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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谭承烨有气无力地背着书箱走进二门, 恹恹道:“我回来了。”


    话音方落,忽地听见细细的“汪”一声。


    一抬头,只见大福正和一只小黄狗对峙, 抬着鸡脑袋咯咯地叫,黑豆一样的眼珠里仿佛燃着火, 格外不善地朝对面的小家伙扑去。


    那小家伙不甘示弱,身子伏低,龇着牙, 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叫声。


    谭承烨纳闷,“哪儿来的狗?”


    姚映疏从厨房走出来,“你谈大哥抱回来的。”


    “好端端的,他抱只狗回来作甚?”


    姚映疏云淡风轻, “怕我被吓着。”


    “哈?”


    谭承烨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无法理解, “你为什么被吓?谈大哥为什么怕你被吓住?”


    语气惊愕,仿佛这是件天方夜谭之事。


    姚映疏:“……”


    她咬紧牙关,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还不都是因为你那黄哥?”


    “什么黄哥?”


    谭承烨反应过来,一脸嫌弃地呸一声, “他不配我叫他一声哥。”


    猛然意识到不对,尾音上扬,“他又做了什么?”


    姚映疏:“现在没做, 但往后就不一定了。”


    将今日在家门口撞见黄亮一事说了,她谨慎叮嘱:“往后小心些,回家路上最好与你同窗一道,别落单了,当心他狗急跳墙对你不利。”


    谭承烨现在对黄亮可谓是深恶痛绝, 闻言气道:“他到底要做什么?真黏上了我们一家不成?”


    姚映疏无奈,“目前看来,的确是这样。”


    “你这段时日注意些,记住我方才的话。”


    谭承烨愤怒之余想起自己那群同窗,瞬间就蔫了,“我才不要和那些人一道。”


    姚映疏不解,“为什么?”


    张原徐天浩解释过后,同窗们应该不会再排挤他。这小少爷又闹什么呢?


    满肚子抱怨一下子全跑出来,谭承烨垮着脸,“你不知道,他们简直喜怒无常!前几日对我爱答不理,今天跟中邪一样,全都跑来教我课业,对我嘘寒问暖,和之前判若两人!”


    门口传来响动,姚映疏不怎么走心回复,“免费教你课业,这不挺好的?”


    熟悉的人影从门后走来,她眼睛亮晶晶的,越过谭承烨往外走,惊喜道:“你回来了。”


    嗓音比起平时软了好几个度,温温柔柔的,像嘴里含了蜜。


    谭承烨骤然打了个哆嗦,嫌弃地摸着手臂上竖起的汗毛,搞不懂她这是什么毛病。


    一样的嗓子,怎么面对不同的人时,声音还能不一样呢?


    谈之蕴抬眸,眼里撞进一道明丽倩影,姑娘衣着朴素,荆钗布裙不掩国色,小鹿眼似淬了光,闪烁着明亮光泽。


    姚映疏笑容灿烂,指着听见动静趴到谈之蕴脚边的小黄狗,“有它在,我回来这一路果真不怕了,谢谢你呀。”


    谈之蕴垂睫,小家伙的脑袋放在他鞋面蹭来蹭去,不复方才与大福对峙的凶猛。


    他含笑回:“一家人,不必客气。”


    红色晚霞从屋檐跳跃到他脸上,隽秀脸庞浮现春光般温和的笑意。


    长睫如蝶翼轻颤,眸底深处如冬日雪水,水中皎月,清寂孤冷。


    裹了糖的山楂,就算外壳是甜的,但中间始终酸涩难以下咽,鲜少有人喜爱。


    姚映疏丝毫未曾注意到谈之蕴片刻的异常,蹲下身抚摸小黄狗的脑袋,“咱们给它取个名字吧。”


    小黄狗对她很亲近,歪着脑袋在姚映疏手心乱蹭,湿漉漉的鼻尖从指腹划过,引得她脸上全是笑。


    谭承烨凑上来,弯腰提议,“家里已经有一个大福了,不如就叫它二福?”


    姚映疏斩钉截铁,“我不同意。”


    大福哒哒跑过来,支着脑袋咯咯乱叫,小黄狗也冲谭承烨汪汪叫。


    一人一鸡一狗都不同意他的名字,谭承烨很委屈,“为什么?二福不好听吗?”


    姚映疏:“不好听!”


    她爹叫姚二周,虽然“福”和“周”不同音也不同字,但那不是还有个“二”吗?


    二周,二福,总感觉怪怪的,像她爹取了个狗名字。


    总之,姚映疏坚决不同意,“还是叫小福吧。”


    谭承烨心不甘情不愿的,努力说服姚映疏,“二福多好听啊,和大福听着就是一家的。”


    姚映疏:“不行,就叫小福。”


    “二福。”


    “小福。”


    “咯咯咯!”


    “汪汪汪!”


    一鸡一狗叫着附和。


    有它们撑腰的姚映疏得意,双手叉腰意气风发,“看吧,大福小福也喜欢这个名字。”


    谭承烨焉了吧唧的,妥协了,“行吧。”


    二人吵吵闹闹的,商量着在何处给小福弄个狗窝。谈之蕴站在一旁,置身事外的态度像个陌生人。


    他再一次感慨,这对母子的心是真大。


    内心毫无波澜地走到一旁,谈之蕴拿出自己提前准备的东西,蹲在墙下一一布置。


    那头兴致勃勃讨论的姚映疏终于发现了谈之蕴一直没出声,半弯着身子探出头,“你在做什么呀?”


    谈之蕴温声解释,“未雨绸缪。”


    姚映疏和谭承烨一前一后来到墙边,只见他把一个个环形带有虎齿的东西整齐排列放在墙角下。


    两人都没见识过,异口同声问:“这是什么?”


    谈之蕴:“捕兽夹。若有人翻墙进来,它可用作陷阱。”


    因新增加的家庭成员而兴奋的大脑逐渐冷却,姚映疏瞬间想起还有黄亮这个潜在危险。


    在谈之蕴身边蹲下,她惆怅道:“这东西能防住人吗?”


    “别碰。”


    骨节分明的手抓住姚映疏试图去触碰捕兽夹的手,不赞同道:“这东西锋利,当心割了手。”


    谈之蕴的手很大,从上方罩下来,几乎能把姚映疏的手完全裹住。温热从他的掌心蔓延至手背,陌生的触感令她怔愣住,片刻后,像是被烫到一般,飞快收回手。


    小声局促应,“我知、知道了。”


    谈之蕴并未注意到她的异常,略一颔首,继续摆弄捕兽夹。


    谭承烨何曾见过这种东西,一时兴致上头,积极道:“谈大哥,我来帮你弄吧。”


    摸着手背,品味方才异样的姚映疏瞬间将思绪转移到谭承烨身上,瞪他一眼,“你课业写完了?”


    谭承烨本想说写完了,可对上姚映疏鹿眼里的厉色,瞬间蔫了,丧声丧气道:“没有。”


    “那你还不快去写?今晚还想熬到一更天?”


    谭承烨当然不想,丧着一张脸,一步三回头不舍地进入书房。


    姚映疏偏头看谈之蕴,“我帮你。”


    年轻男子下颌线清晰流畅,微微侧首时一缕霞光从背后照射至下巴上,“好。”


    谈之蕴细致地教姚映疏如何放置捕兽夹,她一点就通,边听边看,很快就学会了。


    在二门院墙下放了一圈捕兽夹,两人又移至一门。


    放完最后一个,看着满满当当的捕兽夹,姚映疏内心满足感暴涨,拍拍手欣喜道:“这样就算那黄亮当真敢来,我们也不怕了。”


    谈之蕴:“不能完全将希望寄托在这些捕兽夹上,这几日夜里最好警醒些,多听听动静。”


    姚映疏小鸡啄米点头。


    正要招呼他回去,却见谈之蕴在甩手,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上依稀有几道红痕。


    她浓眉,“手怎么了?”


    谈之蕴瞄一眼,随意道:“无妨,大概是把捕兽夹拎回来时勒的。”


    这得多重啊,都把手给勒红了。有这么多吗?


    转眼一看,院墙下密密匝匝摆满了捕兽夹,看着是挺多的。


    姚映疏咳一声,“严重吗?要不要用药酒擦一擦?对面林姐姐家应该有,我去借一些。”


    “不必,一会儿就好了。”


    谈之蕴摇头。


    “哦。”


    看他神色,像是当真不严重,姚映疏没坚持,“若是不舒服一定要说,你这手还得写字呢。”


    谈之蕴失笑,“哪有这么娇弱。”


    虽然谈之蕴强调过自己是穷苦人家出身,但他斯斯文文的,实在不像是做过粗活的模样,那皮白得跟大家小姐似的,轻轻一碰仿佛都能破皮。


    姚映疏笑笑,没应他话,指着墙下捕兽夹道:“这些应该花了不少钱吧?”


    谈之蕴回得云淡风轻,“没用多少。”


    姚映疏并未见过这东西,也不了解行情,见其虽然是用红柳条做的,但做工精致,一个想必也得十来文,谈之蕴一下子买了这么多回来,算算也是一大笔钱了。


    她道:“这些东西应该不便宜,我待会儿取一两银子给你。”


    谈之蕴摇头,“没那么多,真不用。”


    姚映疏皱眉,“妻子给丈夫银钱嚼用不是很正常的事?”


    心道,纵观这人以往的表现,看着是个在乎银钱的。一两银子买些捕兽夹,希望他能在黄亮这事上更上心。


    而谈之蕴听完姚映疏的话,失笑摇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扬起嘴角,露出今日最真心实意的笑容。


    亲手做的不值钱捕兽夹换了一两银子,是他赚了。


    落日西沉,最后一缕霞光穿过稀疏枝叶,照耀在院墙下的两人身上。


    姑娘和少年四目相对,在霞光里笑容璀璨。


    ……


    当晚,姚映疏捱了许久没睡,就怕有个风吹草动的醒不来。


    结果她硬是捱到两更天,也不见外头有什么动静,最后实在忍不住,倒头睡了。


    一觉醒来,谈之蕴和谭承烨都不在了。望着窗外的金色阳光,姚映疏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没忍住困意,又睡了个回笼觉。


    再度醒来,午时都快过去了。


    摸着饿得瘪下去的肚子,姚映疏不得不起床觅食。


    推门而出,刚走下屋檐,一只小家伙呜呜着向姚映疏跑来,用脑袋蹭她小腿。


    “哎呀,把你给忘了。”


    姚映疏摸摸小福的脑袋,“先等等,我一会儿再给你弄饭。”


    大福跟在小福身后,咯咯地叫,似在责骂她偏心。


    姚映疏敷衍道:“没忘记你。”


    大福怒了,用力扇动翅膀,叫声陡然变大。


    姚映疏一眼瞪过去,大福跟被捏住脖子似的,老老实实收拢翅膀。


    “你要是能下蛋,我保准天天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这鸡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么久也不下蛋。


    姚映疏朝它翻个白眼,拎着小福的后脖子把它放到一旁,走到井边打了清水净脸,彻底清醒后,她用牙具漱口,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才走进厨房。


    用昨晚上的剩菜给小福弄了饭,姚映疏把碗放到院里,小福汪一声摇着尾巴冲过来,埋头吃得极快。


    姚映疏抚摸它背后的毛,随后给大福撒一把粟米,这才回到厨房给自己煮碗面。


    饭后,她取出面粉和一条肉,蒸了两屉包子,只给自己留两个,剩下的全给对面送去。


    林娘子昨日救她一命,她又不能明着感谢让她跟着担惊受怕,只好做些吃食送过去。肉包子还不够,改日她再去菜市买两条鱼。


    这般思量着到了隔壁,敲门后,里头传来弱弱的一声,“是谁呀?”


    姚映疏面色一柔,“柔姐儿,是我。”


    门开出一条缝,柔姐儿肉嘟嘟的小脸出现在门后,兴奋地叫她,“姚婶婶!”


    姚映疏用手指刮了下她的脸,笑道:“柔姐儿,娘亲呢?”


    柔姐儿小嘴一噘,“娘亲吃完午食就去睡觉啦,还不让柔姐儿去叫她。”


    她小眉头一耸,担心问:“姚婶婶,娘亲今日好像很困,早上也叫不醒,她是不是生病了?”


    想到昨日归家的曾郎君,姚映疏一囧。不知该如何向一个小姑娘解释,她道:“柔姐儿别担心,娘亲是因为操持家务累着了,你让她好好休息就好。”


    柔姐儿勉强把忧心忡忡的表情收起,乖巧道:“好。”


    把包子交给柔姐儿,嘱咐她好生把门关上,姚映疏折身回家。


    望着在院子里撒欢的小福,她思量着该给它也弄个窝。


    等过两日,把黄亮的事解决了,再去吴木匠那儿给它打一个,这几日还是暂且先委屈它和大福住一起吧。


    可接连过去三四日,也不见黄亮有什么动静。


    谭承烨表示,“是不是你们预估错了,那黄亮根本就不敢来。”


    姚映疏皱着脸,“你这几日在私塾外可有看到他们?”


    谭承烨摇头,“没有。”


    难不成真的不敢来?


    可黄亮能做出散播谣言骗取谭承烨钱财之事,不像胆子小的人。


    姚映疏蹙眉思索。


    谈之蕴:“未雨绸缪不是坏事,再等等看。”


    眼下只能如此了。


    姚映疏叹气,回屋歇着去。


    这晚上不知为何,她总睡不踏实,混混沌沌醒了好几次。


    又一次醒来,姚映疏心里着实烦躁,披上外衣推门出去。


    与此同时,书房里的谈之蕴也走了出来,偏头对她竖起手指,“嘘。”——


    第42章


    姚映疏瞬间清醒过来, 嘴唇张阖,无声询问:怎么了?


    谈之蕴往外一指。


    小福蹲在二门前,前肢伏地, 小肚子一起一伏,喉咙里发出沉闷声响。


    走到谈之蕴身旁, 姚映疏声音放得很轻,“有动静?”


    谈之蕴亦是压低嗓音,神色凝重, “外面好像有人。”


    姚映疏颈后汗毛瞬间立起,用气音回:“难不成是黄亮?”


    谈之蕴:“或许。”


    他上前把小福抱在怀里,低声道:“小声些,别弄出动静。”


    小福大概是听懂了, 喉咙里发出轻微呜咽声。


    谈之蕴把小黄狗放到一旁, 悄声打开门闩, 将门开出一条缝。


    姚映疏正要跟上,蓦地想起此时正在酣睡的谭承烨,转道去东厢房。推开门直奔床榻, 一手捂住谭承烨的嘴,一手疯狂摇晃他的肩膀, 低声道:“谭承烨,快醒醒。”


    小少爷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叫他,睁开惺忪睡眼, 烦躁含糊道:“谁呀,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


    说出的话只剩呜呜声,谭承烨震惊看向上方之人,用瞪大的双眼表露惊惶。


    姚映疏,你要做什么?!


    姚映疏语速快, 但内容清晰,“外头有人来了,可能是黄亮,你快起来帮忙。”


    谭承烨大脑因这句话飞快清醒,眼中懵懂瞬间退散,指着姚映疏的手拼命点头。


    姚映疏松开捂在谭承烨唇上的手,不忘叮嘱,“别弄出声音被人听见。”


    谭承烨再度点头,猛地坐起,穿上鞋跟着姚映疏往外走。


    二门已经开了,两人走出去,借着月光瞧见谈之蕴站在院墙阴影处,正待走过去,姚映疏忽然瞄见谈之蕴脚下好似放着东西。


    与此同时,谈之蕴也转过身来,对二人做出一个停步的手势。


    姚映疏拉着谭承烨停下,凑近用气音道:“咱们先在这儿守着。”


    谭承烨小鸡啄米点头,抱紧出门前顺走的扫帚。


    “咚咚。”


    墙外忽然传来动静,有人小声抱怨,“你行不行啊?晚上没吃饭?”


    “怪我作甚?是这墙太滑了,我爬不上去。”那人烦躁地啐一声,“这院子的墙没事修这么高作甚?”


    “算了,崔三起来,林旺,你垫在最下面,赵千,你垫在林旺上头,让崔三先爬上去。”


    属于黄亮的声音隔着院墙传进来,听得姚映疏牙根发痒。


    还真是这个混蛋。


    她攥紧拳头,暗自庆幸早已将谈之蕴拎回来的桐油涂抹在墙上,否则早被这群地痞摸进家门了。


    片刻后,墙头攀上一只手,姚映疏衣袖蓦地一紧。


    谭承烨睁着眼,满是惊慌地注视着她。


    姚映疏拍了下他的肩头以示安慰,拽着小少爷的衣领往里走两步,让两人彻底躲在阴影中。


    又一只手攀上墙头,崔三冒出一个脑袋,喘着气乐道:“黄哥,我上来了!”


    黄亮低声催促,“抓进时间,快进去。”


    崔三应一声,双臂鼓起,撑在墙头奋力攀爬,慢慢越过院墙,往下滑去。


    就在他落地的瞬间,蛰伏暗中的谈之蕴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锋锐寒芒在月下涌现,他身形敏捷如黑猫,快速扑过去,一手捂住崔三的嘴,将匕首横放在他脖颈上。


    锐利刀锋离喉咙唯有一寸之距,崔三吓傻了,双目凸直,一动不动,唯有喉间发出细微动静。


    “别动。”


    谈之蕴将匕首贴近,低声警告,“你敢出声,这匕首会立马割破你的喉咙。”


    冰冷刀身紧贴肌肤,凉得崔三一个哆嗦,眼里涌现恐惧,眼角晶莹,点点泪光沁出来。


    谈之蕴慢慢松手,朝姚映疏做了个靠近的手势。


    姚映疏立即拉着谭承烨从黑暗中走出,眼角亮晶晶的,佩服又充满询问。


    谭承烨更是一脸崇拜地注视着他。


    谈之蕴没管这母子俩,松开崔三的嘴,指指地上捕兽夹,又指向墙角。


    姚映疏了然,将捕兽夹一一放回墙角。


    这时,外面的黄亮疑惑问:“崔三,崔三?你怎么不出声?”


    崔三嘴唇嚅动,想喊救命。这念头刚一浮现,脖颈上骤然一疼,点点腥气在空气中蔓延,吓得他眼冒泪花,再也不敢动了。


    “崔三?”


    黄亮又加了一声。


    谈之蕴用气音道:“告诉他,你方才进了屋,发现里面有许多银票。”


    崔三不敢不从,声线颤抖,“黄、黄哥,我在呢。”


    听到回音,黄亮松了口气,“你方才为何不出声。”


    “我、我刚才……”


    脖子又是一疼,谈之蕴警告道:“注意你的语气,兴奋些。”


    崔三欲哭无泪。


    他人都被挟持了,还能怎么高兴?


    然而小命都在人手上,崔三只能努力用兴奋的声音回:“黄哥,刚才我进院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不等黄亮询问,他激动道:“银票,好多银票!这一家子果真有钱!”


    此话一出,院墙外的呼吸声瞬间沉了不少,哪怕并未亲眼所见,正在放捕兽夹的姚映疏也能想象他们此刻脸上的焦急躁动。


    谈之蕴紧跟着道:“让他先进来。”


    崔三此时已经明白过来这一家子是有备而来,且要对黄亮不利。他对黄亮还是有些忠心的,闻言拧眉不语。


    就在这时,抓住肩膀的手陡然用力,那把匕首忽地调转方向,在他手臂上划拉一刀。


    疼痛霎时蔓延,鲜血从伤口处涌出,崔三疼得叫出声,“啊!”


    黄亮焦急问:“崔三,怎么了?”


    谈之蕴站在崔三身后,背对明月而立。


    大片阴影落在他脸上,少年眸色深沉如海,晦暗不明,神情漠然得仿佛刚才伤的不是人,而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清凉夜风将他宛如呢喃的话音送至耳畔,“再不听话,下次割的,就不是你的胳膊了。”


    崔三吓得瑟瑟发抖。


    这人的声音听着年岁也不大,怎么伤人的手法如此熟稔?!


    夜风吹得崔三汗毛直竖,他控制不住打了个寒颤,眼眶里的泪奔涌而下,在心里对黄亮说了声对不起,语气兴奋回:“黄哥,我这是高兴的。方才随意摸了张银票,足足有一百两!黄哥,你快进来吧。”


    一百两!


    外头瞬间哄闹开。


    “黄哥,咱进吗?您要不进,我先进了”


    “去去去,你算什么东西,当然得让咱们黄哥先进去。”


    黄亮谨慎,又问了一句,“当真一百两?”


    崔三:“黄哥要是不信,我现在就把银票给你丢出去。”


    听着身侧粗重的呼吸声,黄亮当机立断,“不必,我现在就进去。”


    姚映疏和谭承烨此时也放好了捕兽夹,闻言快速退至谈之蕴身侧。


    后者挟持着崔三,缓步步入阴影中。


    须臾后,有道黑影翻过墙头,重重往地面跃下。


    “啊!”


    一道惨叫如雷鸣撕破夜空,大福被惊醒,咯咯咯地朝天乱叫,小福陡然从二门冲出来,汪汪叫着冲向黄亮,龇牙狠狠咬住他的手。


    腿上尖锐刺痛疼得黄亮额头直冒冷汗,大口喘着粗气,慌乱躲开小福咬来的嘴,“哪儿来的狗,滚、滚开!”


    “撕拉——”一声,谈之蕴用匕首从崔三身上划下长布条,将之双手在背后缚住,把人交给姚映疏,叮嘱道:“看好他。”


    姚映疏猛点头,“嗯嗯,一定!”


    她和谭承烨一左一右挟制住崔三的肩膀,一大一小紧张地盯着谈之蕴走向黄亮。


    后者双腿被捕兽夹夹住,疼得双唇泛白,一边躲避小福,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们竟然早就布置好了陷阱。”


    谈之蕴神色冷淡,“你若不起坏心,我们就算在墙下放刀子,也伤不着你。”


    黄亮咬紧牙关,心中暗暗后悔。


    方才在崔三叫嚷着墙滑时,他就该警惕,可他被金钱冲昏了头脑,竟一丝疑心也未生起。


    不对,崔三!


    黄亮猛地抬头,怒声喝道:“崔三,你背叛我!”


    角落里的崔三大惊失色,“黄哥,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对话声传出墙院,外头地痞陡然失措。


    “黄哥,黄哥你怎么了?”


    “黄哥,崔三,里面发生了什么?”


    黄亮正沉浸在被背叛的愤怒中,无暇顾及这群小弟,额角剧烈跳动,双目猩红瞪着崔三,“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子绝不会放过你!”


    崔三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听到这话,心里拔凉。


    他跟黄亮的时间不短,自然知道此人的心狠手辣,害怕地咽了口唾沫,神色惶恐。


    谈之蕴可不管这两人是否内讧,一手揪住黄亮的衣领,将之提到月色下。


    捕兽夹在地面剐蹭,虎齿往里深入皮肉,黄亮的冷汗如瀑布掉落,面部痉挛,疼得嘴唇发白颤抖。


    “啊!”


    惨叫声从墙内传出,地痞们惊慌倒退,面面相觑间,脸上皆是恐惧。


    沉默间,忽然有人颤颤巍巍道:“这、这院子……我没记错的话,是、是凶……凶宅。”


    “黄哥是被发现了……还是……撞、撞鬼了?”


    无论是哪个,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个好消息。


    微凉夜风刮过,爬上后脖颈时汗毛根根竖起,后背心泛起阵阵凉意,双腿微微发抖。


    墙内惨叫声仍在继续,有个地痞脸颊剧烈抖动,忽然转身撒腿跑了,鬼叫道:“鬼啊!”


    有一就有二,其余人纷纷效仿,转眼就跑没影儿了。


    里头的黄亮不知小弟们全部背叛了他,全部心神都落在腿上。


    他被谈之蕴死狗般丢在地上,弯腰去够腿,哪怕疼得面色惨白也不忘放狠话。


    “识相的赶紧把老子放开,否则今日之仇,老子必报无疑,一定与你们不死不休!”


    月光照耀在黄亮眼中,映出阴狠之色。


    “嘿,我倒要看看你准备怎么和我们不死不休。”


    谭承烨气性上来,松开崔三肩膀,跑到黄亮面前冷嘲热讽,“怎么,你还想一把火把我们一家子烧死不成?”


    黄亮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还真想这么做?”


    谭承烨难以置信,“你这人怎么这么恶毒?”


    他抬眼望向谈之蕴,用眼神询问:我该怎么回啊。


    谈之蕴站在一旁,匕首灵活地在长指中转悠,微微垂着眼睫看着黄亮,不知在想什么。


    小少年只好回头去看姚映疏。


    她扭着崔三肩膀从暗中走出,手掌横着在脖颈上划一道。


    谭承烨眼睛一亮,学着姚映疏平时看他的模样,抬着下巴不屑哼哼,“你如今在我们手上,是生是死都是由我们说了算,在你烧死我们之前,我先一刀给你了结了!”


    “就你?”


    黄亮冷冷嘲讽,“毛都没长齐的小毛孩,天真又愚蠢,还敢杀人?”


    谭承烨大怒,“你看我敢不敢!”


    他猛地伸手,“把刀给我!”


    谈之蕴没动。


    谭承烨尴尬地蜷缩手指,清清嗓子,“谈……”大哥二字及时咽回去,他改口,“爹,把刀给我!”


    谈之蕴霍地抬头,“?”


    他被这一声爹震住,匕首脱手而出,哐一下坠地。


    谭承烨:“……”


    他委屈不解地看了谈之蕴一眼,至于吗?至于吗???


    但刀掉了也是件好事,忌惮的目光从匕首上飞快掠过,谭承烨转头,恰巧对上黄亮在月色下格外明显的嘲讽眼神。


    他恼羞成怒,猛地一脚踹过去,“再看,再看小爷弄你了!”


    这一脚正好踹在捕兽夹上,黄亮啊一声惨叫,疼得呼吸急促,脸色越发白了。


    谭承烨被他叫得吓一跳,无措回头去寻姚映疏。


    姚映疏扭着崔三上前,将人一把扔给谈之蕴,朝着黄亮拳打脚踢。


    “混蛋东西,还想上我们家偷东西,我让你偷,让你偷!”


    “有手有脚的不知道做门正经营生,整日就知坑蒙拐骗,满脑子的歪心思,如今竟还当上强盗了。有娘生没人教的混账,今个儿我非得替你娘好好收拾你不可。”


    见她骂得起劲,谭承烨起初的心慌退去,捡起靠在墙上的扫帚,有样学样跟着姚映疏又打又骂。


    “小爷被你蒙骗那是小爷单纯善良,你这没心肝的东西,那二两银子我就当喂了狗了。”


    听到他朝黄亮叫狗,小福不满低吼,摇着尾巴冲上去咬住黄亮的手。


    打骂声、惨叫声、狗叫声一同在夜中交织,小小院子瞬间变得极为热闹。


    听着黄亮凄惨的叫声,崔三心有余悸地咽了口唾沫。


    还好自己方才识相,否则现在的黄亮,就是他的下场。


    姚映疏打累了,暂时停手歇了口气,揪着黄亮的头发将他的头抬起,凶狠质问:“说,你是怎么盯上谭承烨的,你们是不是团伙作案?”


    一串鼻血从鼻中淌出,黄亮被打得鼻青脸肿,双目失焦。


    没听到回话,姚映疏扬起巴掌,“还不快说!”


    “我、我说……”


    黄亮脖子一缩,口齿不清道:“是、是我听见牙行的人说凶宅租出去了……一月租、租子足有七八两白银,又、又见谭承、谭承烨接连几日在外用饭,手中银钱充足,猜、猜想你们应当有钱,就起了、起了歪心思。”


    千想万想,没想到竟然是牙行的人漏了口风。看来还真是错怪谭承烨了。


    即便如此,姚映疏依旧气极,啪一巴掌拍在黄亮脸上,声音清脆得谈之蕴恍然间觉得手心一疼。


    谭承烨一朝洗清冤屈,兴奋又愤怒,又是一脚踹在黄亮屁股上,骂道:“流氓地痞,小爷招你惹你了,好好的吃几顿饭都能被你盯上,还被冤枉好几日,你这混蛋,败类,河阳县的渣滓!就该把你抓去做苦役,日日吃土啃树皮!”


    打着打着,谭承烨忽然意识到不对。


    什么叫凶宅?


    这时,谈之蕴走上来,温声提醒,“别真把人打死了。”


    姚映疏喘着气停手,指指瘫在地上呻.吟的黄亮,“现在怎么办?”


    谈之蕴语气平静,“送官府吧。”


    第43章


    一大清早, 河阳县令姜文科便被人从被窝里请出来。


    美梦被扰,他压着脾气穿上官服坐上公堂,重重一拍惊堂木, 对下首喝道:“堂下何人,为何报官?”


    谈之蕴站在堂内, 不卑不亢拱手,“大人明鉴,小生乃是继明书院学子, 携家眷入住望舒巷第二十户,昨夜夜半时分,忽然听门外响动,探查之下才发现……”


    听谈之蕴有功名在身, 姜文科正色不少, 认真往堂内看去。刚撩起眼皮, 目光下意识落在堂下小娘子身上,姜文科直接看呆了眼。


    青色衫子布裙,乌发斜斜垂在胸前, 发髻上唯有一根银簪,俏脸不施粉黛, 看向地上贼人的眼睛仿佛冒着火,活泼俏丽,甜美动人。


    娘嘞, 河阳县什么时候来了这么标志的小娘子?


    盯着姚映疏看了片刻,姜文科收回目光。恰巧谈之蕴已将昨夜之事详细说完,姜文科惊堂木一拍,斥道:“你是何人,昨夜潜入他人宅院想做什么?快快从实招来!”


    黄亮没想到这一家子当真把他送上了公堂, 脑子飞快转动,很快想到了损失最小的法子,趴在地上涕泗横流,“大人,草民听说他们家富庶,一时左了心性起了贪心,想去偷点银子,但小的还没行动就被抓住,还被人打得鼻青脸肿。青天大老爷,看在草民是初犯的份上,求大人饶小的一命吧。”


    黄亮双膝跪地,额头在地上磕得通红,“大人,饶过小的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同样被扭送到公堂的崔三哭着求饶,“县令大老爷,求您往网开一面,草民真的再也不敢了。”


    姚映疏头一次上公堂,规规矩矩立着不敢动。听到县令老爷判了黄亮和崔三一人三十大板,她扁扁嘴,觉得判轻了。


    还以为能让他们进牢里蹲一阵呢。


    听着官差将两人拉下去行刑,姚映疏跟着谈之蕴躬身见礼,起身时悄悄往上投去一眼。


    长这么大,她还没见过县令老爷呢,实在好奇这河阳县令是何模样。


    眼睫一抬,正正对上一双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眼睛的主人生得白白胖胖,不算难看,但很是富态,一身官服穿在身上,不见威严,倒显随和,像个富贵散人,完全颠覆了姚映疏想象中的肃穆庄严,威风凛凛的形象。


    尤其是此时的姜文科还盯着她看,小眼睛里的光令姚映疏打了个寒颤,分外不适,瞬间对这位县令的印象降到谷底。


    快速起身,姚映疏走到谈之蕴前面,让他将自己的身形完全裹住,快步走出公堂。


    一出去,耳畔响起黄亮和崔三的惨叫声,姚映疏眼睛一亮,当即停住。


    谈之蕴随之停步,“怎么了?”


    姚映疏指着正在受刑的黄亮和崔三,鹿眼明亮如琉璃,“咱们先等等。”


    谈之蕴目光扫过去,无奈颔首。


    官差们手重,三十大板打得黄亮和崔三皮开肉绽,被闻讯赶来的家眷搀扶住,哭天抹泪地咒骂着。


    尤其是黄亮的母亲方老婆子,心疼地扶住幼子,一边大骂姚映疏两人。


    黄亮的嫂子徐氏闻言朝天翻白眼,挤兑道:“我说娘诶,是你儿子不学好,大晚上的翻人家墙偷东西,你怎么还怪人家苦主呢?”


    方老婆子脸色涨红,目光凶狠地瞪着儿媳妇,“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自个儿小叔子被人欺负,你居然还敢帮外人说话,你还是不是我黄家的儿媳妇?要不是看在你给我生了个孙子的份上,我早让老大把你休回家去!”


    徐氏怒了,冷笑三声,“什么叫吃里扒外?我吃你的喝你的了?”


    她指向方老婆子和黄亮,厉声道:“我吃的都是我丈夫辛辛苦苦赚来的!你也就算了,毕竟是夫君的生母,可他是个什么东西?我们两口子供养他长大,他不仅不知感恩,现在还闹出这种丑事给我黄家蒙羞!今日是偷盗,明日就该杀人放火了!一个地痞流氓,也就你这老婆子当成心肝。当心他哪天不如意,把你的私房也偷个精光!”


    被儿媳妇这一番话惹得大怒,方老婆子满是褶皱的脸气得发抖,扬手给徐氏一个巴掌,怒道:“你放肆!”


    “你居然打我?”


    徐氏捂着脸不可置信,眼里冒出狠意,不管不顾地上去拉扯方老婆子稀疏的头发,“老不死的,老娘忍你很久了!”


    婆媳俩当着众人的面厮打,你扇我耳光我扯你头发,看得姚映疏目瞪口呆。


    “这、这……城里婆媳打架怎么也跟乡下似的……”


    谈之蕴失笑,“无论在何处,婆媳始终是婆媳,不管城里还是乡下,本质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身份越是高的人,越会伪装罢了。”


    姚映疏暗自庆幸,幸好她没有这样的婆母,否则日子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好。


    转念一想,这念头有些不孝的意兆,姚映疏赶忙在心里对素未谋面的婆婆道歉,顺道念叨。


    娘诶,你在底下要是碰到了婆婆,一定得替我道歉啊,我绝对没有不好的念头。


    “走罢,回家。”


    谈之蕴的声音拉回姚映疏跑偏的思绪,她哦哦两声,又一次诚恳地在心里道歉。


    跟在谈之蕴身后,直视他宽阔的肩膀,她胡乱想着,要是他的母亲还在世,以他的性子,一定能处理好婆媳关系吧?


    走了两步,前头的身影忽然停下,姚映疏探出脑袋刚想问怎么了,下一刻就见黄亮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二人走来。


    呸,晦气!


    姚映疏一翻白眼,躲回谈之蕴身后。


    黄亮额头通红,脸肿得像馒头,细小眼缝里透出阴狠的光,凑近谈之蕴咬牙放狠话。


    “今日之耻我记住了,你给我等着。”


    谈之蕴温和扬起笑,“就怕你不来。”


    他偏首,对上黄亮鼻青脸肿的脸,笑容纯洁无害,“你当真以为,除了把你送官府,我真拿你没法了?”


    喉咙发出轻笑,谈之蕴道:“我等你来送死。”


    直起身,阳光照亮少年眉宇,眸光清浅,不见丝毫阴霾,温和有礼对身后姑娘道:“咱们回家。”


    话落,他没给黄亮丝毫眼风,从容走出县衙。


    姚映疏朝黄亮呸一声,一脸嫌弃地走了。


    老娘和嫂子都打起来了,这人还有工夫放狠话呢。


    渣滓,败类!


    春日阳光明媚,温暖宜人,黄亮想着方才谈之蕴的神色,却似坠入冰窖,浑身发冷,伤口作疼。


    春光刺得他眼疼,黄亮深吸一口气。


    此人是个狠角色,倘若他报复,后面说不准真还有陷阱等着他。


    可要他放弃复仇,黄亮又极不甘心。


    一时间,他面色扭曲。


    “诶诶,干嘛呢?”官差喝道:“这里不是菜市,要打出去打,都出去!”


    徐氏和方老婆子被官差驱赶,崔三的家人嫌丢脸,拉扯他往外走。


    崔三自觉羞愧,不敢去看黄亮,匆匆离开。


    黄亮阴恻恻地注视他的背影。


    面对官差还有几分惧意的方老婆子一见儿子,立马什么都顾不上了,忙把他搀扶住,心疼道:“亮儿,疼吗?”


    黄亮不回答她也不在意,一个劲地表露关心。


    出了县衙,徐氏没忍住怼一句,“瞧瞧,你把人家当心肝,人家却连句话都不回,由你这老母说得口干舌燥,不心疼也没反应,可真是个孝子啊。”


    方老婆子怒了,“你这多嘴妇人,我还没说什么,用得着你开口……”


    两人在县衙门口再度爆发争吵,你一言我一语的,黄亮听得心烦,阴毒地看了徐氏一眼,沉着脸握住拐杖,艰难往外挪动。


    ……


    离开县衙后姚映疏心情极好。


    她蹦跳着走到谈之蕴前方,背着手饶有兴致地左看看右看看。


    街道两侧的早食铺子已出摊,各种食物的香气霸道地在整条街蔓延。


    姚映疏耸耸鼻子,摸了下肚子,回头问:“你饿吗?”


    谈之蕴:“还能再撑一阵。”


    姚映疏皱着脸不赞同,“饿了就饿了,你直说就是,我又不会笑话你。”


    她指指一旁的馅饼摊子,笑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去买早食。”


    谈之蕴怔愣间,她已经跑到一旁,笑眯眯地和摊主说话。


    长睫微颤,他垂着头,神色淡淡。


    他曾直白地告诉那个男人,他饿了,他要读书,他要出人头地。可他得到了什么?


    后背似在隐隐作痛,谈之蕴将手放在左腕上,轻轻捏一下。


    “走,别磨磨蹭蹭的,快走!”


    面前走过一群官差,好几对男女被簇拥在中间,衣衫不整地垂着脑袋。身后一名男子指着一男一女边哭边骂,“奸夫□□!我在外奔波,辛辛苦苦养家糊口,你居然背着我和这戏子好上了,你说,你对得起我吗?”


    那妇人闻言抬起脸,嗤道:“你半年都不见得回家一次,我嫁给你就跟守活寡似的,日子过得一日比一日无趣,我给自己找点乐子怎么了?”


    “楚郎生得好活儿好,又温柔又体贴,还待我一心一意,比你好上一万倍!”


    男子气得双脸涨红,手指发抖,险些晕厥过去。喘上气后,他哇一声哭出来,“和离,我要和你这贱妇和离!”


    妇人不屑,“和离就和离!”


    一对衣着富贵的夫妻冲上来,指着妇人就骂,“不孝女,谁准你和离了?你要是敢和离,往后也别回家来!”


    妇人硬气道:“不回就不回!正好,谁也别想阻止我与楚郎双宿双飞。”


    那楚郎闻言,抬起一张目秀神清的脸,双眼沁泪,楚楚可怜道:“娘子莫要因我与家人生嫌隙,怪我一时情难自禁,诱着娘子犯错,一切都是我的错,今日过后,娘子还是把我忘了,与郎君回家好生过日子罢。”


    妇人心疼,“不,楚郎,我要与你在一处,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男子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和离,我定要与你和离!”


    妇人的父亲怒道:“你要敢与这戏子私奔,老子的财产,你一分也别想要!”


    楚郎急了,忙道:“不,娘子,我不能破坏你的姻缘……”


    男子怒喝:“你这下贱的戏子,给我闭嘴!”


    他哭着冲上去殴打楚郎,“你已经破坏了我的姻缘!”


    妇人尖叫,“你住手,住手!”


    “孽女,你给我回来!”


    一时间,场面格外混乱,官差们急声呵斥,“别动,都给我老实点!”


    谈之蕴在旁围观了一场大戏,睨着那楚郎脸上的脂粉眯了眯眼。


    姚映疏买完馅饼回来时,只见他望着空荡的街道出神,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狐疑道:“你看什么呢?”


    谈之蕴转过头,盯着她不语。


    眼神怪怪的,看得姚映疏心里发毛,“怎、怎么了?”


    谈之蕴摇头,温声道:“无事,今日休沐,咱们快回吧,想必承烨在家该等急了。”


    他说没事,姚映疏就没放在心上,“那走罢。”


    二人回到家,跨过二门,忽然听到一阵鸡叫犬吠。眼睫一抬,谭承烨气急败坏地对追着他咬的小福道:“傻狗,快给小爷停下,停下!”


    小福汪汪叫,四肢捣腾得飞快,龇着牙一脸凶狠。


    大福悠闲地在院里慢走,黑豆眼骨碌碌乱转,不时往地面啄吃一口粟米。


    听到门口传来动静,小福兴奋地汪一声,放弃谭承烨,摇着尾巴朝姚映疏和谈之蕴奔来,坐在二人身前吐舌头哈气。


    姚映疏摸它脑袋,纳闷道:“这是怎么了?”


    谭承烨大怒,“我不过揪了下它的尾巴,它就跟疯了一样追着我乱跑!你看!”


    他伸手,露出手背的抓痕,委屈道:“都是它给我抓的。”


    “谁让你揪它尾巴了?”


    姚映疏无语,递出手里馅饼,“先吃,吃完我看找点什么药给你敷一下。”


    谭承烨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拿起馅饼,“好!”


    得知黄亮崔三两人的下场,他眼里闪着光,不屑嗤道:“看他们还敢不敢来闹事。”


    谈之蕴搬来三把竹椅,一家三口就这么坐在院子里,瞧着一鸡一狗有来有回地叫着,迎着春风与满树枝叶,安静地吃着馅饼。


    姚映疏噎了一口,下意识抬手去拿水杯,却拿了个空。


    她喉咙滚动,感慨道:“咱们院里还差张竹桌。”


    天热了,若是不想在屋里吃饭,还可以移到外面来。


    谭承烨:“你去弄一张呗,反正你有钱。”


    说的也是。


    姚映疏正在寻思去哪儿打张竹桌,率先吃完的谈之蕴问:“娘子前些时日是去了戏班子?”


    “娘子”本人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讷讷点头,“对、对啊。怎么了?”


    谈之蕴认真问:“你可知一名姓楚的男角儿?”


    “你是说楚安?”


    姚映疏:“知道。他的戏唱得还不错,就是人有些贪财,每回我去都对我献殷勤,那双眼睛就差盯着我的钱袋子。”


    谈之蕴无奈,“他盯上的不仅是你的钱袋子,还有你。”


    姚映疏指着自己,震惊道:“我?”


    “不错。”


    谈之蕴点头,“你去买馅饼时,我围观了一场戏。城东姓汪的商人常年在外奔波,此次归家发现妻子不对,细心查探下,发现她红杏出墙。那汪老板原是去捉奸的,到了之后才发现,每个男角儿都勾搭了一名已婚妇人,说是戏班子,实则是个淫窝。惊怒之下报了官,方才官差已将戏班子的所有人压去县衙了。”


    姚映疏和谭承烨听得目瞪口呆。


    “什、什么?!"


    谈之蕴笑看姚映疏一眼,“若非娘子警觉,此时此刻,或许我又得去一趟县衙。”


    大白天的,姚映疏硬是打了个寒颤。


    城里人都这么会、会花样吗?


    迎上她不可置信的神情,谈之蕴敛眉。


    当下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对母子都不是省心的。原本他还想着,等黄亮的事情解决就搬回书院,但若是不把他们放在眼皮子底下,谁知他们转头会惹上什么事。


    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就住家里吧。


    另外,还需要给他们找些事做。


    谈之蕴抬睫,温声道:“看戏和看话本都是一样的,往后就由我来教娘子识字,如何?”


    第44章


    识、识字?


    姚映疏打了个哆嗦, 猛地摇头拒绝,“不、不用了!”


    她语气急促,“我整日在家, 用不上认字。”


    见她反应如此大,谈之蕴微微眯眼, 既然不愿识字,那就更得让她学了。


    面色舒缓,他循循劝道:“这如何能行?读书除了考取功名, 还能明理。娘子多看看书,懂得多了,将来自然不会受人蒙骗。”


    姚映疏艰难咽了口唾沫,弱弱恭维, “有你在, 我如何能被骗?”


    谈之蕴:“……”


    虽然是推辞, 但这话就是让人听了心中舒坦,他摇头失笑,“我并非时时能在娘子身侧。”


    又道:“下半年的秋闱, 我若有幸榜上有名,来年便要入京赶考。若是一朝高中, 得圣上授官,娘子作为我的夫人,自然免不了交际, 届时也能多些话题。”


    姚映疏心道,那时候他们还是不是夫妻都不一定呢。


    等他高中,怕是有的是达官贵人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他,到时他们这对临时拼凑的夫妻说不准就要散伙了,她干嘛要和官夫人有共同的话题?


    姚映疏干笑, “还是不必了,我这人笨,你还要念书,若是耽误了你的课业,那就是我的不对了。”


    谈之蕴从容不迫,“娘子放心,从明日起我就搬回来住,每日睡前教娘子几个字不碍事的。”


    姚映疏脸上笑容裂开了。


    谭承烨嚼着馅饼,眼睛骨碌碌地转,一会儿看看谈之蕴,一会儿又看看一脸空白的姚映疏。


    从来没见过姚映疏这般神情,简直比当初郑文瑞上门提亲还要僵硬。原来她也有怕的东西。


    谭承烨低下头,努力憋住喉咙里的笑声,幸灾乐祸地无声笑笑,咬着馅饼含糊道:“我谈大哥要教你就学呗,能得秀才公亲自教习,这是你的荣幸。”


    姚映疏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不是爹吗?怎么又变成谈大哥了?”


    这话一出,两位男子的面色都有些不自然。


    谈之蕴不太适应地低咳一声,微微侧过脸。


    谭承烨不想看见姚映疏得意的神情,狠狠咬一口馅饼,嗓音略低,“是谈大哥,但也是小爹,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他得意地晃动脑袋,“谈大哥谈大哥谈大哥,小爹小爹小爹。”


    又是“大”又是“小”的,大福和小福还以为在叫它们,一鸡一狗同时叫了一声。


    姚映疏不客气地嘲笑,“小爹?什么奇怪的称呼。”


    谭承烨理所当然道:“生我养我的亲爹是大爹,谈大哥当然是小爹了。”


    脑子猛地一转,他眼睛一瞪,“别想转移话题!”


    “你要我好生念书,自己却不做表率,哪有你这么做小娘的?”


    小娘。


    又是一个奇怪的称呼。


    姚映疏一脸嫌弃。


    谭承烨一拍大腿,“就这么决定了,以后咱们一家三口各念各的书。”


    不是,这就决定了?


    姚映疏正要反驳,却听谈之蕴道:“正好我得空,就从今日开始罢。”


    什么?!


    姚映疏一脸震惊,“不、不用罢?”


    谈之蕴和谭承烨异口同声,“当然得用。”


    谭承烨哈哈乐道:“二对一,你输了,从今日开始,你就得学认字。”


    谈之蕴微微一笑,伸出手掌心朝上,“夫人,请吧。”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瞬间把姚映疏安排得明明白白,一想到要读书认字,她腿肚子发抖,险些都站不起来。


    对上两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姚映疏喉咙滚动,脑内忽然灵光一闪,指着墙下的捕兽夹,“先不急,那些东西还没收拾呢。”


    谈之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温声道:“不用收拾,就让它们在那儿放着罢,以备不时之需。”


    姚映疏:“看着多危险啊,倘若一不小心踩到,那就麻烦了。”


    谈之蕴:“夫人若是担心,可养些花草,将院墙隔开。”


    “你与我想到一块去了。”


    姚映疏笑眼弯弯,“我之前就想种些花草,可惜一直没能找到花卉行的位置,你可知道在何处?”


    “知道。”


    谈之蕴对她微微一笑,“咱们家鲜少有邻里来往,不怕伤人。此事不急,来日等我空闲,我与夫人一同去。”


    姚映疏:“……好、好罢。”


    谈之蕴:“走罢,去书房。”


    谭承烨头一次这么乐意进书房,乐颠颠走在最前方,到书房门口回头一看,姚映疏磨磨蹭蹭从竹椅上站起,脚步都没挪动一下。


    他不满,“你走快点啊。”


    姚映疏瞪他一眼,以龟速慢慢往外挪动。


    谈之蕴看在眼里,也不说破,缓步与她并肩。


    再怎么磨蹭,通往书房的路就那几步,眼看就要走完,姚映疏拼命寻找拖延的法子。


    蓦地忆起一事,她停下脚步,状似不经意问道:“昨夜你的匕首是从哪儿来的?你怎么有胆子敢把刀放在人脖子上?”


    眸色微不可察一暗,谈之蕴笑回:“一人独自在外,身上总得放点东西防身,原本只是想花几文钱买个心安,没想到这么快派上了用场。”


    姚映疏惊讶,“几文钱?这么便宜?”


    “是啊。”


    谈之蕴叹气,“虽然便宜,但并不好用,昨夜我一直在控制力道,生怕那匕首真割了崔三的脖子。”


    姚映疏摸着下巴沉思。


    这话有道理。


    他们一家三口怎么也算是有钱人,若是还有如黄亮一般的地痞打上他们的主意,不幸遇到意外时,手上总得有东西能反抗。


    姚映疏小手一挥,大方道:“过两日咱们一起去买几把锋利的匕首。”


    谈之蕴笑:“好。”


    “就这么几步路,你们是准备走到天黑吗?”


    谭承烨靠在书房门前,抱着双臂单脚点地,一脸无语。


    姚映疏瞪他,“没听见我和你谈大哥在说话?”


    “现在说完了,还不赶紧进来?”


    谭承烨鼻尖轻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拖延时间。”


    姚映疏:“……”


    她恼怒一瞪眼,气冲冲往书房走去。


    自从这间屋子收拾出来用作书房,姚映疏还从未进来过。此时一跨进去,迎面而来的就是挂在正中间的四个大字。


    天道酬勤。


    分明还站在门口,姚映疏却仿佛感受到墨汁味飘飘绕绕钻入鼻尖,密不透风把她围住。她还没怎么着,太阳穴就突突地跳,脑子开始疼了。


    谭承烨催促,“快进去啊。”


    姚映疏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迈进去。谈之蕴和谭承烨紧随其后。


    这屋子仿佛四处都散发着书香墨香,姚映疏坐立难安,全身僵硬地站在屋正中。


    漫无边际地想,她现在宁愿看一百本账本,也不愿意读书习字。


    可惜账本不会从天而降,谈之蕴的墨却已落在了砚台上。


    他拿出一张纸,研完墨,提笔蘸墨水,抬头问道:“娘子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桌后的年轻男子一手执笔,一手挽袖,卷翘睫毛掩映下,一双脉脉春水般动人的桃花眼,微光映在眼中,如繁星闪烁,又似波澜微漾。


    长发微微晃动,顺着前肩垂坠,与他双眼交映,仿佛春柳伴着桃花而生,清新宁静中又生灼灼粲然多情。


    本是一幅极为养眼的画卷,可此时此刻的姚映疏却无法欣赏,只觉谈之蕴身前的头发张牙舞爪的,活像一只只要把她吞吃入腹的妖怪。


    她有气无力地回道:“星旗映疏勒的映疏。”


    谈之蕴了然,在纸上落笔,片刻后举起纸张对姚映疏道:“可是这三字?”


    姚映疏飞快瞥去一眼,速度太快,依稀只看了个大概,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出谈之蕴的字铁画银钩,遒劲有力,极为漂亮。


    她用力点头,“嗯嗯,是。”


    我认识了,所以能不能放我走了?


    谈之蕴往她面上看。险些忘了,她的母亲精通诗书,想必曾教她认过自己的名字。


    笑了笑,他又道:“娘子来试试自己写罢。”


    “啊?”


    姚映疏连退三步,拼命摆手,“不用不用,我会认就行了。”


    “那怎么能行?”


    谭承烨不乐意了,“必须要学会写!”


    姚映疏暗暗瞪他几眼,这混小子,就见不得她好!


    谈之蕴从桌后走出,拉住姚映疏手腕,将笔放在她手心,温声道:“试试。”


    他就站在姚映疏身后,两人离得极近,呼吸喷洒在耳侧,她指尖一抖,欲哭无泪。


    时隔这么多年,姚映疏早就忘了怎么拿笔,握着笔杆不知所措,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纸上,晕染出一个个墨点。


    谈之蕴握住姚映疏的手,“这样。这个手指放在这儿,这个放在那儿,先写这一笔,再写这笔。慢慢来。”


    温润和缓的嗓音似清泉在耳侧流淌,姚映疏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这样?”


    她偏头,温热气息落在谈之蕴脖颈,她却毫无所觉,澄澈的小鹿眼无辜地看着他,“我真的写不好。”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谈之蕴浑身紧绷,腰背挺直,站直身子离她远了些。


    谭承烨凑过来,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毫不客气嘲笑,“哈哈哈,你这写得还不如我呢!”


    姚映疏怒,眼里盛满火光,冷笑三声,“你也好意思和我比。”


    谭承烨:“都是人,我怎么就不能和你比了?”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谈之蕴终于回神,帮腔道:“第一次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慢慢练,总有一日会写好的。”


    有人撑腰,姚映疏瞬间嚣张,“你听到没,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什么?


    慢慢练?


    她还得练??


    姚映疏表情僵住了。


    谈之蕴把笔和纸交给她,隔着衣衫扶住姚映疏的肩膀让她坐下,“娘子继续练吧,我在一旁温书,若有不会的尽管叫我。”


    直起身,又对谭承烨道:“昨日学的现在去温习,晚些我帮你看一眼。”


    谭承烨脸上的表情也裂开了。


    吩咐完,谈之蕴从一旁拿起书卷,施施然去窗边看,留下母子俩面面相觑,脸上皆是生无可恋。


    姚映疏斜睨着谭承烨,“还不快去温书?”


    谭承烨不甘示弱,“你还不快练字?”


    四目相对,眼里皆是火花。二人齐齐对哼一声,一个掉头就走,一个埋头不语。


    捏着笔杆,一笔一笔,速度极慢地在纸上落字,姚映疏咬牙切齿。


    可恶的谈之蕴!


    好端端的,他为什么非要她念书习字?


    他为什么突然就要搬回来了啊啊!!


    求求了,你搬回书院吧!我的好日子刚开始,怎么就到头了呢。


    姚映疏小脸垮下,无声嘤嘤。


    抬头一看谈之蕴,年轻男子坐在窗前,沐浴在阳光下,垂眸认真看向手中之书。侧脸被镀上一层金光,就连头发丝仿佛都在发光。


    姚映疏只看了一眼就立马收回视线。


    他手里的书伤到她眼了。


    长叹一气,姚映疏在心里疯狂吐槽,手上磨磨蹭蹭地写字。


    她一握笔就坐不住,隔一会儿就要动一下,好不容易捱了一个多时辰,看眼天色,立马站起,快速道:“时辰不早了,我去做饭!”


    话落,撂了笔就跑。


    在另一边温习的谭承烨一看书就眼晕,歪歪扭扭地靠在太师椅上,双目无神地盯着书卷,也不知看进去了几个字。


    眼见姚映疏跑出了书房,他投去一个羡慕的眼神。


    谈之蕴放下书,走来桌前,看着空了大半的纸面,轻轻挑起眉。


    “就到这儿吧,咱们下午再继续。”


    一听这话,谭承烨立马扔下书,欢呼道:“好诶!”


    谈之蕴沉默一息,“去厨房帮忙吧。”


    谭承烨的脸立马垮下来,恹恹道:“行……吧。”


    二人走到厨房时,姚映疏正在生火。


    谭承烨把她挤开,有气无力道:“我来吧。”


    姚映疏顺从让开。


    谈之蕴问:“午食打算做什么?”


    姚映疏现在对他满肚子的意见,刚要把事全部交给他,转头对上谈之蕴的眼睛,方才在书房他一手拿笔的可怕模样又浮现在眼前,眼前一黑,她许久都没说话。


    “娘子?”


    姚映疏一个激灵,瞬间回神,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用不用,你出去吧,我和谭承烨来就行。”


    谈之蕴不解,“以前不都是我来帮忙吗?”


    他很有自知之明,若是什么也不做,怎么让人心甘情愿给月钱?


    “真的不用!”


    姚映疏抬手把谈之蕴推出去。


    她怎么敢使唤教书先生啊!


    第45章


    一头雾水被赶出厨房, 谈之蕴不明所以。


    但姚映疏坚决不用他帮忙,他也没坚持,走到院里梨树下。抬指从树上摘下两片叶子, 谈之蕴从院里打了水,将叶子冲洗干净卷起, 随后放在唇边。


    吹出的声音不算难听,只是不成调。


    姚映疏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悄悄觑他。


    谈之蕴放下叶子, 微微笑道:“献丑了。”


    年轻男子站在梨树下,清风卷起袍角,身后树叶沙沙作响,阳光从枝叶缝隙中穿下来, 道道光斑在他脸上身上跳跃, 明亮灿烂, 光辉耀眼。


    他嘴角轻轻上扬,桃花眼潋滟有泽,眼下泪痣勾出一丝温柔多情。


    此时的他在姚映疏眼里, 属于教书先生的威严散去不少,她勉强能用正常眼神看待他, 闻言扒着门框道:“没事,你继续吹吧。”


    谈之蕴回之一笑,重新拿起叶子。


    在他断断续续的调子里, 姚映疏回到厨房,拍了拍脸颊。


    怕什么怕,这是她姚映疏堂堂正正的夫婿,不是什么教书先生,有什么好怕的?


    想到这儿, 她抬头挺胸,暗暗祈祷谈之蕴只是一时兴起,等他发现她的愚钝,自然不会再执着让她念什么书习什么字。


    这么一想,姚映疏瞬间心情疏朗,高高兴兴回到灶前。切了会儿菜,她又后悔刚才拒绝得太快,应该让谈之蕴留下帮忙的。


    可话都说出去了,听着耳边的调子,她又不好让人回来,只能一人备菜。


    蒸上饭,备完菜,姚映疏正准备歇歇,那头的谭承烨忽然哎哟一声。


    姚映疏问:“你怎么了?”


    谭承烨扁嘴望着手上抓痕,“被小福抓的,你不是说要给我上药吗?”


    姚映疏一拍额头,心神都放在识字上,一时把这事给忘了。


    往厨房走的谈之蕴听到这话,道:“我那儿有瓶伤药,我去拿。”


    谭承烨泪眼汪汪,“快些啊。”


    那副身娇体弱的样子简直让人没法看。


    姚映疏拉谭承烨出来,舀一瓢水往他手背浇,惹得谭承烨高呼一声,“疼!”


    “你方才生了火,最好洗洗再上药。”


    谭承烨委屈巴巴,“行吧。”


    谈之蕴拿了药来,打开盖子。


    姚映疏用指腹勾了一层,轻轻抹在谭承烨手背抓痕上。


    这两人围着他,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这种感觉很是爽快,谭承烨刚要嘚瑟地让谈之蕴给自己吹一下,话未出口,他眉头一皱,忽然想起被自己忽略的事。


    “对了,你们知不知道昨晚黄亮为何说这宅子是凶宅?”


    谈之蕴一顿。


    姚映疏同样一怔。


    “啊!”


    谭承烨大叫,“疼疼疼,轻点啊!”


    含着哭腔的尖叫声中,姚映疏和谈之蕴对视一眼。


    说吗?


    说吧。


    没听到回音,谭承烨抬头,正好瞧见两人在对眼神,这一瞬间福灵心至,脱口而出,“你们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姚映疏抹完药收回手,清清嗓子,“这是为了你好。”


    谭承烨不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不依不饶道:“我不要为我要,我要真相,快说!”


    姚映疏:“是你自己要知道的。”


    谭承烨重重点头,“当然。”


    “无奈”之下,姚映疏只好把这座宅子曾经发生的事一一说出。


    谭承烨听完呆住了。


    半晌,他抖着嗓子道:“这这这这宅子是凶宅?”


    姚映疏点头。


    小少爷崩溃,“你怎么不早说啊!!”


    就是怕你这反应才不说的。


    姚映疏暗暗腹诽。


    她安慰,“咱们住了这么长时日,不也什么都没发生?你就当不知道不就行了?”


    谭承烨捂住耳朵,“这怎么能当不知道啊?”


    不知道还好,现下知道了,他忽然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像是有双眼睛在背后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猛地打个哆嗦,谭承烨大惊之下险些跳起来,“我……”


    他动作太大,撞到姚映疏肩膀,后者身子一个踉跄,猛地往后倒去。


    姚映疏尖叫,“谭承烨!”


    腰身蓦地一紧,柔软腰肢弯成半圆被一只手臂横住,姚映疏双手从耳侧垂落,惊魂未定地盯着厨房门外。


    腰上的手一用力,她回弹站直,却因惯性往前一扑,直接扑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春衫较薄,姚映疏的双手落在谈之蕴胸膛上,隔着一层单薄衣衫,仿佛能感受到他起伏的肌理,与速度略快的心跳。


    她怔怔抬首,目光从谈之蕴锋利流畅的下颌,移到他脸上。


    正好此时他也垂下视线,眼尾带着天然的粉晕,桃花眼仿佛陈年佳酿,只看一眼,恍惚间仿佛要溺进去。


    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缠,此时此景,比起平时的坦然自如,似乎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不是故意的!”


    谭承烨的声音忽然响起,仿佛雷鸣声在姚映疏耳边炸响。


    她反应极大地退开,指着谭承烨骂,脸上除了因愤怒生出的红晕,似乎还有几分羞恼。


    “青天白日的,咱们住了这么长时日什么也没发生,你没事在脑子里乱想什么?”


    “给我坐回去看着火!”


    谭承烨被骂得焉头焉脑,“知道了。”


    他缓慢挪到灶膛后,捧着双颊盯住灶里燃烧的火焰。暖意袭遍全身,加之又有姚映疏和谈之蕴在,好像是没那么害怕了。


    谭承烨眼珠子转来转去,不断对自己道:方才那个丢脸的人不是他,一定不是他!


    姚映疏轻咳一声,莫名不敢去看谈之蕴的神色,视线飘忽不定,小声道:“我去看饭好了没。”


    语罢匆匆从谈之蕴身侧走过。


    谈之蕴凝视她忙碌的背影,片刻后缓缓低头。覆有薄茧的白净指腹在他的注视下轻轻跳动,姑娘腰肢柔软的触感似乎仍在掌心残留。


    闭了闭眼,指腹重重一捻,谈之蕴强行将那股感觉挥去,嘴角笑容依旧如往常温和有礼,“我帮你。”


    闲散惬意地用完午食,姚映疏照例当甩手掌柜,将残羹剩饭交给谭承烨收拾,打着哈欠往自个儿屋走。


    昨夜本就没睡好,今个儿又起了大早送黄亮去县衙,姚映疏几乎是头挨在枕头上的一瞬间就睡着了。


    她睡得沉,没做梦,却在某一瞬间猛地被惊醒。


    “姚映疏,起床啦——”


    谭承烨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从窗外传进来,姚映疏怒气噌噌上涌,趿拉着鞋扯过衣桁上的外衣,随手穿上就往外冲。


    “你叫魂呢?”


    谭承烨放下拢在手边的手,对她翻个白眼,手指向书房,“又不是我要叫你。是谈大哥。”


    书房窗户被推开一条缝,谈之蕴支起窗,仰首笑道:“午后睡多了,晚间不好睡。再者……”


    顿了顿,他温声提醒,“娘子,习字的时辰到了。”


    姚映疏表情僵住。


    嘴角动了动,她呆呆地问:“还要习字啊?”


    “当然。”


    谈之蕴回得极为坦然。


    见姚映疏一脸呆怔,谭承烨垂首憋笑,喉咙里突兀地发出两声猪叫。他猛地一把捂住嘴,不敢再笑了。


    姚映疏没注意他,长指揪着衣袖,心思一动,当即道:“我还有衣裳没洗呢,等我洗完再写,你觉得如何?”


    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期待地看着他,眸色明澈干净,如雨后新空,眼里只装得下他一个人。


    谈之蕴错开目光,避而不答,反而说起另一件事,“县内有专门替人浣衣之人,娘子可……”


    他话还未说完,被谭承烨急急打断,“哪儿呢哪儿呢?哪儿有?”


    举起双手,小少爷委屈道:“我不想再自己洗衣裳了。”


    姚映疏不知道城里还有这种活计,虽然洗了这么多年衣裳已经习惯了,但能偷懒的事谁不喜欢,只不过……


    她纠结,“贵吗?”


    谈之蕴失笑,“不贵,一次最多几文钱。”


    那还好。


    姚映疏点头,“行,我寻个时间问问对面的林娘子,哪儿能找到揽这种活计的人。”


    谭承烨趁机道:“不如咱们买个丫鬟吧?不仅能帮咱们洗衣裳,还能帮忙做饭。”


    他是真不想再生火了。凡是姚映疏下厨,次次都是他生火,一双白嫩小手都糙了!


    姚映疏犹豫须臾,还是拒绝了。


    “咱们家刚被黄亮盯过,这时候买丫鬟,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我们家里有钱吗?”


    何况家里住进来一个陌生人,凡事都需要磨合,若是像雨花一样贴心的还好,但若不是,只会让人难受。


    姚映疏觉得现在的状态挺好的,不想下厨就去铺子里、酒楼里吃,若是自己动手,大家一起帮忙,热热闹闹的,竟还有几分其乐融融,很像幼年时幻想的一家人的模样。


    她暂时还不想改变。


    谭承烨噘嘴,失望地长哦一声。


    “既然如此。”谈之蕴轻缓如风的声音吹至姚映疏耳畔,轻轻柔柔的,却让她脑海里的幻景啪一声碎掉


    “可以来习字了。”


    姚映疏恼怒地想,什么一家人,她才不要和教书先生做一家人!


    谭承烨现在一听这话就乐,积极往书房走,一边招呼姚映疏,表情贱嗖嗖的,“快来啊。”


    姚映疏阴着脸,重重迈下脚步,以龟速往书房挪动。


    到了书桌前,她深吸一口气,“我来了。”


    一提到习字,那张小脸上的神光瞬间暗淡,明亮鹿眼仿佛蒙上一层灰。


    今个儿总归是第一日,总不能太过苛求,往后再慢慢来吧。


    谈之蕴找出一张干净纸张,“下午把这一张写完即可。”


    姚映疏猛地抬头,似被一瞬点亮的烛火,“真的?”


    “自然。”


    笑意从眼里蔓延至脸庞,姚映疏喜滋滋道:“你真好。”


    谈之蕴勾了下唇,“不过每个字不能超过两寸,更不能胡乱写,需认真对待。”


    姚映疏嗯嗯点头,“我知道啦。”


    她把谈之蕴推开,自己坐到书桌后,“让我来吧。”


    柔软手指在肩上一触即离,谈之蕴偏头看她。


    姑娘侧脸柔软,长睫翩跹如羽翼,手捏毛笔眉眼认真,细致地在纸上落下一笔又一笔。


    谈之蕴站在原地看她片刻,默默拿起书卷走到一旁。


    似是被姚映疏的认真刺激到了,谭承烨不甘示弱地拿出书卷,单看神情,竟然罕见地没有走神。


    反倒是谈之蕴,坐在窗前手捧书卷,落在书页上的视线却久久不动。


    长眉拧住,谈之蕴晃一下头,强迫自己收回注意力,定了定神,将思绪沉浸在书海中。


    手中书卷翻了十来页,视线里忽然闯入一张写满字迹的纸张。


    抬头一看,姚映疏站在身前,将纸页放在他手中书卷上,眉眼弯弯,眼角眉梢带着明显的喜意。


    “我写完啦!”


    谈之蕴低头仔细浏览。


    前几行字写得像是初学者,可写到最后,“姚映疏”三个字已是有模有样,虽算不上多好看,但横是横,竖是竖,工工整整,干净整洁。


    心中叹道,有这份学习能力,倘若朝廷恩准女子参加科举,以姚映疏的聪慧,若是勤加练习,未必不能高中。


    谈之蕴眸中欣赏与可惜交织。


    不过就算不能科举,书读多了也有别的好处,看在这段时日姚映疏真诚以待、信守承诺的份上,往后他定会督促她上进。


    谈之蕴抬头,笑意赞赏,“写得极好,今日就到这儿吧,晚些我再教你几个字,明日我归家后,你再拿与我看。”


    年轻男子笑容温柔,似雨后晨露,清清润润的,舒缓淌过心头,留下闪烁晶莹的娇艳花蕊。


    这是他说完前半句姚映疏心里的念头。


    等谈之蕴把整句话说完,姚映疏心里的花啪叽一声,蔫了。


    愤愤地想,好好一个貌美如花的少年郎,是怎么用一张漂亮的嘴说出这么让人难受的话的?


    真让人心烦!


    烦人!


    姚映疏不敢反驳,窝囊地应一声,“哦。”


    耷拉着脑袋往外挪动,走出谈之蕴的视线范围后,她猛地加快脚步往屋里走,一溜烟没影儿了。


    谭承烨从书里抬起头,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见姚映疏的身影,纳闷道:“谈大哥,她呢?”


    谈之蕴头也不抬,“写完字去歇着了。”


    谭承烨一听,立马放下书本,“我也去歇着。”


    “等等。”


    谈之蕴往身前指了指,“你过来,昨日先生教了什么,读给我听听。”


    谭承烨傻眼了,“为什么姚映疏能走,我就得留下?”


    他哀嚎一声,控诉道:“谈大哥,你偏心!”


    第46章


    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一圈, 姚映疏已经没了睡意。


    窗下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起身走过去,双手撑在窗框往下一探, 眼里闯入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


    小福蹲坐在地上,张嘴朝姚映疏吐舌头, 眼睛鼻子湿漉漉的,毛发柔软又乖顺,看得她心都化了。


    姚映疏趴在窗上, 柔声道:“小福,你在这儿做什么呀?”


    谈之蕴还说小福凶猛,哪儿凶了?分明超级可爱的!


    小福汪汪两声,毛茸尾巴欢快摇晃。


    姚映疏猛然想起一件事, “哎呀, 忘了去给你做个窝了。”


    她直起身, 拿上银钱往外走。路过书房时悄悄摸摸走到窗下,探出半个身子往里看。


    正巧一只手正来支窗,光影游动间, 姚映疏撞入一双漂亮桃花眼。


    谈之蕴的眼睛黑中带棕,映着阳光仿佛在发光。光线如游鱼在他眉眼游走, 留下道道粼粼波澜。


    姚映疏一时看住了。


    谈之蕴同样一愣。


    姑娘歪着脑袋扒住窗,半边身子露出来,垂在肩上的发尾轻轻打着旋, 阳光从她身后照耀而下,她站在光里,整个世界都被点亮。


    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认真专注,只一眼, 就能清晰看见自己的影子。


    谈之蕴长睫一颤,微垂下目光,“怎么了?”


    姚映疏似被惊醒,断断续续道:“啊?啊……我、我看看谭承烨怎么样。”


    谈之蕴往身后看去,“在抄书。”


    书桌后的小少年抓耳挠腮,眉头紧皱,提笔在纸上缓慢书写。


    若是平时见谭承烨如此,姚映疏早开始幸灾乐祸了。此时的她却只匆匆看一眼,略显局促道:“我要出一趟门。”


    谈之蕴眉头微拧,“可要我一起?”


    “不用不用。”


    姚映疏摆手,“我很快就回来,你看着他吧。”


    话落,她转身小跑出去。跨出二门,速度慢下来,姚映疏捂住胸口,感受到胸腔里砰砰直跳的心脏,低声喃喃。


    “奇怪,我跑这么快作甚?”


    脚边响起呜呜叫声,姚映疏低头。


    小福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把小身子躺在她鞋面上,露出软乎乎的肚子。


    “小福乖啊,你先回去。”


    姚映疏抱起小狗,把它送回院里,关上门,“我很快就回来。”


    门一关,小福立马站起。大福从一旁走过,咯咯咯的似在嘲笑。


    小福对它拱起身子,喉咙发出警告低吼,一鸡一狗面对面叫。


    ……


    姚映疏先去了吴木匠家。


    陈芳嫂子热情地将她迎进去,初识听说她住在凶宅的不自然消失不见。


    姚映疏虽然奇怪,但没放在心上,与吴木匠吩咐完交了定金,匆匆离开吴家。


    她去街上买了些蜜饯,又称两斤糕点猪肉,大包小包回到望舒巷,敲响对面的门。


    “谁啊?”


    “林姐姐,是我。”


    急促脚步声靠近,林娘子开了门,目色担忧地看了姚映疏一眼,旋即笑道:“姚妹妹。”


    姚映疏笑,“林姐姐现在方便吗?”


    “方便方便,快请进。”


    虽相识多日,但这还是姚映疏第一次进林娘子家。一进的院子,比他们家小得多,但打理得干干净净,光线明亮,院里栽了应时菜蔬,很是温馨。


    姚映疏招手让坐在里屋往外看的柔姐儿过来,“柔姐儿快到婶婶这里来。”


    柔姐儿露出一口小白牙,欢欢喜喜地跑出来,“姚婶婶!”


    姚映疏摸她小脸,把一整包蜜饯递给她,“拿去吃,但不能多吃哟,每日吃多少得娘亲说了算。”


    林娘子蹙眉,慌忙拒绝,“姚妹妹,这也太破费了。你前两日才送了包子过来,这怎么又送了这么多。”


    “不破费。”


    姚映疏笑着让柔姐儿去玩,把猪肉糕点一并交给林娘子,“这是我的谢礼。”


    林娘子不解,“谢礼?”


    “是啊。”


    姚映疏细细说起那日在门外遇见黄亮一事,庆幸道:“怪我莽撞,当时若非林姐姐出声,那畜生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林娘子未料还有这一出,自谦道:“不过是随手之举,换成别人也会这么做,姚妹妹不必如此客气。”


    “不管林姐姐有意无意,你总归救我一命。知恩不图报,那我往后还怎么和林姐姐相处?”


    林娘子失笑,只好收下姚映疏的好意。


    “既如此,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姚映疏:“我小字欢欢,林姐姐往后就唤我这个吧。”


    林娘子:“我闺名月桂,欢欢若是不介意,可唤我一声月桂姐。”


    “好啊。”


    姚映疏弯眼笑,“月桂姐姐。”


    林月桂也忍不住笑,“对了,你家的事今早可是传开了。街坊们都说你们家阳气重,不仅镇住了晦气,还能捉贼。还有人向我打听你呢。”


    姚映疏并不介意邻居们的看法,闻言笑笑没放在心上,转头说起正事,“月桂姐可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替人浆洗衣裳的?”


    林月桂:“我倒是认识几个,欢欢若有需要,我明日就带她来见你。”


    姚映疏大喜,“太好了,那我就在家等着月桂姐了。”


    正想和林月桂再多说会儿话,忽地瞥见她手边簸箕。绣帕料子精细,上绣一朵姚映疏不认识的花,大红的颜色,明亮又漂亮。


    主人家有事,姚映疏不好再待,“家里还有事,月桂姐,我就先回了。”


    林月桂起身相送,“好。”


    对柔姐儿挥挥手,姚映疏离开曾家。


    正要回家,隔壁院门打开,衣着整洁光鲜,梳着高髻耳带银坠的妇人挎着篮子走出来,见到姚映疏笑道:“这是刚回来?”


    姚映疏与她不熟,随意回复两句,转身进门。


    关上院门,她怪道,这捉一次贼比捉鬼还管用,这一向不搭理她的人竟然主动和她打招呼?


    啧啧两声,姚映疏迈进院里。


    那一大一小还在书房,她脚步放轻,悄悄回房,将明日要洗的衣裳收拾好,又把屋子打扫一通,眼看天色不早,姚映疏懒劲上来完全不想下厨。


    走到书房外,她两手贴在窗上,小声问:“还没结束吗?”


    里头骤然回了一道嗓音,“快了,怎么了?”


    姚映疏吓一跳,见窗户关上还以为谈之蕴不在此处,谁料他竟冷不丁出声。


    有道影子在窗户后晃动,窗子开了一条缝,眼尖地瞥见谈之蕴手里捧了一本书,姚映疏眼疾手快把窗户摁住,不想看见那令人头疼的东西。


    隔着窗户与他道:“我准备让谭承烨去酒楼带些饭菜回来。”


    姑娘的声音似蒙了一层纱,不如平时的清亮,吐字略显含糊,增添几分绵软婉转,别有一番风情。


    谈之蕴指腹在书卷上轻轻摩挲,低声道:“他正在背书,今晚我做饭吧。”


    只要不用她做,怎么都行。


    姚映疏笑出声,“好呀,我给你打下手!”


    语调上扬,如银铃清脆,又多了丝蜜意。


    谈之蕴轻抚耳尖,“好。”


    他放下书走出书房,对候在窗外的姑娘道:“走罢。”


    二人一道进入厨房,姚映疏目标明确地坐在灶膛后,拿出枯草和火折子生火。


    谈之蕴在厨房里走一圈,看着剩下的菜心里有了数,挽起袖子舀水刷锅。


    姚映疏手熟,不过片刻灶膛内便已燃起火光,她往里添上柴,双手捧脸觑向谈之蕴。


    年轻男子一身儒士文衫,却熟练地拿起菜刀在案上忙活,碎发从额前滑落,遮挡住那双含情桃花目,姚映疏看不清他的表情,依稀只能瞧见半张侧脸。


    看着看着,她发起了呆。


    他给人的感觉着实割裂,拿起书,既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也是让她避之不及的教书先生。可放下书,他既能下厨,又能捉贼,会赶车,会杀价……好像鲜少有他不会的事。


    姚映疏忽地好奇,谈之蕴究竟是怎么长成现在这样的?


    以她的经验来看,会的东西多的人大多坎坷,谈之蕴丧母,爹又是个酒鬼,走到现在定然很不容易。


    姚映疏默道,不如明晚给他加个鸡腿好了。转念一想,自己长大也很不容易,也得给自己加个鸡腿。


    明日她就去买!


    ……


    晚间吃完饭,姚映疏待在房里,默默回想林月桂那张绣帕。


    她喜欢一切好看的东西,那帕子上的花又实在漂亮,哪怕只是瞥了一眼,依旧清晰地印在她脑中。


    看着窗外挂在梨树上的月亮,姚映疏纠结,要是她请月桂姐教她刺绣,会不会唐突?


    踯躅中,房门轻轻被人敲响,谭承烨压低的嗓音在寂静夜色中分外明显,“姚映疏,你睡了吗?”


    姚映疏偏头,回道:“没,怎么了?”


    “那个、那个……”


    小少年拘谨忐忑道:“你能不能陪陪我啊?”


    姚映疏不解,“我陪你什么?”


    谭承烨难以启齿。


    白日里还好,可到了夜里,想起这宅子是凶宅,他总感觉心里发毛。


    咬咬牙,语速快到含糊,“我、我害怕。”


    姚映疏:“?”


    这有什么好怕的?


    谭承烨又道:“我总感觉有人在背后看着我。”


    姚映疏起身往外走,开了门道:“我小时候入了夜也觉得背后有人跟着,总是慌里慌张跑到房里躲着,但这么久了不也什么都没发生?你放宽心,不要自己吓自己。”


    抬眼一看,瞧见谭承烨身后的谈之蕴,她默了几息,无语道:“你这不是有人陪着?叫我作甚?”


    “两个人一起更安心嘛。”


    谭承烨生怕姚映疏跑了,拽住她和谈之蕴的袖子,把两人拉进房里,“快来快来。”


    钻进被窝,谭承烨指着放在床榻边的两张凳子,“你们坐啊。”


    准备得还挺齐全。


    姚映疏落座,和谭承烨大眼瞪小眼,“就这么干坐着?”


    谭承烨:“也可以说说话嘛。”


    他看向谈之蕴,钦佩又好奇,“谈大哥,读书这么难的事,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姚映疏陡然转头,她也想知道。


    小少爷涉世不深,哪怕家产被人觊觎,前头也有个继母挡着,为他出谋划策。他不知道,人若是走入绝境,但心中信念尚存,是会如救命稻草一般拉住它不放的。


    笑了笑,谈之蕴道:“读书不难的。”


    谭承烨震惊,“不难?!”


    “与别的活计相比,的确不难。比如做生意,若是食铺,店主们往往一更就得开始准备,从天黑忙活到天亮,带一身疲惫归家,休息后又得开始准备食材,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哪怕是别的生意,如珠宝首饰,绫罗绸缎,也得风吹日晒地寻找合适的原料运送回来,倘若天公不作美,路遇雨雪,毁了一车货物,更是劳心劳力,得不偿失。”


    谈之蕴嗓音轻缓,“相比之下,读书只用听读背写,可不是不难?”


    姚映疏偏头觑了他一眼,笃定他是在哄骗小孩。


    读书不难,却也难,若无天资,恐怕读一辈子也中不了举,更别说进士。


    谭承烨却是若有所思。


    要是让他这一身细皮嫩肉去太阳底下暴晒,风吹雨打的,他指定受不了。这么一想,读书的确是最容易的事了。


    难不成未来衣锦还乡,真的要靠念书?


    谭承烨表情颓丧。


    谈之蕴适时道:“你天性聪慧,以往是被教书先生耽误了,又无同龄人相交,往后在私塾多与同窗相处,认真听先生讲课,坚持一段时日,慢慢的会发现读书也没那么无趣。”


    谭承烨叹气,“好。”


    他忍不住对谈之蕴竖起大拇指,“谈大哥,你真了不起。将来你一定会高中状元!”


    谈之蕴失笑,“那就借承烨吉言了。”


    谭承烨嘿嘿笑两声,缠着谈之蕴问这问那的,姚映疏坐在一旁发呆。


    做生意这么累,不能只出钱,其他的活儿都交给别人做吗?


    脑子里有道灵光一闪而过,没等姚映疏想明白那是什么,谈之蕴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张纸,指着上面的字问她,“这几个可认识?”


    姚映疏:“……”


    她顶着一张死鱼脸,拉长音,“什么映疏勒?”


    谈之蕴纠正,“星旗映疏勒。”


    姚映疏恍然大悟,原来是这句。


    每个字后面都将笔顺标注好了,谈之蕴道:“明日就写它,一共写三张。”


    姚映疏大惊,“为何要写这么多?”


    今日才写一张呢,明日就写三张了?这进度是不是太快了?


    谈之蕴:“一整日写三张不算多。再者……”


    他偏眸看向姚映疏,桃花眼在昏黄灯光映照下泛起暖光,“娘子聪慧,这对你来说想必不是难题。”


    姚映疏的虚荣心动了动,嘴角轻勾,勉强点头,“好吧。”


    她不太情愿地拿过那张纸。


    星旗映疏勒,她名字的出处,但这句是什么意思?


    谈之蕴轻声解释,“星旗乃是旗星,房心东北曲十二星,它的升起往往伴随着战争……”


    夜深人静,夜风轻拂,落叶在空中打着旋,翩翩而落。


    窗外偶尔一两声鸡叫,小福霸占了大福的窝,睡得格外香甜。


    屋内,谭承烨躺在床上,被子被卷到一旁,摊开四肢呼呼大睡。


    身侧的姑娘歪在椅上,呼吸平缓,面容平静。


    谈之蕴将被子搭在谭承烨肚子上,转身弯腰,一手放在姚映疏颈后,一手放在她腿弯,抱了满怀柔软。


    自动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姚映疏侧脸在谈之蕴肩上蹭了蹭,嘴里嘟囔两句。


    谈之蕴静立片刻,将姚映疏抱回房。


    第一次进女子闺房,他目不斜视,目标明确地走向床榻,把人放下。


    正要起身,熟睡的姑娘忽然两手挽住他的手臂。


    谈之蕴怔忪,被她肌肤触碰到的地方仿佛在发烫,不由低头看她,“怎么了?”


    姚映疏双眼紧闭,皱着脸委屈巴巴地唤:“爹……”


    谈之蕴:“……”


    略快的心跳逐渐平稳,眸色如寒潭死水,不起波澜。


    第47章


    窗外鸟鸣清脆如铃, 叽叽喳喳交织成一首乐曲。金色阳光照亮梨树,光线穿透云层,悄悄爬进窗台。


    床榻之上, 姚映疏被刺眼光线逼得睁开眼。


    她慢慢坐起身,迟钝地转动眼珠瞧着自己的闺房, 纳闷伸手去挠后脑勺。


    依稀记得,昨晚听谈之蕴说典故,听着听着睡着了, 那是谁把她抱回房间的?


    转念一想,这家里能抱得动她的,除了谈之蕴还有谁?总不可能是谭承烨吧?


    姚映疏挠脸,心里有些怪怪的。


    像是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心里微微发痒。


    “汪汪!”


    窗外小福大声叫着, 姚映疏下床穿衣服, 起身去外面看情况。


    小福和大福正在对峙,一个趴在书房窗前,转头对身后的母鸡龇牙, 一个支起脑袋,咯咯咯对着小福叫。


    姚映疏上前把小福抱走, 飞快远离书房地界,点着它的小脑袋教训,“里头都是书, 你可不准进去,咬坏了我把你卖了赔。”


    小福窝在姚映疏怀里,小声呜呜叫着,乖巧又可爱。


    姚映疏顺手摸了摸它柔软的肚子。


    大福大摇大摆走来,扬起脑袋咯咯叫, 格外神气。


    姚映疏敷衍两句,“大福做得不错,以后也不能让弟弟进去。”


    补充一句,“要是你能下蛋,那就更不错了。”


    说来也奇,这母鸡都养了这么久了,怎么就是不下蛋呢?


    听了这话,大福急促地叫两声,背过身走到梨花树下,迈着爪子刨土,那背影怎么看怎么落寞。


    放下小福,姚映疏打了井水清洗,刚准备给自己随便做点吃的,忽听外头有人在叫门。


    “欢欢在吗?”


    姚映疏小跑着去开门,“在呢在呢。”


    门一开,露出林月桂的身影,她笑道:“月桂姐来啦。”


    林月桂对她笑笑,露出身后的人,“这是替人浆洗衣裳的薛嫂子。”


    这位薛嫂子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约莫三十,盘在头顶的头发被蓝布包着,露出一张肤色泛黄的脸。


    她低眉顺眼站在林月桂后面,神色不动,给姚映疏的第一印象就是老实。


    扬起笑,姚映疏道:“薛嫂子,今后可就麻烦你了。”


    薛嫂子这才抬头匆匆看她一眼,又飞快垂下视线,“不麻烦。”


    “快请进吧。”


    林月桂:“柔姐儿还在家里,我就不进去了。”


    姚映疏不赞同,拉住她的手,“那怎么能行?月桂姐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怎么连口水都不进来喝?”


    “不如把柔姐儿也带过来,我家养了只小狗,乖巧可爱,柔姐儿一定喜欢。”


    林月桂踯躅片刻,点头应了,“那好,妹妹等我片刻。”


    她匆忙回了对门,留下姚映疏和薛嫂子站在原地。


    未免气氛尴尬,姚映疏笑着问:“嫂子这活计不轻松吧?”


    薛嫂子面色稍缓,轻轻叹气,“为了补贴家用,不管怎么也得做。相较之下,浆洗衣裳已经算轻松了。”


    姚映疏:“夏日还好,冬日想必不好受吧?”


    薛嫂子:“可不是?厚道的人家还能给两瓢热水,若是不厚道的,大冬天的直接让你用冷水,洗一次衣裳,这手上就不知要长多少冻疮……”


    一问一答间,林月桂带着柔姐儿出来了。


    小姑娘眼睛发亮地松开娘亲的手,朝姚映疏小跑而去,欣喜地小声唤她,“姚婶婶。”


    姚映疏笑着牵起柔姐儿,温声道:“走吧,今个儿去姚婶婶家玩。”


    柔姐儿嗯嗯点头。


    进了院,姚映疏给几人倒了水,又给柔姐儿装了一碟子糕点,进屋去拿换下来的衣服。


    把自己和谭承烨的都拿了出来,她在原地犹豫,不知该不该推开谈之蕴的房门。


    一方面觉得这样不好,可另一方面,都请人来洗衣裳了,总不能放着他的不管吧?


    踯躅许久,姚映疏咬咬牙,猛地伸手一推。


    门开的刹那,一股说不清的味道钻进她鼻尖。


    像是墨香,又像是混合了皂角香味后,独属于谈之蕴的味道。


    姚映疏在门口站住,歪着脑袋往里看一眼。


    这房间宽阔亮堂,光束从窗外照进来,床榻上被衾叠得整整齐齐,桌上书卷也被放置得规整,看着竟然比她的屋子更干净。


    没看见有脏衣服,姚映疏掩上房门。


    她这位夫君还真是爱干净,竟然每日都自个儿把衣服洗了。


    姚映疏抱着衣裳放在院内木盆中,对立在堂屋门外的薛嫂子笑道:“就这些,有劳嫂子了。”


    薛嫂子受宠若惊,忙道:“不客气。”


    她二话不说撸起袖子,打了井水舀在盆中,拿起皂角就开始洗,姿势熟练又利落。


    姚映疏站在一旁看了会儿,放心转身。


    柔姐儿扒着门框,睁着一对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小福,“姚婶婶,我可以和小狗狗一起玩吗?”


    “当然可以。”


    姚映疏招手让小福过来,牵着她的手放在小福脑袋上。


    小黄狗在小姑娘手心蹭了蹭,欢快地摇起尾巴。


    柔姐儿惊喜仰头,“姚婶婶,它好可爱,它有名字吗?”


    “有的。”


    姚映疏笑,“它叫小福。”


    “小福,小福。”


    柔姐儿抱起小福,回头对堂屋里的林月桂笑道:“娘亲,小福的名字真好听,长得也可爱。”


    林月桂笑容温柔,“去和小福玩吧。”


    柔姐儿小鸡啄米点头,抱着小福跑到梨花树下。


    林月桂笑着摇头,“除了她爹回家,好久没看见柔姐儿这么开心了。”


    姚映疏不解,“望舒巷和梨花巷离得这么近,柔姐儿她爹为什么不回家住,偏偏要住在私塾?”


    林月桂无奈,“她爹志气大,总想着考个举人回来。这住在家里有孩子闹腾,不清净,何况家里家外的事那么多,他怎么能静下心来看书?”


    姚映疏紧紧皱眉。


    柔姐儿这么乖巧,怎么就闹腾了?谭承烨那么闹,也没见谈之蕴有意见,家里有什么事也不退缩,什么都能搭把手。


    两厢对比,这位曾秀才在姚映疏心里的印象立即下降一大截。


    “家里的事都是月桂姐在操持?”


    林月桂点头。


    姚映疏心里升起火气,“夫妻俩分居这么久也不是个事儿,柔姐儿还这么小呢,曾秀才就忍心丢下月桂姐母子?”


    “私塾里既然有住处,月桂姐就没想过带着柔姐儿搬去和他一起住?”


    林月桂嘴角笑容带着无奈,“她爹这人有爱面子的毛病,此事是不会同意的。且这院子住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一时半会儿的我也不愿搬。”


    姚映疏:“……”


    她憋了憋,又问:“那、那租赁院子的钱,他总要出吧?”


    “他出一部分,我出一部分。”


    姚映疏瞪直了眼,“月桂姐也要出钱?你要带柔姐儿,哪有工夫弄来银钱?”


    林月桂苦涩一笑,“她爹的月俸一月就那么多,得留一部分家用,他在私塾还得吃饭,我若不想法子赚钱,这日子怎么过得去?”


    姚映疏难以置信,“月桂姐家那么大,就没想过赁出去两间屋子?”


    林月桂摇头,“这事在她爹看来不太体面。”


    这什么丈夫啊!姚映疏控制不住自己层层上涨的火气,自己一个人在外面逍遥快活,把养家重担都落在妻子一人肩上。


    谈之蕴要是这样的人,她肯定受不了两个月就要提出和离。


    林月桂拍拍姚映疏的手,笑道:“欢欢宽心,我的日子没你想象的那么不好过。柔姐儿她爹待我极好,温柔体贴,这么多年从未变过。况且我也算有一技之长,吃饱饭不算难事。”


    她从带来的簸箕里拿起一张绣帕,露出上头绣着的花样,“我外祖母家以前是开绣庄的,她会不少针法,我从我娘那儿学了些,接点绣庄的活计,日子也能过得宽裕。”


    绣帕正是姚映疏昨日看的那张,大红色的花被翠叶簇拥在中间,娇艳欲滴,又雍容华贵。


    “这是什么花?”


    指着绣帕某处,姚映疏急声道:“哎呀,这上面怎么还有水?”


    林月桂忍俊不禁,“这个?”


    她展开绣帕,露出上面的水珠。


    姚映疏震惊,“这、这是绣上去的?”


    林月桂笑,“逼不逼真?”


    姚映疏一个劲点头,“真!”


    “这花名牡丹,极得达官贵人们喜爱,除了红色,还有诸如白黄紫绿等色,咱们河阳县的县令夫人,最喜的便是这红牡丹。”


    “这么说,这绣帕是给县令夫人绣的?”


    林月桂点头。


    姚映疏笑容灿烂,“月桂姐可真厉害!”


    林月桂被她夸得脸红,眼里涌出羞涩。


    姚映疏笑完,微不可察地轻轻叹气。


    绣工是月桂姐的外祖母传下来的,又是她吃饭的本事,这样一来就不好请她教了。


    把遗憾放进心里,姚映疏最后再看一眼那绣帕,目不斜视与林月桂说话,将视线轻轻落在院里浆洗衣物的薛嫂子身上。


    薛嫂子动作快,不过两刻钟就将所有衣裳洗干净晾晒好,姚映疏将今日的工钱算好给她,要她每隔两日来一趟。


    薛嫂子拿了钱,高高兴兴去下一家。


    姚映疏留林月桂在家,独自去了菜市。


    买完菜回来,留了她们母子用饭,直到柔姐儿撑不住打瞌睡,林月桂才带着她回家。


    姚映疏午歇起来,罕见地主动去书房拿了纸笔。


    她在书房待不住,去了堂屋,趴在桌上,回忆着牡丹花的模样,一笔笔画在纸上。


    姚映疏没学过画工,不懂技巧,画出来的东西依稀能看出是朵花,却跟牡丹两个字沾不上边。


    她很不满意,重新画了好几遍,这下勉勉强强能看出牡丹的轮廓了。


    回屋找出一块白布和针线,将花样子描在布上,姚映疏自个儿琢磨着下针。


    像她这种在村里长大的姑娘,多多少少都会点针线活,虽不会绣花,但缝补总是会的。


    磕磕绊绊地落针,绣了一个多时辰,姚映疏抬头,揉了揉酸涩的眼。


    余光瞥见白布上横七竖八的绣线,她气恼地把帕子捏成一团。


    或许她能找个绣娘教她最普通的绣技?等她学会绣花,就给自己做身漂亮衣裳。


    姚映疏站起身,愉快地伸了个懒腰。


    正巧谭承烨背着书箱回来,见之疑惑,“你干嘛呢?”


    姚映疏:“没做什么啊。”


    谭承烨奇怪看她一眼,转头去书房写课业。


    姚映疏把针线收进自个儿屋里。


    坐了一整日,她浑身僵得很,绕着院内梨花树慢走。


    小福汪汪叫着朝她跑来,欢快摇起尾巴,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大福埋头啄虫子,扭过头去迈起爪子,逐渐远离它。


    姚映疏连忙阻止,“大福不可以!那边危险,你不能过去。”


    大福似是没听见,埋头往墙边走。


    姚映疏疾步走过去。


    身后,小福悄悄溜走,沿着未合拢的书房门钻进去。


    将大福驱赶开,姚映疏教训,“都说了这儿不能来,下次我可不管你了,到时候断了腿可别叫。”


    大福:“咯咯咯!”


    姚映疏也不知一只鸡能不能听懂,摸着下巴望着墙院下的捕兽夹沉思。


    “怎么在这儿站着?”


    清润温和的嗓音如清风吹拂耳畔,姚映疏偏头,惊喜道:“你回来……”


    了字的音未从口中吐露,望着站在门前长身玉立,清雅俊逸的年轻男子,她忽然想起一件被遗忘了一整日的事。


    他昨晚……是不是让她练字来着?


    还是整整三页!


    而她至今一个字没写。


    后背沁出细密汗珠,姚映疏嘴角笑容往下落了一瞬,又很快扬起,指着墙院道:“咱们看看哪日去买些花养着吧,今个儿对门林娘子和她女儿来做客,小姑娘白白嫩嫩的,可别被这东西伤着了。”


    谈之蕴自然没意见,“好,等我旬休就去。”


    二人一道往里走,姚映疏又道:“我找到浆洗衣裳的嫂子了,往后你的衣服不用自己洗,放着就成。”


    “对了。”


    她偏头,鹿眼真诚明澈,“我今日去你屋里,想看看有没有需要清洗的,不会唐突到你吧?”


    谈之蕴微怔,顿了几息才轻声道:“不会。”


    姚映疏笑,“那就好。”


    明亮鹿眼微微弯起,眸底似盛了一河辉煌花灯,亮得令人惊叹。


    谈之蕴偏过头去,“承烨呢?”


    “在书房写他的课业呢。”


    “你的呢?”


    “什……么……”


    尾音消失在突然爆发的尖叫声里。


    “小!福!”


    “汪汪!”


    谭承烨追着小福出来,崩溃大喊:“吐出来,你快点给我吐出来!”


    小福汪一声大喊,嘴里飞出一块沾满口水的纸屑。


    谭承烨哇一声哭出来,“我的课业!我辛辛苦苦写的课业!小!福!你这只混蛋狗,你还我课业!”


    大福走过来看热闹,用嘴啄了下那张纸屑,赶紧吐出来,在上面踩了两脚。


    谭承烨脸色因愤怒涨红,“大福小福!”


    他猛地扑上去,小福汪汪叫着跳开,大福受了惊,扑棱着翅膀咯咯叫着飞开。


    一击未成,谭承烨心中不忿,再度朝一鸡一狗追去。


    小福喉间发出警惕低吼,大福翅膀张阖,两个小东西一起朝谭承烨扑过去。


    一个张嘴咬他屁股,一个往他脚下啄去。


    谭承烨大概是被啄习惯了,条件反射往一旁避开,躲过了小福的狗嘴。


    大福小福追着他不放,再度追上去。


    谭承烨愤怒大吼,“干什么,你们反了天了!撕了我课业,我连教训你们都不行了?”


    “咯咯咯!”


    “汪汪汪!”


    谭承烨生气又委屈,临危之际脑子转得飞快,猛地往姚映疏身后躲。


    大福小福没刹住,一头撞上去。


    有只手掐住大福的脖子,另一只手拎住小福的后腿。


    谈之蕴望着钳制住大福的姚映疏,轻柔摘下她发间一根鸡毛。


    再度问出方才那句话,“你写的字呢?”


    姚映疏指指他手中的小福,尴尬笑道:“也被它吃了。”


    第48章


    小福整个身子倒悬在空中, 不满吼叫,“汪汪!”


    谈之蕴看它一眼,“它好像在否认。”


    姚映疏理直气壮地说:“它是小狗, 又不是人,怎么可能听得懂人话?”


    笃定道:“没错, 就是被小福吃了。”


    语罢,她教训道:“小福,吃了我的字也就罢了, 你怎么还能吃承烨的课业?下次再这么胡闹,我一定好好教训你。”


    小福呜呜地叫,声音委屈巴巴的。


    谭承烨不满,“为什么要下次, 而不是这次?它把我辛辛苦苦写的课业毁了, 本就该好好教训它!”


    小福冲谭承烨大声吼。


    这副死不悔改的态度看得谭承烨气血飙升, 指着小福的手不停颤抖,“你、你你你!”


    姚映疏把被勒住脖子一动不敢动的大福放下去,在小福圆滚滚的屁股上拍打两下, 看似力气大,实则轻飘飘的。


    见状, 谭承烨心里舒坦了。


    “再敢吃别人的课业,我让你一天吃不着饭。”


    小福:“呜呜。”


    把小狗从谈之蕴手上解救后,姚映疏故作随意道:“好了好了, 我们原谅它了。”


    谈之蕴眯起眼,问道:“小福真的吃了你的字?”


    神情平静,语气也很正常,但姚映疏莫名幻视小时候她爹偷偷带她去村里唯一的私塾,瞧见平日里招猫逗狗, 上树逮鸟,下河捕鱼,欺负弱小,“无恶不作”的村中小霸王,被先生打得皮开肉绽,痛哭流涕的一幕。


    或许还有更小的时候,面容已经模糊的娘亲举着柳叶条,坐在老爹做的粗糙板凳上,一脸严厉地盯着她背书?


    姚映疏腰身一紧,下意识挺直腰背,表情却是恹恹的,老老实实道:“没有,我忘写了。”


    “哈哈!”


    谭承烨跳出来,兴奋地指着姚映疏,“谈大哥,她没写,你快罚她!”


    姚映疏眼睛一瞪,小少爷想起挨的那顿打,屁股忽然一痛,话音急转直下,“念、念在她还是初次,要不还是先不罚了吧?”


    一大一小虽生得不像,神情却是相同的忐忑。


    谈之蕴自省,他平日里待人也算温和,甚至前些时日使唤他也算顺手,为何忽然这么怕他?


    就这么不喜欢念书?


    虽然不喜欢,但还是要学的。


    轻轻叹一口气,谈之蕴语气柔和,“先做饭吧。”


    黄昏的光映入姚映疏眼里,将她眼中神光点亮,“嗯嗯,好!”


    一家三口一同做了暮食,吃完后,姚映疏去院里消食,谭承烨端着碗筷去厨房,谈之蕴留下收拾。


    手里帕子忽然一滑,他蹲下去见,视线里忽然闯入一张纸。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谈之蕴捡起那纸,拿在手里细细地看。


    几团墨渍糊在一起,依稀能看出花的模样。


    今日未曾练字,就是因为这个?


    谈之蕴视线往外。


    姚映疏绕着梨树走,身后跟了大福小福两个小尾巴。她不时回头对着大福说两句什么,大福只知道咯咯叫,她无语撇嘴,表情生动。


    谈之蕴若有所思。


    ……


    昨晚吃完饭,姚映疏硬是被谈之蕴盯着写完三张字,消耗太大,直到翌日起床,她还没缓过神来。


    在床上坐着发了许久的呆,给自己做了饭,随后认命又痛苦地进了书房。


    今日谈之蕴给她的任务是把昨日新学的字抄写两张,姚映疏写几个字就得发会儿呆,或者去院子里转两圈。


    直到落日西斜,她才勉强在谭承烨回来前把字写完。


    像被妖精吸走了全部精气,姚映疏站在院里,沐浴在夕阳下,面对着尚未落山的太阳。


    谭承烨回来时奇怪地瞄她一眼,“你在干嘛?”


    姚映疏深沉道:“你不懂,我在吸收日月精华。”


    谭承烨往天上瞄一眼。


    这个时候哪儿来的月亮?


    奇奇怪怪的,该不会受什么刺激了吧?


    他正要问,院外又响起了动静,谈之蕴走进来,略微一怔,“怎么都在这儿站着?”


    谭承烨张嘴,姚映疏立即道:“没什么。”


    她摆手,干笑两声,“我和承烨开玩笑呢。”


    谈之蕴颔首,没多问。


    “那我们现在走罢。”


    “走?”


    “去哪儿?”


    母子俩同时开口。


    谈之蕴:“不是说想种花吗?趁天没黑,咱们一起去花卉行。”


    “现在?”


    姚映疏不确定地看了眼天色。


    这一来一回的,怕是回来时天都黑了。


    谈之蕴笑,“我借了辆驴车,现在就在外面。”


    那还等什么?


    姚映疏瞬间把小情绪丢在脑后,欣喜道:“快走快走。”


    她回屋拿上银子就往外走。


    谭承烨把书箱放在书房,紧跟着跑出去,“我也要去!”


    “你不做课业跟着我们作甚?”


    “课业可以回来再写嘛,你们都走了,留我一个在家干嘛?”


    “行罢,那快些。”


    大福小福追了两步,被无情关在门后,咯咯汪汪地叫了一通。


    谈之蕴早就打听好了花卉行所在,这个时辰除了摊贩,百姓们都在往家赶,街道上空空荡荡的,一家三口畅通无阻地到达目的地。


    驴车停下,谭承烨第一个跳下去,兴奋地往花卉行里跑。


    姚映疏虽然心情雀跃,但不像他那么猴急。


    等谈之蕴停好车,二人一同往里走,姚映疏压低的嗓音里夹杂着明显的喜悦,“我不懂花,咱们买什么……”


    “小心!”


    一道人影沉沉压来,谈之蕴眼疾手快把姚映疏拉开。


    事发突然,姚映疏尚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因惯性撞进谈之蕴怀里。


    身侧有人重重倒下,她往后一缩,攥紧谈之蕴的衣袖,结巴道:“怎、怎么了?”


    谈之蕴拧眉望着脚下的人,带着姚映疏往后退。


    “是个醉汉。”


    “谁醉了,我才没醉!”


    那人猛一挥袖,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夹带哭腔道:“我只是心里难过。”


    姚映疏扒拉着谈之蕴的手臂往下看。


    躺在花卉行门前石阶上的是个身着褐色锦袍的男子,头发乱糟糟地挡在面前,手里拎着酒壶,清亮酒水撒了一地,有些溅到衣服上,将领口衣料洇湿。


    他却似毫无所觉,瘫在石阶上呜呜哭泣,“我做错了什么?我天天在外面跑生意,不就是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吗?我一无二心,二对她有求必应,她凭什么对不起我,凭什么丢下我跟那小白脸跑了?”


    “那吃软饭的不就是生得好看,长得高些,还会唱戏吗?”


    男人酸溜溜地说:“他有什么好的,有我有钱,有我听媳妇话吗?”


    姚映疏听明白了,这是个被妻子抛弃的男人。


    而且唱戏的……怎么这么耳熟?


    她踮起脚尖,仰头小声对谈之蕴道:“这人的妻子该不会被戏班子的男角儿勾搭走了吧?”


    姑娘温热的气息靠近,呼吸从下巴一掠而过。微软发丝落在脸侧,痒意如羽毛轻抚。


    谈之蕴掩在袖下的指腹轻轻摩挲,平静道:“应该是。”


    都是受害者,姚映疏一时心生同情。


    她在谈之蕴怀里灵活地转了个身,对那男子道:“你也别太伤心,你的妻子既然决定与你分开,那就说明月老的姻缘树上并没有你们的名字,缘分不够,若是强留,只会两败俱伤。但她如此决然离开,说明你定也有不对之处,冷静下来反省,好好改正,未来说不准还能圆满。”


    男子哽声抬头,“当真?”


    姚映疏:“自然是真的。你生得这么……”


    一张白嫩如水煮蛋的脸映入眼帘,她噎了噎,“喜庆。如此讨喜的长相,定有姑娘能欣赏。”


    此人的五官实则并不难看,但他的脸又圆又白,像极了年节时贴在门上的白胖娃娃的放大版,别的人难说,但一定讨老人喜欢。


    听他方才所说,他一直在外面跑商,那他的脸怎么会这么白?难不成是天生的晒不黑?


    姚映疏一时羡慕了。


    男子听完她的话,抹掉眼泪,边打酒嗝边道:“这位娘子说得对,我和她缘分已尽,不该沉湎于过去。”


    他歪歪扭扭站起身,恭敬对姚映疏鞠一躬,认真道:“多谢娘子开解。”


    继而又对谈之蕴道:“你有一个好娘子,好好待她,祝你们夫妻幸福安稳。”


    话落,他拎着酒壶,踉跄往前。


    姚映疏看了会儿他的背影,又抬头去看谈之蕴。


    四目相对,她恍然意识到二人此刻的姿势有多亲密,急忙松开抓住谈之蕴的手,从他怀里退出去,掩饰性往旁边看去。


    这一眼,正好瞧见花卉行门口的堂倌,他看着那醉酒男子的方向,也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


    轰的一下,姚映疏脸颊发烫。


    他他他他什么时候来的,方才的一切,他该不会都看到了吧?


    堂倌转过视线,笑容带着善意的打趣,“公子与娘子的感情可真好。”


    此话一出,姚映疏只觉得自己要燃起来了,悄悄挪到谈之蕴身后,借他身体遮挡,把自己藏起来。


    谈之蕴的视线从地上影子上瞥过,礼貌问道:“方才那人是?”


    堂倌:“是锦绣坊的汪老板。前几日他撞破妻子与戏子偷情闹上了公堂。”


    他叹气,“想当初,方娘子可是汪老板七入方家才娶回来的,谁曾想他们竟走到这一步。和离后汪老板日日借酒消愁,方才说是释怀了,可心里是怎么想的,谁能得知?”


    谈之蕴敛眉,怪不得方才觉得他有些眼熟,原来是那位汪老板。


    堂倌感慨完,急忙迎二人进去,“公子娘子快往里请。”


    姚映疏不懂花,全程只听谭承烨要这个要那个,间或一两声谈之蕴轻缓的嗓音。


    买了整整一大车花,没几样是姚映疏认识的。


    付完账,在堂倌的笑声里,一家三口携带斜阳而归。


    路走到一半,姚映疏眼尖地瞥见一家熟悉的铺子,急忙拉住谈之蕴,“先停一停。”


    两只温热掌心落在双肩,谈之蕴肌肉紧绷。皂角香气顺着晚风吹来,身后柔弱若即若离。


    欣喜中的姚映疏并未发现异常,指着那铺子对二人道:“这家猪肺汤我来吃过,味道还不错,本来想找个日子带你们来,谁知一时竟给忘了。”


    谭承烨不满,“我又不能吃。”


    姚映疏翻白眼,“你的那份不加猪肺不就好了?”


    谭承烨嘟囔,“那能好吃吗?”


    “怎么不能?相信我,绝对好吃。”


    两人拌着嘴跳下驴车。


    往前走了一段,发现谈之蕴没跟上来,姚映疏回头招手,“快来!”


    地面被霞光照得金光灿烂,她正对着夕阳,浑身被镀上一层暖光,身下拉出一道长影。


    一只手在空中挥动,就连那道影子都透露着活泼动人的劲。


    谈之蕴定定看着她,忽地往前迈动一小步,原本相对而立的两道影子随着他的走动逐渐相交,最后融为一体。


    谭承烨在前头抱怨,“你们怎么这么慢?”


    “马上就来,别催!”


    姚映疏回一句,笑道:“我们走吧。”


    谈之蕴垂下眼睑,“好。”


    这家猪肺汤的确不错,哪怕是素的也别有一番滋味,谭承烨吃得格外满足。


    可一回到家,想到尚未完成的课业,他立马垮下脸。上前去搬驴车上的花,姚映疏把他推开,“不用你帮忙,先去把课业写了。”


    谭承烨:“啊?”


    姚映疏:“还不快去?又想熬到一更天?”


    谭承烨满心失望,焉头焉脑回家,“好吧。”


    这花看着多,但没几趟就搬完了。谈之蕴把驴车停在一门后的马厩里,进门瞧见姚映疏蹲在地上拨弄一包捆在一起的枝丫。


    她抬头问:“这是什么?”


    谈之蕴:“凌霄花,耐寒好养,花色橙黄,攀爬速度快,这个时候种下去,不用多久就能长满一面墙。”


    姚映疏眼睛发亮,“那咱们现在就种?”


    谈之蕴看眼暗下来的天色,“先把灯点上。”


    点好灯,谈之蕴教给姚映疏插花的手法,她学得快,两人合力,很快将凌霄花插在两面墙下。


    继而将买来的盆栽放在屋檐、院内、墙下。


    姚映疏买的花多,她记了名字,牡丹、茶花、海棠、杜鹃,还有她知道的桂花、梅花。


    正值春日,不少盆栽内的花卉已经绽放,姚映疏看见了林月桂绣帕上的牡丹。


    比她一只手掌还大,花瓣如绸缎柔软,颜色鲜艳灿烂,夜风拂过,牡丹在灯下摇曳生辉。杜鹃丛丛绽放,热烈如火,海棠将开未开,如胭脂点点,娇艳缤纷。


    听谭承烨说这些都不是名贵的品种,但姚映疏已经很满足了。


    指腹轻触牡丹花瓣,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唤她。


    “娘子。”


    姚映疏回眸。


    恰有夜风拂过,吹拂她曳地裙摆,衣角与花瓣交叠,分不清谁才是花。


    指尖勾走被吹到脸侧的发丝,姚映疏轻轻抬眸,“怎么了?”


    过了两息,谈之蕴走到她面前,展开手中之物,“忽有所感,手绘一幅,娘子看看可还喜欢?”


    见是纸张,姚映疏下意识拧眉,可看清画中之景时,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三花绽放,丛丛簇簇,缤纷灿烂。


    花前美人眉目如画,神色宁静,指尖轻点花瓣,嘴角轻扬,端的是人比花娇。


    姚映疏激动地指着画中之人,不可置信地抬头问:“这、这是我?”


    谈之蕴颔首,惭愧道:“可惜唯有墨色,若有朱黄二色点缀,这画还能更好。”


    “已经很好看啦!”


    姚映疏小心拎起画纸两角,目光流连舍不得挪开。


    笑眼弯弯对谈之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被画进画里呢,谢谢你。”


    谈之蕴嘴角轻扬,“娘子若是喜欢,可愿意学?”


    “当然!”


    姚映疏迫不及待开口,“你愿意教我?”


    “书画本是一家,娘子若想学画,得先将字练好。”


    迎着姚映疏碎裂的笑容,谈之蕴轻轻一笑,“今日学这句可好?”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①——


    第49章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这句是什么意思?”


    姚映疏在纸上落下一行诗,一手托腮,笔头在人中上戳几下。


    听着倒是挺美的。


    她慢慢运气, 沉下心,一笔一划地将这首诗抄完。把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张放好, 缓步走出书房。


    院内花卉随风摇曳,姿态各异,却是相同的美丽。看着它们, 姚映疏只觉练字产生的烦闷都没了。


    怪不得那么贵,这是真好看啊。


    按下仅剩的那点心痛,姚映疏正要上前,忽见大福伸出鸟嘴就要往牡丹花上一啄。


    “大福, 住嘴!”


    姚映疏匆匆上前阻止, 一把捂住大福的嘴, 拎着它两边翅膀,提溜着母鸡放到一边,板起脸教训, “这些不准吃,下次再犯, 我饿你两顿。”


    大福老实低头。


    “小福。”


    小黄狗摇着尾巴快跑过来,蹲在姚映疏脚边吐舌头哈气。


    摸摸它脑袋,姚映疏道:“你替我监督大福, 不准它乱吃那些花花草草。”


    小福汪汪两声。


    再度警告大福一遍,姚映疏揣着银钱,背上小布包,开开心心出门去了。


    路过梨花巷,她目不斜视走过去。


    快走到下一个巷口时, 忽然听见背后有熟悉的声音。


    “好了,不用再送了,快回去吧。”


    林月桂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似三月桃花砸落草丛,带起温柔回响。


    姚映疏回头。


    她身旁站着一名身形高挑,略显瘦弱的男子,生得清秀斯文,眉眼与柔姐儿有四五分相像,却比她多了儒雅书生气。


    曾秀才拉着林月桂的手,轻声细语叮嘱,“回去的路上慢些走。”


    林月桂失笑,“就两条街,我没走上千次也有百来次,还能把自己摔了不成?”


    曾秀才叹气,“是我无能,才让娘子受罪。”


    林月桂轻笑,眉眼弯如新月,眸色似月辉皎洁温柔,“一家人,说什么受不受罪的话。只要你和柔姐儿平平安安的,对我来说比什么都好。”


    “好了,快回去吧,我这就带柔姐儿回了。”


    林月桂晃晃牵住柔姐儿的手,柔声道:“快和爹爹告别。”


    柔姐儿扁扁嘴,眼睛水汪汪的,不舍道:“爹爹,我和娘亲回家了,下次再来看你。”


    曾秀才摸着女儿的头,安慰道:“柔姐儿放心,爹爹下次旬休就回家了。你在家好好听娘亲的话。”


    柔姐儿小弧度点头。


    “夫君,我们走了。”


    “等等。”


    曾秀才叫住母女俩,从袖中取出一物,“差点把这东西忘了。”


    他将一根银簪簪入林月桂发髻间,退后欣赏两眼,笑道:“还和当年一样好看。”


    林月桂面色微红,“这、这也太贵了,都能让你在私塾多……”


    “贵又如何?娘子值得。”


    曾秀才拧眉不赞同,“你都多久没给自己添件首饰了?往后别那么辛苦,多为自己想想,打扮得妥帖漂亮,不仅自己看了高兴,别人见了也舒服。”


    林月桂微怔,轻轻点头,嘴角抿出一丝笑,“好。”


    曾秀才眉头舒展,“好了,去吧。”


    姚映疏站在原地,看着曾秀才目送母女二人离去,这才转身进了私塾。


    她拉住布包带子,若有所思。


    这位秀才公别的不说,但对待妻女,今日看来倒的确如月桂姐所说的温柔体贴。


    人无完人,一方面欠缺些,就补在了另一方面。


    无意再琢磨别人的家事,姚映疏转身离开。


    她对谈之蕴昨晚所说的朱墨起了兴趣,寻到一家卖文房四宝的,一问之下才得知,这彩墨并不只有朱黄二色,还有诸如石青、银朱、雄黄、石绿等等。


    彩墨太贵,姚映疏咬牙买了好几样,又给谈之蕴和谭承烨买了几根墨条,一大把纸张,满载而归。


    真是奇怪,一想到谈之蕴要教她绘画,她竟然连练字都没那么抵触了。


    信心十足地想,不就是照着抄吗?这有什么难的?


    之前是她不愿努力,但她一旦下定决心练字,一定比谭承烨写得好!


    回家的路上忽然想起一事,姚映疏去了趟纸马铺,又去了菜市,割了两斤肉,两条鱼,半只鸡和半只鸭,又买了块豆腐,大包小包拎回家。


    小福鼻子灵,问到肉味汪汪着迎上来,姚映疏累得不行,口头警告,“不准偷吃,你要想吃,我晚上再给你。”


    小福原地蹲下,委屈地小声呜咽。


    姚映疏不管它,飞快钻进厨房,把东西放下后锁好门窗,拉过一把竹椅,坐在梨花树下乘凉。


    这马上就要入夏了,天儿一日比一日热,她还没买竹席蒲扇呢。


    要是在乡下,哪用得着花钱买啊,她去砍几根竹子、割一把蒲草,用不了多久就能编出来。


    感慨一会儿,姚映疏去给自己倒杯凉水。


    刚喝完,外头忽然有人在喊:“有人在家吗?”


    听出是林月桂的声音,姚映疏连忙把杯子放下去开门。


    林月桂牵着柔姐儿站在门口,一手拿了簸箕,笑道:“方才柔姐儿说姚婶婶回来了,我就带着她来串门,欢欢现在可有空?”


    “有空有空。”


    姚映疏迎二人进去,弯腰笑着捏了捏柔姐儿肉嘟嘟的脸,“柔姐儿怎么知道姚婶婶回来了?”


    林月桂:“她整日念着和小福一起玩,先前就已经来敲过一次门,见妹妹不在家,一直在门口守着。”


    “哎呀。”


    姚映疏牵住柔姐儿的小手,“姚婶婶可真坏,怎么刚好就出门了,不给柔姐儿开门呢?”


    柔姐儿小嘴噘起,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姚婶婶不坏,婶婶好,我喜欢婶婶。”


    姚映疏心花怒放,没忍住勾了勾小姑娘的鼻尖,“我们柔姐儿真可爱。”


    柔姐儿小脸微红,嘴角悄悄翘起。


    进了院,小福汪汪直叫,柔姐儿眼睛亮起,偏头去看娘亲。


    林月桂对她点头,小姑娘脸上扬起笑,丢开姚映疏的手,撒欢跑向小福。


    姚映疏酸溜溜道:“看来在柔姐儿心里,婶婶还是不过小福。”


    林月桂失笑,“小孩嘛,都喜欢猫猫狗狗。”


    目光在院内一转,她惊讶道:“两日不见,妹妹这院子变得可真漂亮。”


    姚映疏兴奋,“昨日刚买回来的,我也觉得好看。”


    林月桂失笑。


    姚映疏拉了把竹椅放在梨花树下,和林月桂并排坐着,享受清风拂面,花香扑鼻,一边看稚童小狗在花下玩闹,母鸡不时在视线里晃悠,悠闲自在。


    林月桂从簸箕里拿出针线,忽而道:“前两日见妹妹对女红好似有几分兴致,正好我将献给县令夫人的绣帕绣完了,妹妹若有意,可要与我学两针?”


    姚映疏眉头拧起,下意识拒绝,“这是月桂姐吃饭的本事,我如何能学?”


    “这有什么不能学的?”


    林月桂笑,“难不成妹妹还怕自己学成抢我生意不成?”


    姚映疏挠脸,“总觉得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的。”


    林月桂直言,“我教妹妹的针法不过是最寻常的,一般的绣娘都会,至于别的我藏起来还来不及呢,怎会教出去?”


    她说这话时面色坦然,神情带笑,眸中映出调侃笑意。


    姚映疏松了口气,只教寻常的还好呢。


    她笑出来,“好啊,那就谢谢林师傅了!”


    林月桂噗嗤一笑,生动眉眼比平时多了几分俏皮。


    “行,我收下你这个徒弟了。”


    两人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只要是姚映疏感兴趣的东西,那她一定是个极好的学生,无论林月桂说什么她都记下。


    一个教一个学,气氛融洽又和谐。


    眼见时辰不早,林月桂收起针线,“这几日我都空着,明个儿我再来和妹妹说话。”


    她起身招呼柔姐儿回家,“柔姐儿,咱们该走了。”


    柔姐儿一听,和小福挥手告别,哒哒跑到娘亲身边,乖巧道:“好。”


    “月桂姐等等!”


    姚映疏打开厨房门,从里取出一条肉和半只鸭,“这个你带回去。”


    “这我不能收。”


    “都当师傅了,怎么能不收束脩?”


    姚映疏把用油纸包住的鸭交给柔姐儿,“小心抱着。”


    又把肉塞给林月桂,“月桂姐不收可是和我见外了。”


    她故意板起脸,“当心我明日不让你进门。”


    林月桂无奈,只好收下,“那就多谢欢欢了。”


    姚映疏露出笑,“该是我谢谢姐姐才对。好啦,回去吧。”


    母子两人走后,她在院子里转两圈,总觉得给的东西少了。


    目光在一盆翠绿的盆栽上流连。姚映疏拧眉想了会儿,谈之蕴好像叫它萼绿君?


    听他说,此花花开白色,芳香馥郁,沁人心脾,不仅好看,还能用来泡茶。多种植于岭南一代,不承想在河阳县这种小地方也能瞧见。


    那店里总共两盆萼绿君,全被姚映疏买下了。


    想着林月桂方才多看了它两眼,姚映疏当机立断,抱起一盆就往外追去。


    出了院门,对面,林月桂正带着柔姐儿往里走,姚映疏把花放在门口,留下一句话,随后飞快跑回家。


    “月桂姐,这花和你甚是相配,你留着养吧。”


    “诶。”


    林月桂回头,只依稀看见一道残影。


    她低头看着那盆翠绿盎然的萼绿君,嘴角笑容无奈。


    ……


    回到家,姚映疏来不及歇口气,眼看日头将落,立马钻进厨房。


    谭承烨回来的时候闻到了极其浓郁的肉香味,一缕一缕的直往他鼻子里钻。


    口中不断分泌涎液,喉咙吞咽了一下又一下,他放下书箱,没忍住走向厨房。


    他就看一眼,闻个味。


    就一眼!


    扒着门框,谭承烨够着脑袋往里看,语气酸不溜秋,“今晚怎么做这么多好吃的?”


    有肉有鱼还有鸡,可真丰盛啊。


    他咽了口唾沫。


    姚映疏忙得热火朝天,“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谭承烨噘嘴,小声嘟囔,“吃个肉还得卖关子。”


    姚映疏没听见,“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去写课业了!”


    谭承烨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把鸡放在灶上炖着,姚映疏净手出厨房,往外头看一眼,隔着窗子问书房里的谭承烨,“你谈大哥今日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


    谭承烨提笔在纸上抄写,头也不抬道:“他那书院离得远,每日走回来本就费时费力,要是先生再留他片刻,可不得回来得晚了?”


    说到这儿,他抬头认真道:“不如咱们买匹马吧,谈大哥来回方便,再置办辆车厢放着,我们想去哪儿也便利。”


    昨日他就想买马了。


    昔日堂堂的谭家大少爷,坐驴车像什么样?还是马车比较符合他的气质。


    姚映疏拧眉沉思。


    黄亮的事刚过去,现在买马,会不会太招摇了?


    就在这时,院门传来响动,谈之蕴伴着将将升起的月光而归。


    姚映疏偏头看去,“怎么现在才回来?”


    “听说了件事,路上耽搁了。”


    “什么事?”


    姚映疏和谭承烨异口同声。


    谈之蕴拍拍袖子,“是黄亮的事。”


    迎上二人目光,他轻启唇,“王征与我说,黄亮养伤这段时日家中很不安生。他长嫂日日挤兑,兄长也站在妻子那头,黄家日日都在争吵。前两日,黄亮实在忍不了,趁着家人熟睡,偷偷盗走家中财物,准备一走了之。谁料中途被长嫂发觉,争吵间,黄亮将黄母推倒,仓皇逃走。”


    姚映疏听得目瞪口呆,咬唇骂道:“这个畜生,连自己的母亲都能下手。”


    谭承烨忧心忡忡问:“他不会找我们报仇吧?”


    “不会。”谈之蕴笃定,“许是为了报复崔三之前的背叛,黄亮临走前去了崔三家。”


    顿了顿,他接着道:“两人厮打间,崔三失手将黄亮砸死了。”


    母子二人瞠目结舌。


    震惊过后,谭承烨骂道:“他活该!”


    姚映疏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那他娘呢?”


    谈之蕴摇头,“听说她当时流了许多血,至今昏迷不醒。”


    姚映疏唏嘘。


    白发人送黑发人,若她能挺过这一劫,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对这位老妇人,姚映疏同情有之,恼恨有之。


    她与黄亮,也不知是上辈子谁欠了谁。


    别人家的事与他们无关,勉强将这事抛到脑后,姚映疏轻松道:“饭好了,咱们先吃饭吧。”


    “好。”


    谈之蕴净了手,和谭承烨帮忙摆饭。


    瞧见一案的肉菜,他眉尾微动,略带惊讶。


    把饭菜端到堂屋,谭承烨刚坐下,姚映疏急忙把他拉住,“先等等。”


    谭承烨摸不着头脑,“不吃饭等什么?”


    姚映疏没回话,把她娘新做的牌位摆在案上,又往铜盆里添冥币,回头道:“我看你娘的忌辰就在今日,你去把她的牌位拿来,咱们简单祭拜一番。对了,还有谭承烨,也去把你爹的拿来。”


    不然只祭拜她和谈之蕴的娘,这小子又要闹别扭。倒不如一起各祭拜各的。


    不然以他们三人的身份,总觉得怪怪的。


    谈之蕴过了好几息才回声,“你怎么知道我娘的忌辰?”


    姚映疏奇怪回:“当然是咱们拜堂那日看见的。”


    不然还能怎么知道?


    提起去世的亲爹,谭承烨眼里涌现伤感,转身往外走,“我去拿。”


    谈之蕴却没动。


    他站在原地,凝视站在灯前的人。


    暖光映照在侧脸,姑娘的脸明亮又温暖。


    夜风过堂,风拂在耳侧,他仿佛看见春日山林间万花齐放,姹紫嫣红的盛景。衣袖轻轻飘动,他又看见夏荷满塘,秋菊熠熠,金桂飘香,与冰天雪地里,掩在白雪下最灼目的那一抹艳红。


    “噗通——”


    心跳微微加快,一声又一声,鼓噪着他不平的内心。


    姚映疏催促,“你快去啊。”


    所有画面在瞬间消散,一年四季最美的景,化为姑娘俏生生的那张脸,与她清澈眸中倒映的他。


    第50章


    炽热烈阳高悬, 光晕朦胧刺眼,金灿灿的阳光从头顶照射下来,穿过浓密绿荫, 在织成一片的蝉鸣声中在地面投落粼粼光斑。


    姚映疏摇着蒲扇,往外头看一眼。


    热烈阳光照射到脸上, 她立马缩回去,对林月桂道:“月桂姐,这日头这么晒, 要不你还是午歇之后再回去吧。”


    林月桂埋头收拾着针线簸箕,闻言笑道:“就这么几步路,晒不了多久的。”


    “我又接了县令府的活计,这几日就不过来了。”


    姚映疏:“好。”


    内心还有点失望。


    这一个多月以来, 林月桂几乎日日过来与她一同绣花说话, 忽然不来还有点不习惯呢。


    林月桂站起身, 瞧清她的表情,嘴角含笑,“你这差不多都要出师了, 我来不来都不影响。”


    “那怎么能一样?”


    姚映疏眨眨眼,“师傅不来了, 月桂姐总不能不来吧?”


    林月桂失笑。


    清雅花香伴随着热浪从窗外扑进来,阳光下朵朵小花洁白似雪。


    她动动鼻尖,“你这盆萼绿君开得可真好。”


    说起萼绿君, 自然想到识花之人,林月桂压低声音,“你和谈公子还是分房住?”


    她来谈家的次数不少,偶尔也能见到那位清隽疏朗的谈公子,一次两次也就罢了, 次数多了,多少能发现些端倪。


    姚映疏不自在地摸摸鼻尖,“是、是啊,怎么了?”


    “都成婚这么久了,你也不着急。”


    林月桂叹气。


    这有什么好着急的?


    姚映疏不太明白。


    目光落在林月桂双耳,一对如意银耳坠垂落,她笑盈盈弯唇,“我当然着急,着急看曾秀才下次会给月桂姐带什么首饰。是金璎珞呢?还是玉手镯?”


    林月桂摸了下耳垂,佯怒道:“好啊,你都打趣上我了。”


    姚映疏如今爱美,虽还未学会上妆,但会买面脂手脂,她感激林月桂教她绣花,买什么都会给对门送一份去。


    抹了一个月,林月桂肤色虽无明显变化,但肌肤细腻了不少,加之近段时日心情不错,眉目沉静又有神采,与初见时相比,竟像换了个人似的。


    如今脸颊飘来两片薄红,眸中含羞带怯,娇羞的模样竟叫姚映疏一时看呆了去。


    见她如此,林月桂抿唇羞涩一笑,在姚映疏头顶轻轻一敲,无奈道:“你啊,还跟小孩心性似的。”


    嘴角笑意如初樱,林月桂端着簸箕起身,招呼在堂屋内陪小福的柔姐儿回家,“欢欢,我们回了。”


    姚映疏追出去,对母女二人的背影挥手,“我明日给你们带莲蓬回来!”


    林月桂回头一笑,“行,那我和柔姐儿可等着呢。”


    二人走后,姚映疏去做午食。她嫌热,把柴火放进灶内,让它自己燃着,随便炒了个小菜,就着早晨的白粥吃了。


    夏日午后阳光一照就容易犯困,姚映疏打着哈欠摇着蒲扇去午歇,伴随着吵嚷的蝉鸣昏昏欲睡。


    醒时日头依旧极晒,长大一圈的小福卧在堂屋地上哈气,大福也不出来转悠了,老老实实待在自个儿窝里。


    姚映疏举着蒲扇去书房,临摹谈之蕴特意给她写的字帖。


    老实说,收到这东西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谁会把字帖当成礼物送给姑娘,还要她日日写两篇啊?


    不过写它也有好处。


    临摹完,姚映疏取出一张白纸,对准窗外枝叶舒展,轻轻摇曳的萼绿君,笔尖在纸上游走。


    好处就是,她现在的画技进展极大,从最初的黑乎乎一团墨迹,到如今好歹能看出是什么东西。


    垂眸安静作画,姚映疏这一坐就到了黄昏。


    谭承烨风一样从外面跑进来,背着书箱就冲进书房。


    姚映疏纳闷,“天这么热,你跑这么快作甚?瞧你一头的汗。”


    书房桌上放着水壶,谭承烨拎起,给自己倒杯凉水,仰头一口饮尽。


    杯底在桌面撞出清脆的一声响,小少年咬牙切齿,暗恨道:“可恶的徐天浩,不就读的书比我多,得的甲等比我多吗?他得意什么?还有张原,今日我认错了一个字,他居然嘲笑我!”


    谭承烨狠狠压眉,表情凶恶,眸中生恼,倒并无怒意。


    姚映疏知道,黄亮一事后,他和徐天浩和张原两个小少年走得比较近,这二人皆是私塾里的佼佼者,有他们带着,又有谈之蕴言传身教,这小少爷如今对念书倒是没那么大的抵触了。


    甚至有时还会生出攀比之心,与人比下次小测,谁能得到甲等。


    当然,谭承烨一直是垫底那个。


    不过他才认真学,起步比别人晚,姚映疏倒也不着急。


    慢慢来嘛。


    反正他孝期在身,又不能去考童生。


    姚映疏好奇,暗暗恭维一句,消消这小子的火气,“什么字这么难认,能难倒谭家大少爷?”


    谭承烨神色不见好转,拿过姚映疏的笔在纸上落下一字,“这个。”


    姚映疏凑过去看了眼,目光鄙夷,“这不是‘画’吗?你这也能认错?”


    谭承烨眼睛当即亮了,嘴角控制不住上扬,哈哈嘲笑,“这是‘昼’!白昼的‘昼’!这中间少了一竖呢!哈哈哈,你也认错了!”


    姚映疏脸上挂不住,白他一眼夺回自个儿的笔,埋头继续作画。


    她果然不适合念书!


    听着谭承烨猖狂的笑声,姚映疏刀子似的眼神刮过去,咬牙道:“适可而止。”


    谭承烨立马把嘴闭上。


    他拉过凳子,在姚映疏对面坐下,“不行,我也得找出两个相近的字让张原辨认,今日嘲笑之仇,我必报无疑!”


    姚映疏又翻一个白眼,无语,“那你的课业准备留到什么时候写?今晚要是写不完,明日我可不带你去。”


    谭承烨一听这话急了,“君子报仇三日不晚,我后日再找!”


    他急急忙忙从书箱内翻出先生布置的课业,起初还会抓耳挠腮东看看西望望,指尖在桌上抠两下,但看进去后,渐渐安静下来,清秀的眉眼格外认真。


    姚映疏不打扰他,放下笔,无声退出书房。


    傍晚的天儿依旧带着热度,她搬了椅子坐在梨花树下乘凉。


    树荫浓密,晚风裹挟着热意,吹得梨树哗哗作响,树上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果子随之摇晃。蝉声与蛐蛐的叫声交织,如一首延绵不绝的乐曲。


    曲子里忽然加入一道别的声音,姚映疏往门外看去,听见马蹄哒哒进了门。


    片刻后,谈之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姚映疏噌一下站起,惊喜道:“你回来啦。”


    谈之蕴平静点头,“嗯,可以用饭了。”


    一个月前,一家三口就去买了匹马,顺道订做车厢。


    车厢拉回来后就一直放在前头,马谈之蕴倒是差不多日日都在骑。姚映疏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怎么长的,他不过找会马的同窗学了两日,就已经能平稳上路了。


    不像她,至今没敢学。


    这天越来越热,谭承烨坐在灶膛后没多久就出一身汗,两次过后他就不愿意了。


    正好谈之蕴会骑马,姚映疏便让他每日顺道带饭菜回来。


    一家三口吃完饭天尚未完全黑,收拾妥当,三人都钻进书房。


    谭承烨咬着笔杆,瞪着面前的课业。姚映疏把今日的字帖拿给谈之蕴看。


    谈之蕴低头细细看完,笑道:“不错,写得越来越好了。”


    姚映疏敷衍地把字帖拿开,迫不及待道:“我今日画萼绿君,那叶子不管怎么画也不像,你快教教我。”


    手里骤然一空,谈之蕴无奈。


    桌面木制笔架上挂满这阵子姚映疏添上去的笔,他从中抽出一支放在姚映疏手里,站起绕到她身后,胸膛贴近,轻声耳语,“来,你跟我一起画。”


    姚映疏立马正襟危坐,神色认真。


    对面的谭承烨偶尔抬头看一眼,却见这两人,一个线条明晰的侧脸被昏黄灯光映照得格外柔和,一个腰背挺直,严肃得跟要考状元似的。


    好怪,再看一眼。


    认真教学的男子忽然抬头向他看来,视线下移落在课业上,谭承烨被这一眼吓一跳,连忙低头奋笔疾书。


    写了几个字,他忍不住又抬起头。


    谈之蕴低着头,脸上光影明明灭灭,桃花眼里的光却似繁星点缀。


    谭承烨忿忿不平。


    偏心!


    谈大哥就是偏心!


    谈之蕴微微偏头,唇瓣从柔软发丝上擦过,他神情自如,温声道:“这样懂了吗?”


    姚映疏有点明白了,嗯嗯点头,头顶发丝在年轻男子下巴上轻柔摩挲,带来如雨后春笋般细细密密的痒意。


    “好了,我自己来吧,你快去看书。”


    谈之蕴松手,缓缓直起身子。


    在原地静立片刻,姚映疏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纸上,仿佛根本就没注意到身旁还有一个他。


    掩在袖中的指腹一捻,谈之蕴微俯身,手臂越过姚映疏,拿起桌面书卷。


    停顿两息,他慢慢走到一旁坐下,将心神沉浸在书内。


    今夜风大,风声与蛐蛐叫声在窗外响个不停,谭承烨忽然一拍桌子,兴奋道:“我写完啦!”


    姚映疏正好也落下最后一笔,满意地欣赏一遍自己的画作,将之妥帖放好。


    “我回去睡了,明日记得早点起啊。”


    话音刚落,这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书房,转眼之间,屋里只剩下谈之蕴一个人。


    他面对空荡的房间轻轻叹了声气,放下书卷,紧跟着也走出房门。


    院子里两个木窝紧紧挨着,间或一声鸡鸣呜咽传出,明月被乌云遮挡,星光暗淡,风声呼啸。


    一片梨叶被风吹落,飘飘晃晃飞到檐上。朦胧星光照落,叶片泛起点点浅淡的光。光从脉络拂过,一点一点越来越亮。


    “谭承烨,你起了吗?”


    檐下忽然响起姑娘雀跃的声音。


    一只鸟雀恰巧从屋檐上飞过,闻声惊了一瞬,爪子在叶片上一抓,梨叶簌簌从檐上掉落,正好从姚映疏眼前落下。


    她伸手接住,随手把梨叶放在窗台上,“我们要出发啦!”


    “来了来了。”


    谭承烨推开门,慌慌张张把衣服穿上,“马上就好。”


    谈之蕴把东西拎到外头,套好马车,将马赶到门外。


    姚映疏催促,“赶紧的,就等你了。”


    “马上马上,再等我半刻钟!”


    谭承烨着急忙慌漱口洗脸。


    趁此工夫,姚映疏喂了大福,又在小福碗里装满饭,摸摸它的脑袋,“今天我们都不在,小福要和大福好好看家啊。”


    小福叫声清脆,“汪汪!”


    姚映疏笑着摸摸它的脑袋。


    久不见人出来的谈之蕴折回来,问道:“好了吗?”


    “好了好了!”


    谭承烨含糊应,急急吐出嘴里的水。


    姚映疏顺势收手,站起身和谭承烨一道往外走。


    锁好门,爬上马车,谭承烨兴奋地拍着车壁,喊道:“出发!”


    姚映疏和谈之蕴对视一眼,一个无语一个无奈。


    摇头轻笑,谈之蕴清喝一声,“坐稳了,要出发了。”


    马鞭一扬,高大的棕色骏马抬起四只蹄子,哒哒哒驶出望舒巷。


    出城前,姚映疏让谈之蕴在汤面铺子前停下,三人吃过后继续上路。


    虽说平州多湖,但河阳县城内并无河湖,城外倒是有几片湖泊,正值夏日,听说湖内被当地百姓种满荷花,煞是好看,姚映疏心向往之。


    正好趁着谈之蕴和谭承烨旬休,她便建议出来游玩一日。


    谈之蕴早问好了那片湖的所在,出了城后一路畅通无阻。


    官道两旁树荫浓密,姚映疏探头去看,远远瞧见远处青山被逐渐升起的太阳照亮,一半金光灿烂,一半苍翠如黛。


    马车穿过官道又驶入小道,过了片刻,眼前豁然开朗。延绵望不见尽头的广阔湖泊在姚映疏眼里展开,湖面光芒闪烁,璀璨如碎金。


    又驶了将近三刻钟,谈之蕴吁一声,“到了。”


    姚映疏迫不及待跳下马车。


    只见湖面粉绿交加,粉荷娇嫩,荷叶青翠欲滴,大片大片铺展开来。金色阳光照射在荷花上,花瓣隐隐透明,衬得它越发清雅脱俗,粉妆玉琢。


    一道长桥延伸至湖内,姚映疏提着裙摆跑过去。


    她今日特意穿得漂漂亮亮的,粉色对襟短衫搭配白色长裙,一半长发披散,发中只簪一支蝴蝶银簪。


    这身衣裙很是轻薄,跑起来裙裾似花散开,姚映疏两侧是亭亭直立的娇艳荷花,她立在其中,竟也分毫不输。


    谈之蕴坐在车辕上支着腿,一只手搭着膝盖轻轻抬睫。


    只见那钟灵毓秀的姑娘转身,裙摆轻轻从荷叶上擦过,荷叶轻颤,晶莹水珠滚落。


    她纳闷,“你们怎么不跟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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