时日,定能一飞冲天。


    这样一个心黑阴险,又掌握着他把柄的人,着实是个隐患。而且……作为桂娘的未来夫婿,看着她这个前夫在跟前晃荡,实在令他如鲠在喉。


    指腹在杯壁上来回摩挲,姜文科脸上露出笑,“不错不错,是个好法子。”


    “名良啊,你可真能为本官排忧解难。”


    姜文科亲手给两人倒满酒,“来来来,本官敬你一杯。”


    曾名良受宠若惊,“怎能劳烦大人,合该属下来才是。”


    “诶,不过一杯酒而已,你受得住,受得住。”


    姜文科举杯与曾名良轻轻一碰,将酒饮尽后,他叹道:“好酒。吃菜,都快凉了,赶紧吃菜。”


    握着酒杯,他拿起木筷,状若随意道:“既如此,那此事便交给名良吧。”


    曾名良捏着筷子的手一顿,“交给属下?”


    “是啊。”


    姜文科夹一筷子肉放进嘴里,边嚼边道:“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由你来执行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何况……”


    他意味深长看了曾名良一眼,“你把此事办妥了,我才好把更重要的事交给你啊。”


    曾名良心头一热。


    这是姜文科对他的考验,通过了,往后他才能成为他真正的心腹,触碰到县衙的权柄。


    曾名良仿佛看到了自己执掌大权的一日,嘴角溢出笑,“属下定不负大人所托。”


    姜文科也笑了,执杯与他相碰,“本官等着你的好消息。”


    二人相视一笑。


    树上的蝉唧唧叫个不停,和着绚烂阳光,平白在人心底生出一股燥意。


    谈宾躲在桌下,听着谈之蕴那孽子轻声道:“快了。”


    谈宾耳边轰一声,所有思绪瞬间停止运转,脑子宕机一般,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对他动手?


    这个孽子……是想要他的命?


    谈宾全身发抖,不寒而栗。


    谈之蕴往晃动的桌帘看一眼,给姚映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往下说。


    姚映疏眨眨眼,接着道:“人选找好了吗?”


    “找好了,城西的贺老板,他黑白通吃,做这种事也不算是生手,保管能办得干干净净,让人找不出半点破绽。”


    “一会儿离开我就去找他。”


    姚映疏对谈之蕴竖起大拇指,夸赞道:“不错不错。一想到往后咱们家能恢复以往的样子,我这心里就舒坦。”


    谈之蕴笑了声,余光瞥见对面二楼厢房内有人走出来,眸光微动,问道:“还吃吗?”


    听到这话,姚映疏按照谈之蕴事先叮嘱的摆摆手,应道:“不吃了不吃了,咱们回吧。”


    “好。”


    两人的脚步声远去后,谈宾颤颤巍巍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发着抖的手握住桌上另一壶酒,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


    谈之蕴这个狗崽子,这是真的想对他老爹动手啊!


    混账,畜生!早知如此,在他刚出生时,他就该掐死他!


    谈宾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不知不觉间又将酒壶里的酒喝得一干二净。


    门口又响起脚步声,谈宾心悸抬头。


    堂倌匆匆进来,目光与他相对时略显意外,但他显然还记得这位客人,不由道:“这位客官,您的儿子儿媳已经走了。”


    言外之意,我该收拾桌子了。


    谈宾没回他,把酒壶丢开,扶着桌子站起身。


    这猛地一下头瞬间发晕,他身子东倒西歪的,幸亏扶住桌沿才没摔倒。


    谈宾晃晃脑袋,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今、今个儿怎么这么快就醉了?


    勉强站稳后,他跌跌撞撞地摸索着下楼。


    路过门口时堂倌扶了他一把,担忧道:“客官,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谈宾摆摆手,推开堂倌的手,醉醺醺道:“我好得很。”


    说罢,踉跄着下楼。


    堂倌目送他走出酒楼,抬步往屋里走。到桌边一看,整整一坛酒没了,就连两个酒壶都空了。


    “我的亲娘嘞。”


    堂倌震惊喃喃,“这可是全河阳最烈的酒啊。”


    这酒醉人得很,那位客官明日醒来可要遭罪了。


    ……


    酒楼门口,谈宾一步三摇地跨出门槛。


    站直后,他打了个酒嗝,脸颊上升起两团极为明显的酡红。


    一抬眼,却见谈之蕴站在不远处,正和人说话。


    那人背对他站着,穿着紫色宽袖长锦袍,腰间大带缀着一块羊脂玉佩,身后跟着小厮,甚至还有两个带刀的护卫。


    刹那间,谈宾耳边回荡着谈之蕴方才的厢房内说的话。


    ‘一会儿离开我就去找他。’


    紧接着,他看见谈之蕴拢在袖子下的手动了动,谈宾直觉里边有东西,揉了揉迷蒙双眼,努力睁大眼睛看清楚。


    那东西在阳光下一晃,谈宾看见一闪而过的寒光。


    他脑袋一下就炸了。


    匕首!


    那是匕首!


    谈之蕴那狗杂种好端端的为什么在身上揣匕首?他一定、一定是在买凶杀人!弄死他这个爹,他们一家好潇潇洒洒地过日子!


    一瞬间,谈宾想清楚了所有的弯弯绕绕,脑子像有烟花炸开,炸得他头晕眼花,怒气澎湃。


    混账,这该死的东西,他居然敢弑父!


    谈宾怒不可遏,太阳穴突突地疼。


    被酒水充盈的大脑只看得见谈之蕴与他对面身着紫衣的富商。


    他眼眶充血,整个人陷入极度的愤怒与恼怒中。


    狗崽子,居然存着这种恶毒心思,他非得打死他不可!


    谈宾双目猩红,眼球微凸,面向恐怖,仿佛恶鬼。他大步上前,一脚踹在那紫衣男人身上,怒喝道:“混账,孽畜!你居然想杀我?”


    姜文科正扬起虚假笑脸和谈之蕴寒暄,“谈秀才今个儿也在这酒楼吃饭?”


    他们是在酒楼门口碰上的,碍于礼数,谈之蕴主动打了招呼。他拉住身旁姚映疏的手腕,彬彬有礼道:“回县令的话,今日正好有空,听闻这家酒楼的菜肴极为可口,便带内子来品尝一二。”


    如今双方虽未撕破脸,但对方做了什么彼此都知道,姜文科没有做戏的心,目光在姚映疏身上转了一圈。


    心中啧声,别的不说,这姚娘子生得可真好啊。虽说他并不好这一口,可这姚娘子着实貌美。


    要不……等把谈之蕴收拾了,顺道把他娘子也收了?


    收回视线,姜文科琢磨着这件事的可行性,端起假笑点头,正欲出声,身后陡然响起一声怒喝,紧接着,他后背一痛,整个人青蛙似的四肢着地。


    他尚未反应过来,身上一重,有人骑在他背上,抡起拳头就往他身上砸。


    痛意密密麻麻在身上蔓延。


    姜文科后知后觉哎哟一声,勃然大怒,“谁、谁敢打本官,来人,快来人啊!”


    事发突然,谈宾冲出来得太快,两个衙役谁也没反应过来,还是曾名良怒喝一声,“救大人!”


    他们才急匆匆把谈宾拉开。


    “大人,大人!”


    曾名良把姜文科从地上搀扶起来,焦声问:“您可有事?”


    姜文科揉着腰呻.吟着起身,闻言怒道:“本官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说有没有事?!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本官?”


    一抬头,只见谈宾头发蓬乱,猩红双眼直直瞪着他的模样仿佛狰狞恶鬼。


    “狗杂种,混蛋,你想杀我,你竟然想杀我?”


    姜文科被吓一跳,“这谁啊?”


    曾名良拧眉,“谈之蕴的父亲。”


    听着他嘴里念叨的话,姜文科不由心虚,低声道:“他怎么知道我们的计划,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


    曾名良喊冤,“大人明鉴,这事断然不是我!”


    姜文科偏头看他,眼里藏着冷意。只是现在不是追究这事的时候,他暂且把怀疑沉入心底,直起身指着谈宾怒喊:“你这刁民在胡言乱语什么?本官什么时候想杀你了?”


    语气愤怒,然眼神却在发飘,面色也不自在,这副表情在不清醒的谈宾看来就是心虚。


    他手往前一指,面色狰狞,“你和这狗崽子商量着想杀我,我听得一清二楚,你还敢不承认?”


    “贱人,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咱俩谁先弄死谁!”


    谈宾原本指的是谈之蕴的方向,然而他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拉着姚映疏让开,导致他指的人变成了曾名良。


    后者脸色大变,下意识去看姜文科。


    姜文科也没料到,谈宾居然也在这家酒楼用膳,甚至把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门口分明有人守着,那该死的奴才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让一个醉鬼躲了进去!


    姜文科面色阴狠,此事绝对不能承认。


    他打定主意,正要怒斥谈宾醉酒闹事,却见那醉鬼不知什么时候竟抽出衙役的刀,凶神恶煞朝他砍来。


    “老子打死你!”


    雪亮刀光映在姜文科脸上,他吓得脸色唰一下就白了,抖着嗓子连声怒斥,“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保护本官,保护本官啊!”


    两名衙役急忙挡在姜文科面前,“把刀放下,这位可是河阳县的县令大人!”


    谈宾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发狂似的举着刀往下砍,“来,来啊!看看我们谁先弄死谁!”


    酒楼门前本就门庭若市,这一出下来,周围百姓纷纷尖叫着跑开,瑟瑟发抖地躲在门后、房柱后。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往后退,虽然害怕,却忍不住睁眼往那处看。


    姚映疏和谈之蕴退后两步,面色紧张地盯着眼前一幕。


    谈宾不会武,也就趁着酒劲和打铁的好力气才能逞凶,一名衙役抽出刀与他对峙,另一人绕到背后,寻找机会制服他。


    谈宾挥刀乱砍,好几次都险些划过衙役的脖子,吓得他后背冒出冷汗,心里控制不住地生出燥意。


    忽然,一名衙役脚下打滑,身体猛地撞上谈宾。


    谈宾一个踉跄往前扑去,恰巧另一名衙役正在此时挥刀。


    “啊!”


    人群里有百姓在尖叫,仿佛已经预见谈宾身首异处的惨状。


    姚映疏焦急转头,“不会真的……”


    话音陡然一顿。


    午后的阳光极烈,从天空照射而下,在谈之蕴眼睑下方投射出两片阴影。黑色眼珠仿佛深不见底的寒潭,淬着令人胆寒的冷意。


    姚映疏忽地明白了什么。


    她咬咬牙,什么也不想地扑上去,吼道:“快躲开!”


    刀锋避开要害处,砍在谈宾腿上。


    他疼得大吼一声,“啊!”


    两道人影翻滚,刀上鲜血滚落,滴滴答答落在石板上。


    “啊!”


    人群里有道稚嫩男声尖叫,“杀人了,姜县令当街杀人了!”


    “啊!”


    百姓们瞬间爆发出惊惧尖叫,一传十十传百。


    “县令杀人了!”


    姜文科暴怒,“住嘴,住嘴!本官没有杀人,都把嘴给本官闭上!”


    无人听他所言,姜文科又惊又怒,冲动之下夺过衙役手里的刀,大喝道:“都给本官闭嘴!”


    “跑!快跑啊!县令要杀人了!”


    “哐当——”


    惊叫混乱中,锣鼓陡然被人敲响。


    有人高声喝道:“御史大人在此,诸位莫慌!”


    声音嘹亮,中气之足,令周围百姓不由愣住。


    什么御史大人?


    第67章


    谈之蕴顾不上其他, 冲上去扶起姚映疏,“娘子!你如何了?可有事?”


    姚映疏没理他,把谈之蕴推向谈宾, 她趴在地上,借着衣物遮挡, 把地面的几粒石子拾起,悄悄放在袖中。


    捡完后,她就地一趟, 捂着手哭哭啼啼流眼泪。


    “哐当——”


    锣鼓声再度响起,那道洪亮男声继续安抚百姓,“御史大人在此,诸位莫慌, 停在原地不要着急, 一个一个散开。”


    紧接着, 另一道声音沉稳道:“我乃圣上亲封的巡按御史严钦,有本官在此,河阳县令不敢造次, 诸位安心归家去罢。”


    “御史?真的是御史?”


    “御史是什么官,比咱们县令还大?”


    “那可是听从圣上圣旨巡按地方的御史大人, 当然比咱们姜县令大,快快快,别慌了, 御史大人定能为我们主持公道。”


    姚映疏听着百姓们的话眨眨眼。


    这位御史大人当真有这么大的能耐?


    她抬头,但见百姓们规规矩矩从两边退开,一道身影大步向她走来。


    那人瞧着三四十岁,穿着普通的灰色斜襟长衫,腰系大带, 其上不过缀着一个蓝色荷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量不算高,五官生得也算普通,眉心皱起折痕,浑身上下充斥着姚映疏说不出来的感觉。


    或许……这才是官威?


    他走到姚映疏身旁,眉头微皱,伸手将她扶起,“娘子可有大碍?”


    姚映疏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刚想说无事,严钦却已皱眉将她的手打量一番,回头对随从道:“去请个大夫来。”


    随从应,“这就去。”


    姚映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方才她与谈宾一起摔倒,谈宾的刀也随之而落,她的手不慎摁上去,在右手掌心划了好大一个口子。


    一只手染满了血,疼痛后知后觉蔓延,大抵是这阵子养得娇气了,起初只是做戏,但现在姚映疏却是真的疼得落了泪。


    完好的那只手摸了摸泪,她小声啜泣,“多谢大人。”


    严钦拧眉,生硬地安慰一句,“郎中很快就来了。”


    姚映疏瘪着嘴点头,心道郎中来了也不能马上治好她,该疼的还是得疼。


    谭承烨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跑到姚映疏身边将她扶住,担忧问:“没事吧?”


    姚映疏摇头,用他的衣服把自己的手包住,哽咽道:“没事。”


    谭承烨皱着脸看向她的手,扶着她回到谈之蕴身边。


    严钦看了两人一眼,把目光放在姜文科身上。


    “御、御史大人?”


    姜文科哆哆嗦嗦道。


    另一个侍从取出腰牌送到姜文科面前,“如假包换,我们家大人正是此次巡按平州的严钦,严御史。”


    姜文科脸上挤出笑,“原来是严御史,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莫怪。”


    他正要与严钦见礼,手一抬,陡然意识到手里还握着刀,心中一惊,手上力道微松,那把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响亮的声音仿佛闷雷响在众人心间。


    严钦看了那刀一眼,眸底闪过冷意,并未言语,走到谈家一家三口面前,对着地上惨叫的谈宾道:“这位老丈,你别慌,郎中马上就来。”


    他抬头看向谈之蕴,“这是你父亲?”


    谈之蕴颔首,“回大人的话,是。”


    听见他的声音,抱着腿惨叫的谈宾当即发狂,“疼,好疼!狗杂种,小贱种,你把我伤成这样,就不怕……”


    “大人!”


    姚映疏陡然高叫一声跪在严钦面前,眼泪汪汪道:“县令大人无缘无故把我公爹伤成这样,还请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关键时刻,谭承烨脑瓜子动得极快,扑通一下跪在姚映疏身边,他微微一僵,脸色因忍痛显得有些狰狞,“是啊大人,这姜县令当街杀人,若非我娘反应快,我爷爷可就没了!”


    严钦打量着二人,语气迟疑,“这是你……娘?”


    尾音微妙上扬。


    “是啊。”


    谭承烨指着姚映疏和谈之蕴,“这是我爹娘。”


    又指向谈之蕴怀里的谈宾,“这是我爷爷。”


    随从大感震惊。


    这对夫妻如此年轻,儿子居然都这么大了?


    他不由开口,“哪个是你亲生的?”


    严钦看他一眼,随从缩缩脖子,却仍是好奇。


    谭承烨回得格外坦然,“谁都不是。我爹已经去了,这是我继母,我继母又带着我嫁给了我继父,因而他们虽然与我并无血缘,却的确是我的父母。”


    解释一通后,谭承烨又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姜县令目无王法,当街杀人!”


    他指着姜文科,一脸愤恨。


    姜文科大惊,急忙辩驳,“这谈老头分明没死,且是他袭击本官在先,本官无奈之下才令人将之制服,他受伤非我所愿,你莫要胡言乱语!”


    谭承烨不服气,“那他为什么非说你要杀他?”


    姜文科内心焦躁,“本官怎么知道!他一个醉汉,说的话怎么能信?”


    谭承烨大声道:“你急了!”


    姜文科:“本官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


    谭承烨理直气壮,“你和我们有仇啊!极有可能为了泄愤杀我爷爷!”


    姜文科勃然大怒,“黄口小儿!此地哪儿有你说话的份!”


    谭承烨得意洋洋,“御史大人你快看,他就是急了。”


    姜文科想吐血,着急忙慌对严钦解释,“大人明鉴,这当真就是一场意外,下官哪儿来的胆子敢当街杀人啊!”


    谈之蕴冷眼旁观,敏锐地捕捉到姜文科眼里的心虚。他微微眯眼,没想到他们竟然想一块去了。


    温和的嗓音沉下,态度却一如既往恭谦,“姜县令。”


    严钦循声望去。


    只见那事发时便无比镇定的年轻人望着姜文科,精致漂亮的桃花眼里隐含明悟,“你可是为了那件事……才想要我爹的命,以此要挟我?”


    姜文科面色大变。


    “不行!”


    姚映疏拉住谈之蕴的袖子,含泪摇头,“不能说。”


    谈之蕴偏头看她,微微叹气,垂眸不语。


    严钦不动声色端详着这几人,眼睛微眯。


    他与随从走到此处时刚好目睹衙役手持长刀挥向那名老汉,随后百姓惊慌而逃,姜文科拎着染血的刀威胁百姓。


    严钦对这位传闻中的姜县令的第一印象瞬间跌到谷底,可看着这几人的神情,这里面似乎又还藏着别的东西。


    有仇?


    堂堂一个县令,与这目前看来不过生得出色的一家子有什么仇?


    他正在忖度,身后陡然有脚步声靠近,一名年轻人匆匆走来与之拱手见礼,“平州知州从事宋子辰,见过严御史。”


    严钦回身,眉心一拧,“陈安同的属官,你缘何在此?”


    宋子辰恭谦道:“回刺史,前些时日,知州大人收到一封信,信上道河阳县令以次充好,私自贩盐,知州大人震怒,特命下官来此调查。”


    盐铁乃国之大事,这姜文科的胆子竟这么大?


    严钦眸色一厉,“确有其事?”


    宋子辰道:“下官正在调查,不过河阳县最大的盐商,正是姜县令的岳丈。”


    严钦冷笑,“好啊,我听说河阳县令姜文科治下清明,是难得的好官,特地来此瞧瞧,不曾想竟是这么个好法。查,将此事给本官一五一十查清楚!”


    宋子辰躬身道:“是。”


    姜文科一张胖脸霎时白得跟雪似的,连声喊冤,“冤枉啊大人,下官平日里最是节俭不过了,怎么会和岳家勾结贩卖私盐?大人明鉴,这定是有人在冤枉下官!”


    “冤不冤的,查过就知。”


    严钦重重冷哼。


    站在姜文科身后的曾名良咽了口唾沫,有姜文科犯事在前,那他卖妻一事……也不算什么吧?


    嫉妒又艳羡的目光扫过严钦,他悄悄后退,影子似的藏在姜文科身后,仿佛自己并不存在。


    “大人,郎中来了!”


    随从带着一名郎中匆匆赶来。


    严钦道:“快让他给这位老丈和小娘子治伤。”


    “是!”


    郎中被拉到谈宾面前,谈之蕴刚要出声,掩在袖下的手忽然被拽了一下,姚映疏面色担忧,“劳烦先给我公爹看伤。”


    郎中“诶”一声,蹲下身子查看谈宾的情况。


    “这伤有些严重,需要缝合,快把他抬回去。”


    随从看向严钦。


    后者颔首,“去吧。”


    借来担架,随从与谈之蕴一道把谈宾放上去,两人合力将之抬起。


    严钦道:“先带着你父亲回去治伤,等他醒了本官再来问话。”


    谈之蕴面不改色,“是,多谢大人。”


    姚映疏拉着谭承烨,对严钦恭声道:“多谢大人。”


    面对他们,严钦的表情语气不似方才严肃板正,略带了两分温和,“回去罢。”


    年轻小娘子从身侧走过,严钦看着姚映疏的脸部轮廓,眉头微微一动。


    这位娘子为何看着有几分眼熟?


    姚映疏已经走到前方,严钦看不见她的脸,只好收回视线,目光在姜文科几人身上转了一圈,沉声道:“将他们带回府衙,本官要一一审查。”


    “是。”


    “大人,冤枉啊,下官真的冤枉!下官真的没有做过……”


    姜文科的声音散在空中,枝头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叫着,叫声穿透云霄,盘旋在小院上空,经久不散。


    听着这声音,谭承烨踮起脚尖往空中看一眼,小声道:“哟,看来老天爷也知道咱们家今个儿有喜事,派来了两只鹊儿报喜。”


    姚映疏回头瞪他一眼,余光斜向站在门外的随从。


    谭承烨立马把嘴捂住,不说话了。


    片刻后,郎中从屋里走出,叹道:“伤口太深,流了太多血,这几日定得好生将养着,否则这条腿可就要废了。”


    姚映疏暗道,废了才好呢,最好是手脚都废了,到时候看他还怎么打人。


    她面色忧愁,“我记住了,多谢郎中。”


    谈之蕴拱手,“多谢。劳烦大夫替我娘子包扎一下伤口。”


    郎中:“好,这位娘子请。”


    姚映疏和他移步至堂屋,她坐在椅上包扎伤口,谈之蕴在对面招待名唤严明的随从。


    伤口虽长,但好在并不深,郎中很快上完药,叮嘱姚映疏这几日多休养,伤口不能沾水。


    姚映疏一一应了。


    事毕,严明对夫妻二人道:“先把你们父亲好生养着,今日的事,御史大人定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谈之蕴颔首,恭谦道:“多谢。”


    姚映疏付了诊金,和他一道送两人出去。


    送了人回来,刚踏进院里,姚映疏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对谈之蕴道:“你和我去书房,我有话和你说。”


    谭承烨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么大的喜事姚映疏为何拉着一张脸,挠挠头跟在两人身后走进书房。


    还没跨过门槛,忽然砰的一声,谭承烨瞪着眼睛瞧着紧闭的房门,格外娴熟地蹲到书房窗户底下。


    小福还在养伤,恹恹地趴在窝里休息,大福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谭承烨身旁,爪子一蹲坐在他脚边,啄吃地上的蚂蚁。


    书房里,姚映疏从袖子里掏出好几块石子,摆在桌上,碰撞声如她的声音沉闷,“今日这一遭是你故意算计好的?”


    谈之蕴并不瞒她,点头承认,“是。”


    谈宾喝醉酒是什么德行他一清二楚,性子鲁莽自大,天不怕地不怕,在万恩县闹出不少事。


    他算准了他会是什么反应,故意在他面前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故意与姜文科寒暄,再加上藏在袖子里的匕首,不怕他不发疯。


    听他承认得这么爽快,姚映疏深吸一口气,“你算准了谈宾会死在衙役的刀下?”


    “娘子高看我了。”


    谈之蕴轻轻笑了声,“这种事我怎么会算得准?不过推波助澜而已。”


    竟然还笑得出来!


    姚映疏瞪他一眼,“你真的想让他去死?”


    谈之蕴脸上笑意渐落。


    曾经,年幼时的谈之蕴格外崇拜自己高大威猛的父亲,可从他目睹他娘一次次被打得遍体鳞伤开始,一颗种子便埋在了心上。


    他娘死后,那颗种子生根发芽,一天天,一年年过去,长成了参天大树。眼下有这么好的机会,他如何能不利用?


    谈之蕴垂睫,语气很轻,咬字却极重,“是。”


    他缓缓抬眸直视姚映疏,“你觉得,我不该弑父?”


    谈之蕴解释,“就算谈宾今日死了,他也并非死在我手上,严格来说,这并不算是弑父。”


    姚映疏皱眉,“谁和你说这个了?”


    她沉着脸,严肃道:“谈宾死了,你怎么办?”


    谈之蕴一下没反应过来,“我?”


    姚映疏重重点头,“他死了,你可是要守孝的。那你八月的秋闱怎么办?错过这次,下次可就在三年后了。”


    “为这么个爹耽误三年,谈之蕴。”


    姚映疏认真问:“你觉得值得吗?”


    第68章


    谈之蕴, 你觉得值得吗?


    听着这句话,谈之蕴的脑袋好似被重物重重敲击一下,许久都缓不过神来。


    看着坐在身侧正对着他, 板着脸一脸不赞同的姚映疏,喉咙似被异物哽住。


    喉结滚动, 谈之蕴声音发飘,“你当时冲上去,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然呢?”姚映疏反问:“还能是什么?”


    她叹气, “倘若谈宾是别人,我不仅不会救他,反而会拍手称快。可无论关系好坏,他于礼法、血缘上都是你爹, 你们是父子, 碍于这层关系, 他要是死了,耽搁的可是你的前程。”


    姚映疏知道谈之蕴对这次的秋闱有多认真。


    平时没空便罢,要是有空, 那必是手不离卷,就连挨了打, 一大早起来也是去书房看书。


    对这次秋闱,他抱有百万分的期待,若不是谈宾忽然而至, 想必他们一家三口此刻已经坐上了去府城的马车,奔赴谈之蕴的下一段路程。


    那是他期待已久的未来,姚映疏不忍他在此时放弃。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或许他并不把这三年放在眼里, 或许三年后,他依旧会大放异彩。


    可这不过是或许。


    未来的事谁能保证?


    既然无法保证,那为何不珍惜当下?


    基于这个念头,姚映疏当时才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度量着谈之蕴的神色,她抿唇,“你怪我自作主张?”


    微微偏过头去,姚映疏赌气道:“你若执意要等三年也不是不行,正好谈宾受了伤,不搭理他就是,让他自己慢慢等死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谈之蕴着急,越过两人之间的方桌捉住姚映疏完好的手,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只是没想到,你是为了我。”


    姚映疏抬头。


    年轻男子一双漂亮桃花眼直直注视着她,眼下小痣随着话音微动,与眼中星光相映,潋滟似碧波微漾。


    “自我娘死后,除了师父,再无人如此待我。”


    谈之蕴弯起眼,脸上笑容不似寻常温和得如面具一般,而是带着他这个年纪特有的清朗意气。


    “欢欢,我心中很欢喜。既是欢喜,又怎会怪你?”


    “咚、咚。”


    有什么声音在姚映疏耳畔响起,一下又一下,令她心跳加快,油然而生一股慌乱却含着隐秘欣喜的复杂情绪,导致她忽略了谈之蕴对她的称呼。


    惊慌之下收回手,姚映疏故作镇定,开口时打了下磕巴,“那、那就好。”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单手拿着茶杯咕咚咕咚灌进去一半,平复着莫名其妙变得激荡的心情,语气奖励似的,“往后也应该这样,心里想的什么直接说出来就是,你若是不方便对我说,那不是还有谭承烨吗?”


    “憋得久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迟早要把自己憋出事来。”


    谈之蕴笑着开口,“好。”


    那笑似掺了蜜,姚映疏不自在得很,错眼看向窗边,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那位严御史和后面那个府城的什么事的,你是怎么招来的?”


    谈之蕴:“老师寄来的信里有写到万恩县最近巡逻极严,盐铁铺子价格有变动,今上励精图治,时常派遣御史去各地巡视,我便想到是有御史来平州了。”


    “御史行踪成谜,倘若直接去信告状并不可行,我收买了县内乞儿,让他们将姜文科的好名散播出去,传得越远越好。若是传入那位御史耳中,他很有可能会来河阳一探究竟。”


    姚映疏恍然大悟,“原来之前那些话,是你让人传出去的。”


    还让她生了好一阵子闷气。


    她瞪了谈之蕴一眼,又问:“如果那位御史没来,或者他十天半个月后才会来呢?”


    谈之蕴:“我又往府城去了封信。状告姜文科伙同岳家贩卖私盐。御史巡按平州的消息我们或许不知,但平州知州一定知晓,在他辖下出现这种事,无疑往他官声上添一笔黑墨,他定会派人暗查。”


    姚映疏迟疑,“可是你怎么知道姜文科那狗官贩卖私盐?”


    谈之蕴轻轻笑了笑,“我买了姜文科岳家的盐,与别的盐铺对比之后猜的。”


    “猜的?”


    姚映疏大为震惊。


    更令她震撼的是,谈之蕴的所有计划不过都是猜测,但偏偏事情就如他所愿,走到了他想要的局面。


    “哐哐——”


    窗户骤然被敲响,谭承烨的脑袋从裂缝里钻出来,崇拜又激动地朝谈之蕴竖起大拇指,“谈大哥,你真行啊!”


    此时此刻,小少爷对他小爹佩服得五体投地。


    姚映疏没工夫去管他怎么又在窗外偷听,依旧沉浸在震惊里抽不出身。她缓缓偏头去看谈之蕴,心里默默感叹,让他去参加科举,当真是个最最正确不过的决定。


    谈之蕴并未理会谭承烨的恭维,侧眸对姚映疏道:“欢欢,御史彻查姜文科的消息,你可给林娘子送去。”


    “啊?”


    姚映疏愣了片刻,听懂了谈之蕴的言外之意,面露迟疑,“这会不会,有些为难月桂姐了?”


    “或许,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呢?”


    姚映疏踯躅片刻,咬牙点头,“好,你现在就去给她写信。”


    无论月桂姐做什么选择,她都有知道的权力。


    身子刚刚挪动,姚映疏忽而一顿,眉眼耷拉着,嘴唇嚅动。


    “……对不起。”


    “什么?”


    谈之蕴没听清。


    姚映疏深吸一口气,音量拔高,“我说,对不起。”


    “我惹的麻烦,最后却是你在暗中善后。”


    谈之蕴牵起嘴角,“你是我的妻子,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帮你也是在帮我。”


    姚映疏并没被安慰到,她在心里暗忖,往后若是再遇重要的事,无论如何都得和家人商量过后再做决定,就像谈之蕴所说,他们是一家人,兴衰荣辱都被绑在一起。


    她抬脸,左手随意一摆,故作轻松道:“好啦好啦,快去写信吧。”


    “好。”


    姚映疏伤了手,写不了信。谈之蕴代劳,将姜文科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写在纸上。


    他刚把信装好,姚映疏拿在手里打声招呼就往外跑,“我去找人带信,很快就回来。”


    谈之蕴目送她离开,搁下笔,转头唤一声在窗台下和大福蹲在一起的谭承烨,“我也出去一趟,你乖乖在家看书。”


    话音落下,他已匆匆往外走去。


    谭承烨不解挠头,姚映疏也就罢了,谈大哥出去作甚?


    他点点大福脑袋,“你说,谈大哥干嘛去了?”


    大福咯咯叫。


    谭承烨叹气,“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嘛。”


    他偏头看向谈宾的屋子。


    伤口缝制完后他就昏睡过去了,至今还未醒。


    “不醒才好呢。”


    谭承烨小声嘟囔,“最好一辈子别醒。”


    “去去去,上一边玩去。”


    低头一看,大福往他鞋面上啄,谭承烨挥手将它赶走,转头回了自个儿屋,鬼鬼祟祟在枕头底下摸出一本书,两眼放光将之翻开。


    ……


    找了好几个时辰,姚映疏总算找到人把信带去林月桂的表姑婆家。


    虽然罪名是谈之蕴猜的,但白日里见姜文科心虚的表情,想必他也没少干贪赃枉法的事。


    只希望那位严御史能加把劲,一举把这狗官弄死。


    这些时日以来遮在头顶的乌云终于有了散开的迹象,姚映疏心情极好,迈着轻快的步伐去布庄买料子和线。


    正在挑选颜色,她忽然感觉身后有道视线一直在追随自己。


    姚映疏纳闷回头,没看见人。


    她皱着眉头移回视线,继续选料子。


    两息后,姚映疏猛地回头。


    身后的人被她吓一跳,知道自己是被发现了,扬起笑悻悻开口,“娘子,是我啊。”


    姚映疏拧眉,“你是?”


    “娘子忘了?”


    那人并不气馁,笑意粲然,“上次我喝醉酒倒在花卉行门口,是你劝的我。”


    姚映疏犹疑打量着眼前的人,穿着富贵,生得很白,看着很是喜庆。


    喜庆……?


    姚映疏想起来了,指着男子道:“你、你是那个什么汪老板?”


    妻子跟戏班子的角儿好上那个?


    汪老板点头,笑容灿烂,“娘子好记性。”


    姚映疏:“好巧,你怎会在此?”


    微顿片刻,她恍然大悟,“这布庄是你的?”


    汪老板笑着颔首,“正是。”


    “娘子今个儿是来选料子的?”


    “是啊。”


    汪老板大气挥手,“相逢即是有缘,今个儿这铺子里的料子,我全给娘子六折。”


    姚映疏嘴角扬起笑,“那就多谢汪老板了。”


    她选了两块布和一些线,汪老板没要线的银钱,算是给她的搭头。


    如此大方令姚映疏对他印象更佳,认真道谢,“今日是我占汪老板便宜,改日我请汪老板喝茶。”


    汪老板并不把这点银钱看在眼里,不过这位姚娘子态度如此真挚,他心情更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瞥了眼姚映疏缠着布的右手,汪老板道:“姚娘子的手不便,不如留个地址,我派人给你送去?”


    姚映疏脸上刚露出一点笑,旋即迟疑道:“会不会太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


    汪老板摆手,“布庄现在不忙,只是让堂倌跑一趟罢了,耽误不了多久,娘子只管放心。”


    姚映疏点头笑道:“有劳汪老板。”


    汪老板喜庆脸上露出笑,听完姚映疏所说的地址,惊奇地咦一声,“好巧,我姑姑也是住在此处。”


    姚映疏惊讶,“这么巧。”


    汪老板嘿嘿笑,“是我表姑,她姓高,姚娘子可认识?”


    “高婶子啊。”


    这可真是熟人,上次骂曾名良的可不就是她?


    姚映疏双眼弯弯,“当然认识。”


    汪老板:“那可真是巧了!”


    两人就高婶子又寒暄几句,一直到汪老板被人叫走,她才离开布庄,一路往家走。


    回去的路上转道去了菜市,姚映疏受伤的手不方便,只买了三根排骨和几节莲藕。


    她没带菜篮子,讨要了两张油纸把菜包住,就这么抱着回去。


    单手一直举着容易疲软,姚映疏刚走出菜市没多久手臂便开始发酸,她没兜住,几节莲藕直直往下掉,骨碌碌滚出老远。


    “诶。”


    姚映疏正要去捡,一道人影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麻利敏捷地将莲藕拾起放在自个儿篮子里,走到她面前道:“我送你回去。”


    姚映疏愣愣地看着来人,犹疑道:“封家婶子?”


    “是我。”


    封婶子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脸上扬起笑,“娘子好记性。”


    今日被夸了两次好记性,姚映疏笑容灿烂,“婶子好身手。”


    并未拒绝封婶子的帮助,她抬步往前走,感激道:“多谢婶子。”


    “是我该多谢娘子才对。”


    封婶子声音很轻,只容她身边的姚映疏听见,“若非娘子相助,我孙儿怕是不能熬过去。”


    听她这话,姚映疏略显欣喜,“婶子孙子的病好了?”


    “已经大好了。”


    说起孙子,封婶子眉眼柔和,“他听说是娘子救了他,一直心存感激,可惜不知娘子名讳住址,连道谢都找不到地儿。好在上天眷顾,让我今个儿遇见了娘子。”


    姚映疏:“救他的是大夫,我可不敢居功,婶子与孙儿好好的,我心里就很欢喜了。”


    封婶子:“可若没有娘子相赠,我哪儿来的银钱请郎中抓药?”


    两人边走边说,聊得颇为投机,得知姚映疏伤了手不能沾水,封婶子提出给她把饭菜做好再走。


    姚映疏急忙把人劝住,直说家里还有人会做饭,封婶子才勉强打消这个念头。


    将东西送进屋,她只喝了口水便告辞离开。


    姚映疏望着她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气。


    封婶子可真是,太热情了。


    刚要挪开视线,忽地瞧见谈之蕴从门后走来,姚映疏纳闷,“你出去了?”


    谈之蕴点头,“去取了药。”


    郎中离开时留下一副药方,姚映疏哦一声没追问,“那你去煎吧,我买了骨头和莲藕,你记得炖上。”


    谈之蕴温声道:“好。”


    手疼得厉害,吩咐完姚映疏转身进堂屋,瞧见放在一旁的布料,思忖着应该是谭承烨拿进来的,没管它直接回了房。


    累了一天,她现在只想躺着。


    谈之蕴进了厨房,炖了汤煎了药,待药煎得差不多了,用碗舀起端到谈宾的房间。


    推开门,谈宾依旧在床上躺着未醒,谈之蕴走进去坐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舀起药汁,不时吹一口气,神色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药凉了,他垂睫望着碗里的褐色药汁,轻启唇,“醒了就别装了。”


    第69章


    床上的人眼皮子动了动, 却并未睁开。


    瓷勺磕碰在碗沿的声音清脆,听得人心中一紧,紧接着就听谈之蕴道:“放心, 我还要参加八月的秋闱,暂时动不了你。”


    谈宾僵硬的身体逐渐回暖, 瞬间睁眼指着谈之蕴破口大骂,“小畜生,狗杂种, 你敢弑父,就不怕遭天打雷劈吗?!”


    谈之蕴慢悠悠看他一眼,“你这不还没死吗?”


    谈宾一噎,旋即勃然大怒, 直起身扬手就想教训这不孝子, 然而一动, 腿上骤然传来剧烈疼痛,他脸色一变,伸手捂住腿上完好处, 嘴里不住发出痛呼。


    “疼、疼死了……”


    “你这小杂种,竟然和外人勾结砍伤自个儿爹, 你不怕遭报应吗?”


    谈之蕴漫不经心道:“你都不怕,我怎么会怕?”


    他抬头慢慢注视谈宾,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就算是遭报应,不有你在前头顶着吗?”


    谈宾苍白的脸色逐渐变为铁青,“我可是你爹!”


    “你不是一直以为我不是你亲生的?”


    谈之蕴冷笑,“你要把我送走,把我娘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 你怎么不承认你是我爹?”


    “当初那般无情,如今威胁到自身安危时倒是一口一个大逆不道天打雷劈的。”


    “谈宾。”


    谈之蕴笑出声,眼中晦涩,如浓稠不见光影的晚夜里,所有见不得人的诡谲妖物一瞬间全部涌了出来,毫不避讳地展示自己的阴毒心念。


    “你脸不疼吗?”


    谈宾注视着谈之蕴的眼睛,恍惚间好似看见了无数张牙舞爪的恶鬼,他心脏一缩,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你、你要做什么?”


    此话一出,骤觉自己落了下风,谈宾脸色回转,狠狠呸一声,“当初那般情况,是个男人都得怀疑你娘红杏出墙。是她先不守妇道,是她先背叛我!”


    时至今日,他依旧固执己见,不思悔改,简直无可救药。


    谈之蕴眸色渐冷,“说来说去,一切不过都是你的怀疑。捕风捉影的事,在你和那些人眼中却成了既定的事实,是你的怀疑和可笑的自尊心害死了我娘。”


    “你不愿承认我更好,因为你根本不配做我爹。”


    “我也根本不需要一个害死我娘的爹。”


    谈宾用愤怒掩盖内心的心慌意乱,“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娘分明是高热死的,与我何干?!”


    “好哇,你不认我这个爹,那我就去你书院,去县衙去闹,让世人看看你谈秀才怎么不尊亲父,不孝不悌!”


    谈之蕴懒得与他争辩,在谈宾这种偏执固执又自尊心强盛的人眼里,他无论做什么都没有错。


    哪怕害得曾经恩爱有加的妻子英年早逝。


    谈之蕴抬手掐住谈宾的下巴,将手里的药灌进去。


    谈宾猝不及防,挣扎着去推谈之蕴的手。


    可惜他现在身上有伤,每一次剧烈的动作都会让腿上伤口裂开,空气中隐隐有血腥味散开。


    谈宾进退两难,犹疑间被态度强硬的谈之蕴灌了整整一碗药。


    呛咳着将药吞入腹中,药汁沾到唇边脸上,他面色惊恐,形容狼狈,“你给我喝了什么药?!”


    谈宾颤颤巍巍,不是说暂时不会杀他吗?


    谈之蕴看出他心中所想,嘲讽勾唇,“放心,不是毒药。只不过让你暂时失声和虚弱几日罢了。”


    站起身端着药碗离开,谈之蕴走到门口,往后睨一眼,冷漠道:“安生在这里待着。”


    把门关上,他盯着手里的药碗,微微眯起眼睛。


    可惜河阳县太小,他让小乞儿问遍所有药铺才找到这么两味药。


    谈宾不能死,那就只能将他控制住,若是有一劳永逸的法子,直接让他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好了。


    看来等去了府城,还得找机会去药铺问问。


    谈之蕴心中腹诽。


    今日是个阴天,太阳悄然无声向西移动,他望着院中沉甸甸的梨树,眸色深不见底。


    “方才是什么动静?”


    含糊的女声响起,谈之蕴偏头。


    姚映疏单手揉眼从屋里走出来,往谈宾的屋子看一眼,“他怎么了?”


    她似刚睡醒,向来清甜的嗓音增添两分磁性微哑,多了几分韵味。发丝略显凌乱地披在身上,脸颊带着微红热意,似午后伸着懒腰苏醒的娇憨小猫,透着迷茫懵懂的天真娇美。


    谈之蕴眸底晦涩逐渐褪去,声音很轻,温润柔和,“没事。”


    “哦。”


    姚映疏反应迟钝地应一声,捂唇打哈欠,“什么时候吃饭啊,我饿了。”


    “汤应该快好了,我去看看,你吃点别的垫垫。”


    谈之蕴说完进了厨房。


    姚映疏眼睛发直,呆呆地站在原地出神,过了许久,她又打一个哈欠,抹掉眼角挤出的泪水,游魂似的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上看谈之蕴忙活。


    看着看着,那人似有所感,转头望着姚映疏的方向,她一个激灵打直腰背,用声音掩饰心虚,“怎么了,快做啊,不然我什么时候才能吃上?”


    谈之蕴很轻地笑了下,“快了,不会让娘子饿着。”


    说完,他转身继续。


    姚映疏却落荒而逃,快步走到梨树下,捂着胸口小声喃喃,“奇怪,好奇怪。”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可要说具体哪儿怪,她又说不出来。


    风吹过,树叶在头顶发出沙沙声响,姚映疏仰头望着枝上沉甸甸的梨,伸手摘一个下来。


    动作缓慢地舀起一瓢水把梨洗干净,她放在嘴边咬一口。


    脆的,好甜。


    ……


    谈之蕴动作麻利,小半个时辰不到就让姚映疏吃上了饭。


    她积极地单手捏着竹筷穿梭在厨房和堂屋间,兴奋劲仿佛要溢出来。


    从堂屋跑出来,她左手往谈宾的屋子一指,问道:“他怎么办?”


    谈之蕴:“不用管他,待会儿我给他端去。”


    “哦,好。”


    谈之蕴说不管,姚映疏就真的不管,站在院里中气十足地喊:“谭承烨,吃饭了!”


    没听见回音,姚映疏眉头一拧,拔高音量,“谭承烨!”


    “来了来了!”


    谭承烨略显慌乱应答,噔噔脚步声响起,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扒着门框问:“怎么了?”


    “怎么了?吃饭了!你在屋里干嘛呢,叫你好几声都不应。”


    狐疑的视线将谭承烨来回扫视,姚映疏眯起眼,“你又背着我做什么坏事呢?”


    “哪有?!”


    谭承烨心惊肉跳,努力保持镇定,“我就是一不小心睡着了没听见而已。”


    “真的?”


    谭承烨小鸡啄米点头,“真的!”


    姚映疏看出这小子没说实话,只她现在手疼得紧,加之中午为了应付谈宾根本没怎么吃,现下饿得心慌意乱,没工夫逼问他。


    点点头,她哦一声,转身进入堂屋,“净手吃饭吧。”


    “好。”


    谭承烨赶忙去井边打水,自己洗一遍,瞄一眼姚映疏,试探性问:“要我帮你洗吗?”


    姚映疏白他一眼,“谁要你帮?”


    她自己走过去蹲下,让谭承烨冲水,自己别扭地单手搓了搓,把水甩干,迫不及待冲进堂屋,“别磨蹭了,快吃饭,我好饿。”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谈之蕴已经将饭盛好,又一人舀一碗汤。


    见姚映疏进来,他用竹筷夹起一块肉,“你……”


    抬头一看,姚映疏端端正正坐在对面,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木勺,正无从下手,瞄见谈之蕴的动作眼前一亮,“给我的?”


    不等谈之蕴回复,她单手把碗递过去,眼巴巴地望着他。


    谈之蕴:“……”


    对上那双明亮水润的眼睛,他喉头哽住,顺从把肉放在她碗里,“吃吧。”


    姚映疏收回手,不怎么熟练地用木勺舀起肉送进嘴里,含含糊糊道:“我还要,谢谢。”


    谈之蕴默了一息,把叹息咽进肚里,挑了几块肉去掉骨头,和莲藕一道递给她。


    谭承烨也给姚映疏夹了几筷子菜蔬,无不同情道:“还要跟我说啊。”


    姚映疏:“放心,不会跟你客气的。”


    吃完,谈之蕴去给谈宾送饭,谭承烨独自收拾饭桌。


    姚映疏抱着小福坐在一旁,看着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眯起眼,提醒道:“碗要掉了。”


    “啊?哪儿?”


    谭承烨回神,低头一看,不满道:“你诓我。”


    “要不是你心不在焉的,我能诓你?”


    姚映疏拧眉,“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


    谭承烨回得极快,端着碗一溜烟跑进厨房。


    这小子,不对劲啊。


    姚映疏默默地想。


    她又去看谈宾的屋子,更觉得不对劲。


    按理来说,这人要是醒来,不得和谈之蕴大吵一架啊?


    可除了之前听见的动静,现在却是安安静静,无事发生。


    姚映疏单手托腮轻轻叹气,只觉得这一个两个的都有秘密。


    夜风吹来,她吹了吹颊边碎发,腮帮子微鼓,像是在生闷气。


    谈之蕴站在檐下看她一会儿,把碗送进厨房后走到她旁边坐下。


    两人一并坐在门槛上,吹着夜风欣赏漆黑夜幕中明亮璀璨的繁星。


    过了片刻,谈之蕴偏头,目光在身侧姑娘皎白侧脸流连,轻声开口,“我给他下了药。”


    姚映疏微怔,“什么药?”


    “坏嗓子和让他虚弱的药。”


    谈之蕴解释,“严御史若是问话,谈宾开不了口,也就出不了乱子。”


    姚映疏心有顾忌,“可是御史大人前脚才说要问话,后脚谈宾就出不了声,这是不是太凑巧了?”


    谈之蕴微笑,“那就说他伤口发炎症,起了高热烧坏了嗓子。”


    或者……只要在姜文科和曾名良口中证实他们的确想杀了谈宾,那他这个受害者发不发声就没那么重要了。


    一旦那些龌龊事被揭露,严御史的怒火只会朝姜文科与曾名良而去,注意力被他们吸引,谁还会想起谈宾?


    还能这样?


    姚映疏眨眨眼,凑近谈之蕴小声道:“那这药的药效能有多久?”


    姑娘柔软侧脸几乎贴着他的臂膀,两鬓碎发被风轻轻吹起,卷翘长睫扑闪,鹿眼被昏黄灯光晕染出细碎的光,双唇微微翘起,似偷腥的小猫窃喜。


    谈之蕴眸色柔和下来,嗓音如风中轻颤的幽昙,温柔舒缓,“最多四五日。”


    “这么短?”


    姚映疏肉眼可见地失落,“那岂不是要一直给他喂药?”


    “我方才还在想,要不要请个人照看他。”


    毕竟秋闱越发近了,谈之蕴要忙着考试,她伤了手,心里也不乐意照料谈宾。谭承烨更不用说了,他还小,那少爷只有别人照顾他的份,哪儿能照顾人啊?


    这样看来,雇人照顾是最合适的,待他们去了府城也不用头疼谈宾的问题,可若是要长期给谈宾喂药,那就有些麻烦了。


    不是信任的人,姚映疏怎么也不能放心。


    “别担心。”谈之蕴安慰,“这事我来解决。”


    大不了去牙行买个签死契的仆人。


    谈之蕴肉痛地想。


    听他这么说,姚映疏暂时就先不管了,“好。”


    话音方落,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托起她受伤的右手,清润温和的嗓音响起,“还疼吗?”


    姚映疏心道,那么长的一道口子,肯定疼啊。


    可对上谈之蕴的视线,受伤的手分明感受不到丝毫温度,她却觉得有丝丝缕缕的暖意从两人相接处蔓延,令她心跳漏了一拍。


    温柔的目光如风般吹进姚映疏心里,吹散了弥漫许久的薄雾,一股奇异的感觉升起,她仿佛触碰到什么,情不自禁开口,“你……”


    “洗完了!”


    谭承烨欢欢喜喜从厨房里蹦出来,“终于洗完了。”


    他停在院中,奇特地望着坐在门槛上的两人,“你们干嘛呢?”


    “啊?没什么。”


    姚映疏抬起手肘,略显慌乱地轻轻挣脱开谈之蕴的手,“吹风歇凉。”


    她站起身,“我也歇够了,先回去休息了。”


    “哦哦。”


    谭承烨看了眼姚映疏的手,“我去给你端水。”


    这么懂事?


    一时间,方才所有别扭的情绪烟消云散,姚映疏挑眉笑道:“好啊。”


    谭承烨转回厨房把水端进姚映疏屋里,刚走出来,便听谈之蕴道:“承烨,私塾的假休完了吧?明日该进学了。”


    转过身对上谭承烨一副天塌了的表情,谈之蕴微笑,“早些休息。”


    “对对对。”


    姚映疏点头,“你明日该去私塾了,可别睡过了时辰。”


    谭承烨垮着脸有气无力地应,“知道了。”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屋,心中抓狂,什么时候去府城啊!


    这不休假还好,一休假,他完全没了去私塾的心思。


    可恶,这阵子落了好多课业,到时候张原和徐天浩又要得意了!


    谭承烨进屋后,姚映疏也摆摆手对谈之蕴道:“我回房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好。”


    目送她进屋,谈之蕴轻轻叹一口气。


    也罢,还是等秋闱过后再说。


    ……


    手上伤口一直作痛,姚映疏睡得并不踏实。


    隐隐约约听到谈之蕴起身的动静,她闭眼眯了会儿,实在睡不着,只好爬起来。


    谈之蕴在厨房忙活,大福小福都醒了,一个在墙边散步,时不时戳一下花叶,一个窝在窝里,恹恹地垂着脑袋。


    姚映疏在院里游走一圈,去厨房端点剩饭倒给小福,正在喂大福,忽然听见院门“砰砰”地响。


    “欢欢,欢欢!”


    许久未听到林月桂的声音,姚映疏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把手心粟米全部丢给大福,匆匆走向门口。


    敲门声惊动了福气,它打了个响鼻,蹄子不安乱动,姚映疏安抚它两句,随手给它喂一把干草,见它情绪安稳后急忙单手把门闩抽出。


    门打开,站在外面的不是林月桂是谁?


    姚映疏惊喜不已,“月桂姐,你回来了。”


    林月桂瘦了也黑了,但精神劲还不错,对姚映疏笑了下,匆匆把柔姐儿交给她,语速极快,“你帮我看下柔姐儿,我去趟县衙。”


    话落,她转身即走,背影匆匆。


    意识到林月桂要去做什么,姚映疏有些担忧,用左手去牵柔姐儿的手,“柔姐儿,你跟……”


    垂头时,她目光一定。


    如果没记错的话,柔姐儿好像是个甜美可爱又腼腆的小姑娘,眼前晒黑了大半,咧嘴笑得对她露出一口白牙的小女孩是谁啊?


    姚映疏试探性问道:“柔姐儿?”


    小姑娘猛点头,开朗道:“姚婶婶,是我呀。”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姚映疏眼前一黑。


    真的是柔姐儿?


    她香香软软的白团子怎么变成小煤球了?


    第70章


    “阿哲哥哥会打猎, 我缠着他教我用弹弓,现在我已经能在十步之外打落野果子了。”


    柔姐儿捧着小脸坐在院子里,面对着姚映疏一脸兴奋, “娘说,以后会给我请个武师傅, 等我长大,我就会变得特别厉害!”


    谈之蕴给柔姐儿洗了个梨,笑道:“柔姐儿真棒。”


    谭承烨端着碗蹲在小姑娘对面, 闻言对她竖起大拇指,“柔姐儿,你未来一定是个女侠,闯荡江湖劫富济贫, 名震天下!”


    姚映疏拍了下他的后脑勺, “吃完了吗?吃完了就赶紧去私塾。”


    谭承烨神色瞬间暗淡, 不情不愿地哦一声,喝完碗里的粥,慢拖拖把碗放下, 背着书箱走出院子,“我走了奥。”


    姚映疏挥手, “走吧走吧。”


    见她头也不抬,谭承烨哼一声,转而对谈之蕴道:“谈大哥, 我走了。”


    谈之蕴温和点头,“去吧。”


    谭承烨这才高兴起来,迈着轻快的步伐往外走。


    听见脚步声,姚映疏抬头往院门看了眼,又转向站在一旁的谈之蕴, 迟疑道:“你不去书院?”


    谈之蕴温声解释,“在书院和在家里温习都是一样的,我就先不去了。”


    姚映疏下意识往东厢房看了眼,隐隐感觉到他另有原因,心里生出一股感激,她笑着对谈之蕴点头,“好啊,谭承烨不在,中午咱们带着柔姐儿好好大吃一顿。”


    谈之蕴失笑,“好。”


    他去厨房收拾碗筷,留下姚映疏和柔姐儿坐在院里。


    太阳还没爬上树梢,树荫下还算凉快,姚映疏把柔姐儿搂进怀里,摸摸她的小胳膊,柔声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要习武了?”


    柔姐儿抿抿小嘴唇,依偎在姚映疏肩上,小声道:“等我变得厉害,那些坏人就不敢欺负娘了。”


    姚映疏猛地一怔,偏头去看小姑娘的神情。


    她脸上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一派天真与坚定,“没有爹爹也没关系,我会好好保护娘亲。”


    柔软小手轻轻搭上姚映疏受伤的手,柔姐儿小声道:“也会保护姚婶婶。”


    小姑娘的童言稚语令姚映疏眼眶发酸,她不知道柔姐儿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也不知道她内心纠结痛苦多久,才会说出没有爹爹也没关系这样的话。


    毕竟当初曾名良归家时,柔姐儿脸上的笑容足以证明她对爹爹的依赖。


    姚映疏把柔姐儿抱进,心里又酸又暖,她眼里含着碎光,温柔道:“柔姐儿真棒。”


    “往后柔女侠要好好保护娘亲呀。”


    柔姐儿眼睛亮晶晶的,重重点头,碎发在姚映疏脖颈上擦过,蹭得她心里一片柔软。


    “嗯!”


    姚映疏笑了笑,真心希望月桂姐此行顺利,她们母女往后再无灾祸。


    ……


    那位哭声凄惨满心愤怒的娘子走后,严钦在椅上坐了许久。


    严明端来一盏茶,“大人,您忙活了一早上,快喝盏茶润润口。”


    严钦伸手接过,浅饮一口,他蓦地将茶盏重重撂下,杯底与桌面发出响亮的碰撞声,茶面晃荡不平,有几滴茶水溅在手背上,他恍若不觉,铁青着脸骂道:“卖妻求荣,天理难容!”


    “强占他人之妻,那姜文科与强盗何异?!”


    严明心里默默赞许他家大人骂得好。


    那姜文科与曾名良两人简直就是畜生!做的事天理不容。可怜了那位林娘子,竟被这么个畜生糟蹋了。


    好在她心性坚韧,想必定能走出来,重新面对生活。


    严钦沉着脸沉思许久,忽而道:“你说,姜文科这事做得如此熟练,是否有可能在林娘子之前便已做过这等事?”


    严明一个激灵,急忙道:“这就去查。”


    “慢着。”


    严钦又道:“林娘子口中称邻居娘子助她逃离河阳,你去查查,那人可是昨日受伤的姚家娘子。”


    若是的话,姜文科的确有可能迁怒于谈家,设法暗杀谈老丈。


    心念一转,严钦眸光锐利,“去唤严瑞,让他审问曾名良。”


    严明拱手,“是!”


    ……


    日头升起后,姚映疏拉着柔姐儿进屋说话。


    小福这几日精神好了许多,趴在堂屋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柔姐儿玩,姚映疏手疼做不了事,就在一旁盯着一人一狗发呆。


    余光有道人影一晃,瞥见谈之蕴从屋里出来,姚映疏见他穿着整齐,忙问:“你要出去?”


    谈之蕴点头,“我去牙行看看,能否买个人回来。”


    姚映疏一下子想到屋里的谈宾。


    之前没想过要买人,经谈之蕴提醒,姚映疏恍然觉得这也是个办法。


    她张唇,声音还未出,外头又响起敲门声。


    “可能是月桂姐回来了。”


    姚映疏站起身往外走,路过谈之蕴时飞快道:“你等我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


    她走得急,谈之蕴忙跟在身后怕她摔了,“好。”


    然而一开门,站在门外的却并非林月桂。


    姚映疏惊讶,“封婶子?”


    封婶子脸上露出爽朗笑容,“姚娘子。”


    她拉过小少年,“这是我孙儿嘉元,昨个儿听说我碰见了你,就一直吵着要亲自向你道谢。”


    那小少年约莫七八岁大,个头到封婶子腰间,肤色微黄,若是去掉眉眼病气,也是个俊逸的小郎君。


    他二话不说跪地朝姚映疏磕了三个响头,声音稚嫩又坚定,“娘子大恩大德,秦嘉元铭记于心。”


    “诶。”


    姚映疏单手去扶小少年,“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谈之蕴小心地护着她受伤的右手,目光疑惑从这祖孙二人身上扫过,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气浪扑打在姚映疏耳畔,她耳廓微痒,轻轻偏头小声回:“之前封婶子的孙儿得了病,去抓药的路上钱被人抢了,我偷偷帮了她一把。”


    谈之蕴了然,所以这是道谢来了。


    面前的小少年站起身,郑重其事道:“姚娘子,我不会让你的银子白花的。”


    姚映疏被逗笑了,“那你准备怎么报答我?”


    秦嘉元神情认真,“等我再大些就去赚钱,学着做生意,既能报答您的救命之恩,也让我祖母不用那么辛苦。”


    谈之蕴目光微怔,轻轻落在那单薄瘦弱的肩膀上。


    封婶子低头擦了把眼角,在孙儿肩上一拍,“你这小萝卜头,现在说这些空话有什么用,想报恩,你先长高再说吧。”


    秦嘉元鼓着腮帮子不服气,“我会长高的,我也没有说空话,祖母,我在很认真作保证,你不要和我唱反调。”


    封婶子笑了,“好好好,是祖母说错话了。”


    听着祖孙俩的对话,姚映疏忍俊不禁,想起之前听人说封婶子卖的是力气活,她心头一动,问道:“婶子力气很大?”


    虽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封婶子仍认真作答,“从小力气就大,嘉元他爹娘走后,我就是靠着这把力气把他养大的。”


    姚映疏心思活络起来,“婶子和嘉元先在此处等等,我去去就回。”


    她下意识用右手去拉谈之蕴,手一动,立马有一只干燥温暖的大手托住她手腕,避开她的伤处拉着她往里走。


    姚映疏看着前方年轻男子干净俊逸,清晰明朗的下颌线,眼睛轻轻弯了一下。


    凌霄花渐渐爬满一整面墙,谈之蕴停下步伐,不必姚映疏明说,心领神会问:“你是想雇那位婶子?”


    姚映疏重重点头,“我看封婶子和她孙儿品行都不错,她力气又大,完全能照顾谈宾,雇她在家里帮忙,还能减轻封婶子的负担,你觉得呢?”


    谈之蕴眼前浮现出小少年坚毅稚嫩的面容,眸光微动,轻笑道:“你是一家之主,你说了算。”


    这话姚映疏听着舒心,眼睛一弯露出笑,“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去和封婶子说。”


    这副兴奋的模样看的谈之蕴失笑,“好。”


    请封婶子祖孙俩进屋,姚映疏认真把话和她说了,“婶子意下如何?”


    封婶子惊喜,“此事当真?”


    “自然是真的。”


    姚映疏笑,“也是巧了,我们刚想雇人婶子就上门了,这可是老天爷送上来的缘分。”


    封婶子大喜过望,眼里泛起泪花,握住姚映疏的手感激不已,“娘子可真是我的大恩人啊。”


    “婶子说这话可是折煞我了。”


    姚映疏嗔道:“月钱我给婶子一月二两,吃住都在我家,今个儿就和嘉元搬进来可行?”


    “行,当然行!”


    封婶子激动,“我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


    “诶,婶子等等。”


    姚映疏唤住迫不及待的封婶子,笑容促狭,“我还没和婶子立契呢,到时若是不认账,婶子上哪儿哭去?”


    封婶子激动地手足无措,手紧紧抓住衣摆,“是是是,还得立契呢。”


    一月二两银子,这已经是大户人家下人的月例量了,更何况这里可是望舒巷,往来都是读书人。经过家中生意失败后,封婶子不愿意孙儿走他祖父的老路,她希望他能读书,就算考不了科举,将来也能去当个账房先生。


    做生意,他们家就不是那个料。


    倘若能留在谈家,近朱者赤多学几个字,对秦嘉元受益匪浅。


    心念转动,封婶子对姚映疏越发感激。


    谈之蕴主动去书房,“我去立契。”


    当着封婶子的面,姚映疏看了秦嘉元一眼。这小少年敏锐得很,立即道:“祖母,我去院子里转转。”


    “去罢。”


    秦嘉元出去了,姚映疏与封婶子道:“婶子有所不知,我那公爹自幼对我夫君极为不好,他嗜酒如命,喝醉就会动手,当年我夫君和婆母被他打伤,夫君当夜高热不退,婆母冒着大雨去给他抓药,回来就病倒了,缠绵病榻几日,终是撒手人寰。”


    封婶子虽命运坎坷,但年轻时也是夫妻恩爱,对谈宾这种动手殴打妻儿的男人很是看不上眼,厌恶道:“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谈公子和夫人遇上他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姚映疏叹道:“是啊。婆母走后,这么多年他从未管教过夫君,谁料眼看夫君即将参加秋闱,他又找上门来了。”


    封婶子露出嫌恶。


    清清嗓子,姚映疏压低嗓音,“封婶子昨日可听说县令大人当街杀人一事?”


    这事都传得沸沸扬扬,封婶子自然知道,眉头一动,犹疑道:“难不成那人正是谈公子的父亲?”


    姚映疏点头,“不过他只是伤了腿,并未丧命。”


    她道出谈之蕴的说辞,“眼下他伤了腿又伤了嗓子,好歹也是夫君的亲生父亲,我们自然不能放任他不管,可又实在厌恶他以往的行径,便想请婶子照看他,不必多费心思,只要他活着,有口饭吃就行。”


    封婶子心领神悟,拍拍胸膛道:“娘子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定会好生照料老太爷。”


    “照料”二字被她要得极重。


    姚映疏笑,“那往后就劳烦婶子了。”


    谈之蕴立完契,双方签字画押,封婶子招呼秦嘉元进屋和姚映疏告别,柔姐儿忽然从屋里跑出来,气道:“姚婶婶,小福把你的线团都弄乱了,我理了好久都……”


    话音骤停,她看着面前比她略高的小少年,疑惑问:“你是谁?”


    秦嘉元低头,视线里闯进一个可爱机灵的小姑娘,他愣了愣,回道:“秦嘉元。”


    “我叫曾梓柔。”


    柔姐儿礼貌回,跑到姚映疏身边,把手里的线团往她跟前一递,气得眼里冒泪花,“姚婶婶对不起,我一时没看住,小福就跑进你屋里去了。我原本想自己把线团理好,可怎么都理不清……”


    小福跟在她身后汪汪叫。


    一只手把小福拎起,谈之蕴轻敲小黄狗脑袋,“怎么这么不听话。”


    小福汪汪地叫,看样子还挺委屈。


    姚映疏安慰,“没事,线团而已,晚上等你承烨哥哥回来理。”


    “娘子,我来吧。”


    一双小手把线团接过去,秦嘉元认真道:“我可以。”


    柔姐儿回头,眨巴着眼睛看他。


    姚映疏:“好啊。封婶子,让嘉元留下,你先回去收拾罢。”


    封婶子也不忍孙子来回奔波,闻言点头,“好,娘子等我几个时辰,我很快就回来。”


    她匆匆往外走,不忘叮嘱,“嘉元,别给娘子惹麻烦。”


    秦嘉元点头,“我知道的。”


    封婶子走后不久,林月桂回来了,眼眶虽然是红的,但精神劲却不错。


    柔姐儿喊着娘迎上去,林月桂拍拍她脑袋,让柔姐儿去玩。


    秦嘉元看她们一眼,默默走到一旁去理线。


    柔姐儿也跟着过去。


    谈之蕴见状回了书房,好让姚映疏和林月桂说话。


    “月桂姐,快来坐。”


    姚映疏招呼林月桂坐下。


    后者第一时间看向她的手,拧着眉心问:“手怎么了?”


    “没事,就刮了一下。”姚映疏双眼弯弯,由内而外感到高兴,“过几日就好了。”


    林月桂拿着她的手嗔道:“怎么也不小心些。”


    她坐下,轻声说着这些时日的经历。她的表姑婆是个厚道人,林月桂在乡下其实过得还不错。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着下田上山,身上累了,自然很少想起别的事。


    只是当姚映疏的书信送来时,林月桂才清晰地认识到,她其实并没走出去。


    她恨,恨不得将姜文科和曾名良碎尸万段,因此当看到那封信时,她毫不犹豫就回来了。


    她绝不放过任何将那两个畜生绳之以法的机会。


    姚映疏单手握住林月桂的,宽慰道:“月桂姐放心,你一定能得偿所愿。”


    林月桂眼里有泪光闪烁,温声道:“好。”


    下午封婶子便将他们祖孙的行李带过来了,家里人多,姚映疏索性让谈之蕴去酒楼叫了一桌菜,傍晚时谭承烨瞧见家里多出这么多人一下没反应过来。


    等听说封婶子和秦嘉元会住在家里帮忙,他兴奋得险些没跳起来。


    太好了!以后终于不用他刷碗了!


    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地吃完一顿暮食,饭后林月桂带柔姐儿回家,封婶子祖孙住在谈宾隔壁,姚映疏一家三口各自回屋歇息。


    小院就此沉寂。


    三日后,一则消息震惊了整座河阳县城。


    御史大人竟然在姜县令府邸后院的枯井里挖出整整五具女子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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