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清晨。
天光像是被筛过一般,透过窗棂,在铺着大红鸳鸯戏水的地毯上, 投下斑驳光影。
明妩醒来时,身侧锦衾冰凉平整。
宋衍一夜未归。
她拥着锦被坐起,
视线掠过满室尚未撤去的喜庆装饰。赤色纱帐,案头双烛,被面上金线绣的并蒂莲……
两次了。
两次凤冠霞帔, 两次洞房花烛,皆是她独守空闺。
她轻轻摇头,甩去这莫名其妙的惆怅。
这本就是宋衍为帮她摆脱陆渊, 做的一场戏。又不是真的, 他没来新房这不是很正常?
更别说, 他是被陆渊故意支走的。
收敛好心神,她起身下床。
梳洗时, 温热巾帕敷上脸颊的瞬间, 昨夜种种不受控制地浮上来。
在她说出那句“放手”后,陆渊只是静静看了她片刻, 那双深邃黑沉的眸子里流转的,是她看不懂的东西。
他什么也没说, 转身离去。
这一次, 他应是……彻底放下了吧。
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收拾,动作放得极轻。
她们低垂着眼, 目光隐晦地掠过, 外侧那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床榻。悄悄窥探着这位新王妃的神色。
明妩端坐妆台前,菱花镜清晰地映出一张清丽面容。
五官精致,肤色白皙, 只是眉宇间透着一层淡淡的倦怠。
一位年纪稍长的侍女上前一步,双手奉上一封缄口的信,语气恭敬。
“王妃,王爷身边的长随昨夜送来的,因您已歇下,奴婢未敢惊扰。”
“王爷在您入府前便再三吩咐,侍奉您需比侍奉他更为尽心,不可有丝毫怠慢。”
明妩羽睫微抬,目光从镜中移开,落在那素白信封上。
她伸手接过,指尖触及纸张,微微带着些凉意。
展开信纸,宋衍的字迹跃然眼前。
不同于往日的从容端正,此刻笔墨间带着显而易见的匆忙,甚至显出几分少见的潦草。
信中寥寥数语,只说有紧急事务需离京数日。字里行间满是歉意,反复叮嘱她不必委屈求全。
万事以你为先,勿要勉强。
最后那句"等我",墨迹深重,力透纸背,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刻进纸张里。
昨日才经历了那般惊心动魄的变故,宋衍非但没有半分责怪,反而在仓促离去前,为她留下这样一句。
不必委屈自己。
说不触动,是假的。
明妩长到这般年岁,还是头一次有人这样明白地告诉她:
你可以将自己放在最先,不必勉强,不必隐忍。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等我”二字,那微微凹陷的墨痕,仿佛还带着落笔时的温度。
静默片刻后,她将信纸依着原痕仔细折好,俯身,将它妥帖地收进了妆匣的最底层。
她站起身,抬手拂了一下袖袍上不存在的灰尘,声音平静。
“更衣吧,去给太妃请安。”
既为王妃,这晨昏定省的礼数便不可废,尤其在经历了昨日那般风波之后。
她选了身藕荷色裙裾,色泽清雅合宜,既不失礼数,也不显张扬。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珍珠步摇,流苏轻摇,简约得体。
一切准备停当,她正欲出门。
“王妃留步。”
太妃身边的姜嬷嬷恰在此时出现在院门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
“太妃娘娘遣老奴来传话,娘娘今日身子有些乏,晨省便免了。王妃您,自行用膳便是。”
话音方落,院中空气微微一滞。
侍立的丫鬟们不约而同地垂下头,眼角的余光却都悄悄落在明妩身上。
明妩脚步微顿。
她垂下眼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这是在怨她吧。
怨她将这新婚搅得人仰马翻,让王府沦为笑谈,更连累宋衍在新婚当日便匆匆离京。
明妩只是极短暂地沉默了一瞬。
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有劳嬷嬷转告太妃娘娘,万请珍重玉体。”
没有辩解,亦无委屈。她只是微微颔首,转身往屋内走。
恰在这时,一缕晨光穿过檐角,斜斜地落在她身上。光线里细小的尘埃缓缓浮动,将她的侧影勾勒得格外清晰。
姜嬷嬷望着那道消失在帘幕后的身影,喉间那些预备好的规劝,竟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夫人。”
一声轻唤让明妩停下脚步。
她回身望去,只见春楠眼眶通红地立在院门外,手中紧紧攥着个青布包袱,正激动地望着她。
见到春楠眼眶通红地站在院子门口,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包袱,激动地看着她。
“春楠?!”
明妩又惊又喜,急忙迎上前。
“你怎么……”
“是相爷一早派人将奴婢接出府,直接送到了这里。”
春楠快步走近,声音哽咽。
“他还把这个给了奴婢。”
她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契书,小心翼翼地递到明妩面前。
正是春楠的卖身契。
明妩没有接,只是轻轻将契书推回春楠手中。
“你自己收好。从今日起,你就是自由身了。”
春楠的眼泪瞬间决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姐不要奴婢了吗?”
明妩正要俯身搀扶,院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穿透门廊:
“圣旨到——”
这声通报让院子里的丫鬟们纷纷抬起头,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连一向沉稳的姜嬷嬷也不由蹙起眉头,眼底掠过一丝不解。
这平白无故的,宫中怎会突然降旨?
王爷不在府中,即便接旨也该去太妃院中,怎会直奔这位刚进门的新王妃?
明妩正要踏入内室的脚步微顿。
她缓缓转身。
就见一个身着宫中内侍服的白面太监手持明黄卷轴,在一众侍卫的簇护下快步走进院中。
姜嬷嬷定睛一看,心头大惊。
这太监她曾陪太妃进宫时见过,正是御前总管太监郑公公。
传旨这种小事,何须他亲自前来?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她忽然想起一则宫中密闻,这郑公公当年是陆相一手提携起来的
郑公公的目光在院中逡巡一周,最终落在明妩身上,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
“明姑娘,”他刻意用了未出阁时的称呼,“请接旨吧。”
明妩稳步上前,在早已备好的蒲团前跪下。
郑保展开卷轴,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统御万方。兹有明氏嫡女明妩,温良敦厚,柔明毓德。今特收为义姐,册封为永宁长公主,赐住长公主府,食邑三千户。钦此——”
这道圣旨如惊雷在庭院中炸响。
姜嬷嬷倒吸一口凉气,丫鬟们更是目瞪口呆。
太监将圣旨递过,笑容满面。
“长公主殿下,快接旨吧。”
姜嬷嬷强压下心里的震惊,上前低声道。
“公公,王妃昨日方才大婚,今日便入宫受封,这于礼”
太监笑着打断。
“嬷嬷多虑了。”
“这可是天大的恩典。陛下仁德,怜惜永宁长公主孤苦,特意赐下封号。”
明妩垂下眼帘,双手高举过眉:“永宁接旨。”
郑公公将圣旨放入她手中时,忽然压低声音。
“长公主好福气,能得相爷如此痴心相待。”他指尖在圣旨上轻轻一点,“长公主可知,为这道旨意,相爷付出了什么?”
明妩握旨的手微微一颤,抬眸看去。
郑公公已直起身,脸上仍是那抹恰到好处的笑-
半个月后,皇宫大庆殿。
金砖铺就的地面光可鉴人,两侧蟠龙柱巍然矗立,直抵绘满祥云仙鹤的彩绘穹顶。
晨光透过高窗,在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衣冠济楚,垂首静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皇权特有的威压。
明妩身着繁复庄重的长公主朝服,一步步走在漫长的甬道上。
环佩轻响,在过分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她微垂着眼,依照礼制,准备向御座上的皇帝行礼。
然而下一秒,她的视线骤然定住了——
在御阶之上,龙椅之下,竟设有一张雕花大椅。那椅子上端坐着的身影,玄衣墨发,姿容清绝。
不是陆渊又是谁!
她虽没读过什么书,但她也知道,御阶之上代表着什么。
她一直知道陆渊权势滔天,坊间甚至流传皇帝不过是他手中傀儡。
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赤裸裸地感受到,他手中掌握着怎样的力量。
心跳猝然漏了一拍,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抵住掌心。
她迅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敛心神。
依着礼官的指引,转向御座,照着不久前才学的礼仪,缓缓屈膝下拜,姿态端庄无可挑剔。
“永宁,叩谢陛下天恩。”
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看了一眼站在陆渊。陆渊微微阖首,小皇帝这才对着仍维持着行礼姿态的明妩,抬了抬手。
“皇姐请起。”
礼毕,明妩依制正欲敛衽退至一旁。垂眸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瞄到御阶之上——
那道玄色身影竟缓缓站了起来。
只这一个动作,便瞬间攫住了满殿文武的呼吸。
殿内静得能听见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以及他玄色官靴踏在御阶金砖上的声音。
嗒。
嗒。
不疾不徐,一步一阶,沉稳地向下走来。
他全然未看龙椅上面色微变的小皇帝,更无视了两侧惊惧的文武百官。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自起身伊始,便如锁定了猎物的鹰隼,牢牢钉在了明妩身上。
明妩只觉得那脚步声仿佛踏在自己的心尖上。
她本能地想要后退,双足却像是被钉死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逼近。
他终于站定在她面前,距离近得她能看清他官服上精致的暗纹,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冷冽沉水香的气息。
将她牢牢笼罩住。
随即,他转身,面向御座,声音平稳如常。
“陛下,永宁长公主初归宗室,身份尊贵。然长公主府空虚,唯缺一位驸马都尉,相伴左右,以全规制,以安圣心。”
他略一停顿,侧首,目光落在明妩脸上,一字一句,响彻大殿。
“臣,陆渊,愿尚永宁长公主,恳请陛下成全。”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百官们连呼吸都停滞了。
谁不知道,这位永宁长公主半月前才嫁与宁王宋衍为正妃。
陆相先是请立长公主,如今竟又要自荐为驸马,这简直是将人伦纲常踩在脚下。
几个老臣气得胡须剧烈颤抖,面色涨红,却终究无人敢出言阻拦。
毕竟命只有一次,这煞神当年血洗临安的那一幕幕,他们这些老臣可都还历历在目。
在一片死寂中,明妩猛地抬起头。
“我不愿。”
三个字,让满朝文武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敢这般当众拂陆相面子的人,上一个的坟头草都已三尺高了。
几个站在前排的大臣不约而同地垂下头,恨不得将身子缩进官袍里。
他们甚至在心里为这位新鲜出炉的长公主想好了结局。
是身首异处,还是悄无声息地"病逝"。
然而,陆渊只是缓缓侧转身来。
他脸上不见丝毫怒意,反而唇角微微扬起。
“殿下既不愿下嫁。”
“那臣,愿入长公主府,做公主的……面首。”
“轰——!”
这一下,整个朝堂彻底炸开了锅。
面首?!
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陆丞相,竟当着天子与满朝文武的面,自请去做一个身份卑贱,供人玩乐的面首?!
疯了!真是疯了!
龙椅上的小皇帝惊得猛然站起。几个年迈的宗室老臣更是浑身发抖,几乎要晕厥过去。
惊呼声,抽气声,撞到东西摔倒的声音,此起彼伏。
整个大庆殿乱作一团,就像是沸水中被泼进了滚油。
明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她从未想过,一个人可以偏执疯狂到如此地步。
“陆相!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陆渊静静地看着她,柔声道:“臣很清楚。”-
从皇宫回来,陆渊也不管天下人怎么看他,就这样堂而皇之住进了长公主府。
是夜,氤氲水汽尚未散尽。
明妩披着寝衣从浴房走出,乌黑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腰际。她推开寝殿门的瞬间,脚步猛地顿住。
陆渊正斜倚在她的贵妃榻上,姿态闲适得像只假寐的豹。
月白宽袍松垮地覆在身上,领口肆意敞开着,露出大片玉白般的肌肤。
精致的锁骨在烛光下投出诱人的阴影。
往日束得齐整的青丝此刻尽数散落,如墨色瀑布铺满锦缎,几缕发丝垂落在他微敞的胸前。
最惑人的是那双眼睛。
在散乱青丝的掩映下,眸中幽深似古井,眼尾却微微上挑,氤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异。
他指尖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妆奁里那支珍珠步摇。
感受到她的注视,他缓缓掀起眼皮。
“阿妩,可还喜欢?”
步摇在他指尖悠悠转动,珍珠温润的光泽映进他幽深的眸底,恍若将漫天星子都揉碎在那片墨色里。
明妩不自觉地攥紧微湿的衣襟,只觉得那支步摇不是在他指间缠绕,而是在她心尖上轻轻挠动。
美色惑人。
她下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定了定神,刻意沉下嗓音。
“你怎么在这?”
陆渊自然听出了她声音里的不自然。
他早知道她喜欢他的脸。
从前他从不觉得这副皮相有什么特别,直到发现她总偷偷看他。当他突然抬眼,她就会慌乱地低下头,耳尖泛起可爱的粉色。
他唇角勾起,缓缓直起身,在贵妃榻上跪坐起来。
修长的手指搭在微敞的衣襟上,不紧不慢地将那件月白宽袍从肩头往下褪。
丝滑的衣料顺从地滑落,堆叠在腰间,露出线条优美的上半身。
烛光在他肌理分明的胸膛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每一处起伏都彰显着蓄势待发的力量。
“我是公主的面首,自然是要侍候公主的。”
“还是说”
他刻意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褪至腰间的衣料。
“公主更喜欢我主动些?”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珠帘晃动,宋衍的声音传进来。
“阿妩,我回来了。”
明妩尚未开口,陆渊的脸色已倏地阴沉下来。
他漫不经心地将褪至腰间的衣袍拢起,却在系带时故意放慢动作,让松垮的领口仍泄露出几分方才的风光。
宋衍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
“阿妩,我都听说了,我愿做你的驸马。”
陆渊忽然低笑出声,指尖轻轻勾开刚刚系好的衣带。
“阿妩,打发走他。”
明妩凝视着陆渊,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紧张。忽然间,突然想到云芷说过的一句话。
[凭什么男子就能三妻四妾,女子却必须从一而终?
未出阁时是父兄铺路的棋子,嫁作人妇后是相夫教子的傀儡。
难道女子生来就只配做他人手中的提线木偶么?]
仿佛有什么在脑海中破茧而出。
她走到他面前,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榻上的男人。
“相爷不是说,是本公主的面首么?难道都是假话,是哄骗我的?”
陆渊忙道:“自然是真的。”
"可相爷好像没有做面首的自觉呢。"
“本公主不久前才与宋衍成婚,他才是名正言顺的驸马。至于相爷——”
她故意拖长语调,指尖轻轻点在他心口。
“不过是个面首,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陆渊并没有明妩预料的,发怒。
他眸光一暗,突然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指。黑沉的双眸,如深渊般紧紧锁着她,低头轻吻她的指尖。
“殿下教训的是。那臣这个面首,现在可否好生服侍殿下?”
他的嗓音低沉像一坛陈年佳酿,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
……——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
正文就到这里哦。男主如何学着做面首,两个男人如何争宠上位,都放在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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