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的普通居民暂时没感受到国家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带来的变化, 但京市将在08年举办奥运会,倒是给不少居民们带来了变化。
就拿卓越服装厂的工人们来说。
99年长湖街道这一片刚完成改造,02年夏天, 忽然就有了确定的文件下来,说市里部分工厂要往外搬迁, 其中就包括了卓越服装厂和五星汽车厂。
“真要搬呐?”江桂英不满道:“要是往外搬,那不得到郊区乡下去了?家属院在这儿,跑大老远上班,折腾!”
谷满年叹气,“谁说不是呢?家属院离厂子近,多方便的事儿。不过, ”
话头一转, 谷满年又道:“这不是为了发展吗?以后办奥运会, 全世界的人都往咱们京市跑, 那得把咱们最好的面貌给呈现出来。”
“你笑啥?”谷满年看向旁边的关月荷。
关月荷冲他竖大拇指,“谷副厂长觉悟高, 我佩服呢。”
谷满年早几年就被工人选举当了副厂长,主管销售和采购。
任命通知下来的时候,谷满年还跑来银杏胡同找她喝一杯,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 说总算把莫知南给比了下去。
不过, 谷满年也就得瑟了没两年,现在谷雨和莫明奇谈对象, 他一看到莫知南就气得牙痒痒。
莫知南原来也因为落选副厂长而不服气, 现在在厂里没敢再和谷满年唱反调,说不定以后还是亲家呢。
谷满年哼哼了两声,也道:“我可比不上关副部长。”
沙发上的关沧海想给他们两个一人敲一下脑袋:当大干部了就在家里臭显摆!
关月荷同志在今年又往上走了一个台阶, 当上了副部长。
依然风风火火地忙活工作,电视上有关外贸的新闻报道里,偶尔也会出现她的身影。
这时候,院子外面传来了熟悉的大嗓门。
“李爷爷,华奶奶,吃饭没?”
“林听放暑假了?刚要下米,来华奶奶家吃不?”
“不了不了,我回家吃。”人还没踏进院子,声音就先到了,刚刚起身要出门确认的大人们一阵惊喜,下一秒,果然看到了林听。
“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我回家了!”
“啊!爸妈你们也在这儿呢?我刚回家都没看到人!大姨姨父也在?小舅舅妈好!哎呀,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到的?是不是在等我?”
四个老的半年不见她,这会儿正是稀罕的时候,拉着她问饿不饿,有人去冰箱拿汽水,有人忙活着给她煮面条先垫肚子……看把林听给美的,美滋滋地直呼还是家里最好。
“放假回来怎么不给家里说一声?”关月荷突然看到闺女,心里高兴着呢,上下打量一番,一个学期过去,娃晒得有些黑,一龇牙乐呵就显得牙齿锃亮。
“这不是同学突然要改道来京市旅游嘛,我就顺道回家了,改天再陪他们转转。”
本来他们是要去爬华山的,但有同学临时提议说来首都,少数服从多数,她就只能回家了。
“哟,同学呢?怎么不带家里来?”江桂英还起身往门外看了看。
“十几个同学呢,有我一个班的,还有其他专业的,咱家住不下,我带他们去服装厂的招待所开了房间。”
林听从小就是爱在外头找小伙伴玩,不爱带小伙伴回家。万一小伙伴不小心弄脏她的东西,说吧,又显得她小气,不说吧,她心里难受。
干脆都在外头玩,玩够了再回家。
再说了,她爸妈都是大忙人,一天里能和她唠嗑的清闲时间不多,她也不乐意别人来打扰。
“别说我同学了,我饿了。”
“这就下面条。”
小小的屋里因为林听的突然回来又热闹起来。
林听正刺溜刺溜地吃面条,大人们也继续刚刚在聊的话。
五星汽车厂和卓越服装厂搬迁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还在职的工人们就开始做了卖房搬家或者在郊外买房的打算。
谷满年:“要我说,还是买房好,这边的房子留着出租。”
一个家里,总有那么一个特别热衷买房的。关月荷和谷满年就是各自家里热衷买房的那个。
但关月荷在家有一票决定权,家里另外两个是见风就倒的墙头草,买房的事情,她一提出来,都是全票通过。
这不,上一次买房是98年,两千一平的房子,她给林听买了个八十多平的三居室,给了首付后,每个月公积金和收回的房租抵掉了大半房贷,另外只需要还两百多块。
而进入到千禧年后,工资往上调整了一些,她和林忆苦在衣食住行上享受对应的待遇,俩人每个月的工资和补贴能存起来大半。
今年她又攒够了八万块,咬咬牙,又贷款去郊区买了两套挨着的,找了郑厂长的装修公司,简单装修后,就挂到了金俊伟开的中介公司里,房子租了出去。
收回的租金能抵掉将近三分之一的房贷。
她和林忆苦不能从事经商活动,这钱放着放着就不值钱了。
叶知秋说得对,她既然不能投资做别的,不如就买房,房子涨价,也算是变相地做投资了。
不只她和林忆苦没法经商,以后林听想经商,受限也大。
不过,目前看来,林听去上了一年学后,现在满脑子都是以后去造火箭,从事经商这事儿,和她应该是沾不上了。
因为关月华的干部身份,谷雨和林听也是一样的,不好从事经商活动。
这不,谷满年这个管着家里经济的“财务官”,和关月荷一样,攒到的钱全砸到买房上头。
但是,卓越服装厂效益好,尤其是国家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出口猛涨,谷满年一个人的工资能抵得上关月荷和林忆苦两个人的。每次一买就要买两套挨着的,说以后甭管谷雨住哪儿,他们都要挨着谷雨住。
谷满年现在说这些,就是想怂恿关沧海和江桂英赶紧把手里的钱拿出来买一套楼房。
年年都有人说房价要降,可这房价年年往上涨。今年想着再攒两年够全款,两年后,发现还要再攒两年……没完没了,不如早点买了还能赚点租金。
家里其他人已经被谷满年说得都买了商品房,比如关爱国和万秀娟两口子,还有毕业后就进了卓越服装厂工作的静静。
连关卫国都在城里买了两套房子,留着给两孩子分。
说起关卫国,市里有些房子买下来后能迁户口,他犹豫过要不要把户口迁出来,被谷满年给喊断了。
工厂和小企业现在都往郊区搬,有些地方在搞工业园,离得近的村子,在自家宅基地多建房出租可不少赚。
户口迁了出来,那宅基地就不好说了。郊区乡下的宅基地,现在也难分呢。
最后,关卫国歇了迁户口的心,手头的钱全拿去建村里的楼房,这会儿估计正在家里忙活建房的事儿。
谷满年嘴巴叭叭地说个不停,其他人不嫌烦,都耐心听着。
谷满年同志,这么多年给家里人出的主意没一个是差的,他就是家里公认的最有生意头脑的那个。
江桂英心动,但也有别的考虑。
“隔壁家,还有后罩房的两家都想把房子卖了。我们几个老的商量着,想把房子买下来,前面那道门一关,咱们这儿就是个独立的小院子……”
人老了,对楼房也没那么大执念了,反而觉得平房也不错,接地气。听说地铁要修到长湖街道来,那以后出行就更方便了。
家里的年轻人今天能聚这么齐,就是几个老的特意喊他们回来商量把旁边耳房和后罩房买下来这事儿。
刚说完,林思甜和陈立中一家三口,还有关建国和林玉凤两口子也到了。
陈鱼一见到林听,第一件事就是往外跑。
她要去通知她的好姐妹瑶瑶,林听姐回来了,她们这个暑假可以找林听姐一块儿去外省看海,有林听姐,大人们总该放心了吧?!
—
说是要叫孩子们回家商量,其实四个老的已经拿定了主意。
叫他们回来,是顺便要当着他们的面把之前定的遗嘱给改一改,省得他们兄弟姐妹以后一大把年纪了为了房子的事儿闹上法庭。
家里有大小两个青天大老爷给普法,现在家里老的做点啥,都要讲讲法了。
站边边上的林思甜抱住关月荷的手臂,小声嘀咕道:“我和我哥才不会闹矛盾,有月荷在,我吃不了亏。”
关月荷乐呵道:“那当然,我给他分杂物间,也不能亏了你的。”
她俩可是穿开裆裤的时候就玩到一起的发小,感情深厚着呢。
提前被分配杂物间的林忆苦没话说,一抬头,就见林听正笑得肩膀直抖。
啧!他这孝顺闺女又来笑话他了。
家里没人反对,把邻居家房子买下来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当然了,这钱都是几个老的自己出,人家不朝子女伸手要钱,谁反对都没用。
林思甜:“住这儿也好,爸妈他们还能找老邻居们遛弯唠嗑。”
但是,想把邻居家房子买下来的人,不是只有他们两家。
过了两天,四个老的找邻居们跑了一趟房管所和银行。
全部手续办完,三号院的后院就变成了关、林两家的房子。
左右两边的耳房归林家,方大妈说,这样方便以后林忆苦和林思甜兄妹两家分。
而正房和后罩房就归了关家。准确来说,正房的三分之二归关爱国两口子,当时买房时,他们两口子出了三分之二的钱。正房剩下的三分之一和后罩房,才是归江桂英和关沧海的,没具体分以后谁拿哪间,只说让他们以后把房子卖了平分。
江桂英要求必须得一五一十地写清楚。
除此之外,一号院除了关月荷家的东厢房,其他房子都被金俊伟买下,后院的房子重改后全都租了出去,前院其他房子则是改成中介公司的办公间。
要不是方大妈和林大爷还想着开小卖部打发时间,关月荷甚至想过把这个房子卖给金俊伟。
二号院前院的其他房子全被伍家旺买下,前院就成他家独有的房子。而后院则是被白大妈一家买了下来。
其他院子也有买卖房子或者交换房子的。
也不知道是谁带头组织的,说要在胡同里拍张大合照做留念。
这个提议得到热烈响应,最爱管闲事的胡大妈挨个去各个院子通知管事大爷大妈,让他们组织院里的人。
随着五星汽车厂下岗待业的工人越来越多,银杏胡同各个院子的管事大爷大妈渐渐没了存在感!
之后经过了改造,各家的水表和电表分开,不再由管事大爷管事大妈去抄水表电表后再挨家挨户去收钱,而是各家自己去交水电费。
要不是这次突然说组织拍大合照,江桂英都忘记三号院的管事大爷是张全斌了。
趁着暑假,孩子们也放假在家,拍大合照的时间定在了星期六上午。
请来的摄影师找人在胡同口正中间搭了个高台,从上往下俯拍挤满胡同道的邻居们。
这是银杏胡同的第二张、也是最后一张集体大合照。
上一次拍大合照还是83年的时候,有电视台的记者来做采访,顺便给他们拍了张大合照。
林听冲扛着大块头相机的摄影师大笑,站在她爸妈身后踮着脚,她怀里的旺旺也咧着嘴傻乐。
就在刚才,她妈妈回忆起往事,说胡同里上一次拍大合照的时候,爸爸妈妈分别抱着谷雨和她,可惜谷雨这个暑假到外地实习去了。
她朝妈妈张开双臂,讨打道:“让爸爸抱旺旺,妈你抱我起来,我们再拍张一样的。”
“抱不动,你站着。”关月荷回头看了眼自己闺女,突然发现林听比她还高了一截。
“背着也行。”林听贴心地给出更好的方案。
林听差点被他们两口子联起手收拾,后背挨了几下打,还哈哈哈地大笑。
伍家旺扛着自己的娃,瞥了一眼后,默默地拉着爱人往边上挪一挪,省得被殃及。
挨着他们一家的邻居们旁观了全程,各个幸灾乐祸地对关月荷和林忆苦道:“你们两口子好福气啊,多孝顺一闺女!”
二十出头的年纪了还要爸妈抱呢。
反正都要搬家了,他们难得硬气一回,可不像二三十年前那样怕被月荷揍。
但他们也是有点不舍的。
想当初,他们银杏胡同多安全啊。小偷都不敢随便往这儿跑,不知道以后能不能遇上月荷、周工、宋公安这样的靠谱邻居。
“后面的拍不着,往前挪一挪,再拍一张嗷,都笑一笑,看我这里……”
咔擦一声。
昔日热闹的银杏胡同定格在了此刻。
—
后面半年,银杏胡同房子的产权再次迎来了大变化。
街道办工作人员年底过来做人口登记时,发现银杏胡同常住的住户比前年减少了一半。
赶在2003年到来之前,卖掉房子的老邻居们陆续搬出了银杏胡同。
有人搬得匆忙,有人则会在院里专门请邻居们吃一顿饭,热闹半天才散场。
关月荷陆续接到了好几家老邻居的邀请。
张全斌家、一大妈家、赵大妈家、胡大妈家……
之前有腾退消息时,大家约着还要住到一块儿继续做邻居。
现在真要搬走了,却是都买到了不同的小区,离得都不近,以后想再聚到一块儿,还真不容易。
“以前觉得楼房好,真要搬走了,我这心里不得劲儿。”一大妈说着说着,眼眶就热了起来。
住了半辈子的地方,临到要走了,心里头万般不舍。
选择继续留在银杏胡同的白大妈也不舍,老姐妹们都搬了出去,以后能聚一块儿八卦的人少了。
但是,“哭啥啊?大家都是奔好日子去的,得高高兴兴的。想老邻居了就回来走走呗,以后咱们街道通了地铁,来回都方便。”
说得也是,大家都是奔着好日子去的,是该乐乐呵呵地搬走。
宋公安一家是最晚搬走的,因为宋西北带着爱人孩子回来探亲,搬家时间往后延迟了几天。
可惜那几天里,关月荷正在国外,没遇上老邻居。
等她回来,才从白大妈嘴里得知,宋公安蔡英两口子买了和西南挨着的房子,以后就挨着西南住。
这会儿北方冬天冷,两口子搬完家后干脆跟着西北一家三口到南边过冬去了,等京市的天暖和了再回来。
“宋公安还说到处旅游走走呢,他们两口子闲不住。”
白大妈羡慕但不眼红,她家向红给她报了厂职工家属的旅游团,改天她也能出去旅游去。
关月荷也羡慕呢。
不出意外的话,她和林忆苦都是六十岁以前退休。但具体哪年退休……关月荷也不确定。
哪天组织有了更好的人选来接她的班,她就哪天卸担子。
等到他们都退休了,也要报旅游团到处看看祖国大好河山。叶知秋的旅行社也有专门的老年团呢。
京市现在能吃上新鲜荔枝了,但她仍惦记着着,以后有空了要到羊城去,吃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荔枝。
可现在这情况,她别说去羊城吃荔枝了,连去林听大学看一看都没空。
“机会多着呢。”林听数着手指,她应该是要读到博士的,而她现在才大二,离毕业还早着呢。
“对了,”放寒假回来的林听去翻行李箱,“妈妈,成阿姨托我给你带了礼物。”
林听同学每次开学、放假都充当邮寄员,成了京市和西北的一道桥梁。
说到成霜,关月荷怀疑,她退休了,成老师还不一定能退休,说不好还要返聘继续当老师。
还说寒暑假回京市看她呢,年年都没空。
林听哼哼两声,看向她:“你们半斤八两。”一个说要抽空回京市,一个说腾时间去西北,年年说,年年都没落实到位,谁也别说了。
林听开玩笑道:“我看你们不如约退休后再聚……”
关月荷笑了。
这还真有可能。
关月荷正盘算着要准备点什么让林听捎给成霜,外头又传开了机器动工滋滋滋的刺耳声。
要不是林听放假回来,她休息天有空也不爱待在家里听外头修地铁的噪音,不如去外头公园走走锻炼身体。
好在晚上不动工,还算清净,不然,住这附近的人得熬成熊猫眼。
实在是太吵了。
比外头更吵的是林听。
像个喇叭似的,围着她转悠,嘴巴一刻也歇不下来。
“妈,咱们过年的年货买了没有?”
“妈,杂物间的工具箱呢?哎哟,咱们家的老古董真多,这个黑白电视还能用不,哎,自行车还好好的呢……”
杂物间里东西因为碰撞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没一会儿,林听推了辆老旧的二八大杠出来。
关月荷和林忆苦每天上下班有专门的公车接送,而他们的摩托车也在市里出台了对摩托车的禁限政策后卖去了废品站。
院子里停了两辆新自行车,她和林忆苦休息日在家时,都是骑自行车出门买菜遛弯。
老旧的自行车被林听擦擦洗洗,带去附近的修车店修了下,就成了林听新的代步工具。
关沧海看到这辆自行车后面的车牌,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关月荷读工农兵大学前买的自行车。
想不认得都难,关月荷当时有了自行车,显摆得厉害,生怕别人不知道。
“咋把你妈的旧车骑出来了?”关沧海自己以前舍不得换新自行车,对孙辈却是大方得很,说着就往内口袋掏出个黑色塑料袋,抽出三张一百,“去买辆新的。”
“多浪费啊,我不买。”林听一挥手,咻地一下就蹬了出去,很快消失在胡同口。
关沧海在后面提醒了几声:“慢点骑车!”
也不知道这娃听没听到,气得站在原地嘀咕道:“好的不跟你妈学,坏的一学一个准。”
骑自行车跟开飞机似的,深得月荷的真传。
有天,明大爷出门溜达,见着林听骑自行车买年货。
林听就多了个“林机长”的外号。
乐得林听哈哈笑,她连她爸妈的外号都给继承了。
今年的春节相比往年冷清多了,毕竟住这儿的人少了,新搬进来的住户还没和这儿的老住户熟悉起来,以往互相串门送炸肉丸子的场景,成了胡同里的稀罕事儿。
但时间不会因为谁离开、谁到来而停下脚步。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新邻居慢慢的,也处成了知根知底的老邻居。
搬出去的老邻居,也因为生活种种琐碎事,渐渐断了往来。
随着长湖街道上的地铁站修建完成,嘈杂的工程声音消失,手机上的日期转到了2007年10月。
这会儿的手机可不是大哥大那样的大块头,而是可以翻盖按键的小巧手机。
关月荷他们兄弟姐妹几个,大家凑钱给父母买了手机,还给他们开“扫盲班”,教他们怎么使用手机,争取跟上时代发展的脚步,学会用上新科技。
“外头发展多快啊,一天一个小变化,一年下来就是一个大变化。活到老,学到老。跟不上时代脚步的,就会变成老古董……”
“停停停!”江桂英赶忙打断叭叭叭的关月荷,嫌弃道:“别把你在外头那些一套一套的大道理带家里来,我听得耳朵难受。”
“那我大点声?”
“我耳朵好着呢!”江桂英气得要拍她,没拍着。
旁边的方大妈扶了扶老花眼镜,翻出了随身带着的电话本,第一页是林忆苦他们四个的电话,第二页就是林听和小鱼的电话。
林大爷凑脑袋过来看,目光落在了林听的名字上,叹气,“我大半年没和我大孙女打电话了。”
一说到林听,其他三个老的就沉默了。
林听读完大学后又继续留校读研深造,读研后,打电话回来的次数改为了半年一次,去年过年也没空回家。
也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回来。
06年7月的时候,有几位同志找上关月荷和林忆苦,告知林听目前参与的项目需要保密,不能回家,也不能随便对外联系。
家里几个老的刚开始没少在家念叨许久没来电话的林听,念叨得多了就来气,甚至打算好等林听下次回来就揍她一顿。
两家的几个娃,也就林听是跑外地读书。
留在京市读大学的小鱼和瑶瑶倒是回得勤快。
用江桂英的话说,她们俩简直就是两只土匪。回家一趟,回学校时都拎着大包小包,恨不得连家里的米也打包带走。
这种话,关月荷只听一半。
要不是他们四个老的次次都准备一堆东西等着她们回来,不带走还不高兴,她们能当土匪?
想当初,林听刚收到通知书的时候,个个都说这学校好,年轻人就该多出去闯闯。
现在林听一年多没回家了,他们就又觉得去外地读书离家远不好。
关月荷次次找借口说林听学业太忙,而家里老人总联系不上林听后,心里渐渐有了猜想,也就不念叨了。
虽然他们心里惦记孩子,但一想到孩子是在做大事,心里头不知道多骄傲呢。
可惜啊,不能在外头显摆。
“不提这个皮猴了,回来了也是闹腾。”江桂英口不对心地转移话题。
“对了,月荷,你给我把小奇的电话抄下来。”
小奇?
哦,莫明奇啊。
谷雨毕业后进了法院工作,与莫明奇恋爱多年,终于定下来要在年后结婚领证。
关月华和谷满年也彻底认了,心想着好歹两家算知根知底,莫明奇被何霜霜教得很好,总比别人给介绍的靠谱。
不认也没办法,谷雨也是头大倔驴。
前几天,谷雨给她送喜帖,顺便问林听寒假哪天回来。
“日子定在年后,林听应该能赶上吧?”
“可能又不回来过年?!”谷雨皱眉,气道:“她翅膀硬了,等她回来,看我不收拾她!”
谷雨还想着让林听当伴娘呢,毕竟林听可是她关系最好的亲妹。
关月荷当时笑她:“细胳膊细腿的,你能收拾谁?让你多锻炼……”
“哎哟,小姨,我去给朋友请喜帖了。”谷雨捂住耳朵,莫明奇熟练地紧随其后,两人溜得极快。
一想到这儿,关月荷就觉得好笑。
还觉得有些怅然。
谷雨是她看着长大的,在她心里,即使谷雨都快三十了,也还是个小孩子。
她很能理解她姐和姐夫,哪天林听也带个对象回来,她的白眼能比她姐翻得更厉害。
想到这儿,关月荷翻出莫明奇的联系方式边抄下来,还给他们的手机上也添上了联系人。
正忙着呢,关沧海又问起她的事儿。
“忆苦都退休快两年了,你啥时候退休?”
林忆苦同志于2005年年底光荣退休,成了胡同里的林大爷,和许多退休大爷大妈一样,每天出门遛弯,伺弄小院里的花花草草,关月荷没别的事就准时下班回家吃饭。
家里老人年纪上来了,病痛不少,就数退休后的林忆苦操心最多。
他们这帮人,只剩关月荷和林思甜还在工作岗位上,其他人都退休了,回银杏胡同的次数也就多了起来。
林思甜是退休后又被医院返聘,现在是医院里的专家。
许成才两口子当爷爷奶奶了,退休后就忙着帮孩子带娃。
丁学文和陈立中这俩人退休后还专门回了一趟下乡的大队。
“急啥啊。”关月荷笑道:“等我快要退休了,我提前通知您,您在家给我搞个退休欢送会。”
“单位不给你办啊?”
“单位办的哪能和家里的比?您也不用操心给我送啥退休礼物,给我送瓶茅台酒也成。”
关沧海气得直哼哼,“你倒是会狮子大开口,这酒多贵啊!你家里囤的那两箱不够你喝的?糟心闺女,我过大寿也没见你给送一瓶……哎哟!”
江桂英掐了他一把,打断了他的话,“一大把年纪还想着喝喝喝,等你再活几年,你爱怎么喝就怎么喝,我不拦你,现在你给我管住嘴,多活几年,娃都还没结婚……”
关月荷幸灾乐祸地大笑。
她家里那两箱酒是跟着叶知秋他们一起囤的。
除了关月荷,其他几个都不是爱喝酒的人,囤酒的初衷,全是因为叶知秋认为这酒的价格还有得涨,而且酒放着也不会过期,就当是买房一样做投资了。
没想到,这几年里,茅台酒的售价节节攀升,外头的房子更是涨得厉害。
听说有人花上亿买四合院,关月荷震惊得嘴巴都合不起来。
还是瓜子王两口子有眼光啊,早年就花几十万买了个大四合院。
那会儿的几十万虽然是高价,但现在的上亿,几乎等于是天价了。
当然了,价值上亿的四合院那肯定是少数。可外头普通的四合院,也要好几百万呢。
总之,她这辈子是住不上四合院了,有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住着,她也知足了。
—
2008年七月的最后一天。
关月荷今天打算自己下班。
“关部,车子在楼下等着了。”
“不用了,我爱人今天来接我。”关月荷把剩下的最后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送给了与她共事多年的秘书。
办公室里属于她的个人物品已经都清完了,这里将会迎来新同志。
关月荷拎着公文包下楼,一路和老同事们打招呼。
仿佛这是很寻常的一个工作日。
但大家心里都知道,关月荷同志从此刻开始,正式退休了。
她在外贸部的二十八年,见证了国家外贸的发展,尤其是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用火箭速度来形容外贸发展都不为过。
突然想起当初从秦老师那儿接到通知,让她毕业后到外贸部报道的场景。
秦老师语重心长的话仍历历在目,“国家正是需要你们的时候……”
无论是进入工农兵大学就读,还是后来读研深造,她都得益于国家当时的政策、国家的栽培,服从分配,去到需要她的岗位,是理所应当。
还给她分配到了这么好的单位……
她认为自己这些年对得起组织和领导的信任,在工作上没什么可遗憾的。
至于以后,那就要看下一代人的了。
关月荷脚步轻快,踏出了单位大门,一下子就看到了前面不远处等着的林忆苦。
他还挺懂年轻人那一套的浪漫,居然是带着花过来接她的。
等她下次见着思甜了,肯定要再说一次:“林忆苦可不是棒槌!”
“你抱着花,我载你。”关月荷把公文包往自行车车头一挂,就要抢过自行车,嘴上念叨:“退休了,改天我也要锻炼身体,你那老年太极班,我也要报个名。”
“人家就叫太极班,有些四五十大的,身手可没我利索。”林忆苦抢不过,只能老实坐后座上。
“那正好,咱俩联手能打倒这一片退休的。”关月荷越说越乐呵。
“哎,我想起来件事儿。”
“什么?”林忆苦问。
“我老爹和明大爷退休那天,风雪交加,要不是我挤进去,那俩老头可能要一路哭着回家。”
“……这话你别去爹和明大爷跟前提,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万一恼羞成怒,气上头了,那就遭罪了。
关月荷哈哈笑。
笑着笑着,自己也忍不住热了眼眶。
尤其是路过卓越服装厂旧址时,鼻子酸酸的。
卓越服装厂于2005年迁厂完毕,随后,这里被铲平,又建起了新建筑。
原来的卓越服装厂,现在变 成了科技创新园和大剧院,往日的痕迹半点不剩。
就连附近的卓越服装厂家属院,也因为厂子搬迁,不少工人们选择卖掉这边的房子,换了离厂子更近的商品房。
留在服装厂家属院的,多是已经退休的老工人们。
路过的人想象不到,这一片地方曾经从几间小平房发展成一个大厂。
未满十六岁的小关同志从这里出发,现在已经是近六十岁的老关同志了。
小关同志与卓越服装厂都于特定的历史时期,完成了各自被赋予的使命。
但目前只有小关同志光荣退休了,卓越服装厂在新时代有了另外的使命,肩负着上万个家庭的生计来源。
—
关月荷也就感慨了那么一小会儿,还没到家呢,就遇上了拎着饮料往她家走的许成才。
“啧啧!”许成才摇摇头,月荷多大年纪了都还是爱骑车载人。
“就等你回来下锅炒菜了。”许成才不客气地把饮料都放到了车篮里,“没喊那帮小的,咱们今天几个先庆祝,改天周末再去饭店庆祝个大的。”
关月荷了解。
就丁学文他们几个退休时,个个哭得稀里哗啦的,怕被小辈们看到笑话嘛,她懂。
“哎,月荷回来了,让她做红烧肉,老丁你做的没那个味道。”
关月荷气笑了,到底是谁退休啊?怎么还让她动手呢?
但其他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关月荷只能进厨房去了。
庆祝关月荷同志光荣退休的这顿饭,关月荷还没掉眼泪呢,其他人抹眼泪倒是厉害。
她早说了,这帮人沾不了一点酒,年纪越大,酒量越差,沾一点就想嗷嗷哭,没出息!
关月荷扭头就拿手背擦了擦眼睛。
一转头,发现发小和他们的家属都直勾勾地盯着她笑。
惹得她眼睛又热了。
从穿开裆裤时就认识的发小,大半辈子过去了,还是他们这几个。
林思甜纠正道:“只有我俩是穿开裆裤时就认识的,他们两个是后来认识的。”
当然了,在大半辈子面前,少了那么两三年,不足一提。
隔天。
“老关同志,退休快乐!。”
林听的大嗓门通过电话传了过来,震得他们的耳朵嗡嗡响。
关月荷打算把去西北这事儿给提上日程,不一定能见到闺女,去看看老朋友也好啊。
但在出远门之前,她还要在京市多留一段时间,等待一些老朋友们的到来。
—
从去年开始,春梅她们几个就说要来京市看看老师和她,顺便再转转首都。
但因种种事情,一直没把计划落实。直到今年七月,大家总算彻底定了下来,说要来看看奥运会。
她们几个带着家属,在来京市之前,约着一块儿先去了别的地方旅游,当时临近退休的关月荷每次接到她们的电话,都气得牙痒痒。
这不,她和林忆苦今天就是专门来接他们的。
现在不能在站台上接人了,只能老实在外头等着人出来。
快到点的时候,关月荷等着广播通知到站消息。
这帮人挺会赶时髦,国家第一条高铁最近才通车,他们就专门去一趟隔壁市,说要坐一坐。
“那个是月荷吧?”
“哎呀,是月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认不出来就怪了。她头顶上举着写有“关月荷同学”几个大字的大牌子呢!
坐着况且况且绿皮火车离开的那群人,乘着国家如今的新速度再次来到了京市。
历时三十五年整。
用了将近两代人的时间。
作者有话说:改了又改,决定就在这里结束了。
等文章结算后我再来更新番外嗷。需要几天时间把这本书梳理一遍,理一理时间线(写了很久很长,有些内容有点模糊了[捂脸笑哭])
最后的最后,希望大家给这篇文章打个评分,感谢大家的追更,我们下一本再约[比心]
【南瓜文学】www.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