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 紫宸宫正殿。
文宣帝尚未回来,四下一片阒寂。
司马璟负手立于殿中,视线缓缓扫过这座并不陌生的殿宇。
齐整的地面铺着金砖, 光可鉴人,正中摆放着一张紫檀木宝座,椅背上镶嵌着整块和田暖玉,雕刻着五爪金龙的纹样, 扶手处缠着两条金龙,龙尾垂落之处挂着青玉穗子。
宝座两侧立着两架多宝阁,其实陈列着各种玉石摆件、琉璃沉香,琳琅满目,富丽堂皇。
与记忆中的紫宸宫相比,并无多少改变。
只是那把宝座的主人,由他的父皇变成了他的兄长。
彼时他年纪小, 尚不知这把宝座只能由皇帝坐。
父皇偏宠他,抱着他去坐,并问他喜不喜欢。
他觉得太硬,硌得慌, 说不喜欢。
父皇哈哈大笑。
他不知父皇有什么好笑的, 只知这事后来传了出去,兄长也知道了。
小孩子对情绪的感知很敏锐, 那段时间, 他明显察觉到兄长对他十分冷淡。
他不懂。
一把椅子而已, 坐一下怎么了?而且他都说了不喜欢。
兄长为何要因此与他生气?
直到他流落戎狄,才知这把宝座意味着什么。
但他依旧觉得为这种事生气而荒谬。
他们不是亲兄弟么。
再后来,他才知道天家无父子,遑论兄与弟。
“陛下驾到——”
细长的嗓音自殿外响起, 打破了一殿静谧。
司马璟的视线从那把宝座挪开,侧身朝外看去,便看见一袭朱色团龙纹锦袍的文宣帝。
龙行虎步,红光满面,精神奕奕。
只一眼,司马璟便敛眸,“拜见陛下,陛下万福。”
“不必多礼,起吧。”
文宣帝虚虚抬手,边往前道:“今日议政久了些,方才耽误了些时辰,叫你久等了。”
说着,又拧眉斥责殿内太监:“一群不长眼的,都不知给王爷抬把椅子?”
殿内侍立的太监们一个个如惊弓之鸟,连忙跪下叩首:“陛下恕罪。”
司马璟冷眼瞧着,实在不耐这装模作样的戏码。
他撩起眼皮,看向文宣帝:“不知陛下忽然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文宣帝看着眼前的弟弟。
不知他在戎狄缺衣少食,如何竟生得比自己还高出一截。
文宣帝不喜这种仰头与人说话的感觉,遂拾级而上,坐上那把紫檀木的雕龙宝座。
“也没什么事。”
文宣帝道:“只是想着一整个年节都未曾见过你们夫妻,便召你们入宫用顿便饭。”
稍顿,他看向站在殿中的那抹深青色身影:“怎的不见弟妹?”
司马璟道:“她昨夜赏灯着了风寒,怕过了病气,便没叫她来。”
文宣帝知道这是托辞,却也不免多看了司马璟一眼。
没想到母后乱点鸳鸯谱,竟真给他点了个可心之人。
“陛下若有吩咐,还请直说。”
司马璟淡淡说着,黑眸平静望向前方:“若只是用膳,微臣近日胃口不佳,恐扫了陛下的兴致,恕不奉陪。”
文宣帝:“……”
搭在膝头的手无声攥紧,他沉沉吐了口气,而后扫过身旁的宫人:“都退下。”
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游魂般无声无息地退下。
偌大的紫宸宫内很快就剩下兄弟二人。
一上一下,明明距离不算太远,却仿佛隔着千山万壑,遥遥对峙。
“你不必这般夹枪带棒的说话。”
文宣帝看着他:“朕今日召你与王妃入宫,是真心想与你们一块儿用顿膳,顺便聊聊你日后的打算。”
司马璟眼皮微动,沉默地看着上座之人。
文宣帝也看着他,看着这个从一出生就备受关注与宠爱,哪怕从戎狄走了一遭回来依旧俊美无俦,堪称司马氏姿容风采最为出众的弟弟。
耳畔好似又响起今日新岁开朝,一向严苛清正的御史主动上表,请求朝廷表彰景王妃爱民如子、舍身救人的事迹,而后老王叔肃国公也站出来了,将景王妃大夸特夸一番,顺势提出,“景王归朝已有七年,如今克妻谣言不攻自破,又得贤妻持家相助,若依旧赋闲在家,未免可惜。遥想当年,先帝一众子嗣当中,景王颖悟绝伦,心性纯良……”
肃国公这般一说,顿时有不少官员附和——
一部分是先帝朝的老臣,一部分是谏臣、直臣,还有两人是文宣帝提拔的心腹。
像肃国公这等老臣的态度,文宣帝倒是了解。
那些老东西一直介怀他登位之后残杀先帝子嗣,私底下怕是没少骂他心狠手辣,无情无义。
至于那些谏臣、直臣,文宣帝也能理解,毕竟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景王年纪轻轻,又是个拿着朝廷丰厚食邑俸禄的王爷,的确也该出来为社稷做点贡献。
倒是那两位心腹臣子也出来替司马璟说话,文宣帝面上不显,心头针扎般不悦。
散朝后,单独留下那两人问话。
二人不慌不忙,有理有据:“如今百姓们对景王妃一片赞誉,更有不少百姓跑去景王府磕头膜拜,一改从前那等避如蛇蝎的态度,只将景王府视作神仙宝地。肃国公既提出让景王入朝为官,委以职任,陛下此时若拒绝,不免会叫人以为陛下擅专太过,嫉贤妒能。”
先帝子嗣凋敝,朝野内外对此早有风言风语。
哪怕那些手足,的确是文宣帝与赵太后一一铲除,可对于君主而言,大多还是想在史书上少留污点,多留贤名。
文宣帝也不例外。
如今江山稳固,又无后嗣之忧,那些可能抢他皇位的异母兄弟已经被他除尽,唯一的亲兄弟司马璟消沉多年,如今无权无势,废人一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谅他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他如今要做的,便是好好守住这江山,当个贤君能主,流芳百世——
给司马璟一个官职,也不是不成。
再怎么说,他也是他的亲手足。
“既然阿璟不想与朕一道用膳,朕也不勉强。”
文宣帝眸光轻敛,从从容容将今日朝会上臣子们的谏言说了,末了,他道:“朕晚些会让皇后下懿旨,好好嘉奖景王妃的仁善之举。至于你……”
文宣帝狭眸轻眯:“从前你意志消沉,闭门不出,朕体谅你过去遭遇,也不强求你入仕劳碌。但肃王叔说得不错,你天资聪颖又年纪轻轻,不该心如槁木、蹉跎年华。如今朕有意给你一官半职,叫你为我们司马氏的江山也出份力气,你可愿意?”
弯弯绕绕半天,竟是为了这事。
司马璟没答,而是静静看向那宝座上的男人。
都说伴君如伴虎,他虽厌司马稷,此时又不得不去揣测他的心思。
烦。
烦透了。
垂在腿侧的手指不经意碰到了腰间悬挂的那串五彩长命缕,细细丝线划过指尖,却又似乎牵缠住了他的心。
良久,他终是开口,“陛下厚爱,微臣……”
殿外陡然又响起一道嘹亮通禀:“太后驾到——”
霎时间,殿内静可闻针。
文宣帝面色骤然沉下。
司马璟蹙起眉。
一袭檀色松鹤纹长袍的赵太后在大宫女的搀扶下,缓步入内。
文宣帝和司马璟一道行礼:“拜见母后。”
赵太后的视线在兄弟俩之间扫过,见两人都好好的,方才定了心:“都起来吧。”
二人起身,赵太后与文宣帝笑道:“哀家听闻皇帝召了景王入宫,想着这会儿正是用膳的时辰,便赶来与你们一道用膳,陛下可莫怪哀家打扰你们兄弟叙话。”
文宣帝:“母后这话折煞儿子了。”
赵太后笑笑,又看向身旁的大宫女:“去吧,让御膳房送膳。”
大宫女很快退下,赵太后看了眼青袍如玉的小儿子,半月不见,他周身阴郁之气淡了不少,想来美人在怀夜夜笙歌,享受到这人间至乐,也褪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活人气。
这是好事。
赵太后心情不错地勾了勾嘴角,又朝文宣帝伸出手:“走吧,去暖阁坐。”
看着太后递来的手,文宣帝微诧,很快上前扶住:“母后这边请。”
二人一并往暖阁去,司马璟站在身后,看着母子俩锦绣华贵的身影,恍然想到从戎狄归朝的那一日——
他站在大殿之下,看着高坐上座、锦袍加身的母亲和兄长。
陌生疏离,格格不入。
也是那一刻,他觉得他或许不该回来。
那样对谁都好。
“阿璟,还愣着作甚?快些坐下。”
暖阁圆桌旁,赵太后招呼着司马璟,凤眸中难掩慈爱:“你兄长说冉冉染了风寒方才未能进宫,严重吗?待会儿哀家派个御医过去看看?”
司马璟走到桌边,掀袍坐下:“不必,一点小风寒罢了。”
这会儿她应当已经醒了?
昨夜实是他不对,将人折腾狠了。估计醒来后,她定然又要拿那几个词颠来倒去地骂他。
想到家中的小王妃,再看赵太后与文宣帝母慈子孝的寒暄,司马璟也莫名多了几分耐性。
寒暄过后,终于步入正题。
文宣帝再次问起司马璟入朝为官的意愿,赵太后也满是期待地看向他。
司马璟沉吟片刻,起身挹礼:“臣领命。”
文宣帝微怔,而后清俊的脸庞浮现一丝笑意:“好好好,朕有阿璟相助,定如虎添翼。”
赵太后也是又惊又喜,只觉今年实在是个好年——
最叫她牵挂的小儿子不但与王妃圆了房,如今还愿意入朝为官。
成家又立业,当真是双喜临门,好事连连!
她喜上眉梢,刚要好好鼓励一番,余光瞥过长子那并未抵达眼底的笑意,心念一转,也稍稍敛笑。
只温声道:“你初次入朝,许多事还不懂,不宜贪多贪好,还是得历练一番才是。”
说着,她又转向文宣帝:“陛下也莫要因着阿璟是你兄弟,一上来就给他委以重任,贪多嚼不烂,若耽误了社稷民生,反倒弄巧成拙了。”
文宣帝怎听不出母后话中的小心平衡之意,舌尖发涩,却维持着笑意看向司马璟:“阿璟可有想去的衙门?”
司马璟垂眸道:“兄长为君,弟为臣,何去何从全凭皇兄吩咐。”
文宣帝闻言,难掩诧异。
一年到头也听不到他喊自己几声皇兄,这会儿却是喊了。
恰好殿外传来太监们的送膳声,文宣帝端起茶杯假意喝了一口,方才稍稍平复心口那一丝激荡,慢声道:“行,容朕考虑考虑。”
新年的第一顿午膳,气氛虽比从前缓和些许,却仍是各怀鬼胎,勉强称得上平静客气。
午膳用罢,司马璟告退。
赵太后朝身侧大宫女使了个眼色,自个儿则是留在紫宸宫,与文宣帝单独叙话。
“七年了,阿璟难得有了些活人气,愿意走出过去的事,开始新的生活,这是个极好的开端,也是咱们与他重修旧好的机会。”
赵太后指尖轻抚着温润的茶盏:“你们终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这份血脉羁绊,本就与旁人不同。更何况当年之事,追根究底,是咱们对不住他,欠了他太多。”
她垂眸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声音里浸着难以掩饰的痛楚:“这些年,只要一想起你和他当年一同坠河的场景,哀家这颗心啊,就像被刀狠狠绞着,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提到坠河之事,文宣帝低垂的眼底掠过一抹晦色。
他道:“母后放心,儿子会多照顾璟弟的。”
赵太后红唇轻扯了下,美眸满是慈蔼地望着长子:“哀家知道,你从小就最是懂事孝顺,最叫哀家省心。”
文宣帝不语。
是真是假,他如今已分不清。
但哪怕是哄他的假话,依旧能触动他的心。
毕竟,这是他的亲生母亲。
在生死关头,选择他的母亲。
在宫变政斗中,铁血手腕助他登上皇位的母亲。
更是他一直想得到她肯定的母亲。
赵太后在紫宸宫坐了半盏茶的功夫,与文宣帝说了好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方才回了寿康宫。
寿康宫内,被大宫女追上挽留的司马璟正盯着宫殿角落那一瓶梅花出神。
听到殿外的脚步声,他方才侧眸看去。
赵太后抬手示意他不必行礼,又屏退了殿内宫人,只留他单独说话。
“这里没别人了。”
赵太后看着对座丰神俊朗、容色昳丽的幼子,越看越是满意:“你若有属意的衙署,尽管开口,母亲一定尽量替你周全。”
司马璟瞥过她绯红未褪的眼角,也猜到她方才在司马稷面前哭过了一通。
大抵又是为他说好话。
天家便是这般,母不母,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可悲又可笑。
默了良久,他道:“母后既开口问了,那我也不瞒你。”
“我属意西域都护府的大都护一职。”
赵太后登时噎住。
保养得当的美丽脸庞也闪过一抹惊愕:“这、这西域都护府远在千里之外,又是苦寒边境,风吹日晒,大漠茫茫,你怎么想去那么远?”
“十年为质之恨,你们能当做不存在,我却不能。”
司马璟抬起一双古井般幽静的黑眸:“既然决定重活一回,自要手刃仇敌,一雪前耻。”
赵太后从那双与自己无比相像的漂亮眸子里看到了蝮蛇般的锐利冷戾,还有那灼灼燃烧的野心与恨意,心下陡然一惊。
也是这一刻,她惊觉司马氏后裔的骨子里或许都流着狠戾的血。
“我与皇帝从未忘却你在戎狄受过的苦,我更是做梦都想将那些可恨的戎狄人彻底除尽,可是如今的朝局与国库财力都不允许。”
赵太后端正容色,语气也变得肃穆:“当年你父皇贪图享乐,轻信了周昊天那乱臣贼子,导致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后来还是你皇兄登基,哀家垂帘听政,夙兴夜寐,安内攘外,方才稳住朝局,有了如今的安定太平。”
“七年前与戎狄那场大战,已是举国上下拼尽全部力气才取得的胜利。如今我朝与戎狄百年盟好,百姓们得以休养生息,便是最好的结果……”
稍顿,她道:“我知你在戎狄受尽苦难,我又岂会不恨他们对你的折辱?只是如今这份安稳来之不易,从大局而论,我与你皇兄都不会再举战火。”
“母后说的我都知道。”
司马璟道:“我并无上任就兴兵的想法。只是戎狄人狼子野心,寡廉鲜耻,所谓百年盟好压根就是张废纸,最多五年……不,三年。”
他薄唇轻扯,想到戎狄王庭那些纠结恩怨,冷嗤道:“戎狄可汗的那些儿子也都长大了,那群豺狼可没有什么邻帮和睦的想法。”
戎狄十年,他可太了解那些戎狄人的残暴贪婪。
这几年的和睦,只因戎狄在七年前的那场大战里也损耗惨重,无以为继,只得假意投降修好,实则暗地里积蓄力量,等待下一轮的掠夺中原。
司马璟道:“大晋与戎狄势必还会有一场大战,无论是三年还是五年后,我只想亲自上场摘了他们的脑袋。”
赵太后也不是那等无知愚昧的深宫妇人,自然也知百年盟好并不现实。
但小儿子要亲自上战场,且一心想去西域都护府……
前者,她不舍得让他冒险。
后者,西域都护府常驻的正规军共有五万人,算上周围大大小小的西域属国和羁縻部落,也有十万兵力。
十万兵力交到他手中,皇帝怎会答应?
“阿璟,你胸有伟志是好事,但你好不容易才回来,母亲如何舍得又叫你去那千里之外过苦日子?”
赵太后柔了语气,殷殷望着他:“初入官场,还是得慢慢来,你说呢?”
早在说出“西域都护府”时,司马璟就知不可能。
如今听得赵太后这话,他心下并无半分失落,只道:“那就任个能掌实权、做实事的差职。”
赵太后连忙答应:“好,哀家定然与你好好安排。”
从皇宫出来时,已是日昳时分。
明明入宫才两个时辰,司马璟却觉无比疲倦。
就在他坐在窗畔,支颐养神时,马车忽然停下。
他眉头拧起,却听车外传来常春难掩惊喜的声音:“殿下,是咱们府中的马车。”
司马璟怔然,疲惫的双眸也缓缓睁开。
两根如玉长指掀开深碧色车帘一角,果见离宫门不远的街边停着一辆朱轮华盖的马车。
彼时门帘掀开,一道再熟悉不过的鹅黄色身影在婢女的搀扶下,踩着杌凳,正捉裙朝这边走来。
那明媚鲜艳的鹅黄色,宛若一抹初绽嫩蕊的迎春花,霎时叫整个寡淡沉闷的天色都变得灵动鲜活。
司马璟的心口也好似被那道明丽春意牢牢攫住。
直到那小娘子朝他这边看了一眼,他呼吸微窒,鬼使神差地将车帘放下。
才放下,就悔了。
看到就看到了,又不是什么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他慌什么。
修长指尖无意识地勾起了一缕长命缕的穗子,他端正坐姿,望向眼前那道静静垂下的深碧色门帘。
车门外很快传来那道清灵的嗓音,随即是上车的脚步声。
待到那车帘被一只白腻腻的纤手挑起,光线昏暗的车厢里也好似照进一大片和煦的天光——
“司马九,你这坏东西!”
带着几分愠色的清脆娇嗔响起,小娘子故作凶恶,横鼻子竖眼地朝他走来:“明明看到我了,还放帘子,你什么意——啊!”
马儿打了个喷嚏,连着车厢也晃了下。
小娘子纤细的身躯如飘落的嫩柳枝,直愣愣就扑倒了男人的怀中,撞了个满怀。
“可恶……”
云冉揉着险些被撞歪的鼻子,泪眼汪汪地从男人坚实的胸膛里抬起头,嘴里还骂骂咧咧:“你的胸做什么长这么硬!疼死我了。”
司马璟也没料到方才那情况,只是小娘子主动投怀送抱的滋味,却也很不错。
他静静受了她的声讨,一边揽着她的腰将人抱起,一边抬手去替她揉鼻子:“是,都怪这破胸,撞疼了王妃。”
他抓着她的手就去锤:“你打它出出气。”
云冉见他像是哄三岁孩子般,也有些难为情,忙收着手,嘟哝道:“打你也是我的手痛,我才不打。”
说着,又推开他揉鼻子的手,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起来。
明明她都想好了,若见到他平安出来,昨夜的帐该算还是得算的。
没想到酝酿好的气势,竟一下子就给摔没了!
实在太丢人了!
只是对司马璟而言,主动扑倒怀中的小王妃,又怎会轻易叫她跑了。
他长臂一揽,稳稳当当将人抱坐在怀中,又垂眸看着她:“你怎么过来了?”
第72章
云冉被他热意融融的怀抱拥着, 双颊本就有些发烫,现下见他又离得这般近,低头温声与她说话, 形状好看的薄唇近得仿佛随时都能吻下来,更是脑袋空白,心跳混乱。
“我出来逛街不行吗?”
她闪躲地避开眼,“这朱雀门又不是你家开的, 只许你来,不许我来。”
司马璟却是轻笑了声,“这朱雀门还真是我家开的。”
稍顿,两指捏住她的下颌,一贯清冷的黑眸定定看向她:“真的只是出来逛街,不是……”
云冉咽了下口水:“不是什么?”
司马璟眼角轻弯。
头颅更低,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尖:“我也想冉冉了。”
云冉:“?”
待反应过来, 双耳霎时红得滴血般,抬手推他:“谁想你了?你这个人怎的如此厚颜无耻、自作多情?”
司马璟:“真的没想?”
云冉:“真的!”
司马璟:“骗人会长不高。”
云冉:“……”
可恶。
蛇打七寸,她真的很想长高!
“我才没想你。”云冉依旧这般说,只默默在心里补充, 老君明鉴, 担心不算想,所以她也不算骗人。
然而那张如霞弥漫的绯红小脸, 已胜过一万句真话。
司马璟也不再逗她:“行, 那是我自作多情, 会错了意。”
云冉闻言,也没有斗嘴赢了的快感。
且昨夜这人的恶劣,她也没打算原谅他——
只一码归一码,算账之前, 先说正事。
云冉从他怀里挣扎着坐起,抬手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衣襟:“陛下一大早召你进宫是什么事?怎的这么晚才出来?”
提到宫里的事,司马璟眼中笑意明显淡了几分。
“今日开朝,有人举荐我入朝为官。”
“啊?!”
云冉乌眸微睁,满是好奇:“谁啊?”
司马璟:“……”
这跑偏的关注点。
“肃国公。”
“原来是他。”
云冉恍然:“去年的赏冬帖子,司马氏宗亲里就他和江夏郡王府上给我下了帖子,可惜我那时病了无法赴约。不过他家真的蛮客气,自打你回朝后,逢年过节都送节礼,实在是个不错的亲戚。”
司马璟:“不错的亲戚?”
“是啊,人家四时八节雷打不动地给你送礼,连着送了七年,你呢,小气抠搜的只收不回。换做是我,早不和你这只进不出的貔貅来往了。”
提到司马璟过去的恶行,云冉忍不住翻白眼:“礼尚往来,这是为人处世最基本的道理,这都不懂,书都白读了。”
自打俩人有了夫妻之实后,他这王妃倒是越发胆大。
司马璟抬手,惩罚似的捏了下她腰间的软肉:“是他们自己要送,我从未强求。”
“是是是,谁叫别人厚道有礼,还愿意认你这一门亲戚呢。”
云冉好歹掌握了小半年中馈,也清楚这肃国公的来历——
他是先帝的叔家堂弟,自小和先帝一起长大,据说年少时先帝还救过他一命,从此兄弟俩感情越发亲密。后来先帝驾崩,肃国公还哭晕过去,一病数日。
文宣帝登基后,也十分敬着这位王叔,如今这老王叔在司马氏一族也算是个分量不浅的人物。
“不过肃国公为何会突然提出让你入朝为官?”云冉不解。
司马璟沉默下来,想到一桩旧事。
那时他刚归朝,文宣帝替他办了个洗尘宴,广邀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很是隆重热闹。
他并不喜欢这些场合,寻了个机会离席,未曾想肃国公寻了过来。
一晃过去多年,司马璟一时尚未认出这位头发花白的老王叔。
肃国公却是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老泪纵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先帝在时,心里一直惦记你。如今你终于回来,先帝在天有灵也能瞑目了。”
他说得动情,上前去拍司马璟的肩。
司马璟本能地避开,蹙眉警惕。
肃国公见状更是难受,摇头叹气,最后又道:“你父皇闭眼前最是放不下你,如今他不在了,你日后若遇到什么难处,便来与王叔说,王叔定然全力相助。”
自那日后,司马璟再无与肃国公私下谈话的时候。
他对这位王叔也毫无在意。
没想到时隔多年,他倒还惦记着他。
“大抵不想看我太清闲。”
司马璟轻描淡写道:“上了年纪的人大都如此。”
云冉:“……”
岂止上了年纪的人,她这个没上年纪的见他成日待在府中,不是看书就是抓着她亲亲抱抱睡觉,也很想劝他一句:“不然你找点事做吧?”
哪怕像她四哥一样,每日琢磨吃喝玩乐,那也是个充实富足的纨绔。
可他既对吃喝没兴趣,也对玩乐没想法——
沉迷女色这一点,还是新开发的爱好。
可他也不能专攻这一个爱好啊!
当务之急是给他找点健康积极的事做。
肃国公这条谏言,当真是瞌睡碰到了枕头,云冉一时难掩期待地问道:“那殿下如何想的?愿不愿意入朝为官?还是说,陛下已给你派了官职?”
司马璟见她两眼亮晶晶的放着光:“你希望我入朝为官?”
云冉点头:“嗯!”
司马璟:“为何?”
云冉自然不会傻乎乎说出真实想法,只眨了眨眼道:“我见我爹爹和大哥穿官袍都很是英伟,殿下长得这般好看,若穿上官袍定然比他们还要潇洒倜傥。”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饶是知晓这小狗腿又在给他戴高帽,司马璟嘴角仍是轻翘了下。
“我应下了。”
话落,果见云冉眼睛更亮:“真的?那是什么官职?”
司马璟:“官职未定,还得等上头那人斟酌一二。”
云冉:“没事,反正有官做就好。”
司马璟:“若我真的任了官职,每日便得早起上朝,直到傍晚方能回府。且除了休沐与年节假日,其他日子都无法待在府中……”
云冉:“嗯嗯。”
好处都说完了,坏处呢?
司马璟:“……”
旁的女子都是“悔教夫婿觅封侯”,她倒好,一副巴不得他赶紧出府的期待模样。
委实可气。
“我不在府中,你就这样高兴?”
司马璟黑眸眯起,揽在她腰间的手也加重了力气,俯身逼近:“云五,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云冉被他捏得腰软,嘴里也闷哼:“你快松开。昨夜掐了那么久,我今早起来那么深的两道印子,还没找你算账呢!”
司马璟也忆起后半夜里两掌掐在她腰间似乎就没挪开过,霎时松了力气。
“还很疼?我看看。”
他低头去掀她的薄袄下摆,手被“啪”得拍开,云冉牢牢护着衣裳,粉面通红地瞪他:“乱掀什么,还在车上呢。”
短短数日,如何越发无耻了。
司马璟道:“不会被人瞧见。”
“那也不行。”
云冉坚决不肯给他看,只竖起柳眉,忿忿声讨:“你要真的关心我,昨夜不该那般孟浪。每次我都说了受不住了,叫你停下,你总不听我的,还是一意孤行。而且你这人如何比福豆儿还牙痒,福豆儿都不咬人,你就爱咬我,还总是把我身上咬得这一块那一块的……”
她都怀疑司马璟是不是有什么古怪的癖好。
“反正我不管,从今日开始,你搬回深柳堂。”
云冉语气坚定:“再叫你这般折腾,我春日的衣裳都穿不了。尤其是这,到处都是红痕,你……你真属狗的吧!”
她低头瞥了眼自己的胸前,可怜小小的它们承受了太多。
虽知不该,但听着王妃如此详细的声讨,联想到那种种蚀骨销魂的旖旎,司马璟喉头蓦得发紧。
眸色深暗地盯着那一张一合的嫣红小嘴好半晌,他深深吐了口气:“昨夜是我不对,你若生气,待会儿回去我让你悉数咬回来。”
“至于分房,绝无可能。”
他凝着眼前这张精致莹白的小脸:“你我既已成了夫妻,生同衾,死同穴,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再分开。”
云冉原本还振振有词,蓦得被他黑涔涔的眼睛盯住,那幽邃视线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牢牢抓住她的魂灵,连同他掷地有声的一字一句,叫她的心尖也随之震颤。
生同衾,死同穴。
永生永世,都不分开……吗?
会不会太久了点。
而且和同一个人待这么久,都不会觉得腻么。
云冉想问,却又不敢问。
不知为何,她觉得若是问出这话,司马璟没准会掐死她,然后和她一起躺进棺材里——
也是这一刻,云冉清楚意识到,司马璟对她的“喜欢”,和她对他的“喜欢”真的不大一样。
“云冉?”
男人低沉的唤声拉回她的思绪,她看到他眉头轻拧,却又无奈道:“今夜不碰你了,可好?”
云冉:“……今夜你本就不能碰我,昨夜你已经把今日的做了。”
司马璟:“那明日不碰。”
云冉:“不够。”
司马璟:“?”
“这回你先禁欲七日。”
云冉思忖片刻,道:“之后也不许天天都碰我,每夜这样折腾,我现下都无法早起了。”
司马璟对于每日一次也不满。
次数少,无法尽兴,每次还得刻意延捱时辰,为了多与她温存一阵。
“那就每月三十次。”
他道:“日子你来定,隔日、隔两日都可,次数看情况,如何?”
云冉皱眉:“为何一定要三十次。”
司马璟面不改色:“书上说的春一夏二秋三冬藏,你道家典藏,总不会胡说。”
云冉一噎,司马璟乜她:“你还想欺师灭祖不成。”
云冉顿时讪讪,咬唇:“三十次就三十次,但你不许每次都故意延捱,折腾那么久了。”
司马璟:“……”
她竟然发现了。
云冉也从男人的沉默里读懂了他的意思,心下腹诽,她又不是傻子。
之前一天一次时,倒还不明显。但昨夜连着两回,他沉默不语一味蛮撞,再不像之前那般隔一会儿与她亲亲嘴,或是口口她,一次时长明显就好了许多。
“殿下答不答应?不答应的话,我今日就回侯府住了。”
车内静了一阵,司马璟开口:“好。”
禁欲七日罢了。
何况再过两日,她的癸水也该到了。
既已出了门,云冉也不着急回府,趁机拉着司马璟去了长安城四大名楼之一的玉京楼,大快朵颐。
“我出嫁前,我四哥给我整理了一份长安城必吃酒楼饭馆的名单,我决定之后挨个吃一遍。”
想到司马璟要当官,日后怕是没法陪她挨个吃,云冉忙道:“不过你别担心,我可以给你打包回来。若是有那种特别好吃的,等你休沐了咱们再去吃一遍。”
妻贤如此,司马璟失笑:“好。”
吃饱喝足,俩人又逛在东市逛了一圈。
云冉还隔老远往那济世堂的铺子瞟了眼,果然门庭若市,大排场龙,看得她唏嘘不已,却也不敢多留,生怕又被认出,揪住赐福。
直到晚夕,二人才回到景王府。
司马璟要回深柳堂拿本书,云冉也没多想,径直回了湛露堂,欢欢喜喜地朝她的小黄狗张开手:“福豆儿,姐姐回来啦!”
小黄狗摇着尾巴,吐着舌头扑上来:“汪!”
一人一狗,相亲相爱。
深柳堂内,暮色漫过雕花木窗,残阳余晖渐暗。
司马璟目光落向窗外随风摇动的竹林,神色沉凝。
“进来。”
他忽的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檐下阴影微动,很快,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落地,单膝跪地,头深深埋下:“主子。”
司马璟垂眸看了他一眼,转身坐入梨花木椅,“吩咐你的事,查得如何?”
暗卫:“外头有关王妃善举的盛誉,的确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司马璟并不意外,修长指尖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桌面。
少倾,他淡声道:“抓到了几个?”
“目前共擒获散播流言者六人,四个是长安街头的乞丐泼皮,另有两人是茶楼说书人。”
暗卫语速平稳,字字清晰,“此六人供认,初一当晚便有人给他们送去银子,命他们在茶楼、酒肆等热闹处大肆宣扬王妃的善举,还编出‘活菩萨’、‘活圣贤’之类的童谣和顺口溜,便于尽快传扬。”
司马璟眉峰微蹙,指节敲击的节奏略快了几分,“送银子的人可揪住了?”
“据那六人说,此人极为隐蔽,给银两时都蒙面黑衣,身形中等,未曾显露面容。”
暗卫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一个乞丐头子交代,那人说的是地道的长安口音,且谈吐间不似寻常市井之人。”
司马璟沉默片刻,眸中闪过一丝冷戾。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随风摇曳的竹影:“拿本王的王妃做筏子,万死也不足惜。”
话落,他回头看向暗卫,沉声道:“那六人里,挑三个嘴最碎、散播最广的,割了舌头,让他们再也无法妖言惑众。”
“余下三个,先放了。”
暗卫错愕:“放了?”
“留作鱼饵,看看那幕后之人还有何后招。”
司马璟道:“你盯紧了,一旦有动静,即刻来报。”
暗卫闻言,立刻应声:“属下遵命。”
说罢,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夜色中。
司马璟重新坐回案前,恰好一阵晚风从窗外拂过,摇曳烛影下,他眸光阴沉。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幕后之人既敢在长安搅动是非,定不会轻易罢手。
接下来,就静候猎物上钩。
他倒要看看谁胆子那般大,敢在司马稷那人眼皮子底下弄鬼。
**
这日夜里同床共枕,司马璟果然如约,没有再碰云冉。
云冉也长舒一口气,今夜终于能穿着衣服睡觉了。
不做那事,她也有空与司马璟聊天,于是懒洋洋靠在男人温暖的怀里,与他猜测文宣帝会给他一个什么官。
“殿下好歹是王爷,职位应当不会低于五品?我听说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拐卖人口,都归刑部管?那殿下有没有可能去刑部当差?”
云冉想到司马璟身着官袍,高坐衙门,惊堂木那么一拍,板着张死人脸问:“堂下罪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还不速速招来。”
光是想想,就忍不住兴奋:“殿下实在太适合当刑狱官了,那些罪犯看着你板着脸的样子,定然吓得屁滚尿流。对了,你还可以把翠宝儿带上,到时谁敢犟嘴,你就说‘再敢嘴硬,拿你喂蛇’,保管他们一定招了!”
司马璟:“……”
抬起手,轻拍了下自家王妃天马行空的脑袋瓜子:“何必带翠宝儿,干脆带你去。到时谁敢犟嘴,我就说再敢嘴硬,让王妃娘娘画符咒你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他们或许招得更快。”
话落,床帐内静了下来。
司马璟没等到怀中人锤他,略微诧异,难道是他调侃太过,惹她生气了?
刚要开口,却听怀中之人跃跃欲试地问:“我真的能去吗?”
司马璟:“?”
云冉:“若能的话,装鬼吓人就包我身上了。”
司马璟一时无言。
良久,他将人揽入怀中,拍拍背:“等我真当了刑狱官再说罢。”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日夜里云冉梦见她有了个法术,能随意变大变小。
司马璟去衙门当差时,她就变小,躲在他的袖子里,与他一起办差审问犯人,狠狠过了一把惩奸除恶大侠瘾。
一晃过了三日,云冉的癸水来了,任命圣旨也到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盐乃国之重器,关乎民生国祚,两淮盐道近年屡现亏空,私盐滋扰,吏治渐疏,朕心忧之。兹查景王司马璟,器宇端凝,才思敏达,有澄清吏治之才,亦怀体恤万民之心。特擢尔为户部侍郎,兼领两淮巡盐御史,五日内离京,赴江南督办盐务。
尔当整肃盐政,严查私贩,核检盐课,厘清积弊,务使盐利归于国库,惠泽黎庶。沿途若遇贪墨渎职之辈,可先斩后奏。朕盼卿早日平靖盐道,凯旋复命。钦此!”
一送走传旨太监,云冉立刻拿过那封明黄色圣旨,逐字逐句读了一遍。
“户部侍郎,两淮巡盐御史……五日离京,奔赴江南?”
读到这,她的眉毛与语调一并抬高:“五日就要离开,去江南!”
“殿下要去江南了,岂不是会到扬州?是了,都叫两淮巡盐御史了,怎会不去扬州呢?”
云冉一时又惊又喜,但很快又冷静下来,看向司马璟:“殿下,这差事能带家眷吗?”
若是不能,她既去不成扬州,还要和司马璟分开很长一段时间——
从长安到扬州,一来一回,还要办差,少说也得三月。
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可自打与司马璟成婚,俩人日日都在一起,从未分开过这么久,云冉心底蓦得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空寂。
哪怕她每天可以念经烧香、逗狗弹琴、回侯府玩、参加各种春宴……日子有滋有味,并不会无聊,但……
没了司马璟,总感觉有点不对劲。
“殿下,可以吗?”云冉看向司马璟。
司马璟见她小心翼翼的眼神里透着期待,也知道她很想回去水月观看望她的师父师姐们。
但这种巡查差事,官员大都是带妾侍或丫鬟出门,从未听过哪府的正室夫人会跟着一起。
何况撇去礼法,巡盐牵扯重利,路上难免会有风险。
他不愿让她涉险。
如今局势,还是待在长安城中,有侯府庇佑,最为安全。
“巡盐并非游玩,便是到了扬州,我恐怕也无暇陪你回水月观。”
司马璟垂眸看她:“最多半年,你就安心待在长安,若嫌住在王府冷清,亦可搬回侯府住着,正好与岳父岳母叙一叙天伦之乐。”
云冉听出他话中拒绝之意,眉眼耷下:“我也不用你陪啊,我自己又不是不会回观里,扬州城的路我熟得很……”
司马璟仍未松口。
见他这副清清冷冷、毫不容情的模样,云冉顿觉自己的“不舍”实在不该——
他都没有半点不舍,她何必还依依不舍?
没准他还想着下江南能觅得几个红颜知己、红袖添香呢?话本子里都是那样写的,什么多情公子遇上绝色花魁,一见那个钟情,二见那个海誓山盟非卿不娶,三见就月下幽会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是了,自己跟过去,反倒碍了他的好事。
思及此处,癸水第一天的云冉情绪难抑地握紧了拳头,红着眼眶瞪了眼面前的“负心汉”,撂下一句:“不去就不去,我才不稀罕。”
转身就叫人套了马车,回侯府。
第73章
景王府的马车停在侯府门前时, 恰逢长信侯下值。
见着王府马车,长信侯还诧异这个时辰女儿女婿怎的回来了?
待见到马车里下来的只有板着脸的女儿,长信侯更是诧异:“这是怎么了?谁惹我家小姑奶奶生气了?”
云冉见着长信侯, 边行礼,边闷闷道:“除了司马九,还能有谁。”
司马九?
长信侯怔了一怔,才反应景王曾为九皇子, 的确行九。
“先消消气。”
长信侯边带着云冉往里走,边安慰道:“殿下如何惹你生气了?与爹爹说说。若真是他不对,爹爹定然替你讨公道。”
云冉来的路上一肚子火,觉得司马璟简直是薄情寡义,世间第一负心汉。
可这会儿到了侯府,被长信侯这么一问,她冷静下来, 觉得自己那股子邪火有些莫名其妙——
司马璟是去江南办差,并非游玩,带家眷的确不妥。
且他不带就不带,她至于那般生气吗?还脑补那么多有的没的。
人, 甚至都不能共情半个时辰前的自己。
“冉冉?”
长信侯轻唤, 目露不解:“到底是怎么了?”
云冉也无法解释那股突如其来的情绪,只讪讪摸着鼻尖:“爹爹, 若是陛下派你去外地办差, 你会带阿娘一起去吗?”
长信侯:“看情况, 若是附近的差事,几日就回来,那没必要。若是远些的差事,一去经年, 应当会叫你阿娘一起。反□□中有你大嫂打理,你阿娘也能走得开。”
云冉:“若是去三月或是半年,譬如去江南巡查盐务?”
听到这里,长信侯还有什么不懂:“陛下派景王殿下去江南巡盐?”
云冉嗯了声,脚尖踢了下路边的小石子:“不久前才收到的圣旨。我想一起去,他不愿带我。”
长信侯哑然失笑:“就为这生气回来?”
云冉:“……”
好吧,冷静下来想想,是有点无理取闹。
但来都来了,现下叫她再回去,她也抹不开面子。
“我也想爹爹和阿娘了。”云冉望着长信侯,可怜兮兮:“爹爹不会赶我走吧?”
“怎么会!”
长信侯大手一摆:“你出嫁时我就说过,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有我和你阿娘的地方,永远都是你的家。”
云冉闻言心头温软,顿时更是什么火气都没了。
待回到椿萱堂,见到了郑氏,将事情原委又说了遍,云冉甚至怀疑司马璟会不会觉着她有病——
从前他莫名其妙生气时,她便觉着他有病。
如今回旋镖,正中眉心。
所以等大嫂和三嫂闻讯赶来,云冉绝口不提她回家的真实原因,只说她想爹娘了。
李婉容和钱似锦也没多想,毕竟前不久的上元节,小夫妻俩还甜甜蜜蜜如胶似漆。
待入了夜,一家同坐吃饭,云商还好心提醒云冉:“下次带景王一块儿回来吃饭吧,不然他一个人留在王府怪冷清的,咱家也不缺他一双筷子。”
云冉:“……”
不提还好,一提想到司马璟孤苦伶仃待在古木森森的深柳堂用饭,心下顿时更不是滋味。
连着碗里的红烧肉都不香了。
郑氏见状,往云商嘴里塞了个鸡爪子:“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景王如今有差事在身,忙得很,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是个不学无术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
云商一脸委屈地啃着鸡爪:“我这不是一片好心么,怎的又教训起我了。”
云冉心不在焉吃着红烧肉,注意力却始终放在屋外。
她隐隐约约期待着。
却又觉得自己不该期待。
那种前所未有过的矛盾情绪,叫她心烦意乱。
于是只吃了半碗饭,她就搁下筷子:“我吃好了,先回房歇息了,你们慢吃。”
郑氏惊愕:“就吃这么少吗?”
云冉挤出个难为情的笑:“身上不舒服,只想睡觉。”
郑氏也知女儿今日来了癸水,第一天总是最难熬的,于是理解点点头:“那快回去歇着吧,晚点我让人给你送碗红糖鸡蛋羹,喝了好睡觉。”
云冉笑着应下,与家里人告退,回了听夏轩。
听夏轩还保持着她出阁前的模样,典雅清丽,淡粉幔帐,彩蝶屏风,满满脂粉气。
云冉坐在床上,脑中却莫名想到除夕夜晚,司马璟陪自己一起回侯府。
那日夜里也是在这张床上,他抱着她,与她辞旧迎新,贺新禧安康。
也是那夜,他趁着她酒醉耍无赖,握着她的手乱来。
明明应该讨厌他,可为何……突然很想他。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
她定是与司马璟那狐狸精待得太久,被情爱色慾所腐蚀,方才满脑杂念,乱了道心。
云冉用力晃了晃脑袋,把那种不受控制的恼人思绪甩开,盘腿上床,打坐念经。
青菱端着红糖鸡蛋羹进来时,见自家小娘子一副专心致志的入定模样,顿时也不敢打扰,悄悄退下。
等半个时辰后,再次端着热乎乎的鸡蛋羹进来,小娘子已经倒在床上,抱着被子睡着了。
青菱:“……”
得,看来今夜这碗鸡蛋羹注定是无缘进入小娘子的肚子了。
云冉气血足,从十四岁初潮开始,从未痛经。
但癸水期间,难免畏寒,尤其是习惯了夜里有个暖烘烘的男人在被窝里,陡然变成一个人睡,这种冷热差距十分明显。
云冉在梦里都缩成了一团。
仿佛衣不蔽体地缩在风雪飘摇的小巷角落,冷得牙关都打颤。
忽然一条宽厚蓬松的狐毛大氅从天而降,严严实实将她整个裹住。
那舒服的触感、炽热的温度、雍雅的香气,无一处不叫她满意,她本能地抬起手,牢牢抱住那驱寒蔽体的大氅。
“好暖……”
她呢喃着,原本蹙起的眉眼也缓缓舒展。
借着透过淡粉幔帐的昏黄光线,司马璟低头看着那懒洋洋依偎在怀中的小姑娘,心下叹息。
她这样,叫他如何能放心。
*
翌日清晨,云冉迷迷糊糊一睁开眼,便见一片微敞的坚实胸膛。
肤色白皙,伤疤纵横,毫无美感可言,好在她已看习惯了。
如今看到这胸膛敞开,她第一反应是给他拉拉衣领,免得着凉。
只是刚拉第二下,云冉便意识到不对——
她不是回侯府了吗?
为何床上会多出一个人!
等她愕然抬起眼,不偏不倚,恰好对上男人投来的平静视线,他薄唇微启,连嗓音都透着几分刚醒来时的慵懒沙哑:“醒了?”
云冉:“?!”
司马璟:“一个晚上没见,就不认识了?”
云冉:“你你你……”
司马璟:“嗯,你夫君。”
他又逗她!云冉的惊讶也变成羞恼:“你怎么在这?”
问完这话,她意识到自己的腿还搭在男人身上,手也抱着那把窄劲细腰。
一时如碰到炭火般,连忙撤回,身子却被男人牢牢圈住,逃脱不得。
“昨夜你抱着我又是蹭又是贴的时候,可不是这般态度。”
司马璟肃色看她:“难道你打算始乱终弃?”
云冉:“谁始乱终弃了?你别胡说。”
司马璟:“你,云家五娘。”
云冉:“……”
“懒得与你胡说八道,你松开——”
云冉拿胳膊肘去撞他的胸膛:“我要起床。”
却听得男人吃痛闷哼。
她一惊:“我没用多大力,你…你别讹人啊。”
司马璟:“痛。”
难道撞到他的旧伤了?
云冉踌躇片刻,伸手去撩他的亵衣:“哪儿痛?”
司马璟没说话,只握住她的手,按在心口的位置。
云冉愣怔,待反应过来,脸颊倏地滚烫,一颗心更是狂跳。
“你又骗我,无赖。”
她要抽出手,却被握得更紧,头顶也响起男人磁沉好听的嗓音:“冉冉,别生气了。”
云冉的动作一顿,眼皮也缓缓垂下:“我没生气。”
司马璟:“真的?”
云冉此时也意识到这一切不是梦,虽然不知司马璟何时钻进她的被窝,但……
“我没生气了。”
她道:“昨日许是癸水来了,情绪不稳,方才失了态。后来我爹爹阿娘也与我说了,巡盐并非清闲差事,此去路途遥远,还得与各地官府打交道,琐事繁多,你怕是自顾都不暇,更别说照顾我。”
虽然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他照顾的。
难道过了半年富贵日子,就把前头十几年的苦都忘了?
后来还是大哥云仪说了句“天下之赋,盐利居半,陛下对景王当真是委以重任啊”,云冉更加意识到这个差事并没她想象的轻松——
凡事涉及钱利,必定一堆乱账。
从前还是个小道姑的时候,她就听扬州的百姓们骂过:“这些狗贪官,一个个吃得脑满肥肠,口袋里不知贪了多少银钱,还一天天的横行霸道作威作福,老天爷怎的不降一道雷劈死他们!”
虽然不知他们骂的具体是哪个官,但老话说得好,当官的就没有不贪的,云冉也跟着点头:“就是就是,劈死贪官。”
而司马璟即将要做的事,就是把两淮地区的财赋衙门都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盘一遍。
大哥云仪道:“这差事看起来简单,办起来难。倘若办好了,将是大功一件,若办不好……殿下是陛下的亲弟弟,大的责罚不至于,但光凭办差不力这一点,日后怕是再难得到重用。”
不日便要下场春闱的三哥云泽则是在心下记着“盐利”,猜测此次春闱怕是会出相关的考题。
总之,当官多年的父亲和长兄都那般说了,云冉再不敢小觑这差事。
“这是陛下委托你的第一个差事,也是你证明自己能力的好机会。”
云冉从他怀里坐起,一头丰茂乌发如绸缎般披散在牙白亵衣后,她垂眼看向床上躺着的男人,明净眉眼间满是平静与理解:“你安心去吧,不必顾及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司马璟眼底明显掠过一抹诧色。
来之前,他还以为要费些功夫与她说利弊、讲道理,方能将人哄好。
未曾想她反而宽慰他不必担忧,安心办差。
看着眼前天真纯然,但目光却无比清明坚定的小王妃,司马璟又对她多了一分新的认识。
她真的很好。
每当他觉得她已经够好时,她总能叫他知道,她还有更多的没被发现的优点。
这样好的她,来到他身边,成了他的妻子。
胸膛蓦得一阵激荡。
他抬手将人拉入怀中——
“司马九!?”
云冉都懵了,她与他说正经事呢,怎么突然又压着她亲!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你……咳……你冷静点。”
她被亲得上气不接下气,恍惚间只觉身旁的男人好似变成一头凶猛热情的狼狗,只知往人怀里乱扑乱咬,也不管人受不受得住:“我…我还来着癸水呢!你不许……唔!”
唇瓣又被堵住,剩下的话也被贪婪的吻给吞噬。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再呼吸到新鲜空气,云冉乌发凌乱,樱唇红肿,双眼迷离,气喘吁吁。
她身旁的司马璟也不好受。
看着小娘子被吻到失神涣散的娇媚模样,他喉头微滚两下,终是不忍再劳累她。
扯过被子替她盖好,他起身下床,披上外袍离去。
云冉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才稍稍偏过脸,见他进了净房,还有何不懂。
一时双颊更加酡红,想到方才激吻时腿侧不小心碰到的坚碩,她咬着唇,心下暗道,活该!
**
既已把矛盾说开,云冉也不好再叫爹娘为她这点小事担心,和司马璟在侯府用过一顿午膳后,便回了王府。
当天午后,户部也送来官服和官印。
至于何时去户部报道,传话太监道:“户部杨尚书说不急,擎等着王爷何时有空,过去点个卯便是。”
话里话外的小心恭维,足见户部对于这尊突然降临的“活阎王”有多敬畏。
但云冉想着既然已经接了这差事,便没必要再搞特殊待遇——
要不不做,要做就好好做,此乃处世为人的基本道德。
也不知司马璟是听进去她这话,还是怕她一直念叨,转过天他穿上官服,上了早朝。
虽已是正月新春,但冬日残寒未褪,晓雾漫过皇城,将朱漆宫阙晕成朦胧的剪影。
卯时三刻,官员们身着绣着禽鸟纹样的朝服,匆匆往麟德殿赶,行走间哈出的白气裹着寒意,刚腾起便被浓雾吞了去。
殿门还未开,长长的龙尾道上,年老些的官员裹紧貂裘,手笼在暖炉里仍不住搓着。年轻翰林的朝靴沾了霜,走在石板上打滑,得扶着同僚才稳当。
那寒冷潮湿的雾气钻进衣领,冻得人鼻尖发红,等待早朝的官员们或是低声寒暄,或是打着哈欠,强逼困意,或是盯着脚尖放空。
倏地,不知是谁突然惊呼一声,人群里也嗡嗡响起杂乱噪音。
正在武官队伍里打着哈欠的长信侯也循声看去,待看清那浓郁雾色里缓步走来的红袍郎君时,哈欠都给惊了回去。
这、这这这是见鬼了吗!
还是他没睡醒?
长信侯狠狠掐了一把大腿,定睛再看,那从半明半昧的天光之下缓步走来的男人,红袍革带,面如冠玉,可不就是他温柔体贴的好女婿,景王!
不单是长信侯,在场其他官员也都一副见了鬼的惊骇——
景王。
穿官袍的景王。
一大早来上朝的景王。
果真只要活得够久,什么都能见到。
司马璟自也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虽不喜,却不可避免。
既已决定入仕为官,日后还会面临更多的交际与来往,他得学着适应。
淡淡环顾一圈穿红着绿的官员,见他们大都是惊惧错愕、躲闪不及的神色,司马璟心里并无半分波动。
这么多年,习惯了。
刚想寻一处安静之地,便听得两道熟悉的招呼声响起:“殿下。”
掀眸看去,是长信侯和大郎云仪。
父子俩一文一武,一个穿紫袍,一个穿绿袍。
截然不同的装扮气质,却如出一辙的亲热笑容:“殿下穿官袍的样子可真精神。”
“冉冉一直说你穿红袍好看,果真如此。她瞧见殿下这样,定然也赞不绝口吧?”
像是阳光驱散潮湿的浓雾。
司马璟沉冷的眉宇也稍缓:“我出门时,她还在睡。”
长信侯父子点头:“也是,这么早,又这样冷,是得多睡会儿,多吃多睡长得高。”
司马璟:“……”
果真是一家人。
岳婿三人聊了起来,旁侧的官员们见状,忍不住窃窃私语。
“没想到景王真来上朝了?方才他走过来,我当真骇了一跳。”
“谁说不是呢。”
“不过瞧他与长信侯父子说话的样子,似乎并不像外头传得那般孤僻啊。”
“怎么说也是他的岳丈和舅兄,哪怕看在王妃的面上,也得客气些。咱们算是哪根葱,该不理照样不理。”
众人深以为然,一时只远远望着,绝不敢靠近半分。
待钟鼓声从雾深处传来,众人整冠敛容,踏着寒气鱼贯入殿。
“陛下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躬身,山呼震天。
文宣帝高坐龙椅,温声道:“众卿免礼。”
待众臣起身抬头,身边的秉笔太监附耳提醒:“陛下,景王殿下。”
文宣帝朝下望去,一眼就看到一众官员里那道最为挺拔修长、气质清贵的身影——
饶是前两届的探花郎站在不远处,都无法媲美他十分之一的灼灼风华。
只要他在的地方,他便是焦点中心。
众星捧月。
从前如此,现下……似乎依旧如此。
搭在龙椅扶手上的长指不禁攥紧,文宣帝沉沉缓了两口气,方才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
云冉醒来时,听青菱禀报司马璟上朝去了,还有些怪不适应。
不管转念一想,他去上朝,晚些还要去户部点卯,那她就有一整日的空闲时光了。
她当即从床上爬起,按照从前规律的作息,重拾晨练早课,用过早膳,陪着福豆儿玩了一会儿毛球,便坐在书桌前提笔研墨,列起司马璟出远门要带的行李。
还有三日,司马璟就要出远门了。
虽说他之前也去过遥远的北地,但江南与北地是截然不同的风景物候,作为一个江南长大的人,云冉在这点还是能给他提供不少的建议和协助。
列完清单,便是采购。
云冉忙的不亦乐乎,直到傍晚才大包小包的回府。
“这些,你们都抬去深柳堂交给常春总管,方便他统一整理。”
“这几包都送去湛露堂交给周嬷嬷,叫她登记入库。”
云冉朗声吩咐着下人,忙了一整日,喉咙都有些干了,正想着赶紧进屋子喝杯丁香饮子,才踏入院门,便见漫天霞光里,一人长身玉立,站于阶前。
灼灼红袍,眉目如玉。
霞光万道都比不过他的衣袍一角。
云冉呆住,喉咙更是发哑。
这世上怎么有人能把红色穿得如此好看,艳而不俗呢。
想不通。
但,爱看。
她定定看着那拾级而下的男人,直到他走到面前,沉雅的龙脑香伴随着晚风拂过她的面庞,她才回过神:“殿下,你回来了。”
司马璟看着她这副看呆的模样,薄唇微翘。
“这话该我说。”
他道:“你怎的这么晚才回来?”
云冉道:“我、我出去买东西了,把东市和西市都逛了一遍。”
司马璟早就知道,如今听她说,只淡淡嗯了声。
云冉见他不再出声,也一动不动,并无挪开的意思,不禁疑惑:“殿下还要出门吗?”
司马璟:“没有。”
云冉:“那你这是……”
司马璟黑眸轻眯,看着她:“你就没有什么话对我说?”
云冉:“说什么?”
司马璟:“……”
云冉:“……?”
四目相对了两息,见她双眼迷惘不似作伪,司马璟败下阵来。
他振袖抬臂,又不疾不徐转了一圈。
再次定步,他凝眸睇她:“现在呢。”
云冉仍是怔住。
直到司马璟冷笑一声,拂袖离去。
躲在一旁的常春赶紧给云冉使眼色,夸啊!您倒是夸啊!平日里不是很能夸的吗!
云冉恍然。
原来他方才是在开屏!
“殿下、殿下,你慢点——”
她忙捉起裙摆,快步追上:“方才风大我眯了眼,好看,特别好看!当真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给我迷得乐不思蜀、五迷三道,打今儿起,看晚霞嫌不够艳,赏繁花觉没灵气,殿下就是我心中第一等的人间绝色,永生永世,无人能比!”
“殿下,你开开门啊。”
“……这是我的院子啊。”
第74章
这日夜里, 云冉搜肠刮肚,把她毕生所学的赞美之词都说了一遍,司马璟方才停止“咬”她。
云冉一边拢着衣襟, 一边听着男人去净房的脚步声,很是不理解他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行为——
不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夸他,至于这么斤斤计较?
揉了揉遭罪的胸,在外奔波大半日的困倦很快袭来, 她沉沉睡去。
转过天的午后,云冉正在打包要带给师父师姐们的信件和礼物,太后派人请她入宫。
云冉心下猜测八成与司马璟下江南有关。
果不其然,到了寿康宫后殿的小花园喝过半盏雀舌,赵太后就放下杯盏,面带微笑地问:“阿璟对这差事可还满意?”
自从知道当年赵太后保大弃小,云冉再看太后的慈爱笑脸, 心里总不大得劲。
理智上,她能理解当时情况紧急,赵太后别无选择。
但情感上,她自然更偏向自家夫君。
现下见赵太后打听起司马璟的事, 云冉再不像从前那般毫无保留, 而是斟酌一阵才道:“殿下虽寡言少语,但办事沉稳缜密, 他既接下这门差事, 定会全力以赴, 不负君恩。”
完美回答。
云冉暗想,她可真是个天才。
殊不知这话落在赵太后的耳中,立即就瞧出这小儿媳多冒出的心眼子。
是阿璟与她说了什么?
还是,她自个儿打听到了什么?
兰桂曾经说过, 王妃年纪虽小,却聪慧通透。先前还曾打听过往年旧事,试图查清龃龉。
如今她既与阿璟圆了房,夜里耳鬓厮磨,难免会透一两句真心话……
赵太后倒不怕云冉知道当年的抉择。
她赵鸢行事,敢做便敢当。
哪怕时光倒流,再来一回,她依旧会选择救长子——
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
危机来临,壮士断腕,也得保留最有用的那条手腕,方能逆风翻盘,赢到最后。
“哀家原想叫他进礼部,担任此次春闱的考官。不巧你家三郎此次也要下场,为了避嫌,便作罢了。”
赵太后道:“江南巡盐一差是皇帝做主定下,说是历练一番,看看阿璟处世为官的能力。”
云冉不知赵太后与她说这些作甚,只乖巧点头:“殿下定会好好办差,不辜负母后与陛下的期望。”
赵太后见她装傻充愣打太极,话兴也寥寥,但夜里还想与小儿子一起吃顿饭,便也没叫云冉退下,转而聊起司马璟离京的行囊收拾得如何、随侍的下人有多少。
云冉如实告知,赵太后皱起柳眉:“一个婢女都没有?”
云冉道:“殿下身边一直都是太监伺候,从不用婢女的。”
奇怪,太后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
“从前是从前,如今他出远门,身旁怎能没个婢子伺候?”
赵太后见小儿媳还是一脸懵懂不解,抬手示意宫人退下,而后无奈看着她:“你如今也知人事了,应当明白男人身旁是缺不了女人的。与其叫他在外头带回那不知根底的,不如安排两个乖巧懂事好拿捏的,日后无论是留在府中给个身份,还是遣去别处,也都方便。”
云冉全然没想到太后口中的“伺候”,还包括床上的“伺候”。
一时心跳好似冻僵,没来由的寒意和难受从心脏弥漫到四肢百骸,叫她浑身僵硬,脚底板都发寒。
虽然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可她从未想过司马璟会有别的女人。
更别说如今她和他成了真夫妻,深切认识到阴阳交合是件多么亲密无间的事……
不行。
她不要。
她无法接受。
光是赵太后提起,每根汗毛都抗拒地竖起。
“冉冉?”
赵太后觑着小娘子骤然发青的表情,也知这事对女子而言并不好接受,但男人三妻四妾稀松平常,长子身边有皇后陪着,不愿另纳妃妾也就罢了,可小儿子即将离京多日,王妃又不跟着,可不就得找人伺候。
她可不想委屈了小儿子。
“身为王妃,得有容人之量。何况那些不过是伺候人的玩意儿,如何也越不过你的。”
为表宽慰,赵太后还拍了拍云冉的手背。
云冉指尖发颤,下意识想缩回——
她终于懂了司马璟的心情。
她现下也想逃出宫,一分一刻都不想与他们待在一块儿。
多待一刻,她好像也要变得古怪,变成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司马九,你在哪。
快带我走。
她在心里呼喊,好不容易熬到傍晚时分,外头终于响起宫人的通禀:“景王殿下驾到。”
看到回廊处那道红色官袍、疾步行来的颀长身影,云冉仿若看到救命稻草,眼睛霎时亮了。
“殿下。”
她站起身,几欲奔去,到底还是顾及场合,克制住了。
司马璟一从户部下值,便被寿康宫太监拦住,说是太后有请一道用晚膳。
他说没空。
太监似是早猜到,道:“王妃也在。”
他这才赶了过来。
没想到一进来,就看到自家王妃一脸期盼——
诚然,他喜欢看她满是期待的晶亮眼眸。
可今日她眼中的期盼,还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司马璟暂按心下疑虑,上前与赵太后行了礼。
赵太后虽没从云冉那里得到想要的答案,但见到一袭红袍、风华惊绝的小儿子,心情也好转不少。
“这身官服穿在阿璟身上,当真不错。”
赵太后夸道,看了眼天色:“你忙碌整日,定然饿了。”
她侧眸吩咐宫人:“传膳吧。”
宫人应声退下。
赵太后见着小俩口一晃眼就牵在一起的手,眉心微动,倒也没说什么,只起身往正殿去。
司马璟握着云冉的手,低声问:“她为难你了?”
云冉微怔,抬眼看向前头那道雍容华贵的背影,也压低了声音:“等回去再说吧。”
实则并不用等回去再说。
一场表面和谐的晚膳用罢,就如当初在宫宴赐婚一般,赵太后不由分说就点了两个宫女随他们一道回府。
美名其曰,路上照顾景王。
云冉看着那两个年轻美貌又娇羞无措的宫女,恍惚看到了当日宫宴上的自己。
这时,她才意识到当初的自己有多傻,竟觉得太后仁慈和蔼。
实则在太后眼里,压根就没把她当人来看——
她和这两个宫女一样,都是太后随意赏赐的“玩意儿”。
只不过她这个“玩意儿”更贵重些。
一个贵重的玩意儿。
再贵重,也不是人。
云冉想当人。
她看向司马璟。
司马璟捏捏她的手,给了她一个眼神,便与太后移步说话。
一时殿中,只剩下云冉和那两个宫女面面相觑。
那两个宫女对她又怕又敬,眼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云冉垂下眼,不想与她们对视。
内殿隐隐约约传来争吵声,不多时,司马璟面无表情走了出来,牵着云冉:“走吧。”
云冉能感受到他周身的冷戾,一时也不敢多问,只静静随他离去。
直到坐上出宫的马车,她长舒一口气,又一点点挪到司马璟的身旁:“殿下和太后吵架了?”
司马璟没立刻答,只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底的厌烦与戾气。
再次睁开眼,看着自家王妃满是担忧的莹白小脸,他抬手捏捏她的脸:“没事,习惯就好。”
云冉:“习惯……吵架?”
“早与你说过,宫里没一个好东西,你偏不信。”
司马璟扯唇,狭眸中噙着淡淡自嘲:“今日知道了?”
云冉愣了下,而后重重点头:“嗯!”
想到午后待在寿康宫的如坐针毡,她下意识靠在司马璟的怀中,抬手抱住:“殿下千万不要变成他们那样。”
看着缩在怀中的小姑娘,司马璟猜到她午后定然受了委屈,一时也将人揽紧,下颌抵着她的发顶:“下回宫里再传你,你就装病。”
“他们与你说的话,你一句都别听,也别信。”
“当他们是一群疯子就好。”
若是从前司马璟这般说,云冉定要说他不孝不悌、失礼无矩。
可这会儿,她深以为然,只觉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染缸,正常的人进去都要变得不正常。
这日睡前,云冉闲来无事,好奇问起司马璟和赵太后在内殿是如何吵的。
司马璟失笑。
他刻意避开她,便是不想叫她被那些剑拔弩张的戾气所影响。
她倒好,上赶着问。
“就是叫她少管闲事。”
司马璟闭上眼,懒声道:“放心,起码在我回京的这段时间,她不会再找你麻烦。”
云冉:“真的?”
司马璟嗯了声。
但云冉还是好奇司马璟与赵太后吵架的场景,不知天家的母子吵架,是否也像民间市井的母子吵架一般急赤白脸?
只是不等她再问,屁股就被不轻不重拍了下:“再不睡,我也不介意做点别的。”
云冉:“……”
禽兽,她还来着癸水呢。
但想到除了真枪实弹,他还有别的折腾法子,她还是识时务的闭上了眼:“睡,现在就睡。”
几个呼吸间,就安安稳稳打起了呼噜。
见她闭眼就睡,司马璟漆黑眸底也掠过一抹柔色。
只是想到宫里那些人,神色又很快冷下。
若有的选,他恨不能将她随时带在身边,一分一刻都不错眼。
但他也清楚那不现实。
如今能做的,便是养精蓄锐,拓展势力,方能与宫中抗衡,护住他想要守护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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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便到了司马璟离京的那日。
此次巡盐,他为主官,另有两位户部主事作为副手,随行还有一支三百人的禁军护卫。
云冉在灞桥相送,看到禁军队伍前的那个小头领时,一时觉得眼熟,并未想起。
还是她瞥了第二眼,司马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他名唤耿东,禁军指挥使,也是年初随杨家老夫妇来王府门前谢恩的十二军汉中的一位。”
“原来是他!我说怎的有些眼熟。”
云冉恍然笑道:“没想到这么巧,他竟然成了你的护卫领队。”
司马璟并未解释是他点名任命了耿东,只道:“是,很巧。”
既是认识的人,云冉还特地上前与耿东打了个招呼。
这个春节过去,长安谁人不知景王妃的贤德美名。
再次见到这位和气如云的王妃娘娘,耿东诚惶诚恐,忙不迭跪下。
云冉叫住他,莞尔笑道:“说来也是缘分,先前耿指挥使陪着杨家二老前来谢恩,足见你是一位仁义之士。现下景王即将远赴江南,途中免不了会遇上一些麻烦,届时还拜托耿指挥使多多照应,护好我家殿下。”
耿东一时更加惶恐,脑袋恨不得贴到地里:“王妃这话真是折煞属下了。”
“且不说您救了属下好兄弟唯一的血脉,是属下干爹干娘家的大恩人,便是属下职责所在,也定然义不容辞,护卫殿下周全!”
说到这,耿东还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与云冉道:“王妃放心,此去江南,属下定然叫殿下毫发无损,平平安安回来与您团聚。”
云冉闻言,心里也踏实不少:“那就多谢你了。”
交代完护卫队长,云冉还想与司马璟那两个同行的副官打声招呼,叫他们多体谅一下自家殿下的怪脾气——
只是还没过去,就被司马璟带回了马车。
“马上就要分开,你不多与我说话,净浪费口舌在旁人身上。”
司马璟单手撑着车壁,俯身看她:“云冉,你说你是不是没良心?”
云冉被他圈在车壁与胸膛之间,感受到那健硕身躯传来的热意,还有那灼灼炽热的目光,一颗心也扑通乱跳起来。
“你别冤枉我,我与旁人说话也是为着让他们照应你。”
云冉偏过脸,车厢里莫名升温的气氛,叫她莫名不敢与他对视。
说来也是不巧,圣旨给的五日期限,不多不少便是云冉一个癸水期。
自打做了夫妻,云冉深知司马璟在床上有多贪。
这回生生忍了五日不说,好不容易她癸水过去,他却要离开长安,一去还不知多久……
虽然今早起床时,被他按在床上亲了许久,但她明显感觉到男人的不满足。
譬如现下,车厢静谧无人,他看向她的视线却明显带着火。
灼灼热意,如有实质,几乎要将她的肌肤烫化。
“殿下,你坐过去点,咱俩再说说话。”
鸦黑的长睫轻颤了颤,云冉抬起手,试图推开那随时便能压下来的高大身躯:“你别靠这么近……”
细腕却被牢牢扼住。
男人的掌心也炽热,握得很牢。
云冉错愕,刚抬起头,男人的吻便落了下来。
“唔……”
云冉眼睛微微睁大,难以置信这人竟胆大到如此地步——
马车外头可有三百来号人呢!
一时间,紧张叫她白皙的脸庞涨得通红,她锤着男人的胸膛,试图唤起他的理智,却是两只手都被扼住,举过了头顶。
手臂被压在车壁,上半身自然而然地朝前弓去。
这姿势太过羞耻。
明明衣裳齐整,却有种被剥光了的错觉。
“司马……唔……别……”
唇瓣才将张开,就被攻略侵占。
这个吻太凶,比晨起那个还要凶,只吻得她头晕眼花,唇角都不觉淌着丝丝诞液。
待她再次呼吸到新鲜空气时,不知何时已被男人抱在腿上。
他一掌握着她的腰,一掌托着她的后脑勺,脸庞埋在她馨香柔軟的脖颈间,边细细亲着,边哑声呢喃:“每日都得想我,隔三日给我写一封信。”
“好好待在长安,不要去危险的地方,做危险的事……”
“若遇到麻烦或危险,便吹我给你的那个哨子,会有暗卫出现。”
“……听到了么?”
“唔……”
云冉被他弄得四肢发軟,现下听他这交代,半清醒半恍惚地抱着怀中的脑袋,小声道:“三天写一封信会不会太频繁了?五日……啊,别咬别咬,三日就三日,我写、我写就是!”
司马璟松开那雪口酥口,只拿高挺的鼻梁轻轻蹭过那新鲜留下的牙印,嗓音幽沉:“有时候,我真想把你这剖开,看看里头到底有没有心。”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叫她三日给他写一封信,她竟嫌频繁。
他没让她一日写三封已是体谅。
“我哪没有心了?你总是这样说。”
云冉垂下水光潋滟的明眸,很是不服:“难道我对你还不好吗?明明已经很喜欢你了,你却总说不喜欢。”
她真要冤死了。
司马璟听着她这委屈的嗔怪,心软又无奈,她和他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是,你喜欢我。”
他低头又亲了亲,方才抬手将那褪至肩头的碧色春衫拉上拢好,圈着她的手却舍不得松开,又深深看了怀中这张白里透红的娇靥好几眼:“记住,好好地等我回来。”
云冉见他语气变得正经,一时也顾不上计较他把她吻得乱七八糟,轻声应道:“你也是。”
“好好地办差,好好地回来。”
“嗯,一定。”
“……还有。”
云冉感受到那抵在身侧还未消退的触感,咬了咬唇,瞪圆眼睛看他:“你不许在外头拈花惹草,不许去烟花之地,更不许碰其他的小娘子!”
话落,却觉那触感却卷头重来般,更加明显。
云冉大惊的同时也大怒:“司马璟!若是你真的在外头有了别人,我就再也不理你……不对,我要与你和离,再也不喜欢你,再也不和你好了……”
司马璟只觉心口滚烫得厉害。
就连嗓音也变得又沉又哑:“你现下会介意了?”
云冉正为那腿边的反应而恼怒,觉着他或许是想到拈花惹草才越发兴奋,冷不丁听他这样一问,脑子还转不过弯:“什么?”
司马璟:“你之前从不介意。”
云冉:“……?”
她哪有不介意?
也不等她再问,车外传来常春的提醒声:“殿下,时辰不早了。”
车厢内旖旎的气氛霎时散去。
云冉记起正事,忙不迭从男人怀中坐起,一边从车厢抽屉里拿出小镜子,整理仪容。
见着那被吻得红肿的唇瓣,忍不住瞪了司马璟一眼:“都怪你。”
司马璟面不改色受了这一眼,胸间那阵因木头开花而泛起的欢喜仍在回荡。
沉沉缓了两口气,方才勉强压住。
他抬手遮住云冉的眼睛,再次在她唇瓣轻点一下——
“等我回来,再好好亲。”
话落,他掀帘下车。
云冉坐在车窗旁,看着那轻轻摇曳的宝蓝色车帘,一颗心也似在水波里晃啊晃。
再次回神,车外队伍已肃正待发。
想到自己红肿的唇瓣,云冉没再下车,而是掀起车帘一角朝外看。
春日的阳光明媚灿烂,那高坐在银灰骏马上的玄袍郎君,龙章凤姿,清贵如玉,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忽然侧眸看来。
遥遥相望,春光下,他薄唇轻翘。
云冉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出发——”
男人振臂,勒紧缰绳。
队伍齐声应和,井然有序朝前行进。
云冉看着那渐行渐远的队伍,一颗心也不知不觉地怅然、空寂,仿若缺了一块。
直到一同前来送行的云商打马过来,提醒道:“队伍已经走远了,冉冉,咱们也回吧。”
云冉方才颔首:“好。”
马车辚辚,云冉坐在车内,脑中却满满都是司马璟。
虽然早知会分别,可当分别真的来临,远比她想象中的要难受。
明明前一刻他还抱着她、亲着她,现下俩人却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为了杜绝一个人胡思乱想,马车回城后,云冉直接跟云商回了侯府。
家里人多热闹,免得她一人孤寂。
侯府女眷也知小夫妻刚分开,难免不舍,都赶来陪她说话解闷。
只是春日伊始,郑氏与李婉容都有许多事要忙,倒是怀孕养胎的钱似锦最闲——
春闱在即,为了让云泽安心备考,这半月云泽都住在前院书房,所以迎紫院就剩钱似锦一人住。
现下云冉要回侯府过渡几日,钱似锦盛邀小姑子陪她一起睡。
云冉欣然答应。
于是这日夜里,年纪相仿的姑嫂俩躺在一张床上,叽叽喳喳聊不亦乐乎。
但张家长李家短的聊到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司马璟。
“也不知道殿下现在走到哪了?”
“驿站他住得习惯、吃得习惯吗?”
“……从长安到江南那么远呢,想想都累。”
“不过江南可好玩了,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他这会儿去江南正是时候,届时那边蜂飞蝶舞,桃红柳绿,莺莺燕燕迷人眼……莺莺燕燕……”
“对了!他今日都没答应我不许沾花惹草,莺莺燕燕!”
云冉陡然想起这事,从床上惊坐起:“可恶,叫他打岔给我绕了过去。”
话落,却听得身旁传来自家三嫂的一声轻笑。
云冉蹙眉:“三嫂你怎么还笑呢。”
钱似锦也坐了起来:“我是笑,你这小木头终于开了情窍,都知道吃醋了。”
云冉:“吃醋?”
“是啊,这酸味,啧啧啧。”
钱似锦抬手在鼻尖扇了扇:“明日府中都不必买醋,直接从妹妹身上倒就好啦。”
云冉被说得不好意思:“我才没有吃醋。”
钱似锦:“若没吃醋,你又何必在意景王殿下在外头拈花惹草?”
云冉:“……这、这不是应该的吗。”
“这世上哪有什么应该的事?”
钱似锦掀开幔帐,让光透进来,笑着看她:“我的傻妹妹,因为你喜欢殿下,心里有他,才会吃醋呢。若不喜欢、不在意,管他在外头找十个八个,你照样好吃好喝,才不会大半夜还念叨。”
云冉:“喜欢?我是喜欢他啊,一直都喜欢。”
话说到这,云冉也趁这机会,将她与司马璟关于“喜欢”的分歧说了。
末了,她一脸不解:“我真搞不懂他,我起码与他说了有一千遍喜欢了,可他就是不信!今日也是,说什么我竟然会介意?那我肯定在意的呀!”
钱似锦听罢,捂着肚子哈哈笑了起来:“哎哟我的娘,你们俩可真有意思哈哈哈哈哈哈哈——”
“哎哟哎哟,不成了,不能笑了,笑得我肚子疼。”
到底还记着自己肚里揣了个娃娃,钱似锦做了几个深呼吸,方才平息笑意,再看小姑子一脸委屈的幽怨模样,忙拱手赔罪:“好了好了,我不笑了。”
“不过你和你家殿下说的喜欢,的确不是一回事。”
迎着云冉迷茫的目光,钱似锦敛容正色道:“景王殿下要的喜欢,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喜欢。”
“只属于他一人,独一无二的喜欢。”
“或者说,他想要你爱他。”
“很爱很爱,唯他一人。”
第75章
这日夜里, 钱似锦将她十岁就开始看话本戏曲总结出来的经验,加上无数生动形象的比方,终于叫云冉知晓了喜欢之间的不同。
且她也能确认, 她对司马璟并非普通的喜欢,而是三嫂所说的男女之情。
她对司马璟有情。
所以得知他过去,她为他心疼。看到他变得更好,她为他欢喜。
与他拥抱接吻, 她会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与他争执冷战,她会胸闷气短、食不知味。
听到太后要送她宫女,她会吃醋生气。
与他灞桥分别,她会思念不舍,牵肠挂肚……
情不知所起,蓦然回首,那人已悄然住进了她心间。
云冉悟了。
只可惜迟了一步, 司马璟已经离开。
“早知道我昨夜就该来与三嫂住,那我今日就能告诉他,我是喜欢他的!”
云冉扼腕,大为叹息。
钱似锦却是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好饭不怕晚, 等殿下回来再说也不迟。若你实在着急, 明日写信让人送去,他们如今走得还不算远, 快的话, 没准两日就能收到你的情意了。”
“倒也没那么急。”
云冉听出三嫂话中的调侃, 脸颊微烫:“而且这种话,还是亲口说比较好?”
“这倒也是。”
钱似锦点点头,又打了个哈欠,抱着被子躺下:“不行了, 真得睡了。要是叫你三哥知道我与你聊到这么晚,指不定要如何啰嗦我呢。”
云冉也知时辰不早了,乖乖躺下:“若是三哥说你,你就往我身上推。今日也多亏三嫂替我指点迷津,不然我还不知要与殿下糊里糊涂、鸡同鸭讲多久。”
钱似锦噗嗤笑出声:“哎哟我的好妹妹,可别再逗我笑了,我真受不住了。”
云冉:“……?”
她哪里逗她笑了?三嫂的笑点好奇怪。
却也没再说话,免得一开腔又没完没了地聊。
她熬个夜倒无所谓,三嫂肚子里还揣着娃娃呢。
许是解决了一直以来的困惑,又有钱似锦这么个暖烘烘的怀孕妇人睡在旁边,与司马璟分别的第一晚,云冉睡得还挺香。
翌日清晨醒来时,钱似锦抱着被子仍睡得香甜。
云冉知道怀孕妇人身子重,容易疲惫发懒,于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与迎紫院的婢子交代了两句,便径直回了她的听夏轩。
行至听夏轩门口,只见粉墙之上爬着一株迎春花。
和煦春光里,小小的鹅黄色花瓣在微风里轻轻摇曳,嫩绿色枝条也柔顺舒展,一派勃勃生机。
“春天真的来了啊。”
云冉看着那一株报春的花儿,心底也好似被阳光照耀,敞亮清透。
尽管郑氏等人一力挽留,云冉在长信侯府小住了七日,便搬回了景王府——
一来,春日伊始,王府也有不少庶务要打理。
二来,冰雪消融,气候回暖,柳仙苑里有些小蛇儿已经结束冬眠,开始活动。
司马璟平日里最宝贝他这些蛇儿们,将它们视作朋友孩子,如今他在外办差,她自然要替他看顾这些小东西。
三来,她和司马璟还有条小狗在王府。
据王府的太监传信,福豆儿这些日子天天摇着尾巴站在湛露堂的门口张望,小模样实在可怜极了。
作为养过狗的人,云冉哪听得这样的话,当即就命人收拾东西,回了王府。
三嫂钱似锦最是舍不得,拉着云冉道:“你得空再回来住啊。”
云冉失笑:“一定一定。”
稍顿:“不过春闱也就这些日子了,下次再回来,三嫂的床怕是得被三哥霸占得死死的,再没我的机会了。”
钱似锦登时也红了脸,锤她:“你这小妮子,还笑话起我来了。”
嬉笑间,云冉回了景王府。
看着熟悉的牌匾和府邸,心底莫名也涌起一种安稳的归属感——
原来不知不觉中,她也将景王府当做了家。
意识到这点,云冉垂下眼,轻笑了下。
身后的青菱见状,奇怪:“小娘子笑什么?”
“没什么。”
云冉摇了摇头,再次看那“敕造景王府”的匾额,漆黑眼眸一片明润笑意:“只是觉着挺奇妙的。”
青菱:“奇妙?”
云冉嗯了声:“明明去年刚嫁过来时,听到景王府三个字就如听到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可这会儿却觉着……很安定。”
她这样一说,青菱也觉出其中区别,轻声感慨:“可不是嘛,当初奴婢也怕得很,现下想想,都是自己吓自己。怎的就听外界那些鬼话,真觉得王府是个虎豹豺狼窝了?”
“三人成虎,流言可畏。”
云冉摇摇头,再看敞开的朱门,笑道:“走吧,回去看看福豆儿,小家伙这么多天没见,肯定急坏了。”
主仆俩一道往里去。
还没进湛露堂的大门,就听到清脆热情的小狗叫声:“汪汪汪!”
明媚阳光里,黄澄澄、胖乎乎的小奶狗迈着四条小短腿,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小家伙兴奋极了,跑到云冉腿边又是嗅又是蹭,又是欢喜地摇着尾巴转圈圈。
这股儿黏人劲儿,莫名叫云冉想到了司马璟。
尤其抱起毛绒绒的小家伙,它一个劲儿拿脑袋往她怀中蹭,又伸舌头去舔她的手背——
不愧是那人送的小狗,简直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
云冉抱着小狗,无奈笑道:“好了好了,乖宝儿,知道你想我了,今日给你多炖个大棒骨!”
福豆儿:“汪!”
就在一人一狗准备进屋,云冉发现院门那块匾额变了——
原本红底金字的匾额,变成了绿底墨字,其上“湛露堂”三字遒劲清绝、银钩铁画,赫然与柳仙苑门口那块匾额一个风格。
云冉惊喜:“什么时候换上的?”
门口早有小太监候着,就等着王妃娘娘开口问呢。
“回王妃,殿下离京那日就换上了。”
这小太监是常春认的干儿子,叫做常恩,十八九岁,眉清目秀,一脸机灵:“奴才干爹说,殿下这是想给娘娘一个惊喜呢。”
云冉的确挺惊喜。
她抱着福豆儿,仰头将那三个字又看了一遍,只觉比柳仙苑那几个字还要漂亮。
“这字画师傅是哪家铺子的?书法似是又精益了。”
云冉不懂书法,却慕才:“这字写得很好,你替我赏他十两银子。”
常恩错愕,仰头:“难道王妃不知这字乃是殿下亲笔所写?”
云冉:“……?”
常恩点头:“王府诸多院落里,唯有柳仙苑与湛露堂的匾额是殿下亲笔所写。”
就连景王自个儿住的深柳堂,都是最初的匾额对付着。
足见在景王心中,王妃和柳仙们比他自个儿还要重要。
“竟然是他自己写的字。”
云冉傻了眼,口中喃喃:“那他怎么都不告诉我……”
谦虚?还是想给个惊喜?亦或是,觉得不值一提?
不管了,反正这块新匾额,她很喜欢。
当日夜里,云冉就在寄给司马璟的书信里写下:「匾额已阅,甚是喜欢。等尔回来,赏香吻一枚。」
笔落此处,她突发奇想,还寻来胭脂抹唇,在信纸印下一个唇印。
看着那个红艳艳的小巧唇印,云冉很是满意。
又忍不住去想,司马璟收到这封信,看到这个唇印,会是什么反应?
他应当也很想她吧?
就像她想他一样。
司马璟收到这封信时,已是八日后。
彼时巡盐队伍已到济州,若水路通畅,再过十日,即可抵达扬州。
因着彼此的距离日渐遥远,收到信件的时间间隔也逐渐变长,从第一封信的三日,到第二封信的五日,再到如今的八日。
夜阑人静,明月高悬,他坐在驿站房间的窗边,拆开这第三封信。
依旧是歪歪斜斜鬼画符似的字,密密麻麻写了三页,这回信纸上却多了个嫣红色的唇印。
目光触及那一句“等尔回来,赏香吻一枚”,司马璟哑然失笑,脑中似乎同时想起那小姑娘清脆得意的嗓音。
视线再度落在那枚形状好看的唇印,思绪也被拉回之前的每一次接吻。
温软清甜,甘冽如泉,食髓知味。
喉头蓦得有些发哑,他捏着那印着吻痕的信纸,鼻间也好似盈满她身上的香气。
那没良心的傻子,明知羁旅遥遥,思念重重,却还故意引诱他。
难受。
只恨没有飞天遁地术,回到长安,将人揽在怀中,一亲芳泽。
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自食其力。
从箱笼里取出一条鹅黄色绣并蒂莲花的兜衣,一手拢着,另一只手细细摩挲着那抹唇印,想象着从中感受她的温度和气息。
冉冉。
他的王妃。
他的妻。
……
良久。
兰麝弥漫,□□点唇,尽数予了她。
***
二月初九,春和景明,桃杏灿烂,三年一届的春闱终于开始。
来自大江南北的俊秀人才齐聚长安,共赴这场读书人的盛宴。
云冉虽不是读书人,却也知自家三哥云泽的学问很是出众,出众到听说他参加科举,大家从不担心他考不上,而是猜测他是考状元,还是会凭借修竹之姿、如玉之貌,点作探花郎。
送考这一日,侯府上下都来了,就三嫂钱似锦没来。
明面上的理由是安心养胎,不便出门。
实际上的理由是:“怕招人恨。”
“哪怕我嫁了他两年,肚子里还揣着他的崽,你信不信外头还有一堆小娘子恨着我抢了她们的梦中檀郎、榜上佳婿?”
钱似锦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懒声哼道:“指不定还有那些丧心病狂的在背后咒我,盼着我出点什么事,她们好趁机上位,嫁来侯府做这三少夫人呢。”
云冉听得目瞪口呆:“不至于吧?”
“妹妹回来得晚,不知先前的事。”
钱似锦冷笑道:“你可知两年前那个端午,我不小心扑倒你三哥,众目睽睽之下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后,那些人骂得有多难听,什么狐狸精、不要脸都是轻的,更有甚者还跑去我家铺子骂,说我水性杨花、勾栏作派,想攀高枝想疯了……”
想到那阵子数不清的侮辱谩骂,钱似锦仍觉得噩梦一般。
“我爹都被气病了,家里那几个姨娘更是趁机落井下石,或是出主意把我随便远嫁了,或是叫我落发出家。我都准备收拾东西回蜀地了,这时,母亲和大嫂来我家府上提亲了。”
当时的钱似锦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侯府竟然来提亲了。
还是当家主母亲自上门,带着丰厚的聘礼,聘她为正妻。
不仅钱似锦,整个钱家都震惊了。
钱父更是当场病愈,红光满面地出去接待未来亲家,那股子热情巴结劲儿,就好似恨不得他自己穿着嫁衣上花轿。
钱似锦躲在屏风后都觉得脸红,只恨父亲怎的这般谄媚,这下好了,便是无心之失,也要被他这谄媚姿态坐实了攀高枝了。
“现下想想,大嫂一直对我有偏见,怕是也因那日见到我家里人的丑态……”
商户之家,又无主母,出来撑场子的“女主人”也是个姨娘。
真真难登大雅之堂。
落在世家出身的李婉容眼里,可不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偏偏清贵显赫的侯府三郎,要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实在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哪怕钱似锦生得明艳动人,又自有一派骄傲骨气,偏见一旦种下,再想纠正并非易事。
“婚事定下后,我家的体面虽是保住了,可我的名声却并无好转。外人只说侯府厚道仁义,哪怕明知是讹诈,却还是坦坦荡荡的给了一个商户女名分。我自然也知道,这门婚事的确是我高攀了,但……我也冤枉的很呐!”
钱似锦咬牙道:“你是不知,订婚后我每次出门,就跟做贼似的,生怕被人认出来。有两回我不小心露了脸,叫人认出,一群人围着我冷嘲热讽,当真是气死我了!”
“对了,还有那些爱慕你兄长的小娘子,竟还派人去我家后门泼狗血!”
云冉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过分?!”
“可不是嘛!”
钱似锦后来查到那小娘子府上,气不过,又惹不起,各种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最后干脆去国子监堵了云泽,要与他退婚。
“然后呢然后呢?”云冉睁大眼睛,满是期待。
“然后……”
钱似锦想到当日马车里她红着眼眶与云泽埋怨,云泽听罢,掏出帕子替她擦了眼睛,又一脸认真地与她说:“不退。”
她当时都愣住了,云泽道:“我知你心下委屈,但如今我一介白身,也无法许诺你太多。”
“但等你过门,我会好好待你。他日金榜题名,登堂拜相,我为你请封诰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不知钱娘子可愿给我这个机会?”
“哇!”
云冉听得双手托腮,一脸笑容:“没想到三哥瞧着清高孤傲,说起情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呢。”
钱似锦也红了脸,并不否认:“我当时可不就是被他那张嘴骗了。”
情窦初开的小娘子哪里受得住这番话,何况眼前之人芝兰玉树、如珪如璋,这样出众的郎君非但不嫌弃她的出身,还要予她妻位,请封诰命——
这谁能拒绝?
钱似锦当时像被馅饼砸中般晕晕乎乎,满脑子都在想,旁人爱说就说去吧,若是因着旁人的嘴,错过这样一个俊秀郎君,那才亏大发了!
事实证明,嫁给云泽,除了被骂、被嫉妒,其余皆是好处。
钱似锦毫不后悔,摸着微凸的肚子道:“不招人妒是庸才,正因为我先下手为强,抢了个香饽饽,旁人才那般嫉恨我。过阵子春闱放榜,妹妹可以去金榜下看看,啧,那捉婿盛况,堪比斗鸡,且激烈着呢。”
云冉也听说过长安有榜下捉婿的习俗,一时也生出几分好奇。
“那过几天三哥从考场里出来,三嫂会去接吗?”云冉问。
“不去。”
钱似锦道:“做人还是低调些为好,我在家等他回来也是一样的。”
云冉想想也是:“到时候我和四哥替嫂子去接。”
钱似锦笑笑:“那敢情好。你们替我把他看牢些,莫教人将他抢走了。”
姑嫂俩又说笑一阵,大嫂李婉容派人来请云冉,商量春日宴之事。
二月春好,长安城各大高门的宴会也如雨后春笋,一场接一场。
云冉也打算在景王府办一场春日宴,邀请世家官眷们前来,既能打破外人对景王府的刻板偏见,又能拓展人脉,扩大交际。
可她之前从未办过宴会,所以便趁着送三哥考试这日,顺便回家请教一下阿娘和大嫂。
郑氏和李婉容自是事无巨细,倾囊相授。
敲定好设宴日子后,李婉容还主动道:“那日一早我便去你府上,帮你打打下手。”
云冉闻言,简直感动得双眼冒星星:“大嫂,你可太好了!”
李婉容见小姑子这可爱模样,不禁失笑。
想与云仪再生个女儿的念头也愈发强烈。
云家人模样好,阿宗是个男娃都长得清秀标致,若生个女儿,像是小姑子一般玉雪聪明,那更是人生圆满。
景王府的春日宴定在了二月二十五。
在这之前,云冉也没闲着,一边广发请帖,筹备自家的宴会,一边积极参加别府的宴会,学习经验。
二月十七,春闱结束的前一日,云冉前往肃国公府赴宴。
这是云冉这个春天参加的第八场宴会,可谓是十分熟练了。
宴上的宾客们,她也认得七七八八。便是有不认识的,只要她多看一眼,主人家也会立刻与她介绍
——谁叫整个长安世家女眷里,她的品级最高呢。
不过肃国公府的宴会,她品级高,辈分却不高,见着肃国公夫人,也得客客气气喊一声“堂婶”。
这位堂婶很和善,肤白细腻,慈眉善目,见着云冉也十分亲切,就如寻常人家的亲戚一般,又是对她嘘寒问暖,又是问她一个人在王府中可还习惯。
云冉想到司马璟如今能入朝为官,也多亏了肃国公的举荐,于是对国公夫人的态度也十分敬爱,有问便有答。
一来二去,聊得十分投缘。
喝过一盏茶,国公夫人还带云冉去逛了府上的花园,也在花园里见到了这座府邸的主人——
司马璟的堂叔,肃国公。
“国公爷,这位便是景王妃了。”
国公夫人笑吟吟介绍着,手臂还挽着云冉:“您瞧,模样生得多好,与景王殿下简直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云冉与肃国公行了个小辈礼:“堂叔万福。”
肃国公上下打量她一番,颔首:“侄媳不必多礼。”
他打量云冉的同时,云冉也打量着他。
肃国公瞧着四十来许,作为出美人的司马氏族人,哪怕上了年纪,也是浓眉俊目,美髯文雅,气度不俗。
简单寒暄了两句,云冉正要告辞去别处,肃国公却指着凉亭中的棋局:“侄媳若是得空,与我手谈一局?”
云冉愣怔:“……我吗?”
肃国公颔首:“是。”
云冉讪讪:“说来惭愧,我长于乡野,不会下棋。”
肃国公微诧:“不会下棋?”
云冉知道对于世家贵女来说,琴棋书画是必备技艺,可她就是个野路子的“贵女”,真不会这些。
“嗯,我顶多就下下五子棋,围棋真不会,叫堂叔见笑了。”
未曾想下一刻,却见肃国公捋着美髯,道:“那就下五子棋吧。”
云冉:“……?”
她错愕抬眼,对上肃国公那双眼睛,恍然明白,下棋是假,有事是真。
略作思忖,她点头:“好吧。”
很快,棋盘清空,青烟袅袅,两人于亭中对座。
国公夫人很是体贴地去吩咐下人准备茶点,下人们也退至亭外十米处。
云冉执黑子——
许是司马璟经常穿玄色的缘故,黑白二子之间,她下意识选了黑。
“啪嗒”两声,各自落棋,肃国公也开了口,问起司马璟的近况。
云冉至今一共收到了三份回信,相比于她每次厚厚一沓,那人的回信却是言简意赅。
每次只说他到了哪,明天又会到哪,一切都好,叫她勿念。
实在无趣得很。
如今肃国公问起,云冉也只道:“殿下前日的来信说已经到了济州,一切顺利,再过半月就到扬州了。”
肃国公淡淡嗯了声,边落下棋子,边感慨道:“见到殿下重新振作,不再消沉,我心里也十分欣慰。想来先帝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
闻弦音而知雅意。
云冉眉心微动,看向对座的肃国公:“堂叔,我曾听说先帝驾崩之时,嘴里还念叨着我家殿下,可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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