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三年春, 江南细雨缠绵,万物逢生。
雨后,城外的海棠花一夜之间张开花瓣, 挂满枝头。
“这是谁家种的海棠林?”不知情的路人驻足,惊叹竹墙后探出的春色。
“你是刚来京城的不知道, 这是赫将军三年前亲手为夫人栽下的海棠林,不过他们出关去了, 不在城中。”
三年前,赫连时拗不过乔菀, 等不及海棠花开, 二人便去了边关, 带了上万的古琴前往互市,如今古琴互市走上正轨, 赫连时再也不忍心她这么辛苦下去,好一顿劝说, 才终于把她带回京中休养。
舟车劳顿,还未到京城, 乔菀便靠在赫连时肩头昏沉睡去。
乔菀是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的,她揉了揉眼睛, 赫连时活动了下被压麻的手腕, 手背上隐隐有青筋冒起。
她下意识地将手覆在他手背上。
“莫不是心疾又”乔菀眸中慌乱, 一如她第一次见他心疾发作的样子。
“疼不疼?”她困意俱消, 伸手替他揉了许久。
马车外雨声绵绵,赫连时垂眸望着她, 心中柔软的塌陷下去一块。
“菀菀在, 我都不疼的,适才只是被压麻了。”
乔菀松了一口气, 如蒙大赦般抱住他腰身:“不是旧疾复发就好。”
赫连时握着她手腕,她脉搏跳的厉害。
“怎么忽然这样慌张?”他问。
“执安,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十多年前,将军府门前。
“这么小的姑娘,快冻死了怀中还抱着琴,既然是喜欢琴之人,那就收留她回琴馆吧。”
冬夜,一双精致的鞋停在乔菀面前,女子好听的声音传来,乔菀抬头,一位妆容得体的妇人看着她怀中紧抱的琴,朝她伸出手。
妇人的手很温暖,散发着淡淡的芦荟味儿,乔菀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上看见了神性。
下人们都叫她赫夫人。
赫夫人生的很美,端庄安静,总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可乔菀却不觉得她是这样的人,因为她弹的琴,分明声声泣血,天地共悲,道不尽相思。
乔菀从未见过赫将军。
那日,赫夫人生辰宴,等到宴席散尽,乔菀捏着自己做好的荷包想送给赫夫人做生辰礼,意外撞见哭得近乎失控的她。
“谁?”赫夫人慌乱地抹眼泪,强行装出一副无事的模样。
“承蒙夫人收留,我我想来给夫人送生辰礼,微薄之礼,还望夫人不嫌弃。”乔菀无措地站在原地,双手将荷包呈上,低着头,不敢看赫夫人那双泛红的眼睛。
“谢谢你,我很喜欢。”赫夫人没有怪罪乔菀撞破她的不堪,笑着收下了荷包。
“你跟我半年了吧?”赫夫人问。
乔菀乖乖地点头。
“你是个可信的,在京中又无背景,如今所能依靠的只有我了,能否听听我说说体己话。”
乔菀不敢拒绝,小跑去掩了房门,恭恭敬敬朝赫夫人行了一礼:“夫人请讲。”
赫夫人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再开口时,言语中已然带了浓浓的哭腔。
“这样的好日子,连你也知道疼我,惦记我,为我准备生辰礼,可我的夫君怎么就不懂呢,他在边关数载,连封书信都没有,你说,他是不是忘了我?忘了我们曾经的誓言?
我们的儿子,他与你一般大,可我的夫君不惦记我,也不惦记他的儿子。”
说到这,赫夫人笑得凄然,三杯烈酒下肚,继续道:“我的儿子,与我的夫君生的相像,我爱我的儿子,可我一见他,便想到一上战场就杳无音信的夫君,为何要让我一个人守在这里,我已经三月不敢见我儿了,可笑吧。
我的夫君几乎是我的全部,他”
乔菀拿了帕子为她拭泪,却发现她已经醉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临走之际,赫夫人忽然又清醒过来,喊住乔菀的名字:“乔菀,你今后抱着琴,去后院外头,弹我教你的那首《长相思》,我儿子怕黑,最喜欢听琴,你且替我去哄哄他。
记住,不要在他面前露脸,你们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少时的乔菀听不懂赫夫人最后一句话,只是照着她的话做。
府里规矩多,嬷嬷拿了一根绸子蒙住乔菀的眼睛七拐八拐才将她带到后院,她已懂事,明白男女有别,虽在后院,绸子摘下后,不敢乱瞥。
夜里,赫小将军从未出过那道门。
乔菀的琴艺一日日精进,《长相思》弹得越发出色,在琴馆中渐渐有了名头,竟有不少公子向她递来书信。
有一日,暴风骤雨,赫夫人派人在她琴里做了手脚,她没弹好琴,赫夫人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她训斥了一顿,骂她琴艺不佳,私下却夸赞她,城中无人能将这首曲子弹得比她更好了,连琴动天下的赫夫人也自愧不如。
琴馆外风雨交加,赫夫人看向乔菀的目光愈发怜悯,良久,乔菀才听见她叹息:“你的琴艺极好,人又生的貌美,但在京中不能展露头角,因着你的身份,你的过去,没有人会真正看重你,不是我不托举你,只是我没有能力护着你,枪打出头鸟,凭借一点才艺,你只会成为达官贵人间相互交换的妾室,还有诸位才女的嫉恨,你心性善良,敌不过旁人心机。
京中繁华迷人眼,我能做的只有收留你,再把你往高处送,我怕害了你。”
乔菀慌忙跪下,冲她磕了三个头:“乔菀能蒙夫人收留,已是上辈子修来的大恩德,不敢肖想其他,只求安安分分过好余生,乔菀愿意只在琴馆做一个安分的端水丫头,为夫人分忧。”
说完这话,赫夫人不再看她,目光定定地透过窗外瞧着将军府的方向,她依旧不想回府,唯恐睹物思人,可她躲在他送的琴馆里,又何尝不是一种睹物思人呢?
“乔菀,今夜风雨大,你又生来体寒,就不用去将军府弹琴了。”
是夜,乔菀却彻底失了眠,在榻上辗转反侧,屋外雨珠拍打芭蕉叶,如根根尖刺扎在她心口。
赫夫人待她好,为她思虑周全,她理当尽数回报,她能做的不多,今夜雷声阵阵,赫小将军又怕黑,她不能忘恩负义。
下床穿鞋袜的那一刻,她已经全然忘了自己体寒不能遇冷,也浑然忘记了,她也是一个怕黑怕打雷的小女孩。
她打着伞,孤身一人背着琴走到了将军府。
她今夜来迟了,陈嬷嬷早早睡下,没人带她去后院,府中幽道复杂,她又不识路,只好拿了丝带将自己眼睛蒙上,照着记忆中的感觉一步步走到后院。
鬼使神差般,她居然真的到了。
往日里漆黑的屋内,一支蜡烛飘零地燃着。
一门之隔,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顾不上淋湿的衣裙,她立马架起古琴,拨弄琴弦。
一遍结束,里面的哭声骤然停歇,少年稚嫩的声音显得小心翼翼:“娘?只有娘的《长相思》才可以弹的这么好。”
乔菀不语。
许是雷雨太大,整座将军府无人注意到后院的角落,赫连时悄悄将门开了一道缝隙。
乔菀慌忙用面巾挡住了自己的脸。
少年的眼青涩,却带了几分猩红的狠厉。惊雷落下,白光乍现,他将她一双眸子记得分明。
“是你。”他收住哭腔,冷冰冰开口。
乔菀微微颔首,不敢与他对视,低眸犹豫着要不要行礼。
“再弹一遍吧。”赫连时在她身边抱膝坐下,闭眼。
乔菀抚琴,目光落到身旁少年搭在膝盖的手背上,道道疤痕在闪电下显得格外狰狞,上面有剑伤,还有刀划过的痕迹,还有一道新鲜的牙印子。
想必他一定是忍了很久,如果她今夜没来,他是不是要一个人熬。
她偷偷打量他,却不料他忽然抬头,目光猛然与他交错,她急地偏回头去。
赫连时再次将她的眸子印在脑海里。
看着她在琴弦上翻飞的手,他萌生出了一种想要诉苦的心情,他想告诉她,好久没有人肯好好陪他了,还想告诉她,他的爹和娘原本感情很好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家中争吵不断,爹杳无音信,娘睹物思人,连带他也不要了。
他想开口,想起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忽然又怕惊扰了她眼底的干净。
罢了,不要吓跑她。
她的《长相思》比娘的还好听,对他也好,最独特的是,有她的琴音在身侧,手也不那么疼了,心好似被化开了,她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的衣服来时被雨打湿了,他起身回屋拿了一件自己的外裳给她。
二人话都不多,靠在廊下睡去又被雷声数次惊醒,她不厌其烦,他醒一次,她便弹一遍,弹好了她也合眼睡去。
临近天明时,她自觉换回了自己已经干透的衣裳,与他辞别。
赫连时拉住她衣角,想问问她的姓名,却被她礼貌又疏离的话堵回去。
“夫人命我,不得与您相见,夜里之事,皆为虚妄。”
风扬起她掩面的巾帕,他看的不真切,却也不愿意为难她,颔首放她离去。
她关心他手上的疤痕,碍于身份不能多问,于是加了每日为他抚琴的时间,能多陪陪他也好。
再后来,赫夫人殉夫,赫连时替父从征,琴馆被遣散,赫连时再也寻不见乔菀。
可她的每一道琴声早就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里,边关苦寒,他无数次吹箫,只为合上记忆里那道琴音。
那箫声含了他数十年的思念和深情,自然与她的琴音浑然天成。
高山流水,如遇知己,所以乔菀后来才会对他的箫声一见钟情。
她的琴声,他从来都不会听错,在檀香楼那日,他早已动了情。
“执安后来一个人去了边关,是不是过得很清苦?心疾有没有时常发作?”乔菀问他。
“后来,我在边关很想你。”赫连时眼尾微红,声音已然沙哑。
乔菀微愣,原来,原来,原来那时候,他们就产生了羁绊。
“后来我在边关发现了上千封我爹写给我娘的书信,至于为什么没有寄到京中,是魏家以儿女情长耽误军情的借口,截断了所有信件。”
这话赫连时说的淡然,乔菀的心却无名一紧,所以他的心疾和失眠症是在边关彻底爆发的。
“执安莫哭,今后我会与你不离不弃。”
赫连时自是不会再像儿时哭得那样狼狈,他定定地与面前的女子对视,望着她怜惜的眼,还未言语,一滴清泪便从眼眶中悄然滑落。
坠到她摊开的手心。
“菀菀,你对我的爱,是我心疾最好的解药。”
乔菀紧紧靠着他:“执安今后永远都不是一个人了,春季我为你抚琴,夏季我给你做寒瓜汁,秋季我们可以一道去折银杏,冬季我再为你做梅花糕,天下太平,我们就去游历四方,若有纷争,我便与你一道上战场,没有人可以将我们分开。”
“那我便生生世世守着菀菀,护着菀菀,给菀菀吹箫听。”
“好,一言为定。”两只小指勾在一起,拇指盖了个戳。
“到海棠林了。”赫连时撑开青色油纸伞,牵着乔菀下马车。
竹门打开,映入乔菀眼帘的是漫天的海棠。
林中的每一棵海棠树,都是赫连时三年前一棵棵种下的,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心形。
“在枫叶城的时候,我就想为你种了。”赫连时温润地笑着,替她拎起曳地的裙摆,带她走至林中亭子。
亭下风铃轻摇,海棠花瓣片片掉落,箫声缠着琴音,求生生世世长相思,长相守,长相爱,长相宁。
一曲《长相思》毕,乔菀起身,步步靠近握着箫的赫连时,迎上他深情的凝视,将箫从他唇边移开,踮脚吻上他温润的唇。
她爱他,要与他共赴余生,共赏四季,她要他年年岁岁为她折最鲜艳的海棠戴在鬓间,要他亲手为她点每一日的花钿,描千秋万载的眉,要他眼里日复一日的缱绻爱意,要他的关切和心疼,要他生生世世的爱护和托举。
而她,要为他抚尽琴思,直到银丝落头,白雪不弃。
她是他的常青藤,是琴瑟和鸣的爱妻。
执箫菀琴,白首不离。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