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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拜年 “好,真好!哀家知道你,是个忠……


    张为礼自不好回这话, 躬身一揖,将几样赏赐交给卫湘身边的宫人就告了退。


    卫湘识出这声音的由来,人未回头, 脸色就已冷了。


    ……这话若由年幼无知的陶采女说,她乐得多分两块给她;若是旁的嫔妃,纵使听来酸溜溜的, 也不过一句打趣。


    但偏生是悦美人,这话便可见是有意引旁人侧目。


    卫湘淡看过去, 悦美人也正看着她,眉飞色舞, 俨然在等什么好戏。


    然不及她开口争辩, 凝姬便走过来, 拍了拍她的手, 斜觑着悦美人, 笑吟吟道:“清妃娘娘贯是宠辱不惊的, 悦美人平素跟着她, 也都是一副混不在意圣宠的样子。今日清妃娘娘在前头参宴, 悦美人就说出这话,咱们可真弄不清悦美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言下之意:你两面三刀!既如此在意圣宠, 可见平日对清妃也没几分真的。


    悦美人脸色一白:“你……”


    官大一阶压死人, 凝姬眉心一跳, 她就清醒过来, 虽心有不平,还是只得闭口。


    这厢琼芳已上前揭开那青瓷盘的盖子, 卫湘定睛一看,见那盘中呈着的点心足有二十余块,远多于寻常点心的分量, 便知是着意多备了,以便她分与旁的妃嫔。


    ……不得不说,他对人体贴起来,着实是心细。


    卫湘心生暖意,衔笑道:“赏了这样多,可见不是只赏我一人的,姐妹们分一分,莫拂了陛下的美意。”


    听她这般说,轻丝与廉纤不必吩咐就已折回殿里去取碟筷,将糕点一一分在小瓷碟里奉与众嫔妃。廊下一时满是道谢之声,就又是一团和气了。


    卫湘拉着凝姬的手步入侧殿,另唤了陶采女一道,又命宫人取了小碗,三人就着糕点,一并将那盏金丝蜜枣花生酪分了,吃完后果觉身上和暖。


    待得外头的烟花放完,众妃互道一番贺年的吉祥话,就各自回宫去了。


    次日,正月初一,是整个年关里最忙碌的一日。


    天子在这一日有元日大朝会,不仅众臣尽在,还有万邦来朝。嫔妃们则是一早便要去向谆太妃问安,而后各太妃、太嫔处也都需尽到礼数。待得出了慈寿宫,各宫之间也要走动,尤其是低位的小嫔妃们,各主位处都要贺年,对宫中得脸的掌事们,也至少要着人去送一份年礼才好。


    于是众人都是天不亮就起了身,赶到谆太妃所住的慈寿宫端和殿外时,天都还黑着。


    殿前院落很快就乌压压地站满了人。皇后与闵淑女正在寝殿侍奉谆太妃梳洗,外头这一众人便是以敏宸妃为首了,往后是清妃与恭妃,再往后是文婕妤,几人都身着内命妇吉服,立在那里肃穆端庄。


    更往后就是小嫔妃了,以凝姬为首,虽也都是按品大妆,但因没有吉服,看起来就多了几分婀娜雅致,也是一番美景。


    卫湘因想着今日事多,心神总有些不宁,等候时看了好几回表。约莫五点二十的时候,天色擦亮,闵淑女从正殿的侧门出来,立于廊下,向众人福了福:“太妃已起身,诸位娘娘、娘子请进来吧。”


    妃嫔们便自侧门鱼贯而入,敏宸妃首先入了殿门,清妃随在她身后,途经闵淑女身侧时一脸温和地握住闵淑女的手,关切道:“听闻昨夜家宴至后半夜才散,今日又要一早侍奉谆太妃起身,辛苦妹妹了。陛下常说,多亏有妹妹承欢太妃膝下,他才能安心料理国事。”


    卫湘站在后头,便是正在前行,与清妃也尚有一段距离,却将每个字都听得清晰,不由笑想:又来了。


    闵淑女垂眸福身:“谢娘娘关怀。”又款款笑道,“臣妾昨晚没去后宫的宴席,也在这边侍奉太妃来着,散得早些。又被太妃嘱咐今日晚些过来,便也不觉疲累。倒是皇后娘娘,不到寅时就来候着太妃起身了,臣妾自愧不如。”


    这话令众人都一愣,一时各有思量。卫湘亦是一愣,不觉间望向闵淑女,见她仍是那样的清清淡淡,心底一阵恍惚。


    ……她原当闵淑女不争不抢,两耳便也不闻窗外事。现下看来,她不争归不争,对个中纠葛也都是懂的。


    清妃听她这样说,倒也仍维持住了宠辱不惊的模样,柔和地笑道:“皇后娘娘自是六宫表率。”语毕不再多言,迈过门槛。


    众嫔妃便跟着她也往里去,卫湘入了殿,只见一年逾半百的贵妇人已端坐主位,一身满绣吉服与满头珠翠相得益彰,看起来极为气派,却又笑吟吟的,慈眉善目,想来就是谆太妃了。


    皇后在她身前偏右之处置一绣墩,伴她坐着,尽显婆媳和谐。


    众人入殿站定,便施三拜三叩的大礼向谆太妃贺年,谆太妃似乎心情很好,笑意愈发深了,不待她们最后一叩行完,已道:“好,好,好,都快起来!都坐!”


    原本肃穆的气氛因她的笑音一松,宫女们上前,扶嫔妃们起身,至两侧落座。


    谆太妃脸上的笑意始终不减,左看右看,夸了敏宸妃的首饰,又夸恭妃的气色;俄而见闵淑女来为她换茶,她又忙着招呼闵淑女坐。闵淑女才在她身侧坐定,她便四下里张望起来,问:“凝姬可来了?”


    凝姬忙离席上前,福身再行问安,谆太妃即刻笑道:“来了就好,快起来吧。听闻你年后便要晋封贵嫔了,这是大喜事。哀家也不知赏你些什么好,只得挑了些好看的石头,你喜欢什么样的首饰,只管自己吩咐工匠去打吧!”


    说话间已有几名宫女上前,手里都托着托盘,盘里正放着谆太妃口中那些“好看的石头”。


    ……实则都是上好的翡翠、宝石,即便未经太多打磨,只去了皮壳,也光彩夺目。


    凝姬只看了一眼,便忙深福:“臣妾不敢当此厚赏!”


    谆太妃伸手拉了她起来,语重心长道:“有什么当不起的?你性子好,模样也好,用心装扮起来,别说陛下喜不喜欢,自己也高兴不是?”


    凝姬脸色一红,谆太妃直接对她身边的大宫女说:“快,替你家娘子收了,回头代哀家催着她制首饰,不许她躲懒。”


    众人一阵笑,凝姬满面通红地谢了恩。


    谆太妃复又看看众人,探究道:“卫御媛是哪一位?”


    卫湘后脊一紧,连忙起身上前,施大礼叩拜:“臣妾御媛卫氏叩见谆太妃,愿太妃福寿绵长。”


    谆太妃并未像凝姬上前时那样迫不及待地命她免礼,而是一言不发地听完了她的问安。这令卫湘心里一时慌乱,但也就是话音刚落,谆太妃便道:“起来吧,上前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卫湘垂眸静静起身,上前两步,欠身不言。


    谆太妃早在她适才过来时就已惊异于她的容颜,此时细作端详,更觉诧然,虽是按捺住了大半,却也掩饰不住喜欢,赞道:“好,真好!哀家知道你,是个忠君的好孩子。”


    这话令卫湘心中的大石骤然落下。


    她本以为谆太妃会不喜欢她,因为貌美最是容易与“妖妃”挂上因果。现下听谆太妃提起“忠君”二字,她方安心了。


    谆太妃攥住她的手,又道:“来,这是江南新送进来的料子。皇帝有孝心,总觉得哀家便是不穿,看着高兴也好,就一股脑送了来。可好好的东西总不能就这样放着,便赏你吧!衬年轻多裁些好衣裳穿个尽兴,也算不负年华!”


    说着又有几名宫女上前,各捧着绫罗绸缎,整齐地叠着,装在琉璃匣子里,卫湘只粗略一扫就知少说也有几十匹。正要开口推辞,谆太妃已板着脸道:“你今日头一回来见哀家,是该收见面礼的,想说什么客气话都给哀家咽回去!”


    卫湘哑了哑,轻轻应了声“诺”,只好低头谢恩。


    有了这番行赏为开头,殿中愈发喜气洋溢。接下来,敏宸妃、清妃、恭妃、文婕妤也各有赏赐,莲嫔虽已被皇帝厌弃,但因是东宫旧人,同样未被遗忘,一视同仁的行赏。


    这般坐了约莫两刻,有宫女自殿外进来禀道:“太妃,皇子公主前来问安。”


    谆太妃道了声“外头冷,快带进来吧!”,便又与众人说:“唉,公主还小,怕生。你们先回吧,莫惊了她。”


    众人忙离席,施礼告退。唯皇后与恭妃未动,静等子女进来,再者就是闵淑女犹伴在谆太妃身边。


    退至外殿门口时,卫湘抬眸望见了由乳母带着候在侧殿的皇子公主。


    因今上大婚时先帝已然病重,成婚才一年多先帝驾崩,接着就是三年国丧,不得行乐,所以至今只有一子一女。皇子乃是中宫嫡出,先帝驾崩前就已降生,如今已五岁了;公主则是丧期结束才有的,正是那害死妩贵姬的陈氏所生,现下才一岁多一点,平素由恭妃抚养。


    两个孩子都生得粉雕玉砌,放在一起如同一对佛前童子般玲珑可爱。


    众妃退出端和殿外的院门,就要去向旁的太妃、太嫔问安,按规矩理当依照太妃太嫔们的位份与资历从高到低拜会,但若这样便总要时时扎堆,太妃太嫔们也劳累。众人便默契地分散了,几名主位宫嫔各去见太妃们,小嫔妃则先去见太嫔们,人人都有各自的去处。


    于是卫湘便与凝姬、陶采女同行,才经过端和殿西侧的宫道,就听侧门那边传来女子的哭求:“姑姑,求求您,让我进去磕个头吧!我只远远地瞧公主一眼,绝不多言一字!”


    哭声哀婉,楚楚可怜。


    三人都望过去,只见求情那人布衣荆钗,直衬得遍身绫罗的女官颐指气使:“这阖宫里,谁敢让娘子见公主?娘子还是快些走吧!没的大年初一来寻谆太妃的晦气!”


    那女子上前一步:“我没害妩贵姬!姑姑……”


    女官顿时横眉冷对,摆手道:“娘子若有冤屈,该去与陛下讲才是!只消陛下有旨意下来,奴婢自不敢为难娘子。若没有,娘子也莫要为难奴婢了!”


    女子还想再说,但那女官不愿与她纠缠,匆匆阖了门,将她挡在门外。


    女子只得抽噎着离开,行了几步,在泪意迷蒙里注意到不远处的人影,怔忪地抬起头,目光就定在卫湘的脸上。


    看着这张出尘绝艳的面孔,她顷刻间便猜到了这是哪一位:“您是卫御媛吧……”女子讷讷地朝她走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了,却仍急急前行,跌跌撞撞地道,“御媛,帮帮我吧……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卫湘见她形容疯癫,不由脚底生寒。陶采女年纪小反应快,当即一手拉住卫湘、一手拉住凝姬,匆匆避开,宫人们也忙跟上。


    “卫御媛……”女子在身后喊她,也就是前后脚的工夫,两名宦官齐步赶至,一人从左侧边捂了女子的嘴边将她架住,另一人从右侧也架住她,口中还算客气地说着“采女娘子,莫胡闹,快跟咱家回去!”,手上却是半拖半架地将她“请”走了。


    三人这才敢停住脚,回过头去,只见女子仍拼力向这边望,但两名宦官不容她再闹,那布衣荆钗的背影就在幽长的宫道上越来越远了。


    卫湘心底莫名不适,徐徐缓了口气,问:“那是陈采女?”


    “正是呢。”凝姬沉叹,“陛下顾及公主的颜面才留了她采女的位份,实则关在落梅苑,与废位幽禁一般无二,也不知今日如何让她跑了出来。”


    第42章 拆解 “只是我不明白,究竟何人对容掌……


    卫湘拧眉又道:“她适才说……她没害妩贵姬?”


    凝姬摇头:“我入宫时陈氏已被幽禁, 便是后来诞下公主也不大露脸,我对她的事知之甚少。至于她与妩贵姬的旧怨,更是我入宫之前的事了, 我更说不清。”


    陶采女似受了惊,仍望着陈氏远去的那条宫道,怔怔不言。


    卫湘注意到她的失神, 又想到她适才反应极快地拉她与凝姬离开,便觉此时的怔忪别有它因, 捏了捏她的手:“怎么了?”


    陶采女僵硬地指向前方:“他们……他们待她好生凶恶,这还是在慈寿宫里。私下该不会……该不会……”她吞了下口水, “该不会直接杀了她吧?”


    这话令众人的面色都一变, 琼芳忙上前, 口吻温和又不失严肃:“娘子慎言!这是宫里, 自不会有那样荒唐的事!”


    陶采女木然望着她, 并未反驳, 但显然也并未因这话而安心。


    凝姬见她的脸色实在不好, 向卫湘道:“妹妹先去向太妃太嫔们问安吧, 我先送她回去休息,一会儿再来见礼。”


    卫湘忙道:“那我与姐姐同去。”


    凝姬摇头:“你正值圣宠, 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不可在这种礼数上疏漏。快去吧, 先去裕太妃那里, 然后崇太妃、哲太妃先见哪一位都行,再往后是敬太嫔, 余者便无所谓什么先后了。”


    卫湘本也被琼芳叮嘱过这些高低,但听她着意提起,还是感念道:“诺, 多谢姐姐。”


    三人便就此分开了。卫湘依次序去向太妃、太嫔们拜年,虽在每一处都停留不久,不知不觉一上午也就过去了。


    与嫔妃们的走动自就放在了下午。晌午时她回到瑶池苑用膳,才饮了两口汤,傅成进了屋,绕过门前屏风抬头看见卫湘正用膳就又要退出去,卫湘却注意到他神色发白,即道:“怎么了?进来!”


    傅成脚下一顿,又往里走,行至桌边,躬身轻言:“娘子,褚氏殁了。”


    卫湘执着汤匙的手一颤,悚然侧首。


    傅成垂眸细道:“奴按照娘子的吩咐每日晌午都去看一眼,昨日褚氏还有口气儿,今日再去……身子都僵了。”


    卫湘在心惊中颤栗着嘘出一口气来:“这也太快了……”


    “是,奴也觉得,太快了。”傅成道,“奴怕其中另有隐情。不过……正好这会儿是年关,这事让人瞧见不吉利,掌事的便打算等元宵之后再将尸身拖出去葬了。奴今日多使了些钱请他喝酒,娘子若想去瞧一眼,他也不会说什么。”


    这话说得一旁侍膳的积霖变了颜色,低斥道:“这是什么糊涂话!大过年的,娘子怎能去沾染此等晦气!”


    傅成缩了下脖子,也不争辩,只望着卫湘不作声。


    卫湘一声声地缓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方启唇道:“这事怕有古怪,是要弄个明白的,但让我去看只怕也看不出什么。积霖,你即刻去一趟太医院,让姜寒朔去瞧瞧。”


    积霖见她不打算亲自去,总算松了口气,福身应诺,便就去了,傅成也随之告退。


    琼芳便接替积霖上前适逢卫湘进膳,卫湘想了想,又说:“你一会儿包二两银子给傅成,再给他一日的假,告诉他想出宫走走就去,想去庙里除一除邪祟也可。到底年纪还小呢,冷不防撞见个死尸,只怕也吓得不轻。”


    琼芳衔笑应“诺”,又言:“他初来瑶池苑,奴婢还不明白掌印怎的调了他来,现下看来还是掌印会看人,傅成长进很快,行事也稳得住。”


    此时便暂且搁下不提。往后的一下午,卫湘先去拜见了敏宸妃、清妃、恭妃与文婕妤,但四位中有三位都忙着明日出宫省亲的事,只遣了身边得力的大宫女出来招待嫔妃们,几位大宫女都一个劲儿地赔不是,一个劲儿地说“招待不周”,又替她们颁上赏赐,也算相互尽了礼数。


    清妃虽不省亲,但那淡泊的性子也让她懒得见人,就同样遣大宫女出来应付差事。


    再往下,凝姬待卫湘自是热络;莲嫔虽同样忙着省亲事宜,也还是请卫湘进屋喝了盏茶。更往下的小嫔妃们更显清闲,除却悦美人伴在清妃身边懒得见人,余者都邀卫湘好好说了会儿话。


    各宫这般热热闹闹地过着节,一些传言裹挟在灌过宫道的寒风里渐渐飘散,待到傍晚用膳时,嫔妃们几乎都听说了。


    ——听闻陈采女被带回落梅苑时哭喊了一路,又说自己没害妩贵姬,又说她思念父母,也想回家省亲。悲戚的哭声在这年关里无疑是不合宜的,因而不免有人流露嫌弃,但也不乏有人为之心生悲悯,又对妩贵姬一事生出疑心来。


    卫湘一时到没心思去管这些,她一整个下午忙于拜年,再回瑶池苑已是晚膳时分了。姜寒朔自从了结冷宫的差事就过来候命,廉纤按卫湘早前的吩咐给他备了晚膳,送去厢房里用。


    卫湘并不催促,径自也用了膳。于是姜寒朔进来时,堂屋里那座钟上的小鸟正报时,一声声地啼了七次。


    姜寒朔步入卧房便要见礼,卫湘抢先道:“坐吧。那日在长秋宫,你受苦了。”


    琼芳早已在茶榻前添了绣墩,姜寒朔依言落座,笑笑:“也没什么。御前宦官动手有分寸,惊吓倒比动刑更多些。”说着语中一顿,这笑容就淡去了,“冷宫那边,我去过了,褚氏的死的确蹊跷。”


    卫湘眼底一凛:“是有人下毒?”


    ——这正是她命傅成日日去瞧一眼的原因。


    若褚氏被容承渊毒死便也罢了,若有旁人动手,恐怕这个局背后还有她所不知的隐情。


    姜寒朔摇头:“并无中毒之兆,还要更蹊跷些……褚氏瘦得皮包骨头,活像生生饿死的。”


    卫湘骇然:“不是说她每日还能清醒一两个时辰?纵使病中胃口不好,单为活着,也该吃些东西。”


    “这正是蹊跷之处。”姜寒朔沉叹,“若她当真每日能起来吃东西,横竖不该瘦成这样。况且人生生饿死也需要时间,身体康健者能撑上一个月的大有人在。她虽然患病体虚,可入冷宫之前一直有人悉心照料,纵使入了冷宫断了医药,也不该这么快。”


    卫湘拧眉:“你怎么想?”


    姜寒朔道:“微臣只能想到一个可能,那便是她这几日不仅粒米未进,滴水也未进。”


    卫湘一时困惑:“怎么说?”


    姜寒朔解释道:“人过不饮水,丧命是极快的。只是……她床头便放着水碗,微臣也顺手验了,碗中是可以喝的清水。”


    卫湘的心更沉了,几日前的波折一幕幕地划过脑海,最后汇成那个她最不想印证的猜测:“那就是说,她大有可能这几天根本没有清醒的时候。不仅这几天没有,就连废位之前也未必有?”


    姜寒朔颔首:“确是如此。微臣猜测,或是先前有药吊着命,又有宫人侍奉,便还可进些汤羹续命。入了冷宫药断了、汤羹也断了,她又醒不过来,自就走了。”


    若真是这样,便有些棘手了。


    褚氏若病得醒都不醒,可见不会与木莲谋划栽赃。可现下木莲已死,这背后还有谁,倒也不好挖出来了。


    自此之后她在明、敌在暗,真真儿的教人不安。


    姜寒朔打量着她:“娘子,微臣有一事不明,不知当不当问。”


    卫湘道:“你问吧。”


    姜寒朔道:“此事原以了结,褚氏又抱病已久,丧命也在情理之中,娘子缘何起疑?”话才说完,他即刻又道,“娘子若不愿说,就当臣不曾问起。”


    卫湘失笑摇头:“经长秋宫一事,你既不曾供出我,也便也没什么好蛮你的了——实是木莲那晚所言古怪。”


    姜寒朔那日到得晚些,并不曾听到木莲前头的话,不由疑惑:“她说什么了?”


    卫湘说:“她攀咬容掌印。”


    姜寒朔眼底的疑惑更深了,全然不解其意:“那又如何?”


    卫湘笑道:“若她只是为褚氏办事,便只会害我——诚然褚氏对容掌□□存怨怼,但她若想在这后宫活下去,就该除掉我再寄希望于容掌印不得不重新用她才是。可她一味地攀咬容掌印,那便是我死了,容掌印也不会放过她,这又何苦来哉?”


    姜寒朔不禁心惊,既惊于这背后的纠葛,也惊于卫湘的心细。


    卫湘叹了声,接着说下去:“后来我又想,这一场戏唱下来,褚氏纵使赢了,也未见得获益。因为容掌印需要可用之人,而她早已被陛下厌弃,纵使没了我她也难以得宠,于容掌印而言必是扶植新人更好,她这生过龃龉的故人还是死了更让人安心。”


    姜寒朔思索着点头,深以为然。


    “可木莲极易获益——除非我成功翻盘,否则不论褚氏是死是活,她都是六宫皆知的‘忠仆’。”


    “……到时候,容掌印便是不至于动摇地位也难免身陷非议,必要低调才好,那就不能动她。她再借着这‘忠心护主’的名声求一求恩典,赐个婚亦或放出宫都不是难事,容掌印就更不见得会与她计较。”


    姜寒朔凛然道:“褚氏性子轻浮,不像能做出这般筹谋的人,木莲自己也难有这么大的主意。”


    “正是呢。”卫湘一哂,复又陷入苦思,“只是我不明白,究竟何人对容掌印如此痛恨,明明是设局害我,也要见缝插针地拉他下水?”


    第43章 年里 “为什么不呢?再如何一朝天子一……


    卫湘探知事情另有隐情, 一时却想不出隐情是什么,便也无计可施。


    次日,几位东宫旧人归家省亲, 宫里少了人,似乎该冷清些,但因没了主位宫嫔, 小嫔妃们又无形中轻松了不少,气氛便也更加松快。


    这样的轻松更利于传言散播, 一时关于陈氏的议论就更多了,待得各宫主位初六、初七陆续回宫时, 这些话已传得到处都是。抚养公主的恭妃偶然听到这些话, 不免生恼, 却又不好发怒, 只气得摔了茶盏。


    卫湘在几日里只管安心伴君, 闲时仍是读书, 对这些传言, 她只命傅成盯着, 静观其变。


    年初八的天气分外晴朗,楚元煜在临近晌午时命人来瑶池苑传卫湘前去, 卫湘入了紫宸殿, 在外殿、内殿却都没见到人。便又去寝殿寻人, 绕过门前屏风就见他身着一袭面料柔软的玄色绣金色龙纹的常服, 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好不慵懒恣意。


    卫湘不禁一笑:“陛下如此惬意, 传臣妾来,岂不反扰了清静?”


    楚元煜听到她的声音,笑了声, 撑坐起来,朝她招手:“快来。”


    卫湘于是加快脚步,行至床边坐下,他向宫人睇了个眼色,不远处的宫人自就去办差了,他笑向她道:“新献进来些好东西,都要赏予后宫,朕便想先让你挑挑看。”


    卫湘垂眸,笑吟吟地谢了句恩,心下想:他对她是愈发地记挂了。


    所谓帝王偏宠,不也就体现在这些细微之处的记挂上么?


    她往他怀里一靠,语气软下去,故意软得矫揉造作:“快给臣妾看看,都是什么好东西!”


    美人娇声讨赏,直听得人骨酥。


    楚元煜笑着催宫人们快些,宫人们倒也早有准备,很快便将东西都呈进来。有拿托盘托着的、有盛在箱子里的,还有些因为太大,只得直接放在地上。


    这其实都是各地趁过年献进来的东西,以江南富庶之地的居多。


    楚元煜下了床,闲庭信步般地陪她踱步细看。


    他们相处已有些时日了,有些东西不必卫湘说,他就知道她会喜欢,便直接吩咐宫人送去瑶池苑;还有些他虽不知她会喜欢,但见她眼睛一亮,心里就有了数,同样教人送去。


    如此断断续续地挑了十几样东西,楚元煜注意到一方由宫女托着的托盘,托盘上盛有十几枚小瓷盒子。他信手拿起一枚打开看了看,继而又嗅了一嗅,回首招呼卫湘:“小湘,看看这个。”


    卫湘本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把玩一柄工艺精湛的铜镜,闻言就将铜镜放回托盘里,凑过去看他手里的东西,见瓷盒之中色泽嫣红,就问:“是唇脂?”


    楚元煜笑道:“是。江南一地自有些好工艺,挑拣数百斤花瓣制这一盒脂。这东西在宫里原也常见,但先帝在时听闻炮制之法如此繁琐,便不让他们多制了,只在过年时献进来一批。”说着将手里那盒交给她,又指指托盘里那些,“因花的种类不同,颜色、味道也都不尽相同。你先挑几件喜欢的,余下的再分给旁人。”


    挑拣几百斤花瓣制一盒脂,卫湘听得咋舌。


    她将手里这盒凑到面前闻了闻,却不由皱眉:“这味道香里带着苦,又冷冽,冬日里闻得人凉飕飕的。”


    “哈哈哈,这是梅花香。”他将她手里那盒香取走,“你不喜欢?”


    卫湘摇头:“不喜欢,闻着孤零零的。”


    “孤零零的。”楚元煜重复着这四个字,忍俊不禁地笑了。又看看托盘里余下的那些,取了一盒玫瑰、一盒桃花的递与她,卫湘一闻,果然都很喜欢。再试另外几种,也觉都不如这二者好了。


    她笑着抱住他的胳膊:“臣妾便要这两盒。但那盒‘照殿红’的色泽温柔,陛下赏了凝姬姐姐可好?”


    “照殿红”既是那盒唇脂的名字,也是所用的花名别称,便是山茶。


    他的手指敲在她额头上:“许你先挑,你倒还替别人来求,得了便宜卖乖。”


    卫湘毫无怯懦,眼波流转,理直气壮:“赏谁不是赏呢?臣妾保管凝姬姐姐用这个好看!”


    楚元煜又笑起来,拿起那盒“照殿红”也放进她手里:“‘得了便宜卖乖’不如‘借花献佛’,你只管自己拿去给凝姬好了。”


    可卫湘抿一抿唇,又说:“如此稀罕之物,臣妾得了三盒,只怕要招人恨呢。”


    楚元煜拿她没办法,无奈一笑:“你去送,记档只算是朕赏的。”


    卫湘这才满意了,低笑一声,玉臂挂在他颈间,有意板起脸:“陛下也太惯着臣妾了。”


    虽板着脸,但媚眼如丝。楚元煜不由沉溺在她的眼中,不自觉地揽住她的腰肢,深吸一口气:“你不喜欢?”


    “自然喜欢。”她抬一抬下颌,“得陛下如此相待,便是让臣妾明日丧命,臣妾也无……”话没说完,她就被迫闭了口,因他的唇吻了下来,既突然又霸道。


    她只得望着他眨一眨眼。


    楚元煜落下这一吻时本是别无他意的,只因望着她姣好的容颜一时失神,忍不住想吻便就吻了。吻下去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不禁眉心一跳,待得一吻尽了,他便道:“再敢胡说,还这样堵你的嘴。”


    卫湘争辩道:“可臣妾是真心……”话没说完,他又再度吻下来,这回比上次更加霸道,他双臂牢牢箍着她的身姿,怕她跑了似的,唇舌又毫不留情地侵入掠夺,好像被她得了几盒唇脂觉得太亏,便想将她唇上染着的这些吃尽。


    再往后,连卫湘自己也说不清当中出了什么事,他们明明只是吻着,莫名其妙就到了床榻上去。原本站了满殿的宫人不知何时也都退了出去,各色贡品自也撤出去了,她的思绪再回笼时,周遭已只剩一室旖旎,而他正兴致勃勃。


    她望着他,笑意迷离,边迎合他的兴致边在心里窃笑:她早知他“怜香惜玉”,却也知他并非昏君,在声色犬马之事一贯克制,如今因着她,倒已是第二回不管不顾了。


    ……听闻白日里如此放纵,若让御史知晓,要被纠阂呢。


    可她就要他这样。


    她不介意他被纠阂,更不怕自己挨骂,因为这才说明他离不开她。


    至于若非要论什么“分寸”,她只要别把朝臣逼到“清君侧”的份上,也就够了。


    不过话说回来,“清君侧”三个字也不是那么容易讲的。只消他在政事上不懈怠,御史只怕也没闲心管他床上这点子事。


    是以她只管与他尽兴。他攫取她的唇脂时还不到午时,命宫人端水进来时已是未时二刻。卫湘累得头脑昏沉、四肢更沉,他倒也不必她劳累,伸手探出床帐,从宫人的托盘里抓了两块沾湿的帕子便又回来,一边认真摆弄着她、为她擦去汗珠,一边在她想挣扎着坐起来时贴在她耳边轻声笑说:“你只管安心睡,朕伺候你。”


    这话似有魔力,令卫湘心头一痒,脑海里又翻腾起适才的画面,就在这画面里坠进梦乡里去了。


    在那等活色生香的画面里入梦,她这一觉也不免睡得极累。醒来时才稍一动,一股酸痛自腰肢直窜天灵盖,卫湘顿时皱眉,又费了好些力气才睁开眼,恍惚了半晌才想起自己该是在紫宸殿中,继而又看清他仍在身边,面前支了张榻桌,正自读书。


    察觉她的动静,他回头看了眼,见她醒了,就笑起来,俯身揽她入怀,语气温润:“鸿胪寺刚来禀话,说罗刹国的使节下月要来觐见。他们向来喜欢围猎,朕打算下旨春蒐,小湘同去,如何?”


    只带她一个?


    卫湘自想知道这一点,但不必此时追问,便只望着他,娇柔道:“臣妾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陛下教臣妾,可好?”


    “好!”他不出所料地满口答应,她就喜滋滋地扎进他怀中,闷在怀里的声音变得瓮声瓮气:“臣妾还没出过宫呢,半点不知外头什么样。”


    ……这话是假的,纵是永巷里最低贱的宫女也有休假的日子,她早便出过宫,还逛过京里的集,与姜玉露一起。


    可真假有什么重要?能引帝王心疼就足够了。


    她只闻他连心跳也空了一拍,继而便是叹息,再开口时,语中的怜意几乎要溢出来:“日后出宫,朕多带你出去,我们一起四处看看。”


    她抿了下唇,轻声道:“谢陛下。”


    自这日起,宫中、朝中便开始筹备使节觐见的事宜,然而才过三四日,鸿胪寺却又上疏,说罗刹国使节二月大抵是不能进京了。


    彼时凝姬才行完加封贵姬的册封礼,新一次“品点小聚”的雅集便多了些来凑趣的嫔妃,办得分外热闹。卫湘因一道五辛盘拨得了“向美人头上”一题的头筹,众人笑着道了一番贺,就坐下来制新一次的糕点。


    她们仍如往常那样边聊边做,父亲在鸿胪寺任职的宋才人就提起:“罗刹国的使节怕是来不了了。”


    众人都露出好奇,陶采女更直接问道:“不是说下月就到?怎的又来不了了呢?”


    宋才人皱着眉,神情间隐有忧色:“使节还在路上,罗刹国起了变故——他们的皇帝驾崩了,储君继了位。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也说不好这位新帝还想与大偃走动不想。”


    陶采女天真道:“为什么不呢?再如何一朝天子一朝臣,也碍不着咱们大偃的事呀!”


    第44章 张家 “此事事关张家,陛下又为之震怒……


    后宫干政是大忌, 嫔妃们偶尔虽会聊起这些,但都只当闲篇,点到即止。宋才人说起此事时也不料有人会追根问底, 一时虽觉再多说两句也无妨,但抬头见陶采女扑闪着羽睫一脸好奇,便不由担心此事聊起来就要没完, 终会犯了忌讳。


    宋才人于是低头专心捏起了手里的糯米团,故作平静地笑道:“你这么说倒也是, 他们改换国君,与大偃没什么相干的。来或不来, 与咱们也没相干。”


    话题便这样翻了篇, 卫湘却对此事上了几分心, 因为她发现宋才人说最后那两句话时神情颇不自在。


    待雅集散了, 众人各自回宫, 琼芳扶着卫湘, 见她走得快, 轻声道:“娘子不必急, 适才御前着人来传话,说陛下今日不来用膳了。”


    卫湘不由看她一眼, 她垂眸解释:“敏宸妃的娘家佟家, 入宫了。这次雪灾他们出力颇多, 不仅四处筹粮, 还在城外施粥、又给户部捐钱,陛下念着他们的好, 早就说要赐宴,但佟家家主为着筹粮的事一直不在京中。如今他回来了,这宴席当然要赐。”


    卫湘点点头, 一声长叹:“雪灾之事竟如此棘手……这都开春了,我还道总会好些。”


    琼芳苦笑摇头:“雪早便停了,只是大灾之后总有大疫。偏这疫病秋时才闹了一场,这会儿又闹,真真儿是雪上加霜。如此一难连着一难,不说别的,只瞧国库里的银子便难支应。可若没钱便不管,日后更有的是麻烦,无怪上上下下都焦头烂额。”


    卫湘本就是吃过苦的人,虽宫中的苦与外头不尽相同,想着民生多艰也唏嘘不已。


    她因而沉默了许久,回到瑶池苑便吩咐小厨房炖了一盏紫参野鸡汤,炖好后稍作打听,便知前头的宴席已然散了,就提着食盒往紫宸殿去。


    楚元煜怜香惜玉,素来会念着她的喜好,更会哄她。这样的人,自也同样喜欢旁人关照自己,卫湘便常这样去给他送些汤羹点心,每每去时,总是相处得宜。


    然这回她到了紫宸殿门口,外头的宦官虽如往常般进去传了话,片刻后却是张为礼亲自迎了出来,向她一揖,道:“陛下正发火,底下人连喘气都加着小心。娘子就莫要进去了,汤也拿回去吧,免得有哪一处不合陛下的意,平白挨些牵连。”


    这话听得卫湘一愣。


    因为楚元煜惯不是会乱发火的人。譬如这些时日,他虽因过年不必过分操劳朝政,但为着雪灾的事,想是没有一日真能安心的。但与她相处时,他仍是一贯的温柔,最多只是偶尔失神,并未对她显露任何不耐。


    倘若不提近来的烦心事,他过往的名声还要更好,后宫总是不太平的,常有子虚乌有的传言,但他从不借着怒火轻易发怒,总要查个明白再说别的。


    卫湘不由探问:“这是多大的火气?怎么了,莫不是佟家说错了话?”


    “倒与佟家无关。”张为礼直摇头,“陛下自去秋时闹起疫病就一直操劳,如今又有雪灾与新的疫,本就焦头烂额了,偏有那不长眼的说这般灾祸不断,天子当下诏罪己!”


    “啊?!”卫湘讶然。天子下诏罪己虽有例在先,但要么是心存自责,要么是已民怨四起,借此安抚民心。若是前者,多半是不必朝臣开口的;若是后者,那不过一道谋略,朝臣提起也无伤大雅。


    可现下并未听说什么民怨四起的事,有朝臣提起这话,便只是指摘天子得行有亏才引得上苍震怒了。


    ……若是这样,无怪他生气。卫湘都有点心疼他了,因为他对这些事实在是尽心尽力的,平素又不算奢靡,国库空虚便也赖不到他的头上,大是不该在劳心伤神之余还要被这样指责。


    卫湘诧异道:“何人这么不明理的?”


    张为礼苦叹:“张家的一位旁支公子,在酒楼里喝多了,与友人高谈阔论,说话便没个把门。这事本不至于传进宫来,孰料那宴席上很有好事者,将此事透了出去,就这么一环环地传了进来。陛下与佟家的宴席才散,就听说了。”


    卫湘神色微凝:“张家?可是清妃娘娘的张家?”


    张为礼打趣:“总不能是奴这个张家。”


    卫湘扑哧笑了:“我有数了,多谢你告诉我。”


    张为礼说:“客气什么。”


    卫湘回身拿过琼芳提在手里的食盒,仍交给张为礼:“这汤补身再好不过了,既不便奉与陛下,便请公公替我送去给掌印吧。”


    张为礼笑着接过:“奴代师父多谢娘子。”


    卫湘颔了颔首,便转身走了。


    路上,她盘算着张为礼的话。


    她自幼在宫中长大,明白宫里的生存之道,因而自也明白,宫里总有些事是“心照不宣”的。


    方才张为礼若只想将她挡回去,在最初说一句“陛下今日心情不佳,娘子请回吧,莫触了霉头”即可,全然不必提什么“底下人连喘气都加着小心”,着意引她对个中缘故好奇探问。往后更可只说有不长眼说错了话,不必细讲经过、又点明张家。


    既这样点出来,就是别有意图。最易想到的,无外乎让她将这事透给清妃。


    这多半是容承渊授意的。


    至于缘故,他们既没有主动说,她便也不必问。


    ……诚然,她并不喜欢清妃,但琼芳最初叮嘱她的话很对,清妃与皇后如何斗气是与她不相干的,她该与她们都结个善缘才好。


    更何况先前悦美人刻薄她,清妃还训斥了悦美人。虽说悦美人是随居在清妃宫里,这算是清妃作为主位宫嫔的份内之事,可她闭口不言也没什么,就这一处来讲,卫湘很该谢她。


    若再精明点,清妃与皇帝有青梅竹马的情分,皇帝又是那样的脾性,那与她结交,总归没什么坏处。


    卫湘拿定了主意,就往清妃所住的倾云宫那边走。


    她打算这便去见清妃,将她那糊涂族亲的事说上一说。往后清妃叮嘱家里作为表态也好、自去哄一哄皇帝也罢,那都与她不相干,她只当去卖个人情。


    这其间需先经过太液池,卫湘绕湖西行,途经一片假山,忽闻少女啜泣告饶,又听年长者厉声呵斥:“小蹄子多什么嘴!恭妃娘娘费心费力地照料公主,你们倒只管心疼陈氏!连陛下亲口定了音的案子也敢乱嚼舌根!就该让陈氏把你们一个个都毒死,给妩贵姬殉葬去!”


    接着又闻清脆的耳光声、哭声、叫声,被教训的宫女惊惧地央告:“姑姑……奴婢知罪了,再不敢了!”


    卫湘听这哭声,心生怜悯,却终不欲多事,因那议论传下去总归不是个事。她自己又是宫女出身,更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今日让这宫女吃些苦头,也好过来日再乱说话丢了性命。


    只听假山后的女官啐道:“现下告饶也晚了!走,随我去见恭妃娘娘,今日便拿你做个例,让旁人长长记性!”


    这话之后自又是那宫女连声告饶,很快,就见二人从前方不远的假山尽头处走了出来。她们都没回头,也就没看到卫湘,那女官扯着宫女的衣领一路远去。


    卫湘分辨出那女官的身份时,不觉有些意外:“那似是恭妃娘娘身边的人?”


    琼芳张望着说:“瞧着像是恭妃的掌事宫女,碎碧。”


    卫湘想了想,没说什么,继续朝倾云宫去了。


    此前她从未有过因私事拜访清妃的时候,因此倾云宫宫人见了她都有些意外。卫湘并不与他们多言,只说有事要见清妃,宫人们摸不清底细,只得去通禀,不多时,掌事的思蓉疾步迎出来,笑吟吟地向她见礼:“御媛娘子万安!清妃娘娘正巧得空,娘子请随奴婢来吧。”


    “有劳了。”卫湘微微颔首,随她入内。进了寝殿,只见清妃正端坐在茶榻上,一名宫女跪在身前,正为她染红那养得修长的指甲。她身边的榻桌上还放着托盘,托盘里整整齐齐地置着成套的护甲,一眼扫过去辨不清是几副,但总归不止一副,每一枚都镶着珠翠,或华贵或雅致,置在一起更是璀璨夺目。


    卫湘在离清妃还有几步远时停下脚步,福身见礼,清妃淡淡看她一眼,口吻带着慵意:“免礼,坐吧。”


    “谢娘娘。”卫湘起身,坐到宫女搬来的绣墩上,发觉清妃正打量她,不卑不亢地回视过去。


    清妃笑笑:“平素不见御媛往本宫这里来,今日可是有事?”


    “是有些事。”卫湘低眉,徐徐将适才听张为礼所言之事说了,自是略过了那卖人情的暗示没提,只说自己是听御前的人提了一嘴。


    语毕她抬起眼帘,望着清妃,等她的反应。


    却见清妃秀眉蹙起,带着些惑色:“你来与本宫说这些做什么?”


    卫湘一怔,平和笑道:“此事事关张家,陛下又为之震怒,臣妾便想该让娘娘知晓。”


    清妃闻言,唇角勾起一弧笑意,她侧眼睇着卫湘,那抹笑似意味深长,又似胸有成竹,再开口时,更含着几许感慨万千:“卫御媛倒很记挂本宫。不过本宫与陛下青梅竹马、相爱相知,这点事自然伤不着本宫。本宫也不愿像旁人那样,时时揣摩圣意、费心讨好。若那样,便辜负了陛下的真心相待。”


    语毕她便不欲再多留卫湘,恹恹道:“思蓉,送客吧。”


    卫湘仍在为她的话而讶异,闻言也值得起身施礼:“臣妾告退。”


    第45章 陈氏 她做婕妤时的封号可是“丽”,也……


    卫湘退出倾云宫, 回想清妃所言,很难说清自己心下的感受。


    平心而论,她感到意外, 因这是后宫,尔虞我诈的地方,清妃又身居高位, 不知被多少人盯着,实不该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可转念再想, 她又有些羡慕,因为这样的天真与纯粹最易流逝, 清妃能如此, 足以证明她在这二十多年的岁月里都被保护得极好, 不必像她这样费尽力气地筹谋, 更不会像姜玉露那样, 在某一场看似稀松平常的大雨里, 因为贵人的一个念头就香消玉殒。


    她因而久久沉默, 琼芳无声地跟着她, 见她神色淡淡,轻声道:“娘子莫要在意清妃娘娘的话。清妃娘娘……惯来就是那么个性子。”


    卫湘回过神, 看了她一眼, 隐觉不解:“掌印应也知道这点才是, 又何必还要卖清妃人情?”


    琼芳笑喟道:“掌印这位子也不好坐的, 虽看似后宫嫔妃都对他客气有加,他却也不得不在其中平衡许多。旁的嫔妃日常走动、送礼也就罢了, 清妃的性子古怪些,平素送礼那些东西她觉得俗气,总难入眼, 掌印只得这样时常与她卖些好处,也不显得厚此薄彼。”


    卫湘听得一滞:“若是如此,我刚才该言明是掌印的意思才是。”


    ……可她没提。因有褚氏的风波在前,她对个中是非尤为敏感,总觉得该与容承渊避嫌。


    琼芳却摇头:“掌印若想自己卖人情,大可差个小徒弟去便是了,何苦劳烦娘子?依奴婢看,掌印正是想让娘子也与清妃卖个人情,她到底已在妃位,又与陛下情分不同,平素只对后位意难平,与旁人倒不争风吃醋,虽面上看着不好相与,实则算是宫里难得的善主儿,多些走动总是好的。”


    “原是这样。”卫湘点点头,松了口气,遂略过此事不提。


    主仆二人一并回到瑶池苑,轻丝、廉纤与秋儿、芫儿正在廊下聚着说话,小永子、小欢子也凑在旁边听。她这厢步入院门,傅成正好从堂屋出来,原想喊那几个别这样聊了,抬眼看见她,忙迎上前见礼:“娘子回来了!”


    另几人闻言猛地抬头,也纷纷施礼。


    卫湘鲜少见他们这样扎堆,不禁好奇,便道:“有什么趣事让你们这样聊?讲给我也听听。”


    几人不知该不该说,沉默地相互对视一阵,又都看向琼芳,琼芳无奈:“娘子既问,就快老老实实说个明白!”说罢想了想,又索性道,“廉纤,你进来回话。”语毕就扶着卫湘往屋里去。


    卫湘走进卧房,坐到茶榻上,积霖即刻去沏茶。廉纤有些心虚,站在卫湘面前时束手束脚,卫湘笑道:“不妨事的。你们方才那样是不合规矩,可你们素日当差也辛苦,没外人时你们说说话也没什么。只是我先前从不曾见你们这样,这才好奇,你放心与我说了便是,不论是什么,我不怪你们。”


    廉纤这才松了口气,跪地磕了个头:“谢娘子大恩!”接着直起身,又想了想,才说起来,“实是……宫里才起的传言,说恭妃娘娘为着陈氏近来惹出的是非发了好大的火,揪着一个传闲话的宫女到长秋宫对质,求皇后娘娘主持公道呢。”


    卫湘想起适才遇上的那宫女,神色一凛:“皇后娘娘怎么说?”


    廉纤摇头:“奴婢不大清楚。许是还未有定夺,亦或尚未有传言流出来。”


    卫湘听了这话,心下轻笑,一些原拿不准的猜测总算成了形。


    琼芳锁眉,口吻严厉了些:“若是这样的事,事涉恭妃与公主,又涉陈年旧案,你们实不该如此议论!”


    廉纤忙又叩首:“奴婢知错,再不敢了!”


    “好了。”卫湘摇了摇头,并不动怒,只正色告诫她,“今日无既说了不怪你们,便什么也不会说了。只是你去告诉他们,个中轻重你们要清楚,若觉得我面软好说话就不知收敛,来日出了事,休怪我翻脸无情。”


    廉纤面色一白,连忙应诺。


    卫湘复又言道:“我这话不是吓唬你,只盼彼此心里都有个数。”


    廉纤大气都不敢出,连声应下,噤若寒蝉地告退。


    她这厢退出去,积霖的茶也沏好了,卫湘见她奉来,接过抿了一口便又搁下,遂站起身:“走吧,随我出去一趟。”


    积霖一愣:“娘子才刚回来,又去何处?”


    卫湘道:“去瞧瞧陈采女,你叫上小成,都随我来。”


    积霖听她这样讲,忙去寻人,三人一同随着卫湘再行离了瑶池苑,往落梅苑去。


    落梅苑位于后宫西北处,早些年原也是一处雅致的院落,后来因位置过于偏僻,日渐荒废,逐渐沦为宫人杂居的地方。直至陈氏案发,皇帝原本应是想废了她的,但又念及公主,便将其降为的采女,迁去了落梅苑。


    经此一道,可见陈氏的日子不会好过。


    卫湘才踏入落梅苑一侧的宫道,隔着院墙,就听里面一中年女子的声音骂得尖刻:“你这贱.人!事到如今还不知安分,拖累得咱们四处遭人白眼!还当自己是从前的婕妤娘娘,能让陛下多看你一眼不成?”


    “哭?哭什么哭!昔日毒死妩贵姬时怎的不见你哭?”


    “好哇,如今敢说不是你了!你若真有冤屈,当年岂有不说的道理?”


    半晌都只闻骂声,不见反驳,但听那骂声也知双方该是一来一回的,左不过陈氏声音小,隔着墙便听不着罢了。


    待得拐到院门那一侧,因院门敞着,声音总算清晰了,卫湘便听到啜泣声,兼有什么东西划过空气、又抽在衣料或皮肉上的声响,这声响令她脚下一顿,一种久违的恐惧弥漫而上——她这样在永巷里长大的人,对这般动静都不陌生。


    她闭上眼,深深地缓了口气,复又前行。行至院门口循声而望,虽已做了十足的准备,映入眼帘的一幕却还是惊得她往后一跌,琼芳忙将她扶住:“娘子!”


    ……目光所至之处,陈氏被缚在廊下的红漆柱上,后背朝着院子。身边那凶神恶煞的女官手持荆条,用足了力气抽打下去。陈氏早已遍体鳞伤,本就不厚的棉衣几乎打烂,棉花浸着血色翻飞出来,红白相应,乍看恰似院中落了满地的红梅与白梅,却透着骇人的腥气。


    琼芳那一声唤引得那女官回过头,瞧见卫湘,虽不知是哪一位,也忙匆匆赶来见礼:“娘子安好!”


    院中另几个宫女宦官也赶来见礼,卫湘却顾不上他们,稳住神便道:“放她下来!”


    积霖原也被眼前一幕吓着了,但傅成一拽她的胳膊,她回神也快。两个人一路小跑至廊下,忙手忙脚地为陈氏松绑,卫湘穿过满院见礼的宫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去。


    陈氏才被松开就无力地向下滑,积霖与傅成又忙扶她,却有些扶不住,只得先令她坐到地上,积霖跪坐在她身后,勉强将她扶稳。


    卫湘至她身前蹲下身,原想说点什么,但见她已近昏迷,只得先吩咐傅成:“去太医院,请姜寒朔来。”


    傅成一躬身,即刻赶去了。琼芳不必卫湘吩咐,转身向院里那几个宫人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采女娘子进屋!”


    那几人连忙起身,七手八脚地过来搀扶。为首的那女官尚未泄愤,心里本不痛快,又听对方唤自己帮忙,不悦得直翻白眼,却也不得不依言过去,心下只觉来者多管闲事。又因看出对方应只是个低位小宫嫔,边走边阴阳怪气起来:“这是哪位娘子如此好心?竟管起了落梅苑的事。劝您听奴婢一句话吧,这陈……”


    话不及说完,卫湘回过脸,女官如遭雷劈般截住了没说完的话!


    她适才忙于见礼,并未看清卫湘的容貌,现下冷不防看清这张出尘绝艳的脸,她顿时猜到了此人的身份。偏那美眸里又沁出寒光,明明是美得摄魂夺魄的眼睛,这缕寒光却看得这女官心生颤栗。


    她忙跪地叩首:“奴婢多嘴……御媛娘子恕罪!”


    卫湘并不欲多理会她,见她闭口便收回目光,任由宫人们齐力将陈氏扶回卧房,自己也跟去了。


    不出所料,陈氏的房间阴暗逼仄,说是卧房,实则更像个杂物间,房中半壁都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另外一半倒是搁了她日常所用的家具,但都破旧得乌糟糟的。衣柜上的漆早已剥落殆尽,柜门半松,还爬了霉斑。床是破木板与砖石搭成的,铺了些破棉絮就算褥子。唯正当中一张方桌与凳子还算像样,但也已旧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陈氏被撂在床上时已彻底昏了过去,卫湘便将旁人屏退,只留了自己人在身侧。琼芳想到陈氏的伤多在背后,上前将她由躺翻成了趴,又为她盖好被子,虽这样体贴,折回卫湘身边时却满眼不安:“娘子……何苦多这样的事?恭妃娘娘才发了火呢。”


    卫湘笑笑:“我心里有数。”


    语毕便走向房中那张陈旧不堪的方桌,安然坐到桌边。


    落梅苑实在偏僻,傅成赶去太医院又带回姜寒朔,用了足有半个多时辰。这半个多时辰里陈氏始终昏睡着,就连姜寒朔为她搭脉看诊她也没醒。直至姜寒朔走了,积霖阖上房门,拿着姜寒朔留下的药膏去为陈氏上药,褪去衣衫时不慎扯动伤处,陈氏猛地打了个激灵,总算醒来,伏在榻上的身子猛地一撑,脱口便是大喊:“姑姑饶命!”


    一语之后,又是寂静。陈氏发觉自己是从噩梦中惊醒,忙闭了口,又见屋里还有外人,更生警惕。


    她惶惶不安地环顾四周,在认出卫湘的刹那显而易见地一愣,继而便是慌张躲避。但她身上伤病交集,无力下床,躲也躲不到哪里去,无非是往床榻里侧缩了一缩,自欺欺人而已。


    卫湘淡看着她。


    这个惶恐不安的女人其实如今也才二十岁,虽形容枯槁,但她做婕妤时的封号可是“丽”,也该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第46章 探望 她自然应该欣喜的,因为他好好的……


    卫湘唏嘘不已, 便站起身,一步步向陈氏走去。


    陈氏不清楚她的来意,又从她面上寻不出分毫情绪, 愈发恐惧。在卫湘走到床边时,她已全然躲进了角落,骨瘦如柴的身子缩成了一团, 双臂紧紧将自己环抱住——这样的姿态卫湘再熟悉不过,是面对伤害时竭力自保的样子。


    卫湘停住脚步, 看着她,道:“那日在慈寿宫外, 原是你先找的我, 如今我来了, 你倒这样躲?”


    这话本是想让陈氏放松, 别再躲了, 落在陈氏耳中却成了另一番意思。


    ……自年初一跑出去之后, 陈氏吃尽了此生从未吃过的苦头。明面上是落梅苑里的百般挫磨, 暗地里更有恭妃怕她夺走公主的种种授意。现下听卫湘提起那日的事, 陈氏只道自己那日所为给她也招惹了麻烦,又知她是当下正炙手可热的宠妃, 心觉她便是想要自己的命也没什么难的, 一时恐惧到极点, 扑跪下去, 扯着她的衣襟道:“都是我不好!御媛娘子……”


    “快松手!”傅成唯恐她伤到卫湘,一个箭步上前, 便拽她的手腕。卫湘却不慌,抬手示意傅成退下,傅成不安地看看卫湘, 终是退开了,却也只敢退开两步。


    卫湘垂眸看看陈氏布满鲜红新伤的手臂,直不敢碰,便在床边坐下来,口吻放轻:“我不是来与你算账的,只是来看看你。另也瞧瞧你这里缺些什么,好教人给你送来。”


    陈氏愕然,连哭声也止了,她看向卫湘,自是满心的不信。可卫湘生得太美,此时又满眼的笑,令陈氏的心弦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怔忪半晌,问出一句:“……真的?”接着又猛力摇头,眼中淌下热泪,口吻却决绝起来,“不可!我这地方……娘子还是莫要来了。那日是我糊涂,不曾想过后果就冒冒失失地冲了出去,惹出这许多祸事……娘子心慈,我不能将娘子也牵扯进来!”


    卫湘一哂:“没有这种话。陛下若废你为庶人,我自当躲得远远的。但你既还有个采女的位份,我们便是宫中姐妹——论资历我还该称你一声姐姐才是,旁人能说什么?”


    陈氏道:“单说陛下那里就……”


    “陛下那里,我自有我的法子。”卫湘心平气和。


    陈氏沉默不言,卫湘看出她心中矛盾,又淡笑道:“你我并无情分,我本也是不会搭上自己的前程来帮你的,你不必这般担忧。”


    陈氏听她这样讲,到底松动了,又激动不已,抹了把泪,颤抖着叩首:“娘子大恩!我这条命日后……”


    “别说这种胡话。”卫湘嗤笑着打断了她,“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说着就站起来,“你好生安养吧。迟些时候,我让宫人送东西过来,你身上的伤,我指身边信得过的太医来给你看。”


    陈氏连连点头,又道:“谢娘子。”


    卫湘遂不再言,转身离去,却不由一声长叹。


    陈氏不仅曾经位至婕妤,居正三品,出身也是高贵的。她在金尊玉贵中长大,原该有一份清高傲气,如今却被折磨得什么也没剩下,比永巷里命如蝼蚁的小宫女还战战兢兢。


    卫湘走出陈氏的卧房,落梅苑的宫人们都在院中候着,个个都是噤若寒蝉的模样。适才动手毒打陈氏的那女官最是不安,明明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她的冷汗却涟涟而下。


    卫湘走向她,她越发躬低了身子,脸上挂起讨好的笑容,盛气凌人之态已不见分毫,连呼吸都发虚:“娘子……御媛娘子恕罪,奴婢实是……”


    卫湘淡然道:“我本是宫女出身,自然明白,姑姑必是因为陈采女的事,近来添了许多麻烦。”


    女官抹着汗苦笑:“是……多谢娘子体谅。”


    卫湘垂眸,神色虽无冷漠厌烦,却也并不让人觉得亲近:“我人轻言微,循理轮不到我来教训姑姑。只是今日这事,我不得不说一句,姑姑拿她如此出气实在糊涂。姑姑再如何也该知道,这宫里的兴衰荣辱本就都是说不准的,一个人或许昨日还低贱到尘埃里,明日便已身处高位。陈采女没进冷宫,原就尚有翻身余地,更何况还是公主生母。姑姑今日活活将她打死也没什么难的,可过个十年八年,公主若知晓了生母的遭遇,姑姑又当如何?到时候,就算姑姑求到恭妃娘娘跟前,恭妃娘娘只怕也会觉得让公主出一口恶气便罢了。”


    这话直说得这女官后脊都冷了,膝头一软,便跪下去:“娘子……娘子好心,救救奴婢吧!”


    卫湘缓缓摇头:“我这个位份,又不能给姑姑换个去处,纵是心有余力也不足。姑姑与其求我,不如自救,总归陈采女还在这里,又无依无靠,姑姑却是执掌这一方院子的,想让她感念姑姑的好处又有何难?”


    女官一怔,茫然抬头:“这……”


    卫湘言到即止,不再看她,提步便走了。琼芳等几人安静地随她离开,心下都不解卫湘今日缘何来管这等闲事,只听卫湘又道:“一会儿瞧瞧咱们库里有没有像样又不惹眼的家具,给陈采女挑几件送去,铜盆、炭炉这些你们看着准备,还有首饰,依着她的位份给她选上几副。”


    琼芳欠身应诺,卫湘回过头,打量着积霖,笑道:“她毕竟是戴罪之身,咱们给她送东西也不好太张扬,让尚服局裁制新衣便做得过了。我瞧你与她身量差不多,一会儿你挑两身冬衣拿给她,再自己去库里挑几样新料子裁新的穿吧。”


    宫妃贴身宫女的衣裳比寻常宫女总要好些,给陈氏便也合适,比起卫湘库里的料子却又差了不少。因而卫湘这般安排惠及两面,积霖喜不自胜,忙笑应了。


    也就是卫湘才回到瑶池苑中,一小宦官便进了紫宸殿。他心神不宁地去角房’找到张为礼,低语几句,张为礼脸色一变:“你没看错?”


    “绝没有!”小宦官哑笑,“卫御媛的模样,宫里哪有人会认错?”


    张为礼懵了,僵坐在那里半晌无话,最终却也只得听天由命,便站起身理了理官服,往内殿行去。


    内殿里,楚元煜因在宴席上与佟家人喝了些酒,头脑发昏,就寻了本闲书来读。


    张为礼行至他身侧,轻声道:“陛下,有人去见陈氏了。”


    皇帝执书的手一顿。


    过去数日,他都盼有人去见陈氏,唯今日例外。可偏生今日有人去了,他不由情绪难辨,只问:“谁?”


    张为礼屏息:“是卫御媛。”


    楚元煜因而怔住,遂拧眉看向张为礼,又问:“在恭妃去见皇后之后,还是之前?”


    张为礼自然明白这一问意味着什么,心下直替卫湘捏一把汗,却也只得如实禀道:“是之后。”


    楚元煜眼底一黯,张为礼愈发惴惴,从殿中告退后就匆匆往西北边行去,步入那方三进的院落,找容承渊。


    容承渊已算得伤愈,只是身子犹虚,因而仍将养着。张为礼进屋时他正饶有兴味地吃那盏紫参野鸡汤,见张为礼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原有不快,抬眸间又看出他眼含惊惧,笑起来:“慌什么?这汤不错,分你一盏?”


    “……师父莫说笑了!”张为礼焦头烂额,忙与容承渊将适才的始末说了,容承渊初时的神情还算自如,往后渐渐凝重,直至听闻皇帝着意问起那句之后还是之前,他唇角最后一点笑意也消弭无形,不自觉地咬紧后牙:“一会儿我去当值,你退下吧。”


    “诺……”张为礼听他这样说,勉强放松两分,便也不敢再多耽搁,忙回了御前去,由师弟宋玉鹏带着人进来侍奉容承渊更衣。


    约莫半个时辰后,容承渊步入紫宸殿角房,几名宫女宦官才去佟家颁赏回来,正在此处歇脚,见了他都忙站起身,恭敬道:“掌印。”


    容承渊嗯了声,自去沏茶,几人见状都想上前帮忙,但见他取出的乃是御用的茶盏,便识趣地不多嘴了。


    容承渊将茶沏好,就用托盘端着,步入内殿,将楚元煜手边的旧茶换下。楚元煜仍读着书,忽而扫见身侧之人的银灰色袍摆,知晓是谁,淡泊启唇:“养好了?”


    容承渊垂眸:“是。”


    楚元煜手中的书翻了一页,声线淡然如故:“你是掌印,手下众多,朕也不想这样下你的面子。只是有些错,你不该犯。”


    容承渊心头一紧,旋即放下托盘,屏息跪地:“奴谨记,谢陛下宽宥。”


    “长记性就好。若闹得要换人来做掌印,朕也嫌麻烦。”楚元煜终于放下书,从书案前站起身,便往外走。


    容承渊因张为礼先前所言,对他的去处已有猜测,不禁目光一凛,忙起身跟上。


    瑶池苑里,卫湘也在等着圣驾前来,虽已有谋划,也仍难免不安,便罕见地连书也读不进去了,反复盘算着各样分寸与可能,连皇帝可能问她的话都揣摩了不知多少遍。


    终于听得傅成进来禀说“娘子,陛下来了”,卫湘反倒心头一松,遂起身迎至屋外廊下,满面笑意地福身:“陛下圣安。”


    “外面冷,快进去,下次不要迎出来了。”楚元煜牵住她的手就往里走,温情如先前一般无二,卫湘的目光却不自禁地在他身后半步处一定,便心生欣喜。


    她想,她自然应该欣喜的,因为他好好的对她而言总归是件好事。


    第47章 应对 至于什么揣测圣心与蓄意讨好,那……


    卫湘与皇帝进了卧房, 宫人们便都候在了门外,容承渊、琼芳等近身侍奉的在堂屋里,余者则在院中廊下。


    房内, 楚元煜径自落了座,回头才见卫湘正往墙边矮柜处去,不由道:“做什么?来陪朕坐一会儿。”


    卫湘没回头, 窈窕的背影立在那儿,语中含笑:“凝贵嫔着人送了新茶来, 臣妾喝着喜欢,沏给陛下尝尝!”


    楚元煜一哂, 由着她去, 心下只盼她今日探望陈氏之事只是巧合。他如此盘算, 心神就乱了, 本该等她沏好茶落座再行探问, 却直接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听闻你今日去见了陈氏?”


    卫湘正手执铜壶往盏中注水, 闻言眉心一跳, 即道:“是, 臣妾去看了看。”说着便放下铜壶,回身行至他身前, 屈膝深福, 垂眸轻道, “臣妾知晓陈氏身负重罪, 只是……实在看不过她的处境,一时心软就去瞧了瞧, 陛下恕罪。”


    堂屋里,容承渊立在卧房门边,此处离堂屋正门也不甚远, 宋玉鹏才步入月门他就瞧见了。


    他当即迎出去,行至近处,宋玉鹏躬了躬身,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压音道:“师父,您瞧瞧这本行不行,若不行……”宋玉鹏面露难色,“年里疏奏不多,实在不大好找。”


    容承渊不语,翻开扫了一眼,啪地又阖上,方笑道:“挺好,就它了。”


    宋玉鹏松了口气,朝容承渊一揖,便径自回去了。


    容承渊揣着那本册子折回堂屋,这册子乃是一本急奏。


    既是急奏,似乎便应立即呈送皇帝,可事实上急奏也大体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当真十万火急,譬如沙场递回的消息,晚上一刻都可能牵扯数条人命,那就是让信使直接跑到御驾跟前禀话都可;另一种则只是因足够重要,便也被称为急奏,但不必多么争分夺秒,迟几个时辰、甚至几日也无伤大雅。


    现下容承渊手中这本正是第二种。奏本为罗刹国使节所呈,内容大体是说因新君传召,他们只得先返回罗刹国去,不再入京觐见,失礼之处深表歉意,又说望两国情谊长存云云。


    这种奏本,若无杂事搅扰,容承渊更愿在正月十五之后再呈给皇帝,但既有杂事扰心,现下呈进入也无不可。


    毕竟事关罗刹国,便是实实在在的大事,很适合打岔。


    容承渊回到卧房门前,状似肃穆静立,实则侧耳倾听着房内的动静。


    房中,楚元煜扶起卫湘,笑道:“朕随口一提,倒惹得你这样严肃。咱们闲话家常罢了,你若总这样,日后岂不没话说了?”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她,试图从她神色里看出心虚。


    隔着一道门,容承渊左手拿着奏章,右手已搁在门上,随时准备推门而入。


    卫湘见楚元煜尚未提及恭妃今日的风波,心下愈发小心地盘算了一番轻重,垂首讪讪笑道:“是臣妾冲动了……今儿个听闻恭妃娘娘那边出了些事,一时兴起想去看陈氏,立时便去了。直至离了落梅苑,臣妾冷静下来才觉这恐怕不妥,便觉得也该告个罪。”


    说到最后她微微抬眼,之间他含笑的神情虽无变化,眼底却有一滞,显然不料她会主动提及恭妃。


    卫湘见状便知她猜对了,君心果然多疑,他果然疑她今日所为是因揣测君心。


    ……说来也好笑,为帝王者大抵是喜欢嫔妃体贴的,但这体贴与揣测君心的大罪往往不过一线之隔。


    这大约便叫伴君如伴虎了。


    于是又听他笑问:“恭妃正不高兴,你不避着,怎的反倒去看陈氏了?”


    他边说边要揽她坐到膝头,卫湘就势坐了,姿态乖顺,神情却黯淡下去:“实是在恭妃娘娘去找皇后娘娘评理之前,臣妾在太液池边先见着了那宫女。她被恭妃娘娘身边的女官打骂,下手不轻,骂得也很。臣妾知晓是因陈氏的事,便想起年初一那日在慈寿宫外,陈氏原求过臣妾来着。可那时……”


    她哑了哑,一声沉叹,听来无比愧疚:“那时臣妾被她吓着了,不及反应,只得眼看她被宫人们带走。如今看那宫女被女官责骂,臣妾就想,连个说闲话的宫女都遭此斥责,惹出这场议论的陈氏恐怕日子更要难过;又想她到底还是公主生母,若情形太过凄惨不免伤了公主的体面,便去了。”


    门外,容承渊眉心跳了两下,唇角笑意浮起,搁在门板上的手也随之放下来。


    他摇摇头,朝一旁的张为礼递了个眼色,与他一并走出堂屋,将宋玉鹏刚送来的那本奏章递到张为礼手里:“元月十六一早,陛下下了朝就呈上去。”


    张为礼忙躬身:“诺。”


    卫湘说罢,往楚元煜怀里缩了缩,原就柔软的口吻化作更轻的嘟囔,嘟囔声里依稀可辩些许懊悔:“陛下若不高兴,臣妾日后再不去了。”


    楚元煜含笑,将她紧紧搂住,深吻在她颈间:“小事而已,你想去就去。为着先前的事,朕去见陈氏不像话,但就如你说的,她毕竟还是公主生母,你与她走动也无不可。”


    卫湘低了低眼,笑应:“诺。”


    这日下午,二人在瑶池苑里十分放纵,天色还没擦黑,叫水倒已叫了两回。房间里因而弥漫出一种独特颓靡味道,掺着浓烈而纯粹的欲望,如同鬼魅低语,要将人拉入泥潭,再让人在陶醉里腐烂其中。


    不过在下午的尽兴之后,皇帝这晚并未留在瑶池苑。因皇后只是劝了劝恭妃,并未苛责那说闲话的宫女,更无意追查流言由来抑或告诫陈氏,恭妃气不过,据说回到自己宫中后直哭了两回,皇帝不得不也去安抚一番。


    然而次日清晨,卫湘却是才睁眼就听琼芳说:“娘子可醒了,容掌印已等候多时。”


    这话本没什么,卫湘却注意到琼芳说这话时眉眼间尽是喜色,一旁的积霖与轻丝也含着笑,心下隐觉有什么缘故,却猜不着,只得忙说:“快请。”


    她边说边下了榻,踩上软底绣鞋,走向铜盆。


    容承渊进来时她便漱着口,漱完口又不紧不慢地洗脸。因水里兑了玫瑰花汁,四周围都是玫瑰花味。


    容承渊看了看她,却未急于开口,含笑立于一旁静等。


    卫湘洗完了脸,抬眼看他,笑道:“非要我追问么?掌印好会卖关子。”


    容承渊好笑,悠悠摇头:“咱家可没想卖关子,只怕适才说了,娘子要失了礼数。”


    卫湘愈发好奇:“究竟什么事?”


    容承渊轻轻吐字:“陛下有旨。”


    卫湘这才知他竟不是为私事,倒是为公差来的,忙屈膝跪地,继而又惊觉自己仍穿着寝衣……这般听旨自然也是不妥的,所幸周围都是自己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宫人们因这四字也都跪下去,容承渊这才字正腔圆地诵道:“上谕,御媛卫氏勤勉柔顺,性行温良,着,晋从六品才人,钦此。”


    卫湘恭肃叩首:“谢陛下。”


    礼罢她直起身,容承渊上前一步,伸手扶她。她由他扶着起来,余光扫见琼芳等人都往外退,知他还有话要说,便安静等待。


    容承渊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他曾视她这张昳丽的面容为难得一见的稀世珍宝,现下经了几回合的六宫纷争,这种感觉却在淡去,他逐渐开始怀疑,她亮眼的美貌或许只是她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昨日之事,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回,娘子倒比我这个掌印更知晓圣心。”


    卫湘抿唇,本想坐下来好好与他说说,却见他伸手向妆台一引,示意她去梳妆。


    卫湘一愣,容承渊笑道:“娘子正值盛宠,又突然晋了位份,娘子若因梳妆耽误了见人,不免让人觉得是有意摆谱。倒不如边梳妆边说话,什么也不耽误。”


    她想想也对,便依他的意坐过去了。正要拿起妆台上的木梳,他却先一步拿了起来,卫湘不禁瞠目,他倒已垂眸安然为她梳了起来,口中笑问:“娘子如何明白的?”


    卫湘定一定神,只得由他去了,答说:“掌印闷在房里养伤,听闻的消息多转几道弯,就没那么好分辨了。若不然,掌印自会明白。”


    容承渊手中的木梳一下下落在她柔软的发间,低声嗤笑:“有话直说,不必这样奉承。”


    卫湘不禁脸上一热,即道:“自年初一起,关于陈氏的流言已在宫里传了小半个月了,若陛下有心要管,哪有管不住的?所以我早几日就觉得不对,却拿不准,也不敢妄动。”


    容承渊凝神:“今日恭妃所为,让你拿准了?”


    卫湘点头:“是,恭妃闹去皇后跟前的事立刻传了出来,却未提及皇后娘娘责罚相关的宫人。我在永巷待了这么多年,这里的轻重我再明白不过,左不过是两句吩咐的事,若是要罚就没什么拖延的道理。所以,皇后娘娘既当时没罚,那便是不打算罚了,可涉事二人一个是抚养公主的主位娘娘、一个是戴罪的小采女,皇后娘娘替恭妃出一口气息事宁人本是最简单的,偏不这样做,只能是陛下授意。”


    语毕,她在镜中盯着容承渊,问他:“但我不清楚陛下为何这样,掌印可知么?”


    容承渊摇头:“我想了一夜,也不明白。”言至此处,他已娴熟地为她挽好发髻,却不动她妆台上的首饰,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方狭长的盒子,又从盒中拿出一支精巧的珠花,就要往她的发髻上簪。


    卫湘下意识地一避,他即道:“晋封贺礼。”说着又笑道,“且先不提陛下背后有什么打算,娘子还是要知道,昨日之举太冒险了。陛下只想有人同情陈氏,并不急于一时,娘子大可迟几日找个合适的契机再去看望陈氏,何必弄得这样‘巧合’,倒让陛下起疑?”


    “这我想过了。”卫湘任由他簪上那珠花,喟叹摇头,“迟几日是能免陛下起疑,但宫中都是人精……我只怕过几日便被旁人品出陛下的意思。陛下虽不愿嫔妃揣测圣心,但能将此事办了,总归是合他的意,也能被他既两分好处,若被旁人抢占先机,这好处就不归我了。”


    所以,她宁可涉险也要一试。所幸她成功了,一番解释消解了他的疑心,去看望陈氏就成了纯粹的同情。


    那她在他心里便是个温柔心善之人,至于什么揣测圣心与蓄意讨好,那是断断没有的了。


    第48章 后悔 她也的确应该后悔。


    恭妃大有不忿, 闹到皇后跟前却只有安抚,并无追查;卫湘探望罪妃陈氏,未被责怪反得以晋封。


    这两件事足以表明圣心, 一时间众人虽都摸不着皇帝何以如此,宫里的风向却已开始转变,愈发有人觉得:陈氏许是冤枉的。


    但纵使如此, 大多嫔妃也仍是谨慎的,因而并无人涉险去探望陈氏。说到底, 大家都看得出卫湘多么得宠,便不得不顾忌自己会错了圣意, 卫湘只是因为得宠才敢去见陈氏, 换个人便不成了。


    而卫湘即便拿准了皇帝的心意, 也并不急于多与陈氏再行走动。因为宫中女子总归是在意容貌与体面的, 陈氏现下形容枯槁又遍体鳞伤, 恐怕最是不爱见人的时候。


    她于是只在正月十五的一早着傅成去为她送了一碗汤圆并几道点心。那些点心自是出自小厨房, 汤圆却是她自己做的, 只说图个热闹。


    傅成脚力极快, 办差向来利索,一往一返只用了不到两刻, 回来时为卫湘带回了一碗汤圆, 说是陈氏亲手制的, 黑芝麻馅, 请她尝尝。


    卫湘闻言,就知陈氏的处境已好转了太多, 否则是万万寻不到食材来制这汤圆的。


    她于是也不必再急于为陈氏费什么心,毕竟还不清楚皇帝究竟何意,还是保持些分寸为好。


    又何况, 今晚她还有更要紧的事。


    正月十五上元节,自古便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民间、宫中皆有庆贺。宫中在这日仍是设宴,却与除夕那晚大有不同,宴席不那么宏大,也没什么朝臣、使节,是真正的家宴。


    因要表孝道,这宫宴历来是设在太后的寿坤宫中的,当下因宫中并无太后、寿坤宫也无人居住,又供着灵位,这家宴就挪去了太妃们居住的慈寿宫。


    参宴者除了太妃太嫔们、帝后、嫔妃,还有宗亲与家眷。“家眷”中除正妃与子女之外,侧妃也是朝廷认可的外命妇,便也都要参席。


    这其中正有卫湘念了许久的人,吴王侧妃!


    ……她其实也劝过自己,不必如此心急。


    是以按照初时的打算,她本不应此时去计较什么的。她应先专心致志地攀登高位,直至有朝一日有本事将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剥皮抽筋,才算报了姜玉露的仇。


    可现下动摇了,因为宫里的日子太苦了。


    从前她有姜玉露的陪伴,苦日子便也过得去。如今姜玉露不在了,她又到了帝王身边,日日都活得战战兢兢,若再不让她宣泄两分,她只怕自己熬不到那能将仇人剥皮抽筋的将来。


    所以,今日便先让她解一解馋吧。


    吴王侧妃空有美貌,心思不深,她不必费力去做什么周密的谋划;且这位侧妃又不及王世才的罪孽深重,她也没打算让这侧妃死无全尸什么的……


    这就是最适合解恨的。


    卫湘自晨起便难掩兴奋,书是无心读了,坐也坐不住,总在房里转来转去,偶尔还会不由自主地跳上一跳。


    她突然发现,自己竟是个可以以害人为乐的坏人!


    她也忍不住地幻想,幻想罪魁祸首王世才凄惨的死状,这种幻想让她痛快,再想到自己只用了三两个月就已位至才人,这些幻想或许不必太久就可实现,这种痛快就更甚了。


    最后,她双手合十,抬眸望着屋顶子想:露姐姐,保佑我成事吧。我知你是个好人,又素不愿我吃苦,或许并不愿看我如此辛苦为你报仇。可你只当这是为了我……我不是好人,我只想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了结这些仇怨,你在天之灵只当看个好戏,亦或当是再惯着我一回,总之莫要拦我便是。


    自午后起,宗亲陆续进宫,卫湘便也梳妆更衣,往慈寿宫去。


    这个时辰距家宴其实还远,不论嫔妃还是宗亲,往慈寿宫走动都是前去问安的。吴王为人虽风流,身边从不缺美人,却并不碍着他有个“纯孝”的美名,每每这样的时候,他总是来得很早。


    卫湘也正是因这个缘故,先前才招惹了他。


    那是半年多前的端午宫宴,这本是设在含元殿的正经宫宴,而非后宫家宴,但吴王因有孝心,一如既往地早早进宫,去向谆太妃与自己的生母良太嫔问安。


    端午时虽已热了,却也有许多花都正值花季,花房便日日都忙,总要挑选开得正好的花送去各宫。卫湘就这样在离开慈寿宫后,在宫道上碰见了刚问完安的吴王。


    她素知自己这张脸是会招惹麻烦的,因而见到有宗亲迎面而来,她早早就想避开。可宫道是没什么岔路可走的,慈寿宫一带又不似太液池边草木假山众多,宫道两侧唯有高耸的宫墙,她只得尽量躬身、又尽量走在不起眼的墙壁阴影之下,几乎是贴着墙在走了。


    饶是如此,吴王还是注意到了她。


    在卫湘看来,吴王不过就是个色迷心窍的轻狂小人,与王世才并没有太多分别。可当这样的人有些身份、有些才学,长得也还算俊朗的时候,猥琐的面孔就有了一张漂亮的面具,被那二两肉支配的身体也穿上了一身华丽的外衣,让他看上去风流倜傥起来。


    他对她满眼欣赏,诗词歌赋张口就来,倘卫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听得风流亲王的如此夸赞,想是极易沉沦其中的。


    可她自幼就在永巷里,什么腌臜事没听过,什么对她图谋不轨的人没见过?见他如此她只觉得反胃,虽碍于身份差距不得不以礼相待,还是抓住机会草草施了一礼就赶忙溜了。


    但吴王……


    他或是因身份尊贵并不在意她的想法,亦或是真的被人捧惯了,竟将她的举动视为欲拒还迎,后来又登门骚扰过她几次,又是送礼、又是写诗,听说他还去求过良太嫔,要良太嫔将她赐给他,但这事没了下文,大抵是良太嫔没理他这一茬。


    再后来,就是姜玉露丧命的事了。自那之后,吴王约是为了安抚侧妃,总算消停下来。


    时至今日,已过去大半载的光景,不过卫湘觉得,这样一个人,应是经不住几分撩拨的。


    她因而先去向谆太妃磕了头,继而又去另几位太妃、太嫔处。如此“周全”的礼数其实大有些没必要,但后宫本也有嫔妃是极为殷勤的,加之太妃太嫔们无不清楚她正得圣宠,便也都很客气。


    这般依次拜完四位太妃,就是良太嫔了。卫湘才步入院中,一位生得颇有福相的老嬷嬷就朝她迎过来,笑盈盈地福道:“卫才人安,奴婢恭贺才人娘子晋封之喜。”


    卫湘颔首笑道:“多谢嬷嬷。”


    嬷嬷继而含起歉意,又道:“吴王殿下正在里头。娘子要问安,怕是得等上一等。请娘子随奴婢来吧,到厢房喝盏热茶。”


    卫湘垂眸说:“谢嬷嬷关照,我在外等一等便好。透一透气,心里舒畅些。”


    ——此时虽已入春,天也还冷得很,房中只靠地龙还不太够,长需要添个炭盆,纵是用上好的香炭、银丝炭,烧久了也显得闷。


    嬷嬷因而也不觉卫湘此语有何不对,又与卫湘寒暄两句,便折回房中当差了。


    卫湘径自立在屋外静等,等了约莫一刻,眼前门内隐隐传来交谈声并着脚步声,接着房门推开,只见一丰神俊朗的男子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两名家眷。一位身着端庄华贵的吉服,乃是正妃。另一位花枝招展,便是侧妃徐氏了。


    他们出了门,看见卫湘,都是一愣,心思却各不相同。


    卫湘福了一福,款款笑道:“吴王殿下安好,王妃安好。”


    王妃从未见过卫湘,一时虽凭容貌也有了三分猜测,却怕认错了人,不由露出迟疑之色。


    琼芳见状心领神会,即笑道:“我们娘子是临照宫的卫才人。”


    王妃这才释然地笑了:“我说呢!抬眼一瞧还道仙子下凡,原来真是卫才人。”语毕便也福身,还了一礼,“才人娘子安好。”


    吴王如梦初醒般回神,忙也一揖:“才人安好。”


    徐侧妃见状只得随之还礼,目光却仍打量着卫湘,若有所思。


    卫湘只做对她的打量毫无察觉,笑吟吟地望向吴王:“我与殿下原也有一面之缘,却不曾想世事难料,再相见已是今日这般。”


    这话说是一句寒暄也可,说另有其意也可,只看听者有心无心。


    卫湘便见吴王妃神色如常,唯有端庄而不失客套的笑意;吴王一时别开了眼睛,虽未显露太多情绪,尤可见几许心虚。


    徐侧妃则先是一愣,继而便有恍悟,紧随而至的又是怒色。


    卫湘见状便知自己所言已让徐侧妃知晓了她就是当日那个让吴王鬼迷心窍之人,遂也不再与他们多做纠缠,颔首笑说:“我该进去向太嫔问安了。”


    吴王妃笑意深深地又是一福:“才人请自便就是,我们也该去向皇后娘娘问个安了。”


    双方这便道了别,卫湘搭着琼芳的手进了屋,迈过门槛拐去右侧卧房时不经意地偏了偏头,不出所料地看到已走出几丈远的徐侧妃正回首看她,眼中愤恨交集。又因徐侧妃不料她会突然回头,一时失措,那愤恨里就添了慌乱。


    卫湘不管这些情绪,抬了抬下颌,报以嫣然一笑。


    在这抹笑容的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吴王的背影上,多了几许遗憾与深情。


    余光之中,徐侧妃已是咬牙切齿。


    卫湘戏谑地想,徐侧妃现下应该已后悔了吧?


    后悔那日不该听王世才的话,应该执意要她的命才对。


    她也的确应该后悔。


    第49章 诱敌 “侧妃觉得,还有谁呢?”……


    卫湘安然向几位太嫔们问了安, 从最后一位的院中出来时,离宫宴还有约莫半个时辰。


    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回瑶池苑一趟是不划算的,卫湘正自踟蹰如何是好,闵淑女那边差了宫人来请。


    这些时日她们原也常有走动, 虽每每都是卫湘无事时主动去见闵淑女,闵淑女从不主动来拜访她, 但相见时总也和睦,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今日, 闵淑女却几度显得欲言又止, 卫湘见状, 索性直言问她:“淑女有什么话, 不妨直说好了。”


    闵淑女一喟, 连连摇头:“我一个修道之人, 本不该插手这些。只是……我实在不明白, 才人缘何偏要插手陈氏之事?”


    卫湘哑了哑, 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闵淑女紧锁着眉:“她如何, 我倒也不在意。只是才人该知道, 恭妃养育公主是尽心尽力的。若陈氏真不曾害妩贵姬, 沉冤昭雪固然可喜, 但若因此将恭妃与公主分开,一则难免再生事端, 二则也着实残忍。”


    卫湘沉吟不语,拿不准是否该将自己探知的“圣意”说给她听。


    却听闵淑女又叹了一声:“罢了……我自也明白这是陛下的意思,只是心疼公主。但我也明白, 这事难以两全,倘若陈采女当真无罪,总没道理还让她们母女分离。”


    卫湘眸光一凝,静默地看向闵淑女,忽而明了了一些事。


    她若有所思地笑道:“是啊……若真有两全之法,想来太妃也会欣慰。”


    闵淑女垂眸,口吻一如既往地淡泊:“太妃心疼孙辈,若真能两全自能欣慰。只是陛下的心意与陈采女的打算也要紧,否则不免节外生枝,太妃不能安心养老,也是头疼的事。”


    卫湘颔首:“淑女所言极是。”


    闵淑女沉吟了一阵,又言:“才人福泽深厚,不仅陛下喜欢才人,谆太妃也喜欢,皇后娘娘偶尔提起亦赞不绝口。我没有才人这样的好福气,只感念谆太妃的庇佑,让我虽身在深宫之中,却什么也不必争,也可过得平顺。”


    卫湘无声地缓了口气,笑说:“淑女才是福泽深厚之人,旁人若不争不抢,别说如淑女这般了,恐怕就连保命也难。”


    闵淑女一哂:“这话也是。”


    该说的至此便算都说明白了,二人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即可,多一句也不必。于是话题便又变得“无关痛痒”起来,先聊一番闵氏近来读的经文,又说了说卫湘新得的好东西。这样一来,时间过得也快,转眼间就到了临近开席的时候,二人便在宫人们的侍奉下重新整理了妆容。而后卫湘径自先去端仪殿,闵淑女则回了端和殿,侍奉谆太妃同往。


    端仪殿乃是慈寿宫里最大的一处宫殿,但并不住人,连寝殿也无,素来专用于设宴。因此端仪殿较之普通的殿阁更气派些,修得既高又宽敞,一应装潢陈设也尽显天家奢华。


    卫湘步入殿中时,宴席已备齐了。宫中宴席的礼数总是多些,即便是“家宴”也仍是一人一席,从来不见民间能阖家一同热闹的圆桌。不仅如此,男女也是分开的。除却帝后与太妃太嫔们的席位俱在北面,余下的人中,男席皆在东侧,女席皆在西侧,两边虽能相互看见,当中却隔着近三丈之距,开席后在这间距里又有歌舞雅乐,两边也就说不上话了。


    卫湘入殿后便径自入了席,不过多时,凝贵嫔也到了。她看见卫湘就笑起来,边往卫湘这里走边命宫人添椅子,椅子才摆下,她就理所当然地坐下了。


    卫湘嗤笑:“娘娘好生自在,来臣妾这里坐,也不问臣妾乐不乐意。”


    凝贵嫔觑着她:“你还要轰我呀?怎么,怕我抢你的菜吃?”


    说完这句,她就压低了声:“你可听说了?陛下今日专门给陈家赐了宴席,几十道菜,好大的阵仗。”


    卫湘一愣:“陈采女那个陈家?”


    “不然还有哪个?”凝贵嫔笑笑,信手从案头的果碟里拣了枚葡萄,耐心地在手中剥去外皮,口吻悠哉哉地继续说着,“打的名义是陈家给南面受灾的地方捐了钱,可我琢磨着,该是为了陈采女的事,安抚陈家呢。”


    卫湘闻言皱了皱眉,思索道:“我看也不见得?陈家既在朝为官,因政事受赏并不稀奇,未见得事事都牵涉后宫。”


    凝贵嫔眨了眨眼:“这道理不错,但我昨日与文婕妤喝茶来着,她家里头世代簪缨,三省六部都有亲眷为官,父亲更是户部侍郎。她说根本就没有陈家捐钱的事,始终都是敏宸妃的佟家出钱出力的。”


    卫湘思索不言。她知道凝贵嫔缘何会来与她说这些,因为凝贵嫔本就是爱说爱聊的性子,而这些关乎朝政的事于妃嫔而言又敏感些,倘使节外生枝便是麻烦。而她出身永巷宫女,别说什么父兄在朝为官,她连父亲是谁都不清楚,对母亲的印象也早已模糊,凝贵嫔就是将当下最危险的朝务与她彻夜长谈,也不必担心会生出什么事。


    卫湘倒也乐得听这些。她倒不是对这种事有多少见解或打算,只是她知道自己实在没多少见识,便觉得多听一些耳濡目染也是好的。


    再过约莫两刻,嫔妃、宗亲们都已陆续入席,而后谆太妃与帝后也都先后到了,家宴开了席,氛围甚是和气,宗亲们都去向太妃、太嫔们敬酒,吉利话自是要说的,更不乏有几位年轻亲王不惜故作愚态去博长辈们一笑,大有彩衣娱亲的味道。


    又因这家宴上没什么外臣,众人都比除夕的宫宴上放松一些,有了兴致就不免多饮些酒。


    酒过三巡,渐渐便有几位显了醉态,有些只讨了茶来喝,也有些不得不避去侧殿吐上一场,更有几位出去透气的。


    卫湘不动声色地只看着吴王,没等太久,就见到吴王离席出去了。


    这样的宴席动辄一两个时辰,不论是谁,当中都不免出去一趟,或是出恭或是解酒,很难有人在席上从头坐到尾。


    而她也并不在意吴王出去是做什么,只是吴王才走出殿门,她就扶着积霖的手起了身,带着几分醉意揉了揉太阳穴,懒洋洋地笑道:“走,我们出去散一散。”


    琼芳、积霖与傅成三个是知晓她的打算的,积霖听到这话,垂眸应了声诺,就扶她往外去,傅成亦跟在身后。


    才走到外殿殿门处,积霖侧首回看了眼,压音告诉卫湘:“娘子妙算,徐侧妃果然差了人跟着。”


    卫湘嗤笑一声,睇了眼傅成,傅成当即会意,迈出门槛就止了步,欠身恭送卫湘。


    卫湘离开端仪殿便径直便往西拐去,慈寿宫的西边了有一片园子,称锦园。景致虽不及太液池一带样式众多,却也重峦叠嶂,亭台、花草俱精致讲究。卫湘听闵淑女说,太妃、太嫔们平日都在到园中坐坐,现下众人都在宴席上,就连慈寿宫的大半宫人都被调到席上侍奉,园中自就没有人了。


    身后不远处,徐侧妃遣出来的侍婢迈出门槛也往西拐,才走出不远,就被从树后闪出来的傅成挡住了去路。


    那侍婢一怔:“这位公公……”边与傅成搭话,目光还边往西扫,唯恐自己跟丢了。


    傅成冷眼看着她:“瞧你半天了,不在徐侧妃身边好好伺候,盯着我们才人做什么?”


    那侍婢闻言,恍悟他是卫才人身边的,顿显心虚,却更怕自己办砸了差事,便急着走,边往前边道:“奴婢哪有跟着卫才人?公公好多心。奴婢还有差事,先不与公公多言了。”


    傅成追上两步,又伸手拦住她,瞪着她说:“你少来这套!我与你说个实话吧——咱们为奴为婢的,有时糊涂一些才是福气。今儿这事你只当跟丢了,回去不过挨两句斥责;你若非跟到底,呵——”傅成回忆着御前几位大太监的气势,发出一声冷笑,“锦园好好的地方,怕是从此便要多你一缕幽魂了!”


    傅成虽是照猫画虎,这句话的韵味却足得很。这侍婢虽比他年长些,也就十五六岁,看着他眉眼间那缕阴侧侧的笑好悬没直接跌坐在地上,一时脸色煞白,说不出一个字。


    傅成瞟着她又说:“还不快回去!”


    侍婢一缩脖子,忙回去了。她折回宴上,行至徐侧妃身侧,作势给她斟酒,徐侧妃不由诧异:“这么快就回来了?”


    “……侧妃。”侍婢放轻声音,“奴婢才出去,就被卫才人身边的宦官挡下了。他跟奴婢说要糊涂些,否则……”她僵了僵,“怕是要变成锦园的一缕幽魂。”


    “锦园?”徐侧妃敏锐地捕捉到这二字。


    她能想到,这大抵是对方在威胁中无意吐露的,却不料这句威胁正暴露的那贱婢的去处。


    徐侧妃冷笑一声,当即起身,扶着婢女的手就往外去。


    她颇有些气势汹汹,与饮了酒出去透气的旁人大相径庭,一时周遭不免有人侧首张望,隐隐觉出有事,却来不及问她便已出去了。


    她一路都走得很急,到了锦园左右一望,不见四下有人,只看到一抹裙角正隐入假山间。


    徐侧妃愈发笃信自己猜对了,心下生恨,疾步冲往假山。但她也不是个全没脑子的,虽怒火中烧,也知“捉奸成双”的理,便未贸然闯进假山间的小道,而是在外面就停了脚,想听一听里面的动静。


    只听里面女子的笑音妩媚动听:“清妃娘娘说‘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我从前不懂是什么意思,如今才知晓了。”


    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


    ——这分明是思念之语。


    唯有长久不见才会生出思念。


    徐侧妃认定这是情话,自然也认定假山之中必然有一男人,也就不怕捉奸不能成双了。


    她因而怒然步入假山一端的进口,没见着人,又往里寻,行至临近正当中的位置又看见那一抹衣裙,开口便骂:“贱.人!我早知你是个没什么本分的,四处勾……”话至一半,她猛吸了口气冷气,目光定在卫湘身上,惊诧不解,“怎的就你一个?”


    卫湘笑吟吟地看着她。


    假山中的光线本是昏暗的,此时天色已晚,更是漆黑。但正月十五,月光正好,山石间的一些小洞与缝隙令那冷白的月光洒进来,恰照亮她的半边脸,光影交替将她勾笑的红唇映得宛若鬼魅。


    她幽幽地问徐侧妃:“侧妃觉得,还有谁呢?”


    第50章 “遇刺” 他现下有多紧张,一会儿面对……


    徐侧妃强作冷静, 不语卫湘搭话,张望着凹凸不平的石壁,试图从这洞里再寻出一个人来。


    卫湘衔着笑欣赏她的神色, 此时此刻,徐侧妃看起来依旧是愤怒又不失信心的,卫湘看着她这副样子却不禁想:图什么呢?


    女人若是吴王那个性子, 必定要被称作水性杨花,为千夫所指, 到了男人身上,“水性杨花”这四个字摇身一变就成了“风流多情”。


    卫湘实在想不明白, 这两个词究竟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如果没有, 徐侧妃又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男人如此着迷, 甚至不惜让自己变得恶毒、变得面目可憎。


    卫湘迎着徐侧妃的左顾右盼, 一步步踱到她的面前:“吴王不在, 是我早就想见见侧妃。”她说着抬手伸向徐侧妃的发髻, 徐侧妃下意识地想躲, 但假山内小道狭窄,本就不易活动, 她继而又觉卫湘只是动作轻柔地拨弄了一下她发簪上的流苏, 便不再躲了。


    她并不友善地睇着卫湘, 口吻冷硬:“我与才人素未谋面, 才人缘何想见我?”


    “素未谋面?”卫湘觉得这四个字由她口中说出来太好笑了,不由嗤笑一声, “我还道我们这叫‘神交已久’。”她说着,漫不经心地摘下了那支流苏簪子,徐侧妃目光因她的话无暇在意这簪。忽而间她又凑得更近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卫湘的笑意直达眼底,那笑意十分美艳,但不知为什么,徐侧妃觉得浑身都冷了。


    卫湘一字一顿地道:“侧妃与我露姐姐,才叫素未谋面。”


    “你想干什么!”徐侧妃惊退一步,满目警惕。卫湘仍笑着,她定定地看着徐侧妃,抬起那□□簪子的手,徐侧妃注意到她的手握着镶满珠翠的簪头,簪尖那一端露在外面,顿时生出一股寒意。


    这寒意令她反应更快了几分,她只当卫湘要发疯捅死她,当即转身,趔趔趄趄地逃命。


    只闻卫湘的笑音从身后传出来:“哈哈哈哈……侧妃,跑什么?露姐姐没能死得那样冤,难道是因为跑得慢么?”


    石山小道既狭又长,聚拢了声音,又为声音添了几许空灵,徐侧妃只觉这声音在追着自己跑,更觉得卫湘如同鬼魅了。


    她因而跑得更急,被裙子绊了几下,还踩坏了臂上的帔帛。但她还是很顺利地逃出去了,从她进来的那个入口踏出去的时候,她望见天边清冷的月轮,顿有如蒙大赦之感,大喘起气来。


    一旁的侍婢与她一样的惊魂未定,回看了眼石山之中,却困惑道:“卫才人……似乎并未跟着?”


    徐侧妃也闻言也回看一眼,心觉奇怪,却顾不上那么多了,只说:“管她呢……我们快回去!”


    语毕复又提步,主仆二人匆匆走了。


    卫湘在石山中,从身侧的一枚小石洞处看出去,笑着目送她们离开。


    徐侧妃仓皇而逃是对的,因为此处没有外人,除了徐侧妃身边有个宫女,就是她这边还有积霖与傅成。她若胆子够大,的确可以将她们主仆二人都捅死在此处,仗着人多,此事她十拿九稳。徐侧妃死在这假山洞里,搞不好尸体都要过两天才能被发现。


    可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若是那样,固然是一命抵一命,可徐侧妃不会对昔日的草菅人命生出半点愧悔,只会后悔没有直接杀了她。


    卫湘是个不喜欢糊涂账的人,她觉得真正该给姜玉露抵命的是王世才,至于徐侧妃,死也可以,不死也行,重要的是她既如此喜欢享受身为“上位者”的快意,卫湘就想让她也尝尝来自于更上位者的压制。


    哪怕那更上位的人最终还是要了徐侧妃的命,她也要徐侧妃在咽气前的那短暂人生里后悔自己对姜玉露做下的恶事。


    况且,她也不愿像徐侧妃一样草菅人命,那无辜的侍婢没道理因为徐侧妃的过错不明不白地被捅死在假山里。


    卫湘执着发簪,沉默地在自己胸口处比划。


    她请教过姜寒朔,姜寒朔告诉她若运气够好,心脏右下约莫一两寸处便不致死。当然,疼还是会很疼的。


    卫湘最是怕疼的,从前在花房做事,便是花刺扎了手也不免掉泪,总要姜玉露来哄她才成。


    但现在,没有姜玉露了……


    卫湘咬紧牙关,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心下发了狠,手干脆利索地往前一送!.


    “来人……快来人啊!”傅成连滚带爬地跑进端仪殿的时候,脸色煞白如纸。宴席上正歌舞升平,他这样子实在是格格不入。


    歌舞便因他的喊声即刻都停了,众人也都看过去,不明就里地张望。


    傅成径直闯到御案前,跌跪在地叩首下拜,整个人都在颤抖:“陛下,我们娘子被、被刺伤了……”


    “什么?”清妃首先一凛,但她未能识出傅成是哪一宫的,便问,“你是谁身边的?”


    不及傅成答话,皇帝便已站起来:“人在哪儿?伤得如何?速传御医过来!”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意识到不论这人是谁,在天子眼里都必定要紧。继而又见他话音未落人已往外走去,而且脚步很急,皇后与敏宸妃对视一眼,都起身跟上,清妃似恍惚了一瞬,也随之起身。


    恭妃、文婕妤、凝贵嫔等人也都纷纷跟去,谆太妃亦由女官搀扶着往外走。如此一来,宗亲、命妇们自不敢小觑,不禁都露出担忧之色,皆跟着圣驾前行。


    容承渊眉心紧锁,跟着圣驾经过傅成身侧时见他仍傻跪着,伸手在他后领处一提,反手将他推到了圣驾边回话。


    傅成缓了一缓,忙道:“娘子适才喝了些酒,想出去透一透气,便去了锦园。偶然见锦园有处假山,中间还有小道,觉得有趣便想进去走走,还不让人跟着。奴与积霖在外候了多时,迟迟不见娘子出来,进去瞧了一眼,却见娘子被人用簪子刺伤倒在地上……”


    楚元煜眸光一凛,屏息追问:“还有何人进过假山?”


    傅成回首看了眼身后,在随行众人中看见了徐侧妃的身影,声音压得更低:“只有吴王的侧妃徐氏去过,但没过多久就匆匆走了……奴彼时没有多心,现在回想,侧妃神色慌张……”说着语中一顿,猜测道,“奴猜想,徐氏侧妃见到了刺客行凶,因此才仓皇逃命?”


    这般推测可说是极为善良,由傅成这样才十二三岁的小宦官说出来倒不奇怪,但落在天子耳中便有个显而易见的疑点:若徐侧妃是因看见凶手才仓皇而逃,回到端仪殿后为何不说?


    楚元煜不语,侧首睇了眼容承渊,容承渊心领神会,一记目光递给张为礼与宋玉鹏,二人便压慢了脚步,在后头盯着徐侧妃。


    卫湘此时已被积霖搀扶着挪出了假山。她本不该如此,姜寒朔反复告诫过她刺伤后最好不动,免得加重伤口,可假山里太窄了,进不来几个人,她只怕这场大戏会唱得不够精彩。


    不过,她的气力也就够支撑她挪出假山了,剧痛和虚弱让她才走出来就脱力地瘫软下去,积霖忙扶住她,让她躺在自己怀中,急得都快哭了:“娘子……娘子撑住啊!”


    琼芳是傅成回去报信后最快赶来的一个,她攥住卫湘的手小声告诉她:“陛下已往这边赶了,还传了御医……娘子忍一忍。”


    卫湘勉强应了声“好”便不再说话,好留着力气指认徐侧妃。


    度日如年地等了约莫一刻,一行人总算浩浩荡荡地来了,凝贵嫔本就焦急,一眼看到假山旁倒着的人,便不假思索地拎裙跑过去:“卫才人!”


    余者见状都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凝贵嫔赶到卫湘身边,本想俯身查看她的情形,余光扫见圣驾已至便又忙退开来,以便皇帝一展深情。


    “小湘!”楚元煜在卫湘身边蹲下身,只见金簪犹刺在那儿,她右手紧紧捂着伤口,鲜血却仍从指间慢慢流淌出来,不禁心如刀割,回身急喝,“催御医快些!”


    又忙吩咐宫人:“快,送才人去……”他思索了一下,想起哲太妃的住处离此地最近,便说,“去敬庄轩!”


    哲太妃闻言忙告诉身边的宫女:“让他们备好温水,一应好药也都先准备出来,一会儿才人好用!”


    卫湘只顾闭着眼,静听耳边的忙乱。


    她要他就这样抱着她、看着她的鲜血,却听不到她的回应。这样他才会更慌,会担心她恐怕要离去了。


    她知晓她在他心里的分量并没有多重,但总归也算他这阵子的心头好。他对她正有兴致,不会愿意在这种时候失去她的。


    她要他为她紧张,他现下有多紧张,一会儿面对“凶手”就会有多愤怒。


    宫人们七手八脚地要来帮忙,但不及他们碰到她,卫湘就觉身子一轻,人便已离开积霖怀中,被皇帝亲自抱着,赶往哲太妃所住的敬庄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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