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他大约七八岁的年纪，踮着脚尖伸手去擦母后脸上的泪，“母后不哭，不哭，北儿以后都乖乖的，不会再让母后生气了……”
小凤御北小心翼翼地看着娘亲的脸色，一定是他今日没有好好上学堂，反而偷溜出宫去玩的事被师傅告状了。
其实以往这样的事也不少，小凤御北是兄弟几人中最是聪慧的，但师傅讲课堂总要顾及着所有人，所以对太子殿下的偶尔顽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那日所学的内容，凤御北前一日就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还学以致用地答了父皇的问题，因此他溜出去的时候格外理直气壮，到日暮回宫时候才有了一点点的恐惧。
直到他晚膳后来给母后请安，母后抱着他一言不发地就哭成了泪人，凤御北此时才是真的慌了神。
可无论他怎么安慰，母后都一言不发，只一味死死抱着他落泪，小凤御北几乎要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母后，疼，北儿疼……”
“对不起，对不起，母后对不起你。”母后此时才如梦初醒地松开他，又定定看着凤御北的脸，像是要牢牢刻在眼底、记在心里。
凤御北不知道那时候母后为什么要道歉。
他只知道，自那日后，原本疼宠他的父皇渐渐待他疏远，连带着也开始冷落母后。
凤御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父皇厌弃他不学无术才会如此，反正自那日起，太子殿下就成了整个学堂中最是用功努力之人。
如果自己优秀一点，或许母后就不必整日郁郁寡欢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凤御北都是如此认为的。
直到他某日下学堂后，见到那具悬在圣凤殿寝宫房梁上的尸体。
那是凤御北第一次见到死人。
僵直的，冷硬的。
凤御北已经很多年没有梦到过母后死亡那日的场景了，此时梦中再见，又仿佛回到了那个寒意彻骨的下午。
仿佛在缓缓坠入冰窟般，应有数根冰锥直直钉入体内，让他不得不挺立在那儿，一眨不眨眼地看着这幅骇人的恐怖场景。
“别怕。”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语调里带着笑意，将他轻柔地从冰窟中托举起来，放到鹅绒般温暖的云上。
凤御北隐约感受到熟悉的味道，想要睁开眼，却被一双温暖的大掌盖在眼睑上，“睡吧。”
一声低缓的催眠般的安抚过后，他便不自觉地陷入沉眠。
翌日清晨
绵绵细雨打在廊檐下的铜铃上，几道嘀嗒声过后，忽然便转成了瓢泼大雨。
凤御北已经醒来有一阵了，吩咐过王公公今日罢朝后就独自靠在软榻上，望着窗外大雨，不知在想些什么。
“陛下，奴才给您传膳吧。”王公公小心地试探，看着凤御北的目光中带着明显的心疼。
说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如今他年纪愈发大了，自小看着长大的陛下，在王公公眼中愈发就像亲生孩子一样。
这些日子，除去裴首辅在侧的那几日，凤御北有说有笑地像个活人，其余时候要么是不要命一样地把自己埋在奏折中，要么就是同现在一样的呆然模样，总觉得少了几分生气。
王公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也没那个资格去询问询陛下的心事，只能揣测着做些小事，以求能让凤御北高兴一些。
“嗯。”凤御北无意识地答应一声，其实他根本没听清王公公说了什么。
他记得，母后下葬那日也是这样的大雨，他不顾父皇的阻挠，跟着送葬陵寝的队伍走了很久很久。
布好菜色，王公公扶着凤御北走到桌前坐下，将拂尘交给身后的小太监，亲自上手给陛下碗中夹了片蜜枣糕。
“我记得，这是母后爱的点心。”凤御北突然出声。
王公公的呼吸顿然一停，他就说为何陛下近日总是心情低落，再过几日就该是先帝皇后的祭日了。
“陛下……”王公公想要劝慰几句，却不知该从何开口。别人也许不知道，他却是当年亲眼见证了先帝皇后吊死在陛下眼前的情景，十来岁的孩子几乎瞬间就离了魂。
后来，先帝足足请了数位大师整夜诵经祈福，才堪堪将小陛下的魂唤回来。
再后来，先帝在位时就不许任何人在陛下的面前提起皇后。
直到凤御北登基祭祀宗庙，王公公看他神色正常，以为这么多年陛下总算走出来了，没想到今日又出现了如此情形。
“备轿，去华云寺。”凤御北没吃两口就搁下筷子。
华云寺，供奉凤氏宗祠灵位的地方。
若是往日，王公公肯定要阻拦几句，眼看雨越下越大，华云寺又在京郊山上，为了凤御北的龙体肯定是不宜出门，但看着陛下的神色，王公公实在不忍心多说一句，哎了一声就领命下去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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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您突然来公司，是出了什么事吗？”
裴拜野刚开完会回到办公室，就听秘书说夫人在办公室等他。
裴夫人早些年还是公司的二把手，自从裴拜野能独当一面后，就渐渐把手中权力放给了孩子，已然退居二线多年，此时突然造访，裴拜野以为是董事会那边出了什么大事。
难得和老公度结婚三十三周年蜜月的间隙，有空关心一下自己的儿子。
裴夫人看着裴拜野脸上的疲惫神色十分心疼，犹豫着该不该说出口，但又想到此事事关儿子的终生幸福，咬了咬牙还是选择开口。
“儿子，你知不知道隔壁市的那个云华寺？”
裴拜野的目光从文件上移开，点点头嗯了一声。
云华寺这座庙已经建了许多年，有不少考古的、历史的、建筑的、美术的等等各行各业的专家都曾专程来做过考察，不过回去后基本就没了下文，只说是很老的一处古建筑。
本来这寺庙也就算个旅游景点，编个背景小故事宣传宣传，忽悠着外地游客过去看看。
直到前段时间，有几个博主在庙里求了段姻缘。据博主描述，她在树上挂了姻缘签没多久后，多年不联系的白月光突然在某日旅行时擦肩遇见，二人火速坠入爱河，并喜结连理，婚后问过才知晓，原来彼此都是双方这许多年来唯一的心动。
此贴一发出，瞬间炸出许多相似经历的网友，纷纷表示都曾在云华寺求过姻缘，而且去别处找大师算过，此庙中所求所遇到的都是正缘。
此后，云华寺的香火客便络绎不绝。
不过，在裴拜野看来，这不过是市场的营销手段罢了，且这手段过于浅显，于公司宣发部门而言几乎没什么借鉴作用，所以他在刷到相关新闻后并没有深入了解的想法。
“哎呀，谁和你谈工作了？”眼看儿子一两句话又拐到工作上，裴夫人又急又气，“我是说，你知不知道云华寺求姻缘灵验得很？”
裴拜野苦笑一声，无奈道，“妈，这种营销您怎么也信了？”
“不是哦。”裴夫人信誓旦旦，一把抽走裴拜野手中的文件，卷成纸筒敲在裴拜野脑门上，“你看看你，啊？同龄人的孩子人家最差的也都结婚了，甚至你陈阿姨家的大儿子都二胎了，你呢？成天就公司和家两点一线的，你怎么和根棒槌似的？”
“哎呦，妈，别搞，公司呢，待会儿有人进来看到。”裴拜野往后挪了挪椅子，忍不住反驳裴夫人的话，“而且你儿子我的性取向，您又不是不知道……”
“啪——”裴夫人一巴掌拍到桌上，气势汹汹，“喜欢男的怎么了？谁规定喜欢男的就不能找对象了？啊？你就算喜欢男的，你给我领过男媳妇回家吗？这是借口吗？”
裴夫人越说越生气，几乎要指到裴拜野鼻子。
“而且你不谈恋爱，我想关心关心你弟弟的事都没借口！”裴夫人一生没历过什么难题委屈，只两个儿子的感情让她操心。
大儿子整日泡在公司，和人上长了个工作似的，二儿子更绝，高考过后录取通知书一扔，一脑门地要去打什么电竞，身边连个雌性生物都少见！
裴夫人真怕多少年后，这俩兄弟连给自己上坟，碑前都站不满人！
裴拜野还想开口，就听到父亲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拜野，不许惹你妈妈生气。”
“好好，妈，你继续。”裴拜野吐了口气，表示屈服。
“老李家的夫人说了，她那个铁树八百年没开过花的儿子，去了趟云华寺后，回来就和老张家那个归国回来的女儿看对了眼，两人在相亲宴上，哎呦……”裴夫人笑着，还有些不好意思，“都不用双方父母介绍呢，嘿，就一见钟情了，你说说，是不是很灵验？”
“万一人家俩本来就见过面呢？我记得他俩留学的国家挨挺近……哎呦，妈——”裴拜野话还没说完，就被裴夫人一脚踢到了小腿肚。一点劲都没收。
“好好好，您想怎么样吧？”裴拜野见父亲丝毫没有替自己解围的想法，只能认命。
“昨天我就让人约了门票、查好位置，现在、立刻、马上——”裴夫人终于满意，把儿子从椅子上提起来，“给你十五分钟安排好手头的工作，然后跟我走。”
……
直到上了车，裴夫人还在给裴拜野讲述云华寺多么多么灵验的“真实事件”，裴拜野想偷偷拿出设备，趁空闲上游戏看看凤御北在做什么都不得行。
“记住，一会儿拜的时候虔诚一点，知道不？”
裴拜野配合地点头，其实，如果非要说缘分的话，他和凤御北快要成亲了来着，这不就是妥妥的正缘吗？
裴拜野看了一眼身侧的母亲，伸手摸了下还在发麻的小腿肚，默默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并且做了一个决定：
待会儿挂在姻缘树上的那枚签，他决定了——就写「凤御北」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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