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意的吧?
沅愫深刻怀疑,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这些天脑子里面全是对方离开时落寞的背影。
夕阳将男生的影子拉得很长,直至消失在视线尽头。
沅愫在多数方面都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 还吃软不吃硬。
几天前来找他的那个被退学的可怜虫, 明显是来寻求同类慰藉的, 甚至或许还想帮助自己……
——然后, 我把一个找我寻求认同亦或是安全感的家伙给讽刺走了?
良心受到了谴责,沅愫辗转难眠,那几天眼下都带着淡淡的青黑。
同桌见状, 示意他把书垒高一点,小声问:“一会儿生物课你要不睡会儿?”
沅愫皮肤白,要是脸上有瑕疵就会很明显,此刻眼下青黛难掩,显出几分惹人生怜的疲态与脆弱。
他摇摇头, “不困。”
他座位靠边, 学校不大,教学楼就贴着学校围栏边儿, 一侧头就能看到校外的小卖部和打印店。
是以,沅愫随意朝窗外扫了一眼,就看到了某个眼熟身影。
而对方也似有所觉, 抬起了头,看到沅愫的瞬间,浓黑生冷的眉眼瞬间泛起了笑意——那个被退学的倒霉蛋。
沅愫:“?”
上课铃敲响,他收回视线,之后几节课,沅愫瞄窗外,发现那人都在。
高挑的男生就坐在不远处小卖部的椅子上, 手里拿着手机或者书,他会在店里消费,店铺老板没赶他走,但也不会搭理他。
接连几天都是如此,要是跟上课走神的沅愫对上视线,男生就对着沅愫笑。
内敛的欣喜,眼神明亮。
沅愫背后发凉,觉得很诡异,只能尽力无视对方。
他觉得这人估计就是个傻白甜,难怪学校让退学就退学,这种人,在学校的时候估计被周围人欺负得很惨。
一点点隐晦的怪异感觉在心底蔓延……同病相怜吗?
同桌本来在教科书上给例图人物增加造型,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声低低的“哼”,手中笔一顿。
她扫了眼身旁,却见沅愫单手撑着下颌,琥珀色的眼睛偏向窗外,另一只细白指尖夹着中性笔转动,这个动作保持了很久。
她好奇地探头瞧了一眼,视线所及,却空无一人。
周五,全校放假,沅愫没宿舍住了,他一般会去某个好心的餐馆老板家帮忙。上四个小时的中班,不算工钱,包饭,晚上可以住员工宿舍,沅愫会待那儿写作业睡觉。
但上周自己在那个餐厅帮忙的事被几个同校的傻缺知道了,跑到店里一番撒泼宣扬,老板虽然没说什么,但沅愫之后不打算去了。
在他思索坐巴车回几十公里外的福利院还是另想办法时,身旁忽然有人靠近。
男生深黑到透出几分暗蓝的眼眸微弯,心情很好的模样。他问:“你不回家吗?在这里站好久了。”
沅愫虽然之前在心里忏悔过几句,但此刻正心烦,开口时还是没忍住,语气有点冲,“你不是打听过了吗?不知道我什么情况?”
此话一出,对方瞬间像是只被训斥的大狗般,耷拉下了脑袋。
男生低声道:“抱歉,其实我是想找话题……如果你暂时没地方住的话,可以来我家。”
沅愫:“?”
他后退了两步。
对方看出了沅愫的警惕,又急忙补充解释:“已经很久没人愿意跟我说话了,他们都讨厌我,你那天跟我聊了会儿,虽然只有几句话,但我很开心。”
“我觉得,我们很投缘。”
“我也不觉得你会像他们那样歧视我。”
说完,男生带着几分笑意与希冀的眼神落在沅愫的脸上,真挚,赤忱。
莫名的压力和负罪感来了。
沅愫硬邦邦地开口:“……我不会跟同性恋住一起的。”
他说得直白,侧面拒绝了。
“好,我还有房子。”
对方回得迅速,满眼期待。
沅愫:“?”
……这是在显摆自己有钱?
十多分钟后,沅愫进了一间老小区的四楼屋子。两室一厅,不大,家具简约,很干净,墙面陈旧泛黄,残留着时光流逝的正常痕迹,比饭店住宿的条件好多了。
沅愫:“你家?”
他看得出来,这男生挺有钱的,估计家里条件不差,有可能就是那种脑残狗血剧里,父母双忙的缺爱大男孩,不然也不会天天蹲学校守自己。
对方果然摇头,“不是,这是租的。”
的确,看这房子条件也不像是这位少爷会住的。沅愫把书包往旧沙发一丢,打量了一圈,问:“一年多少?转租给我吧。”
最近宿舍住得沅愫很烦,同宿舍的另外五人之前孤立他,沅愫有的时候晚上要翻出去打工,前几天回寝的时候,他总觉得床单被子被人动过。
倒是没有像以前一样弄脏或是往上面泼水,但像是被人碰过,睡过。
沅愫意识到了什么,厌恶皱眉。他很介意,且膈应。
刚好,找个机会搬出来,学校的补助金很快就到了,还有资助人给的资料费……
男生听他要给房租,道:“一年一千。”
沅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又问:“多少。”
“……四千八。”
这小区虽老,但在镇上,又离学校近,价格便宜不到哪里去。
男生垂下眼皮,诚心又认真开口:“但我是转租,按理来说就应该便宜一点。”
沅愫蹙眉,他总有种对方在讨好自己的感觉,却找不到合理的原因。
难道以为自己跟他一样都是被全校欺负的可怜虫,所以想要伸出援手?
“三千八,没办法一次性给,一个月一个月的来,行吗?”沅愫抬头,掀起眼睫,看向对方。
盯着少年那根根分明的纤长睫羽,男生没有推三阻四,答应得很干脆,“好。”
背上债了,沅愫心里叹了口气,问:“你住哪儿?”
男生将钥匙交给沅愫,随后又拿出一把钥匙,走到门口,打开了旁边屋子的门,回道:“隔壁。”
沅愫:“……”
他知道,这人故意报低了房租,但自己目前没能力来死撑面子,他也不愿继续住寝室。
沅愫选择承了这人的情,就没办法像以前一样冷漠无视对方。
后来再在窗外看到不远处像个等待主人来牵狗绳的大狗一样的男生时,对上对方的笑容,沅愫也得点点头表示回应。
这人的父母似乎不太管他,被学校劝退了也没急着把他送进其他学校,估计以后能出去留学。
男生虽然条件优渥,但并没有想象中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他做得一手好菜,中午会带着饭盒来找后校门找沅愫。
沅愫第一次就表现出强烈的抗拒,他不肯接那份精心准备的饭盒,准确来说,他不喜欢接受无缘无故的好意。
少年不悦蹙眉,琥珀色的眼眸盯着对方,“我不想吃你做的饭,你下次别来了。”
男生霎时失落地垂下了眼,笑容消失,宽阔的肩线也垮了下去,嗓音微哑,“可我就一个人吃饭,家里空荡荡的,很冷情。就像是以前在食堂,同学们都会避免跟我坐一张桌子,我只能自己一人吃饭……你是不是也介意我是同性恋,所以不吃?”
一套丝滑小连招打下来,沅愫被堵得哑口无言。
男生厨艺很牛,难以想象这居然是个高中生能烧出来的菜,色香味俱全,硬菜也很拿得出手。
沅愫尝了一口之后,果断抛弃了学校的猪食一样的午餐。
到后来,每天的午饭变成了一天三顿,只要沅愫拒绝,对方就一脸焦虑,自我怀疑,摆出一副要驾鹤西去的架势。
再之后……
“这是我家里寄过来的,他们只是例行关心,我对其中好几种都过敏,水果时间久了容易坏,沅同学你不吃的话,就只能浪费了……”
“啊,家里人查我功课,我成绩有所下滑,我说我最近在教一个同学,他们才没有停我的生活费。沅愫你能配合我拍几段视频吗?我刚好跟你讲讲你卷子上的错题?”
“什么?小沅你以后不跟我一起吃宵夜了?是我做得太难吃了吗?哦,要出去打工啊……可我没有催你交房租啊。是,是我给你压力太大了吗?这么压榨一个高中生,显得我好恶毒……”
“你不能熬夜,本来高中压力就大,熬夜多身体不好,白天做白天的事,晚上就好好休息,每次看到你房间亮着灯,我都忍不住担心……你是不是害怕我会对你做什么?原来,我是同性恋这件事给你带来这么多困扰啊。”
“别跟同学打架,上次月考你不是说因为打架手疼才发挥失常的吗?愫愫,你的成绩要是再下滑,我家里人就要以为我根本没帮助同学,只是在找借口骗零花钱了。”
沅愫一个头两个大,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这人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了,不仅话多啰嗦,还特别喜欢管他,不准这不准那的,跟个老妈子似的。
但沅愫比较满意的一点是,他觉得他的邻居挺旺自己的。
因为自从认识对方后,那些以前爱找他麻烦的人全都倒了大霉,更准确说是血霉。
沅愫没深想,但随着出事的人越来越多,也有人推测跟他有关,沅愫站得直坐得端,根本带不怕。
一个学期下来,沅愫作息规律了,饮食健康了,甚至人都胖了些,清瘦的身上长了些肉,苍白郁丽的脸上透出了血气,原本身上存在的一些营养不良的特征也在渐渐消失。
他不是傻子,就算一开始以为对方有自己的理由,但当后来件件有利的事都落到自己头上时,他也该看出来了。
比起困惑与戒备,刚多的是一股微妙的情绪,在心口如涟漪般泛滥。
防御的底线慢慢地被侵蚀,抗拒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一切都如温水煮青蛙般,沅愫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两人的关系在时间流逝与平日相处中,越走越近。
好感与日俱增,不可避免。
一个陌生的、突如其来的人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融入了他的生活,和缓又强力地介入他的人生。
孤僻的沅愫与这人成为了朋友,甚至后来,发展成了男朋友。
……
时间回归现在。
室内昏暗,皎白的月光下,细密睫羽耷拉下来,琥珀色的瞳孔闪烁。
当然现在,是前男友了。
时隔两年,沅愫脑海中那层终年不散的朦胧雾气消失,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攥着男人手腕的手指骤然缩紧,寂静中,唯有青年略颤的呼吸,变得紊乱。
身形高大的男人侧身坐在沅愫的床边,侧脸被月光照得冷白,眸色极深,唇角噙着一抹温柔又难以捉摸的笑,月光般柔和。
但人骤然看见自己期盼已久的执念时,第一时间绝不会是欣喜,而是困惑与戒备。
沅愫恍惚了片刻,清透眼眸圆瞪,睫毛直颤,大脑都有片刻宕机。
——这,不是幻觉吧。
青年的视线不偏不移,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唇瓣,琥珀眼柔亮微冷。
他注视着这张脸,忽然蹙着眉哂笑,“这是你讨好我的手段吗?”
这张脸褪去了记忆中的青涩,眉眼深邃幽黑,与记忆中的面容吻合。
他语气柔而缓,低声询问:“那愫愫有被讨好到吗?”
男人倾身靠近,抬起泛着些细碎暗蓝光斑的漆黑眼眸,似在仰望青年。
“一点点。”
嫣红唇瓣轻抿,沅愫蹙着眉往后躲了躲。青年依旧吝啬,但却表现出了软化的迹象。
修长指尖抬起,食指指腹抵上水果刀并不锋锐的尖端,“可为什么还要拿刀抵着我的脖子?”
男人问,嗓音像仿若夜晚的风,独属于黑夜微凉的温柔。
两人之间保持着一段并不算安全的距离,近到甚至能彼此气息交融,氛围怪异。像朋友,却又不止于此;说是情侣,但沅愫的神情却透着一些生疏与试探。
凝滞的空气开始流动,却掺入了暧昧不清的情绪,屋内似蒸出了一种怪异的潮热,沅愫额角与脊背都渗出了细密的汗。
他有点不适应,却没表现出反感。
他抿唇,神情依旧透着几分怔忡与惘然,但细白指尖用力,仍没有要松手的意思,“我觉得你不像是能被水果刀威胁的……物种。”
沅愫直接挑明,无所畏惧。
一声轻笑,“是这样的。”
被微弱月光铺亮一角的昏暗房间里,男人双眸中藏匿着如深渊般的幽蓝之色,越发明亮,诡谲的暗光流泻而出,那张俊美的面容渗出了几分阴森森的鬼气,嗓音低沉悦耳。
“愫愫还是这么敏锐,聪明。”
这一句回答饱含夸赞,喜悦,以及一丝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男人这模样很像一个恨不能开个全球直播,告诉全世界自己孩子有多聪明的家长!
但很快,那点不受控制从心底冒出的甜蜜与柔软就僵住了。
青年松了抓着他手腕的手,细白的手指抬起,男人见状,下意识靠近,预想中微凉手指的抚摸并未落到脸上。
那只手继续下滑,男人呼吸窒了一瞬,瞳孔骤缩,下一刻,沅愫如细蛇般下滑的白皙手指停在了他的胸口,用力一推——
沅愫翻身下床,没找到拖鞋,赤足慢步走到了纱帘轻拂的窗边。
他背光,削肩纤薄,郁丽眉眼融入了黑暗之中,月色为青年的身形与发丝都描上了一层莹亮的微光。
意识到沅愫并没抱自己或者是吻自己的打算时,男人略失神地伸手摸了摸青年手刚触碰到的位置,仰头看来,面上浮现出了一种类似哀怨的神情。
沅愫瞧见,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心,语气讥诮:“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但你好像有心跳。”
空气静默了一瞬。
满意地捕捉到了对方瞬间的僵硬,沅愫继续道:“我之前也怀疑过自己得了精神病,以为你是个臆想出来的人物。”
“你符合心理医生描述的所有特征,温柔,好看,体贴,最重要的是,在我最落寞孤寂时出现,又在我愉悦安心时消失。”
“你当初的不辞而别,对我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青年斜靠在窗台边,细白指尖搭在台面上,他随意拨弄着一盆栽里的绿叶,睫毛低垂,雪颊边的漆黑发丝被风吹拂,语调漫不经心。
沅愫语气轻柔如细沙,话却似尖刀,锋锐地在男人心口游弋。
“你对我撒谎,隐瞒,还试图使用一些诡计来获取我的原谅。”
这些手段包括但不限于成为他上大学后的每一任约会对象、追求者们集体忘记沅愫这个人的存在、被【恶毒炮灰系统】绑定,进入位面、以及现在……利用用这张脸,博得同情分。
这家伙连人类都不是,说他聪明,他连如何获取原谅都不会,可说他蠢笨,又会在沅愫生气之前察觉到问题所在,并飞快改正。
例如此刻,男人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你很不高兴。”
他低声陈述,脸上刻意维持的、与当年如出一辙的无害笑容也缓慢收敛。
沅愫轻巧地点了点下颌,琥珀眼轻眨,“对,我讨厌你。”
此话一出,男人瞳孔骤缩,这片空间骤然爆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怪异声音,仿佛金属的扭曲摩擦声,令人牙酸,脊背发麻。
沅愫神色不变,静静注视着对方苍白的面色。
不仅是讨厌,坐在心理咨询室的那一刻,他甚至是恨的。
以往不过是独自一人,但当心理医生斟酌一番后,坚定地说出那句“他不存在”时。
狼狈,迷惘,自我怀疑,以及无力感如蛛网般,残忍地侵蚀了他的神经。
眉心紧拧,呼吸颤抖,沅愫想要看清男人面上的痛苦,可眼前却一片模糊。
直到温热的指腹抚上眼尾,青年猛然偏头躲开。
房间狭窄逼仄,但沅愫动作轻巧,他错身离开,走到了单人沙发边坐下,偏头回避视线,乌黑发丝滑落颊侧,遮挡住了他大半张脸。
青年嗓音染了些许哽咽的气声,闷声重复,“我讨厌你,不准碰我,在我点头之前,都跟我保持好距离。”
靠近的脚步声听话地顿住,沅愫揉了揉泛红的眼尾,随手将白净手背上的水渍擦了干净。
“你不诚实,也不诚心,装模做样,我讨厌你。”
第三次。
他连说了三次讨厌。
胸口的位置传来阵尖锐刺痛,男人体内胸腔的位置其实并不存在心脏,他却切身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诉的踏空感,仿佛下一瞬就会坠入万劫不复。
——要强制抹除他的记忆吗?但我当初亲手关闭删掉了这项权限。
——要再次模糊他的记忆吗?我们还有再重新开始的机会。
愫愫或许会很难接受新的感情,但他所拥有的并不仅仅是“造物”能力,还有无限的寿命,他有的是时间……
但沅愫不喜欢这样,他会很生气。
搭在窗台边的修长手指烦躁地敲击台面,高频且清脆,仿佛一款失了控的电子钟,男人垂首,瞳孔小幅度地高速颤抖着,俊美的面容不似真人,失去了情绪的修饰后,显出几分瘆人。
那类似于金属扭曲的刺耳声音再次响起,低弱,此起彼伏。
男人意识与念头都在疯狂警告,脑中仿佛有保守派和激进派在嘶声音争吵。
温和处理,沅愫或许根本不会原谅他,施行强制手段的话,只要不被沅愫发现,就是速度最快,收益最高的方法。
——但愫愫不喜欢。
除去心疼,还有不安,惶恐。他畏惧沅愫对自己释放的厌恶,不能接受青年的疏远。
缄默中,沅愫心底默数着,浓黑睫羽湿透粘连在一起,空间微妙的压缩声音与挤压感被他悉数捕捉。
琥珀色眼眸平静,沅愫感受着这份仿若在悬崖边缘摇摆的不安,以及男人身上另一种无法忽视的沉冷阴鸷,窗外干燥微凉的夜风也骤然掺杂上了雨水的湿气,月光被浓云遮掩,紫电涌动。
雷鸣沉闷传来,滚滚闷声笼罩大地。
——果然,温柔纯真都是装的。
沅愫掩下眼尾笑意,他抬起了眼眸,睫羽湿润,眉心蹙起,唇瓣轻颤:“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他深深叹了口气,像是一位无奈的老师,细而温软的嗓音轻缓,循循善诱。
青年微偏着头,注视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他仰着白皙精巧的下颌,乌黑发丝柔软地随风拂动,发丝勾缠在湿润眼尾,饱满细嫩的唇肉被咬得色泽越发红润。
他声音含着哭腔调的哑,轻声开口:“我有很多疑惑,我问,你得诚实地告诉我。”
沅愫细而软的嗓音透着前所未有的柔和,比水清,比沙软,酥麻地撩拨在耳廓,激起心湖的荡漾。
男人一怔,难以掩饰欣喜,走到单人沙发前,单膝跪地,主动握住了沅愫微凉的手,见人没抗拒,收拢手心。
漆黑眼眸明亮,男人回复的声音都变得有些飘忽,忙不迭地答应,“好,愫愫想知道什么……”
这个举动令沅愫心底愉悦了几分,他没甩开对方的手,也没回握,湿透睫羽低垂,笑意隐藏。
沅愫要他爱,要他痛苦,要他被牵着鼻子走,要他清醒地接受一切,并甘之如饴。
青年破涕为笑,眼尾扫了下窗外景色,楼高风大,湿润的风卷入室内,将桌上的书与抽纸吹得哗哗作响。
他问:“这里是我原来的世界吗?”
“不是。”
沅愫:“那是什么?”
视线落在对方的脸上,不避不闪,早有所料般。
见此,男人伸手,将沅愫被风吹乱的发丝捋到耳后,动作很轻,像是在避免触碰沅愫的肌肤,又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
“你可以认为这个跟先前的位面一样,我一比一复制了一个你原先的世界,不难的。”
最后三个字,低而轻缓,却透出几分邀功的意思。
和平年代,社会飞速发展,欣欣向荣,没有战争或大范围传播的疾病,也没有夸张可怖的天灾,能量足够,复制即可,运行起来所消耗的能量也不多。
他原本打算沅愫接受了自己再按照沅愫喜欢的形象,进入对方的世界,但很可惜,被识破了。
沅愫往自己怀里塞着个抱枕,垂眸瞧着几乎要趴自己大腿上的男人,淡定地问:“我先前那几个……位面都是你制造的?那跟我谈恋爱的人呢?”
那算谈恋爱吗?要名分没名分,要感情回应更是难如登天,就连接吻拥抱都是奢侈,少有的几次接吻甚至都是他死不要脸强吻上去的。
亲完就得吃嘴巴子。
“嗯,你喜欢那种?”男人大方承认,对沅愫话似乎并未感到任何惊讶。
沅愫快装不出委屈了,心底很痒,愉悦的情绪就像是被搅动的皂水时产生的泡泡,细密又丰富。
他想笑,抿了抿唇瓣压下弧度,继续问:“大一的时候,跟我约会的那些人,全都是你吧。”
想要触碰青年脸颊的大手僵住,对方安静了许久,随即点头,“是。”
沅愫回忆了一番,问:“你有多少张脸?”
男人眉眼深黑,深邃冷冽得几乎冷情凉薄。
可现在,他眼眶微微泛红,仿佛是一尊被世俗红尘沾染了的雕塑,嗓音低哑轻颤:“可以换到你喜欢为止。”
讨人欢心的答案。
狡猾。
沅愫眯了眯眼,他双手交叠,唇瓣绷出了一条微微发白的线。
青年略不满地挑了挑眉,反问:“我喜欢什么样的你不知道吗?”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毕竟有成功的案例在前,可等他再回到那个世界时,沅愫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并且开始怀疑他的存在是否真实。
他也不愿以一个人间蒸发的前男友身份回到沅愫身边。
于是他彻底改变容貌,成为沅愫的每一个理想型,跟他坐到了同一张餐桌上,共进晚餐,像是以前在中学时跟沅愫相处时一般。
可餐桌对面的青年只出现了短暂的怔忪,随后冷下面色,琥珀眼仔细又认真地凝视打量着他——没有怀念,唯有愈演愈烈的厌恶。
“你厌恶‘我’,不喜欢那些跟‘我’相像的‘我’。”
沅愫闻言,眸子一颤,像是明白了什么,心底涌出几分荒谬感。
他哑了好一会儿,干巴巴地开口:“所以,我后来进入位面是因为……”
“你把‘我’全都拒绝了,你似乎讨厌上了第一个‘我’。我想知道你现在喜欢什么样的人,于是安排你绑定了341。”
沅愫霎时失声,感到有几分好笑,完全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是如此!
男人抬眸,漆黑眼底翻涌的幽蓝光芒似浩瀚宇宙中旋转的星云。他与沅愫极近,这是个随时都能拥抱或亲吻的距离,但始终不敢贸然出手。
狭小的卧室内,男人低哑的嗓音在落针可闻的室内响起。
“我想要你喜欢我,像以前一样。”
沅愫的喜欢是隐晦的,吝啬的、难获取的,他并非羞于表达,只是担心受到伤害,干脆简单粗暴地将他人隔离在外。
他就像常年躲在干涸水道里的小猫崽,没有安全感,哪怕有人怀着好意靠近都会被狠狠呲一顿,断绝了危险的同时,隔绝了幸福。
沅愫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等考离了这里,他赚了钱,幸福自然而来就来。
可某一天,忽然有个人出现,也不怕抓伤,不由分说撬开水道钢板,絮絮叨叨将猫抱出来,洗澡,吹干,往猫嘴里塞食物,好吃好喝地供着。
等猫回过神,已经不好意思发脾气了。短短时间,被养得圆润健康,皮毛油光水滑,情绪也稳定了许多。
主动伸手将沅愫带出的人说喜欢他,跟他保证要跟他做一辈子的家人。
沅愫刚答应,对方就忽然在某个夜晚,彻底失踪,人间蒸发。
任何方式都找寻不到对方的踪迹,与他相关的人事物都以其他理由合理化,那时,沅愫隐约察觉到了这份诡异的异样。
青年闭了闭眼,眼皮滚烫,喉结不住地滚动,像是要将卡在喉咙里的哽咽吞咽进腹,沉闷的酸涩感在鼻腔蔓延。
那是沅愫第一次体会到被“遗弃”的滋味,哪怕在福利院无人收养,从未见过亲生父母,他都没有过那种感觉。
他不会轻易原谅伤害又欺骗了自己的人,但如果这个人是自己的初恋兼白月光呢?如果初恋当时另有苦衷呢?如果初恋在犯错后就立马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并费尽心思想要获得自己的原谅呢?
真的有那么讨厌他吗?
如果真的排斥,在察觉对方真实身份的那一刻,为什么比错愕更先一步涌上心头的是欣喜?
为什么要在公交站出声提示?又为什么现在还愿意坐下来跟这个笨拙的家伙平静地交谈?
答案显而易见。
沅愫没再说话,陷入了自我的苦恼之中。
男人清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他仰头,虽然外貌并不搭边,但总会令人幻视大狗,忠诚而温厚地靠在主人腿边,等待号令。
他清楚地知道沅愫喜欢的所有,要在沅愫动摇的时刻做到最好,第一次恋爱时外貌,性格,真诚地袒露。
男人哑声问:“有被原谅的机会吗?会一直一直讨厌我吗?”
不能耍花招,小心地触碰,试探,还有适时泛红的眼眶,苍白的面色会显得脆弱,让人不忍拒绝……
沅愫心很软,让他心软,再心软,然后剖出自己真心,争到爱人的心动。
这种“急功近利”几乎写在了脸上,沅愫轻笑一声,忍不住伸手,抚上了对方的脸颊。
掌心下的肌肤一颤,很快,沅愫就感到自己的掌心被填满。
说实话,这并不像是个暧昧的抚脸,反倒像是在揉宠物的脑袋,满足感被提升到了最大限度。
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感霎时一松,沅愫沉吟许久,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微怔。
诞生之初,他就没有固定的名字,只有代称,系统们称呼他为“先生”,但他知晓,沅愫想要并不是那个冷冰冰的代号。
他选择诚实回答:“我没有名字。”
沅愫微偏了偏头,他注视着对方,一些瞥见了两年前还略未脱去少年气的模样。
他出声提醒:“高二上学期初,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你是怎么给我做自我介绍的?”
男人一怔,莫名的,心脏的一角涌入了温度。
聒噪的蝉鸣裹着夏天独有的燥热,他太想见沅愫,所以进了这个世界。
温热微熏的风中,他背靠墙面,站在巷口,在管理局内可凭空铸就一个世界的沉敛“主神”此刻像个毛头小子,反复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直到旧巷深处的动静停止,熟悉的脚步声靠近……
他走出,算计得正好,纤瘦的少年没察觉,撞了个满怀,往后趔趄了好几步,他伸手拉住却被一把拍开。
——他比预想的瘦,面色有些苍白,郁丽眉眼透出几分憔悴,此刻神色防备……像是受了许多委屈。
沅愫防备心很强,之后一周后再见面,他为沅愫提供了房源,少年才后知后觉般,出声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好半晌,他礼貌地伸出手。
黑暗中,男人握着青年细白手指的手缓慢挪动,指尖滑入了沅愫的指缝间,交握,相扣。
手握在了一起,画面重叠,他轻声道:
“我叫序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