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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安养 楚元煜抬了抬手里的小瓷碗:“要……


    卫湘知觉头皮阵阵发麻, 连心跳也快了,扑通扑通,撞得她喘不上气。


    这回她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虽是分毫未见圣怒,却因摸不清天子的所思所想,便已觉得一柄利刃悬在了头顶。恍惚中她似乎连那刀尖的寒光都瞧见了, 冷涔涔的,让人遍体生寒。


    枕边的怀表仍一秒秒地向前走着, 因满屋静谧,这点子秒针跳动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让人生烦。


    如此过了不知多少时候, 卫湘总算按住心惊, 向琼芳道:“我得去见见掌印。”


    “现在?”琼芳讶然, 旋即摇头劝她, “且不说娘子还烧着, 就是掌印那边……陛下既恼了, 娘子还是暂且避着些好, 莫再平白招惹怀疑。”


    卫湘却道:“我身子无妨。你听我的,避着些人, 去找张为礼。他素来得掌印器重, 想是有分寸的, 若他也觉得我该避着, 我便再不提此事;若他允我去见,想是有法子周全。”


    琼芳一想, 觉得不无道理,再想下去,此事其实也轮不着张为礼做主, 当是容承渊亲自拿主意才是。既是他拿主意,分寸上也就不必她来担心什么了。


    她于是即刻出了屋,又径直出了瑶池苑的月门,没走出多远,忽而灵光一现,便折回去,喊来傅成,跟他道:“我去怕是太显眼了,你们宦官之间走动倒还好一些。娘子适才的吩咐你也听见了,且去问一问吧。”


    傅成领命而去,这一去便是许久。


    卫湘只得等在卧房中,等得心神不宁,坐立也不安。她想着一会儿若能见容承渊就最好不要耽搁,便吩咐琼芳为她梳妆更衣,其间却不知看了多少回怀表,又往院中瞄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惹得心跳又快一阵。


    可她每每往院中看,都没能见傅成的身影,这就引得她胡思乱想起来,想着怕是出了什么岔子,傅成许是被人拿住,按到御前问罪去了。


    如此直过了半个时辰,怀表的短针指到“九”上,卫湘早已梳妆妥当、连衣裳也换好了,只需加件披风就可随时出门,那让她翘首以盼的身影总算出现在院中,后头还跟着张为礼。


    积霖正端着托盘进来,盘中置一青白釉盅,盅里盛的乃是小厨房新制的燕窝鸡片豆腐汤。旁边另置一青白釉小碗,碗中乃是素面。积霖想着卫湘将晚膳的时辰睡了过去,此时多少该用些才好,进屋时就打定主意要劝她。卫湘却因终于盼回了傅成,匆匆往外迎,途经积霖身侧瞧见她端着的膳,虽瞧不见盅里有什么,但见搭了碗素面,便知大抵是适合她养病吃的,想来也适合养伤,即道:“用食盒装好温着,我带去给容掌印。”


    积霖一怔,心下担忧卫湘的身子,转念想想又觉也好,便依言照办。


    这厢卫湘出了内室、傅成与张为礼进了大门,两方恰在堂屋碰面。张为礼看见卫湘,止步躬身一揖:“御媛娘子请先更衣,便可去见掌印。”


    “更衣?”卫湘一愣,继而便注意到傅成胳膊上挎着个布包袱。怀着疑惑随傅成回到内室,才知那布包袱里是一身宦官的衣裳。


    ……这便是说,她方才梳妆更衣的那番忙碌,都是白忙了。


    不过她也知这是为掩人耳目,便只在心下嘲了自己两句就听话照办。她卸了珠钗重新梳头,挽成宫中宦侍的简单发髻,再换好衣服,就提上食盒,独自随张为礼往前头去。


    这一路倒不算远,但连上那更衣梳头的一番忙碌,到容承渊住处时便快十点了。这个时辰,宫中大多地方都已熄了灯火,卫湘却还没走到容承渊的院门口就看出他的院子里必是灯火大亮,因为还隔着这么远呢,她已能看到院门与院墙花窗里洒出的光。


    她下意识地又往紫宸殿那边也扫了眼,遥见那面同样灯火通明,想是廷议尚未结束。


    再往前走,卫湘就随张为礼进了院子,张为礼入了头一进门就往左一拐,带卫湘延回廊再往里走。卫湘这才知晓傅成一来一回为何用了那许多时间——她自幼就在宫里,才刚记事就开始当差,却也从未见过……


    从未见过这许多宦官。


    是了,这院中人多得让卫湘进门就被吓了一跳。目之所及的这头一进院里,竟只有四面的回廊是空着的,院中黑压压全是宦官。从服色看,大多数人应都有些官职,少说也是个小管事。他们交头接耳,语中无一不带着对容承渊的关切:


    “唉,你说,这叫怎么个事?”


    “眼瞧着快过年了,我都心疼掌印!”


    嘁嘁喳喳,嘁嘁喳喳,人人都说个不停。卫湘自有心事,便不免嫌他们吵,听得烦不胜烦。


    入得第二道院门,人也是一样的多,也是一样的嘈杂混乱,在经过廊下的时候,卫湘还瞧见了一个熟人——王世才。


    他因是花房的掌事,年岁又长,在宫里也算有些脸面,因此才能到这次一进院里。此时他拦下了容承渊的一个徒弟,令人作呕的脸上没了往日作威作福的模样,堆上了更令人作呕的谄媚笑容,与那徒弟说:“哎,好歹让咱看看掌印,否则咱这心里头不安,晚上都睡不着哇!”


    卫湘怒从心底升,一时便如同中了蛊,只神思稍一恍惚,脚已向那边迈了一步。


    却也只这么一刹,走在前头的张为礼犹如长了后眼一般,手已拦了过来。


    卫湘猛地回过神来。


    张为礼扫了眼王世才,收回视线,用只二人可闻的音量漠然道,“娘子若只想要他的命,咱们随时可为娘子办了。但若娘子想自己动手,还是换个地方的好。”


    卫湘已清醒过来,视线盯着地,抿着薄唇,“我是来见掌印的。”


    张为礼点点头,复又继续往里行去,很快来到第三进院门前。院门关着,他上前叩了两声,里头的人将门开了条缝,见是他,忙又全然打开,请二人入内。


    接着,这道门便马上关阖了,适才的嘈杂都被隔绝在外,院中一派静谧。


    这方院子里,此时只有容承渊的几个亲近徒弟,约是七八个人。他们都安静地坐在廊下,有些只在想事,有些手里端着茶盏,见张为礼带了人进来也并不多话。


    北边的正屋亮着灯,但正当中的堂屋与西侧的书房都瞧不见人影,唯东边的卧房可从窗纸上看到人影走动,是小宦官们正忙着,端水的端水、送药的送药。


    张为礼行至堂屋门口,径自推门进去,冷不防看见两个宦侍在堂屋里跪着,就乐了:“还没走呢?”


    两个人闻声转过脸,一个瑟瑟发抖,一个满脸是泪。看见是他,两个人都膝行过来,张为礼稍挪了一步挡住卫湘,才站定,满脸泪的那个就扯住了他的衣摆,苦苦哀求:“张公公,帮我们说几句话吧!”


    “行了行了,别跟这儿丢人。”张为礼用鞋尖踢他,“掌印说了,这既是他自己的意思,就绝不会怪你们,这话并不是诓你们的。再者,你们想想,今儿这事若不是你们俩,换个人来不也一样嘛?你们吓成这样,是觉得掌印不明事理?”


    “不是……我们……”满脸泪一时语塞。


    张为礼摆手:“快滚吧,我这还有事呢。你们若实在不安心,过几日再来问安。”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眼,思虑再三,终是听了张为礼的劝告,向他磕头道了声谢,忙告退了。


    卫湘静听他们所言,隐隐知道打得这样重是容承渊自己的意思,心下稍安两分。张为礼往右前行两步,抬起手,在卧房门板上叩了三声,遂推开门,向卫湘说:“娘子请。”


    卫湘点一点头,依言走进去,绕过门前影壁时她觉出里面正因她的到来而有一阵忙碌,待绕过影壁,便见屋内都已妥当——离床不远的地方放了一块绣云海飞花的紫檀木框纱屏,完全挡住了床上的容承渊。纱屏这一侧置了把交椅,椅边还有张小方几,几上茶水、茶点都备齐了。


    卫湘知那是为她备的,举步走过去,随着她步入卧房,房中七八名宦侍如潮水般迅速地向外退。


    拔步床上,容承渊疲乏地抬了抬眼。


    因床上悬有幔帐的缘故,光线较其他地方暗些,是以卫湘隔着纱屏只能看到他伏在床上的模糊轮廓,他却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倩影。


    他早知她容色倾城,此时隔着这屏却乍然惊觉她连身姿也极美,哪怕穿着宦官的衣服也遮不住那份婀娜如仙子的韵味。


    他忽而觉得当下的见面很不体面,便扯动嘴角,歉然笑道:“让娘子贵足临贱地,真是罪过。”


    可他的口吻抑扬顿挫,这话落在卫湘耳中,便不免曲解了。


    她原正将手中食盒放在那小方几上,闻言不由皱眉,睇了眼面前的屏风:“掌印这伤既不是我打的,也不是我挑的事,掌印与我阴阳怪气做什么?”


    容承渊哑了哑,知是惹了误会。但他素不爱费口舌做什么解释,便只一笑:“娘子不好好养病,寻我何事?”


    卫湘倒也无意再去追究他那一句,安坐下来,开门见山:“陛下还是疑我的事,是不是?”


    屏风那边发出一声毫不掩饰嘲讽的干笑:“哈。”他摇头,“恕咱家直言一句,娘子莫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比起上一句招惹的误会,容承渊自问这一句的确阴阳怪气。


    可这回卫湘反倒不恼,她只轻轻蹙了下眉,接着便是叹息:“我自然明白自己没什么分量,只是若不是因我的事,掌印何以挨罚?”


    容承渊见她没动气,一时兴味索然,笑容敛去了大半,咂着嘴摇头:“卫娘子既无家世、又无子嗣,连在后宫都没有几个熟人,陛下若不信娘子,直接责罚娘子便是,全不必有什么顾虑。”


    卫湘点点头:“这道理也对。”


    容承渊续道:“所以陛下并不恼娘子,却是恼了我——娘子舍出命去投湖一博,博到了陛下的信任,但并不妨碍陛下因褚美人所言觉得我的手伸得太长。”


    卫湘闻言黛眉轻蹙,凝神思量半晌,渐渐明了:“是因宫女们闲话间对掌印的权力叹服,令陛下心生忌惮?”


    容承渊一哂:“不论什么人,若权力大到让旁人觉得能左右帝王喜恶,总归不是好事。”


    卫湘被他说服,蓦然松了口气,旋即意识到不妥,又忙凝神,重新流露担忧:“那掌印还需想法子重获陛下信任才好……不知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啧。


    容承渊一手支着下巴,眯着眼睛打量纱屏那边的倩影,戏谑的话又再心头涌了再三,终还是装作没听到她方才那一声松气了。


    他摇摇头:“陛下只是给我紧一紧弦,说不上不信我,就不劳御媛娘子费神了。”


    卫湘听他这样说,也不强求,便站起身,面朝纱屏微微颔首:“那掌印好生安养,若有用得上的地方,着人来传个话便是。”语毕指了指方几上的食盒,“这是小厨房做的,掌印且尝尝合不合口。”


    继而语中一顿,又言:“先告辞了。”


    容承渊道:“恕不能远送。”


    卫湘便转身要走,忽想起一事,又回过头:“对了,我还有一事不明。”


    容承渊:“什么?”


    卫湘心知这一问大是有些唐突,斟字酌句问得十分小心:“掌印阅人无数,这褚美人……”她声音放轻,“琼芳说她性子浅薄,掌印何以会用她,以致栽了今日的跟头?”


    二人间的氛围似因这一问瞬间沉了下去,但很快他便“哈”地一声笑,将这沉寂又扫清了。


    他坦然道:“这个嘛,无非三个缘故——一则人心易变,她在御前时办事得力,性子也不显得这般浅薄;二则,虽说我在这样的位子上,可这种事总归要陛下先看上眼,我再在他看上的人里挑选能为自己所用的,选择本就不多;这第三么……”


    他慢悠悠地拖长尾音,却不往下说了,逼得卫湘不得不追问:“什么?”


    接着便听他语中笑意尽敛,口吻显得异常沉肃:“御媛娘子您看,咱家这挨了一刀的人,能懂你们女人多少呢?在这种事上栽跟头,岂非人之常情?”


    “你——”卫湘顿时面红耳赤,一时想骂容承渊,一时又说不出话,一时又觉他说得好像也在理,便这样手足无措地僵在那儿,哑哑说不出话。


    容承渊仗着有纱屏遮挡,只管悠哉地笑看她的羞怒交集。很是过了一会儿,她可算回过神,忿忿咬牙:“多谢掌印释疑,先告辞了!”


    话没说完人已转身,逃也似的走了。


    容承渊自顾笑起来,张为礼很快进了门,绕过屏风,扭头扫了眼门外,复又疾步继续行向拔步床,自言自语:“这是怎么了?”


    容承渊轻笑:“姑娘家面子忒薄,我不过说了两句顽话,她就这副样子。”


    张为礼闻言,无意过问,行至近处注意到那方几上的食盒,就提着它绕过屏风:“卫娘子倒是心细,也知晓人情。”


    他边说边在容承渊的床边支起榻桌,再将食盒里的吃食一一摆出来。容承渊点头附和:“是啊……”说话间张为礼揭开了那青白釉盅的盖子,容承渊一眼识出那燕窝鸡片豆腐汤,眉头挑了挑,“顺水人情罢了。”


    张为礼一怔,不明就里:“什么?”


    容承渊轻啧:“没什么,盛一碗我尝尝,面就不必了。”


    张为礼“哦”了声,依言照办.


    卫湘出屋后由张为礼的一名师弟带着,一路避着人,回到临照宫。经这一番奔波,她不免又烧得高了,草草用了几口晚膳,又服了药,便昏昏睡去。


    皇帝这晚没往后宫来,次日清晨下旨免了早朝,六宫便都听闻,昨夜的廷议竟一直到后半宿才散。君臣都疲惫得紧,这才免了早朝。


    卫湘是在晨起服药时听琼芳说起的此事,她不懂朝政,一时只觉诧异:“我知雪灾棘手,却不知到了此等地步?”


    琼芳长叹:“原是不至于的,只是秋日那场疫病闹到入冬才刚消停,这便又闹了雪灾,还偏生是在平日不大见雪的南方。赈灾是要银子的,国库又不能凭空变出那许多银子来,这般一灾连着一灾,着实让人为难。”


    朝廷为难,百姓只会更苦。卫湘心下一阵唏嘘,又问琼芳:“咱们瑶池苑里,可有那一位家在灾地?”


    琼芳浅浅一怔,旋而摇头:“倒没听说。只是听说如今雪还未尽,难说会不会波及更多地方。咱们瑶池苑……廉纤、秋儿和小永子的家都在南方,若是有哪一个家中遭了灾,奴婢来回娘子?”


    卫湘沉息:“不必了,若有谁家中遭了灾,你便替我封五两银子赏下去。”


    琼芳欠身道:“诺,娘子心慈。”


    往后几日无事。冬月三十众嫔妃按规矩向皇后晨省,卫湘因在病中,自是没去。


    但这全不妨碍她的瑶池苑门庭若市,她“忠君”一事在她养病的第二日就在六宫传遍了,皇后颁了许多赏赐下来,单人参、灵芝、鹿茸就有不少,仪景更着意嘱咐累御医,需得根据她的病情谨慎用药,莫要补得太过,反倒不好。


    毫不意外的,清妃也颁了赏来,只是这回在分量上实在无法与皇后的赏赐相提并论,便很有了些硬充门面的味道。


    因而连琼芳都忍不住摇头:“清妃娘娘实在不该如此计较……皇后乃是国母,因‘忠君’这样的缘故行赏,不仅可动长秋宫的私库,更可动用宫中的四处总库。若不是正有雪灾,便是命户部从国库拨一笔银子,户部大抵也不好说什么,实在不是凭倾云宫的私库能一较高下的。”


    卫湘只淡然道:“随她们神仙斗法去,赏赐咱们一概只管收着、只管按规矩谢恩,不必理会别的。”


    琼芳笑着应说:“这是自然的。”


    也就是这日下午,褚美人报了病,说是染了寒症,高烧不退,夜里几度惊厥,甚是凶险。皇后便也着人前去关照了一番,亦赏了些吃穿用度上的物什,但与卫湘因“忠君”得的赏自是不能相较。


    至于得病的缘故,六宫渐起的传言先说是受寒,又说是受惊,便有人对褚美人嗤之以鼻起来,说她害人不成倒吓坏了自己。更有好事者,觉得她不过是以装病逃脱陷害卫湘的罪责。


    这各种细由,卫湘是最清楚不过的了——那些个宦官磋磨人的鬼点子素来不少,这会儿天寒地冻,夜里悄默声地将窗户推个细缝,风寒自就有了。


    有了这个引子,让褚美人长病不起便也没什么难。


    ……正因知道这些,她那日才惊异于褚氏竟敢得罪容承渊!


    如此又翻过一天,便入了腊月。卫湘依旧晨起便服了药,她自昨晚就已退了烧,此时却喉咙肿痛到几度流泪,实在没胃口用膳,琼芳与积霖前来劝了几度,她都只说“晌午再说吧”。


    这般一直到上午十点,她仍粒米未进,小厨房仍按规矩送了点心来。积霖见其中有一道红豆沙糯米圆子看着红白相宜,想着吃来也能暖身,便又端进屋劝她多少吃些。卫湘用心读着皇帝教她诗文时所用的那本《重订千家诗》,闻言只顾摆手,还是那句:“晌午再说。”


    话才说完,一男音就贯进来,听来有些低沉:“所幸朕抽空过来了,否则还不知你连饭也不好好吃。”


    卫湘一滞,抬眸一看便放下书,即要下床见礼,但他先一步到了床边,伸手阻了她,她见他离得这样近,忙又别过头,抓过帕子,掩住口鼻:“陛下,臣妾这是寒症……咳咳,最易传人的,实在不宜见驾……咳咳……”她本就喉咙痛,不大说话倒好些,一说边咳个不停。


    楚元煜本站在床边,见她咳嗽,忙附身伸手轻拍她的背为她顺气,又因她的话一脸好笑:“朕哪就那么娇气?倒是你,病着还不好好用膳,仔细病得更狠。”


    说着他便在床边落座,伸手从积霖手中接过碗来。


    卫湘已转过脸,但仍用手帕遮着口鼻,见他接了碗,自明其意,艰难道:“臣妾喉咙痛如刀割……陛下容臣妾放纵一日,明日必定好好用膳。”


    楚元煜笑了声,挑眉睇着她:“适才跟宫人说的还是‘晌午再说’,到这朕里倒敢提明日了?”


    第32章 盛宠 现如今她显是自己成了那“红颜”……


    楚元煜看得很不忍心, 但想着卫湘的病,他终是什么也没说。


    不过他也不急,他靠在床头, 任凭卫湘吃得多慢,他都只笑吟吟地看着她。


    卫湘不料他会如此耐心,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初时还只是强忍剧痛硬着头皮在吃,慢慢就在心事搅扰下不大注意那痛了。又因几口甜羹下去润了喉咙, 痛感原也有所减轻,她不知不觉竟还多吃了些。他只说让她用半碗便可, 她却一直吃到了瓷碗见底。


    楚元煜见她吃得好, 欣然一笑, 扬音一唤:“张为礼。”


    张为礼忙进了屋, 楚元煜又睇了个眼色, 他心领神会地凑到跟前来。


    楚元煜附耳吩咐了几句, 张为礼听罢, 笑着一揖:“诺, 奴这就去办。”


    他语毕就往外退,卫湘愈发好奇, 轻咳着缓了缓嗓子, 又问:“究竟是什么!”


    “一会儿就知道了, 急什么。”楚元煜信手在她鼻尖上一刮, 遂拿起她捧在手里的空碗,交由积霖收走。遂而揽她入怀, 温言道,“朕近来实在是忙,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少。你好好养病, 否则朕放心不下,便只得不睡了,好腾出时间来瞧你。”


    卫湘心里一暖,继而又有愧意,脸颊在他肩头轻蹭了蹭:“臣妾知道了。”


    不多时,张为礼回来了。卫湘隐约听见外面有不小的动静,似乎来了许多人,应是还抬了重物。


    只是进入卧房的仍只有张为礼一个,他手里捧了本册子,行至床边躬身禀话:“陛下,东西太多,不好都抬进来,奴便将礼单一并带来了,可请娘子先行过目。”


    楚元煜伸手接过那册子,展开来与卫湘一起看,卫湘才刚定睛,就听他说:“这前几样先抬进来给御媛看看。”


    张为礼应了一声,出去传了话,礼单的前几样东西即刻被抬进卧房。


    这其中前两样便是沉甸甸的家具,一是台座钟,通身为木质,雕做树形,顶端有只宝蓝色的孔雀栖息,做得栩栩如生。表盘在孔雀身下,镶有金边,钟摆是纯金的。树形底座上更镶有各色宝石,被光一照,色彩斑斓,让这“树”看上去活像神树。


    二则是面穿衣镜,足有一人多高,镜面光亮,周围亦镶嵌彩宝无数。


    往后的几样便是盛在托盘里的了,多是些首饰,也有妆品,但看风格都并非中原常见的样式,倒很像他先前所赏的那块罗刹国怀表。


    楚元煜指着那穿衣镜说:“这镜子乍看和铜镜没什么分别,但铜镜过上些时日便要用玄锡打磨,才可光亮如新①。这镜子却是不必打磨的,只是易碎,用时需仔细一些。”


    他说着拢了拢卫湘的肩头:“这都是刚送进宫的。小湘方才乖乖吃了东西,可看看喜欢什么,挑一件留下。”


    卫湘才要说话,喉中忽而痒痛,又是一阵咳。他忙为她顺气,她咳舒服了,总算说出话来,望着他怔忪道:“这是贡品?”


    楚元煜笑说:“罗刹国并非我朝属国,说不上贡品。这些东西……”他无奈一叹,“原是朕遣了使节去,欲与罗刹国结盟,共击格郎域人②。他们不肯,又不愿伤了和气,便送这些来搪塞朕。”


    卫湘听他这样说,美眸一翻,黛眉也蹙起来:“若是这样,很该将这些东西砸到罗刹人脸上才是,臣妾才不要!”说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下生怒,气息又不稳起来,愈发显得娇柔无力。


    楚元煜忙笑劝:“罗刹国君与咱们考虑不同,没能结盟虽是遗憾,也不必动怒。况且——”他一指那镜子,“东西无过,又确是好东西,能博你一笑也不枉工匠悉心打造。”


    他言毕沉吟一下,又怂恿道:“过去看看?若有力气,再一同去堂屋看看其他的,也好透一透气。”


    卫湘想想也好,便懒洋洋地起了身,楚元煜因在床边,又不曾生病,起来得自比她利索,是以卫湘才离了床,一件披风就已披到肩上。她不由抬头,正与他四目相对,他抬手为她扣好披风上的搭扣,笑意浸满眼底:“若觉得堂屋冷,你及时告诉朕,咱们便快些回来。”


    “好。”卫湘眉目间也含起笑,点了点头,就先看了送来房中的几样东西。


    那穿衣镜她自是喜欢的,座钟也不错。首饰因不是偃朝的风格,不合她的眼缘,但有只缀了一圈珍珠的金丝手袋却让她觉得极美。


    而后他们去了堂屋,屋中还有六名宦官,手中各捧托盘,里面都是些衣裳、首饰、脂粉、香水之类的东西,样样好看。卫湘不自觉地多了三分兴致,便一一细观。


    这般看了一圈,她的手停在一盒扑面的香粉上,盒中粉质细腻、香气宜人自不必提,盒子更精巧得紧,整只都是以上好的雪花白银丝攒的,应是先拧出繁复的花样,再制成盒,盒上又镶红宝数枚,边角再以白水晶点缀。


    盒中为了盛放香粉,还有个圆形内囊,乃是木质,卫湘看见,就暗想等到香粉用尽,这圆形木盒应是能撬出来,撬出后留下的大小差不多刚好能装个镯子。


    那在里面铺个软垫,用来收姜玉露送她的那镯子,约是正合适呢!


    这念头才起,就令她心底欢快了些。


    她眨眨眼,拿起那粉盒,向皇帝道:“陛下便将这香粉赏了臣妾吧。”


    楚元煜笑看着她:“那穿衣镜,你不喜欢?”


    这话多少令卫湘迟疑了一下,虽说不上动摇,只是她正值这样的年纪,哪有不喜欢这些东西的?


    这一瞬的迟疑却恰好被他捉住,他的笑意就更深了:“那手袋,朕看也很配你。”


    而后不等她反应,再进一步地趁热打铁:“还有那座钟,摆在你房里看个时间,也算实用。”


    卫湘听他这般卖力推销,又记得他方才明明只说让她挑一件,想着“君无戏言”这话,一时摸不清他的意图,只得歪头望着他:“陛下究竟想让臣妾选什么?臣妾看着样样都好,直接奉旨倒省得臣妾自顾矛盾了。”


    楚元煜扑哧一声笑了,摇一摇头,上前揽住她的腰:“随你选什么。只是你若样样都喜欢,那就好好用膳。每一顿用得好,都可挑一件喜欢的,如何?”


    卫湘望着他瞠目结舌,竟真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虽没怎么读过书,自幼却也听过些传说轶事,其中不乏有男人一掷千金只为红颜一笑的篇章。


    现如今她显是自己成了那“红颜”,身在其中,方知原是这般奇妙的感觉。


    她一时只顾望着他,楚元煜看得好笑,在她额上弹了一记响指:“别高兴太早,这事绝不容你作弊,朕要留个人看着你,唯他说你好好吃了才作数。”他说着环顾四周,原想留张为礼,转念想起容承渊不在,御前还需张为礼主事,就道,“张为礼,你指个人来。”


    “诺。”张为礼笑着拱手,左右看看,喊来一个名叫郭兴言的师弟。


    郭兴言适才已听见皇帝所言,上前便揖道:“陛下放心,奴一定力劝御媛娘子好好用膳。”


    楚元煜板着脸说:“不必劝她,若她不吃,倒给朕省了许多东西。朕改日赏了旁人,让她眼馋。”


    “陛下!”卫湘瞪他一眼,嗔怒得一踩他的脚背,就往屋里跑去了。楚元煜毫不掩饰地朗笑出声,边笑边拿了卫湘适才挑中的那盒香粉,悠哉地跟进屋里:“第一个便要这个?第二个要那件,可想好了?”


    卫湘才坐到床边,听到这话又羞怒并生地瞪他:“臣妾都不要!”


    他驻足在她面前,食指挑起她轮廓漂亮的精巧下颌:“当真?”


    “臣妾……”卫湘噎了一噎,贝齿咬住薄唇,看着像是要硬气地拒绝到底,美目却已忍不住地扫向那穿衣镜了。


    楚元煜又笑一阵,当即反复张为礼:“都送回紫宸殿,等她好好吃了饭,再送过来。”


    卫湘只得气鼓鼓看着他们将一屋子的好东西又送走了,好在那盒香粉已留了下来。


    皇帝又在她房中小歇两刻,便又回紫宸殿处理政务去了。被留在瑶池苑的郭兴言原也是御前得力的一号人物,最会揣摩圣心,自将分寸拿捏得很好。


    于是卫湘晌午用膳后得了那穿衣镜,傍晚就被郭兴言挑了错,直至次日早膳后才得到那孔雀座钟。所幸这喉咙肿痛的症状虽来得快,去得也同样突然,早膳后她正读着书,就觉嗓中的不适迅速消退了,前后只大约半个时辰工夫,就已只剩轻微一点,再不妨碍说话、用膳。


    卫湘思虑一番,并不做隐瞒,让郭兴言如实回禀去了。彼时楚元煜恰好结束一场廷议,听完郭兴言所言,笑道:“她倒老实。你去告诉她,虽是嗓子好了,也还在养病,先前所言便都作数。”


    这事就此全成了卫湘占便宜。自腊月初一早上那晚甜羹到腊月初四晨间,她每日既有三餐,还有一顿点心、一顿宵夜,前前后后得了十几样东西。


    腊月初四早膳后御医又来请脉,卫湘听御医说她已然初愈,即日便可外出走动,只消不再受凉,一时倒有些失落起来,遗憾没能将那礼单上的好东西全都得来。


    郭兴言听御医这样说,也就回御前复命去了,过了约莫三刻,却又回到瑶池苑,后头还带了几名宦官,笑容满面地告诉卫湘:“陛下说娘子病愈,乃是值得庆贺的喜事,让奴将这些东西给娘子送来。”


    卫湘定睛一瞧就看出这正是礼单上剩余的东西。


    她从前见过的好东西不多,却也明白既是罗刹国送来的,想是不会常见。又有句话说“物以稀为贵”,就可知她现下正值怎样的盛宠,在六宫会有怎样的议论了。


    当日晚上,皇帝翻了卫湘的牌子。


    卫湘对此毫不意外,虽听张为礼说“陛下近来政务繁忙,恐会来得晚些”,还是自晚膳后就重新梳洗更衣了一番,而后静待圣驾。


    他这日果真来得晚些,听得宫人通禀时卫湘往外迎去,经过堂屋抬眸扫了眼座钟,已是十一点多。


    或许正因来得晚,又因连日顾不得后宫,他这晚比从前显得更急躁了许多。头一回拉她行事时几乎失了往日怜香惜玉的风度,大有几许宣泄的味道。第二回好了不少,却还是弄哭了她。直至第三回 ,他才温柔如初了,事毕之后他将她圈在怀里,轻轻吻着她,语中含着显而易见的歉意:“朕想了你几天,今日总算又能见你,一时失了分寸,你别与朕计较。你大病初愈,还需好生歇息,明日多睡一睡,皇后那边,朕差人去回一声,免了你的晨省。”


    卫湘心里一沉,自知不妥,眼波流转,面上却笑起来:“陛下此言差矣。”


    楚元煜不解:“什么?”


    卫湘嗔笑一声:“陛下是天子,阳气最盛。臣妾恰值体虚,原是真想求陛下免了臣妾晨省的,经了这一晚,倒觉得气血也充盈起来,明日非出去走走不可了。”


    楚元煜嗤笑:“油嘴滑舌!”


    “才没有呢。”卫湘的语气愈发娇软,甜腻腻的,宛如女妖,“陛下可不止气血翻涌得燥热,也难受得很。”


    ……他如何不知?


    楚元煜被她的话一引,才消解掉的躁动又被他忆起来,继而也就又一次真真切切地再涌上来,一时便想拉她再行一回,只是想到她才病愈,到底强忍住了。


    可这种事硬忍最是难受,他无声地长缓了几口气,只觉不得平复,草草地又吻她一记:“你早些睡。”说罢就坐起身。


    卫湘忙也起身:“陛下做什么去?”


    楚元煜只顾匆匆披上外衣,却不敢看她一眼,边往外走边信口胡扯:“想起还有一本明日要用的奏章没批,借你的书房一用。”


    这个理由,卫湘不好说什么,只想自己或该跟过去侍奉,他又已大步流星地走了。


    她迟疑一瞬,想着还是得跟去才是,可张为礼旋即进屋,躬着身道:“娘子切莫起身!陛下专门吩咐,让您好生歇息。”


    又是这样的体贴。


    卫湘眼帘低了一低,轻道声“谢陛下”,总归躺了回去,不过多时,也就又睡去了。


    楚元煜却是索性没有再睡,起先是为了平复心中躁动真叫人取了几本奏章来读,可这躁动竟远比他想的更难压制,不觉间七八本奏章读下来,心绪总算平复,早朝的时辰却也不远了。


    他就此直接梳洗更衣,就去上朝,为免搅扰卫湘安寝,着意放轻了声,卫湘便一直睡到寅时四刻才起,去向皇后问安。


    她原道这日总要面临一场明争暗斗,实则却是一场晨省从头至尾都很和气。众人的目光的确都投注在她身上,说出的话却不过两样,一则是赞她忠君,二便是关心她的身子,拈酸吃醋的话是半句也没听到的。


    皇后如先前一样话并不多,多数时候只品着茶笑吟吟地听她们闲话家常。直至看时辰差不多了,她才正了正色,叮嘱道:“近来天寒,褚美人病了,卫御媛也不过初愈,诸位姐妹都要多顾惜些身子才好。”


    众人忙离席谢恩,又道“谨遵教诲”。皇后无意多说别的,便命众人散了。


    嫔妃们皆告退出去,出了椒房殿,相熟者便结伴而行。卫湘因身子才好,气力仍弱,便走得慢,凝姬见状主动迎过来,挥手屏开扶着她的琼芳,径自挽住她的胳膊,笑道:“你真是好大的气性!那日我本与陶采女一同吃茶呢,冷不防地听说你投湖,陶采女吓得连茶盏也摔了,万幸你是没事。下回可莫要如此了,什么误会不能坐下来说个清楚呢?”


    陶采女原走在她们身后不远的地方,听到这话追了几步,拉住卫湘的手:“就是的!这大冷的天,冰湖里的寒气都能冻死人了。还好姐姐得神佛庇佑,痊愈得快,褚姐姐听说是与姐姐前后脚病了的,如今还起不来床呢!”


    卫湘听得“褚姐姐”三字,眉心不禁一跳,但她还不及说什么,凝姬便先怒了:“提她做什么!咱们素日相处得都好,卫御媛虽与她交集不多,却也不曾坑害过她,她却突然来这样一手!你还唤她做姐姐?仔细她下一个便冲你来!”


    陶采女僵了一瞬,有些委屈,亦有些不好意思,吐了下舌头:“我叫惯了……”说着又晃卫湘的手,“咱们以后不与她玩了!姐姐去我那儿坐坐好不好?我近来正学工笔画呢,姐姐让我画幅工笔美人图来!”


    凝姬因她这话一脸无奈,想再斥她,却绷不住笑出来:“你……哎!说得倒好听,只是你想一想,卫御媛的病才好,哪有力气久坐在那儿让你作画?”


    说话间已出了长秋宫的宫门。


    几位高位宫嫔是乘步辇来的,步辇都停在宫门口,轿夫也都在旁候着。这会儿她们差不多时候退出来,门外就热闹起来,轿夫们纷纷忙着抬步辇,又有小嫔妃们施礼恭送,一时直显得有些嘈杂。


    却听一女声尖锐地穿透嘈杂:“先去春华宫,我去瞧瞧褚美人。如今宫里是有人胆子大了,也陛下也敢算计两分,褚美人这般久病不起,不知是否也遭了小人算计,我放心不下!”


    这一席话说得不轻不重,虽说不上刺耳,却让众人听得清楚。一时人人都安静下来,有人不解、有人诧异,亦有人不及多想,已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卫湘。


    第33章 欢愉 “心神不宁,可是为着晚上的宫宴……


    卫湘对旁人的打量不做理会, 只蹙眉看向说话之人,因与后宫众人尚不算熟悉,她仔细回忆了一番才想起这一位似是悦美人, 随居在清妃的倾云宫里。


    悦美人仿若全未注意到气氛的变化,声音尖刻地又说:“陛下待下和善,便纵得这起子贱.人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


    清妃愿意坐上步辇, 正欲起轿便听到前一番话,便皱了眉, 看着悦美人不语。当下又听到这一句,脸色愈发难看, 冷冷开口:“说什么混账话!你再如此胡言, 休怪本宫罚你。”


    悦美人再不敢言, 低眉顺眼地讪讪闭口, 清妃又道:“要去看褚美人就快去!若不去, 就随本宫回宫!”


    悦美人忙说“臣妾要去的”。


    清妃便不欲再理她, 吩咐起轿, 扬长而去。悦美人亦不敢再多留, 带着两名宫女匆匆走了。


    留在原地的众人之间尴尬犹在弥漫,一时安静得诡异。很是过了一会儿, 敏宸妃轻咳了声, 笑道:“, 也不知悦美人听了什么闲言碎语, 竟急成这样。”她说着眸光流转,一壁走向卫湘, 一壁露出些许笑意,“好在近来多由卫氏妹妹伴驾,妹妹忠君, 教人放心得很。”


    卫湘见她走近,垂眸福了一福,才刚立稳身子,敏宸妃已攥住她的手,堪称明艳的姣好面容上笑意更浓:“若后宫都如妹妹这般,悦美人就能少置些气了。”


    卫湘忙道:“娘娘谬赞,臣妾不敢当。”


    敏宸妃低下眼帘,口吻娇柔:“连陛下都这样赞你,哪有什么不敢当的呢?”


    四下里的氛围这才放松下来,众人顺着敏宸妃的话,又对卫湘称赞一通,清妃适才那句讥嘲似乎从不曾存在一般,消散得彻底。


    这样的一番寒暄之后,嫔妃们总算散了。陶采女因急着回去学画,带着宫人匆匆而归,凝姬与卫湘同行,却各自沉默了大半路,眼见在前头的岔路处就要分开,凝姬终是叹了一声:“你得封的时日还短,等日后慢慢就知道了,宫里……刻薄话总是有的,你莫要放在心上。”


    卫湘笑笑:“不论她受了什么气,也与我没相干的。”


    凝姬略微一愣,旋即释然,莞尔点头:“你说得很是。陛下既赞你忠君,悦美人所言自是与你扯不上半分干系的。”说着她沉了沉,笑容便又敛去大半,叹了一声,“只是褚美人虽行事不端,现下这样一病不起也着实让人不安。妹妹才刚病愈,还是少去她那里走动,免得再沾染上什么,倒累得自己不能好好过年。”


    这话说得半遮半掩,听来只是怕卫湘身子还虚,若去探望褚美人易再染病,但个中暗含的意思卫湘自然明白。


    她知凝姬是好意提点,不禁流露感激:“多谢姐姐,我自会当心。”


    凝姬复又思忖片刻,续道:“寒症最易过人,凡去探望过她的,你也避着些吧。悦美人适才刚去,自不必提,旁的……”凝姬一哂,缓缓摇头,“褚美人的性子不好相与,宫中爱与她走动的倒也不多,只是你上回在雅集上见过的杨才人,她一贯的老实厚道又重情分,只怕也会去瞧瞧。其余的,我便说不准什么了,你若不放心,不妨让宫人帮你打听着。”


    卫湘缓缓点头:“我心里有数了。”遂又再度道,“谢姐姐肯教我。”


    凝姬冷声嗤笑,直视着前方幽长的宫道,叹息一声:“你不必谢我。我并非有意帮着你,也并非有心针对褚美人,只是看不惯这样的事。宫中妃嫔看着光鲜高贵,实则哪一个不是仰人鼻息而活?若能长宠不衰还则罢了,若不能,姐妹们相互扶持帮衬,日子便总能好些。偏她这样的不计后果,全然不顾她的那些话或会折了你的性命。这样一个人,我都不知该说她太愚蠢还是太恶毒,只得避着,求个安心吧。”


    “姐姐所言甚是……”卫湘侧首看她。凝姬犹自只望着前方,目光平静,细看还有几许悲戚。


    卫湘方知凝姬瞧着随是个张扬爽利的美人儿,实则心思通透清明。


    她们这厢说着,岔路已近在眼前,卫湘需继续西行至临照宫,凝姬则往北去。二人于是就此道别,琼芳扶着卫湘,轻声问:“娘子可要依凝姬娘子说的,差个人盯着褚美人?”


    “不必了。”卫湘摇头,“有意坑害我的,不会这样轻易被我瞧见。再者,若去探望过她的我一概避而不见,也不像话。”


    琼芳目光微凝:“那娘子对凝姬娘子……”


    卫湘觑她一眼,知她多心,笑道:“原本确有几分顾虑,但听了她适才那番话,我愿意信她了,只是信她与全盘接受她的提点是两码事。她既通透又爽利,这两点搁在一块儿,自是个直来直去的主儿,却未见得思量周全。”


    “这倒也是。”琼芳沉吟着点头,“但娘子总归是别往褚美人那边去了。万一娘子去了,她又恰有什么闪失,只怕娘子一身是嘴也说不清。”


    “这个自然。”卫湘抿笑,心里盘算着凝姬的话,悠悠道,“我并不曾与凝姬讲过那日的经过,她却也知晓了个大概,可见宫中众人都听说了些。那我与褚美人可算是明着翻过脸了,自是不必去虚以委蛇了。”


    不必去虚与委蛇对卫湘而言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事,回到瑶池苑,她就遣廉纤去请了沈月桂与纪春浓来。因她们是卸了掖庭局和习艺馆才来的临照宫,本已不当称为“女博士”,但卫湘真心敬重她们有才,仍始终以博士相称,一来二去,倒与她们格外亲近起来,两个人教她时总是十二分上心。


    对于这些课业,卫湘亦是尽了十二分的努力,便是前几日卧床养病手也总不肯放下书卷,以致沈、纪二人来探望时都忍不住相劝,皆道她应先养好身子,再读书也不迟。


    卫湘只摇头:“我天资并不聪慧,起步也晚,唯有多刻苦些,才能弥补一二。”


    二人听她这样讲,也不好再劝什么了。


    而这样的刻苦很快就见了成效,因皇帝教她时主要是用那本《重订千家诗》,两位博士亦是拿这本书教她,她几日苦读下来就已将皇帝尚未讲过的东西学了个大概。


    腊月初八上午,听闻皇帝正清闲,她便去紫宸殿缠着他讲诗,其间偶尔流露不懂之处,虽也有一两次是真的,但大多都是假的,如此自是他一讲她就明白,不由欣喜夸赞:“小湘天资聪颖,又生得美,必是满天神佛庇佑,才让朕得见。”


    卫湘对此只管报以温柔小意,两人对这一教一学之事也愈发的乐在其中了。


    晌午时,卫湘自是在紫宸殿用膳,而后就与他同去寝殿,一同午睡。


    循着一贯的规矩,君臣都是入了腊月便要休假。可最近因着雪灾,他忙得焦头烂额,哪里得歇?直至昨晚,一应事由总算有了些眉目,楚元煜才算清闲了些许,这会儿与卫湘一同午睡才忽然惊觉,他原已有数日不曾安享过这等惬意了。


    是以卫湘朦胧间才要睡去,忽觉温热的手探至腰间,隔着中裙一路往下抚过,继而又往里探。


    她笑一声,犹闭着眼,但已一把按住他的手:“大白天的,陛下使不得!”


    话毕就听他也笑了声,紧接着便有温柔的吻落在她的耳际,轻而绵长。他的话音被夹杂在这吻里,显得含含糊糊:“忙了这许多日才得歇,朕一时热血难耐,想来便是传出去了,御史们也能体谅。”言及此处他顿了顿,不老实的手却更急躁了,有些蛮横地扯拽起她的系带,遂又续说,“况且这是在紫宸殿,谁也不会知道。”


    卫湘的睡意在这几句话里迅速褪去,直至消散无踪。她睁开眼,美目朝他眨了一眨,睫毛犹如羽翅扑闪。


    楚元煜一时看得失神,她藏在锦被里的手一动,就已十分“善解人意”地自行解了那险些被他扯成死扣的系带,而后顺水推舟往他胸口一扑,嗓中沁出一声娇笑,望着他,声音软软地道:“可只许一回,多了臣妾不依。”


    她轮廓精致的薄唇染得嫣红,本就令人心动。她又与他凑得这样近,他几能嗅到她唇脂的香气,一时更难忍耐,便猛然翻身将她箍在身下,不待她反应,他已蛮横地吻下去,将那撩动他心弦的漂亮红唇衔于口中,只恨不能真的吃了。


    寝殿里守着的宦官见状,无声地对视了一眼,便将殿中的幔帐放下了三道,卫湘只觉周遭的光线倏尔昏暗了许多,与这种事倒更合宜,不自禁地一笑,笑音似乎又触动了他,让他探如她口中的唇舌愈发来劲,锦被中很快也气温渐升,一股子燥热直逼得卫湘出汗。


    她巧妙地迎合着他,比起头一晚的慌张,她现在算是很会“学以致用”了。那些曾躲在被窝里偷偷读进去的书,在这样的时刻总能被她融会贯通得很好,不仅令他尽兴,也让她自己乐在其中。


    是以这次晌午虽只“一回”,却行了足有一个时辰,二人都甚是满足。事后他们相拥而眠约莫半个时辰,楚元煜先醒过来,自觉恢复了气力,就想拉她再来,卫湘虽仍睡得迷糊却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眉眼弯弯的懒声央告:“陛下不可……晚上还有家宴,倘是臣妾精力不足,不知要引多少议论。”


    他听她这样说,总算做罢了,收了手,又在她眉心落了一吻:“那姑且放过你,只是等到晚上……”


    卫湘低笑一声,就势又往他怀里钻去:“臣妾可有哪一晚不听话了?”


    这话引得他也笑了,安然地将她拢在怀中,一时满心餍足。


    他们这样又歇了约莫两刻便起了身,各去更衣梳洗,以备赴晚上的宴。


    这宴席办得不大,只是设在长秋宫的家宴,连亲王、王妃都不会来,听闻太妃太嫔们亦无心来凑热闹,参宴的便只有帝后与六宫嫔御了。


    不过,这也终究是卫湘第一次参与宴席。从前在永巷时,别说参宴,就是去宴上侍奉也远远轮不到她。


    她因而难免紧张,梳妆时因坐在妆台前无所事事,更易胡思乱想,这种紧张就涌得更甚。她强行压制几度无果,只得想些更有用的,便去回忆两位女博士与她讲过的宴席规矩,不敢放过一个细节。


    这般一走神,她便不曾注意楚元煜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琼芳本想提醒,也被他制止。


    他笑吟吟地自顾欣赏着她,只觉镜中因有了她就已不再是镜子,而是一幅绝好的丹青。然后,他依稀分辨出她眼中的忧色,稍想了想就分辨出端倪,笑道:“心神不宁,可是为着晚上的宫宴?”


    说着又上前了两步,蹲到她身侧,握住她的手,仰头望着她,虽犹含着笑,神情却认真:“不必害怕,朕也在呢。”


    第34章 忧思 “雪灾难熬,臣妾不愿因一己之私……


    他的口吻里含着令人心安的爱意, 这爱意亦浸满了他的双眸,令卫湘失神了一阵,继而也笑起来:“好。”她乖巧地点头, “有陛下在,臣妾什么都不怕。”


    而后她接着梳妆,等她这厢梳妆妥帖, 张为礼正巧入殿来禀,说步辇已备好了。卫湘随皇帝一并走出紫宸殿, 抬眸见只有天子御辇,不禁心生计较。


    “却辇之德”自汉时的班婕妤为始代代流传, 如今已渐成后宫嫔妃彰显贤良淑德的“法宝”。


    可她是无意装什么“贤妃”的。贤这个字一旦立在头上, 就必得装上一生一世, 想想便劳累得紧, 因而这“却辇之德”显然也并不适合她。


    只是这典故既然连她这永巷出来的小宫女都知晓, 他贵为天子就断不可能不知, 倒更有可能已在后宫妃嫔身上见过数次, 她若无所顾忌地就坐上去, 不知是否会引他不快,那样也不值当。


    卫湘美眸一转, 就掩唇笑了。她笑音娇俏, 即刻引得皇帝看过来, 便见她低着眼帘, 虽用帕子掩着,仍能看出桃腮杏眼尽含羞。察觉他的目光, 她眼中的笑意与羞赧也并未淡去,只是低眉敛目地一福:“臣妾先告退了,陛下……可什么都别说!”


    她说罢就往后退, 才退半步就被他捉住手。


    楚元煜不解地看着她:“辇都备好了,怎的突然就要走?眼见便要到开席的时辰,与朕同往不是正好?”


    听他说出这句话,卫湘脸上的笑容顿时消退无踪。委屈之色旋即尽头眼底,闷了一闷,喃喃地埋怨:“陛下实不该说这话。”


    楚元煜愈发不明:“怎么了?”


    卫湘用力地一咬下唇,姿态看着委屈,也真的生疼,就顿时眼眶一红,看着更委屈了:“臣妾自幼就听班婕妤却辇之德的故事,却实在做不来那贤淑之人。陛下若不提,让臣妾逃了便也是了,偏这样提了,臣妾……臣妾……”她红红的眼眶抬起来,望着他,一脸的为难,“臣妾也知贤惠乃妃妾之德,却又喜欢被陛下疼着宠着,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哈哈。”楚元煜笑了,边笑边摇头,又见她抬手抹泪,不由自主地将她搂进怀里,温声哄道,“谁告诉你贤惠乃妃妾之德?小湘别信那种鬼话。”


    卫湘在他怀里啜泣:“这如何会是鬼话?陛下少哄臣妾才是。”


    “哈哈,朕可不是哄你。”楚元煜耐心道,“朕与你既是两情相悦,就没有那许多条条框框。若硬要论什么妃妾之德,你记得这情分,好好陪在朕身边,咱们两个都自在舒服,便是你的‘妃妾之德’了。”


    卫湘因这话而怔了一怔:“还可这样算?”


    楚元煜的笑意敛去几许,口吻变得恳切:“你想想,这话对不对?”


    卫湘安静半晌,点了头:“臣妾听陛下的。”


    他的笑意就又深了:“走吧,莫要耽搁了。”语毕松开了她,却仍牵着她的手,更顾及着她的情绪时时侧首看她,一路视若珍宝一般护她上了御辇.


    长秋宫中,嫔妃已到了大半,虽尚未正式开席,殿中也已传了歌舞,嫔妃们三两结伴地说着话,满殿都填着莺声燕语。


    这样的正宴都是一人一席,但开席之前,坐在一起凑个趣儿也不妨事。因而陶采女拉着身边年纪相仿的小宫女正玩骰子,凝姬与孟宝林坐在一起吃着葡萄听曲儿。正北面的正席有两个,为帝后所用,这会儿右席空着,皇后端坐在左侧那一席上,正与敏宸妃搭话,夸敏宸妃今日所穿的银红色缎面袄子很衬肤色。


    敏宸妃被夸得不大好意思,低眉笑道:“这是臣妾家中献进宫的,陛下便又顺手赏了臣妾。娘娘若瞧着好,臣妾便托家里寻些样式更大气的献予娘娘!”


    皇后打趣说:“你这话放出来,本宫可不会与你客气的。”


    敏宸妃杏目圆睁:“这个自然,臣妾也是真要为娘娘寻的!”


    皇后笑意更添几许,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又言:“你对本宫的心意本宫知道。不过,本宫这边不缺这些,倒是谆太妃那边……为着南边的雪灾愁得合不上眼,你若有好东西,倒很该去尽一尽孝。”说着顿了顿,似又怕敏宸妃为难,续上一句,“只是你家中既是皇商,碰上这灾年,恐怕也不好过,那当本宫没提过也罢,不可硬撑。”


    敏宸妃正自一怔,才要说话,一声悠长的“陛下驾到——”灌进殿来,歌舞声、交谈声登时都停了,嫔妃们无不离席,肃容下拜。


    皇后亦离席,绕过案桌,移步前迎。双方行至近处,卫湘先行止步,屈膝深福:“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略颔了颔首,遂向皇帝见礼,楚元煜颔首虚扶了一把,便与皇后一同入席,随口道了句:“免礼。”


    众人皆落座入席,卫湘由琼芳扶起身,也去席上落座。


    才刚坐定,就听敏宸妃笑道:“怨不得陛下迟迟不来,原是有卫妹妹相伴呢。”


    卫湘一怔,正欲辩解,皇帝已失笑道:“倘若真是因美人在侧忘了时辰倒好,可惜并无这等美事。”


    敏宸妃觑了卫湘一眼:“都一同来赴宴了,陛下倒不好意思认!”


    皇帝长声一叹:“原是朕传了她去紫宸殿,可她刚到,户部便也来了,一边说雪灾难办,一边又要哭穷,议了许久。弄得朕顾不上她,她又不敢擅自离开,好不容易户部走了,也就到了宫宴的时辰,只得带她同来。”


    卫湘微微凝神,觉得他这番解释实在琐碎,大有些不必要了。转念又想到他的“怜香惜玉”,便摸不准这般悉心解释是否也是因此而起。


    许是因这番辞令太过坦诚,敏宸妃露出恍悟,叹道:“原是如此!”


    皇后黛眉微蹙:“户部为给国库多留些银两以备不时之需,惯来是会哭穷的,只是也该分清轻重。如今天灾当头,多一两银子就是几条人命,他们再如何想要俭省,也不该从这里扣。”


    这话引得嫔妃们纷纷点头,皇帝的笑意却更苦涩起来:“皇后忧心万民,但此事……实不能怪户部。今年兵马的开销原就高些,秋时出了疫病,如今又是雪灾,户部给朕看了账,是真拿不出钱了。”他说着连连摇头,一喟,“腊八佳节,不说这些了,开席吧。”


    皇后闻言会意,识趣地不再说这些丧气事,举起酒盏,端庄笑言:“臣妾祝陛下朝务顺遂,愿大偃国泰民安。”


    众嫔妃见状也皆举杯,口道:“臣妾祝陛下朝务顺遂,愿大偃国泰民安。”


    是以雪灾之事暂且揭过不提,玉盘珍馐端入堂皇金殿,歌姬舞姬曼妙而至。只是,或许雪灾之事终究扰了兴致,皇帝始终兴致不高,后又因歌中的一句“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触景伤情,慨叹一场雪灾不知让多少人家破人亡,子女再不能承欢父母膝下。


    酒过三巡,皇帝有了些醉意,愈发显得黯然伤神,半晌的沉默之后,忽而道:“皇后,下旨命朕为太子时便得封者,于年初二回家省亲吧。”


    这话来得突然,令周遭几人都是一惊,如卫湘这样的小嫔妃虽离得远,并未听到这句,却看到几名高位宫嫔的诧异,不由都举目张望,意欲辨个究竟。


    张为礼见状上前一步,无声挥退了歌舞姬,殿中安静下来,皇后沉息劝道:“陛下,嫔妃省亲礼数甚多,如今已是腊八了,恐怕各家都来不及准备。”


    楚元煜惺忪的目光只投在酒盏上,笑了笑:“家人团圆,本不应有那么多礼数,况且正值雪灾,也不宜铺张,便传朕旨意,一切从简吧。”


    皇后哑了哑,但见他心意已决,终未再劝,应道:“诺,臣妾遵旨。”语中一顿,又道,“那便是……敏宸妃、恭妃、文婕妤与莲嫔回家省亲。”说着睇了清妃一眼,“清妃妹妹虽不是东宫旧人,入宫却比大选入宫的姐妹也要早些,不如也回去看看,一解思念之苦。”


    卫湘听得眉心轻跳,暗叹皇后这话答得妙极。


    倘使她不这般细说,依着圣旨,这省亲嫔妃中便没有清妃,却有另外两人——陈宝林与闵淑女。


    这二人里,闵淑女已双亲皆亡,如今只承欢谆太妃膝下,不提省亲的事也就罢了。陈宝林却尴尬得紧,她是公主生母却因毒害妩贵姬遭天子厌恶,省亲算不算她都欠妥当。


    可若皇后详细罗列了人员,皇帝点头应允,没有陈宝林便也就没什么不妥了。


    却听清妃淡淡道:“自臣妾祖父离世,家中亲眷便一直在老家,不曾回京,臣妾便不省亲了。”


    皇帝看向她,口吻温存:“平城离安京也近,回去一趟也无妨。”


    清妃柔和摇头,怅然叹息:“雪灾难熬,臣妾不愿因一己之私铺张,若能省下一笔开销捐予灾民也是好的。”


    皇帝一怔,皇后含笑点了头:“也好,那便依你。”


    皇帝沉了沉,又道:“闵淑女已无家可回,又不肯多晋位份,便在份例上多加关照吧。”


    皇后笑言:“应当的,素日多亏有她在谆太妃面前尽孝。如今是按从六品才人给的份例,便加至从五品嫔?”


    皇帝颔首,只说:“皇后安排便是。”


    这事便就此敲定下来,果真是人人都默契地“忘了”宝林陈氏。


    或是嫔妃省亲之事让众人心里多了些喜悦,宴席的后半程更轻松许多。临近亥时,帝后都显出乏意,卫湘不由想起早先在紫宸殿时皇帝的“兴致勃勃”,正拿不准自己开口劝其早些休息是否合宜,忽见清妃站起身,单薄的身形因醉意而显得脆弱,身边的宫女忙上前扶她,清妃只含情脉脉地望着皇帝:“臣妾宫里酿好了陛下喜欢的桂花酒,陛下连日劳神,不若去尝一盏,以助安寝?”


    卫湘黛眉一蹙,无声地抬眸看去,只见殿中众人也都正望向清妃,皇后满面欣慰地颔首:“到底是清妃体贴,年年都不忘酿这桂花酒。”


    清妃因这话略生羞怯,垂眸低头:“‘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臣妾与陛下自幼相识、相伴,陛下的喜好,臣妾自然一直记得。”


    卫湘一壁听她说,一壁静观皇帝的反应。只见他素来平静的眼底因清妃之言乱了一阵,倒也很快又被他稳住,接着便听他一叹:“朕去尝一盏。”


    他说着就站起身,清妃迎上前,眸中笑意愈发温柔。皇后与旁的嫔妃见状也起身,施礼恭送,皇帝与清妃相伴而去。


    待圣驾出了殿门,众人方起身,敏宸妃道:“皇后娘娘也乏了,臣妾等先行告退。”


    “都早些歇息。”皇后和颜悦色地颔首,凝神一想,又道,“省亲便是从简,也还有诸多事宜需得安排,便由敏宸妃与凝姬协助本宫吧。”


    敏宸妃与凝姬连忙应诺,而后众人再行施礼,便告了退。


    腊八的夜晚寒风萧瑟,卫湘退出殿门,傅成即刻上前为她奉上斗篷。其余嫔妃也大抵都要在此驻足添衣,卫湘便又碰上悦美人,她侧眸打量卫湘,心下想着皇帝今晚去了倾云宫,眼底眉梢就大有些与有荣焉的意味,扬音笑道:“还得是清妃娘娘与陛下青梅竹马的情分让咱们都羡慕,否则空有一副好皮囊也不顶用!”


    卫湘本不欲理她,傅成却恰好从一小宦官手里接过手炉,本该转手奉与卫湘,但他一捏发觉并不大热,就瞪了那小宦官一眼,低声喝道:“这都不热!快去换来……”


    卫湘听了,当即笑骂道:“哪里学的这样狗仗人势,这是长秋宫,岂容你撒野!快拿来吧,也不是多远的路,咱们快些回了。”


    众妃原都不曾听过卫湘当面反唇相讥、语出讥嘲,不免觉得新鲜,就都看她。


    便见那倾城之姿立在廊下暖黄的光晕里,似是笼灯照亮了她,又似是因为她才显得那笼灯更亮。此时她薄含怒色,却因貌美显不出什么刻薄与戾气,反倒更多了些娇娆生机,让观者觉得赏心悦目,心情也好起来,当即就有几人忍俊不禁地笑了。


    傅成被她斥得一缩脖子,忙捧着手炉折到她面前。他到底是才十二,矮了卫湘足有一头,卫湘抬手便戳在他额头上,没好气地教训道:“常能侍奉皇后娘娘的人,岂容你这样抱怨?莫要沾了点旁人的风光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傻子也听得出这是指桑骂槐!


    周围的低笑又溢了一片,傅成瑟缩着道:“娘子息怒。”


    悦美人的脸色已难之至,卫湘全不理她,从傅成手里接过手炉便走了。


    出了长秋宫门,卫湘心里犹在转着宫宴上的事,心下总觉有古怪之处,可这感觉就如拂过绿野的风,虽眼瞧着草叶低下去、枝头也晃动,却终究无法被她抓住,就那样一扫而过便消失不见了。


    自这日起,因雪灾的事算有了眉目,赈灾的钱粮该拨的拨了下去、拿不出的也就是拿不出了,皇帝总算清闲下来,腊八之后的腊月初九便索性留在了清妃的倾云宫里,往后数日倒难得有了些“雨露均沾”的味道。


    诚然当真“均沾”是不可能的,只是他愿意多往后宫走动,于嫔妃们而言总归是件好事。


    待到了月中,入了三九,天就冷极了。轻丝奉琼芳之命去取瑶池苑的份例,回来时冻得缩手缩脚,与琼芳笑说:“今儿个合不该出门的!可真冷,又碰上那不懂事的人,好生晦气!”


    琼芳睨她一眼,轻斥:“眼瞧着年关近了,休要把这种话挂在嘴边。”


    卫湘本歪在茶榻上背诗,闻言抬起头,笑道:“遇上什么不懂事的人了?你倒说来听听,给我解个闷。”


    轻丝上前,兴冲冲道:“是褚美人身边的大宫女木莲,说自己也是御前出来的,与娘子算是有缘,又与琼芳姑姑也相熟,便想过来磕个头,非要奴婢帮着带话,还要拉奴婢去吃茶——可褚美人干出那样的事,哪是她卖好就管用的!谁又要吃她家的茶!”


    卫湘脸色微变,与琼芳相视一望,琼芳旋即将轻丝与积霖都从房中屏出去,这才低声告诉卫湘:“木莲在御前时就与褚氏交好,褚氏得幸时她便自请去侍奉了。与奴婢……”她哑笑摇头,“有过两面之缘,倒实在说不上相熟。”


    卫湘颔了颔首,对这过往不予置评,只问:“褚氏的病如何了?”


    琼芳垂眸:“虽是小病,但久久不愈,身子是愈发虚了。据说近几日,睡着的时间比醒时更多一些。”


    卫湘因对木莲的举动拿不定主意,一时沉默不言。稍倾,轻丝的声音又从外头响起来:“娘子,太医院来请平安脉。”


    卫湘姑且回了神:“快请。”


    但听房门轻轻一响,一医者进了屋来。年纪并不大,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官服所显的官位也不高,应是太医院里再寻常不过的太医了。


    他自进屋起就死死低着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卫湘心中便有了眉目,继而吩咐琼芳:“你去仔细问问轻丝,木莲还与她说了什么。”


    琼芳福身应诺,领命而去。卫湘静静审视眼前的太医,坦言来说,他与她想象中的样子差别不大,个子不高不矮、微胖,瞧着忠厚老实。


    怪不得那样的死心眼呢!


    太医则始终没有看她,直至听到房门关阖他才低眉敛目地跪下去,施大礼道:“微臣姜寒朔,拜见御媛娘子。”


    “姜寒朔。”卫湘收敛那审视目光,露出恍惚与困惑,“这名字耳熟,我在哪儿见过你?”


    姜寒朔苦笑:“娘子不曾见过微臣,但……”他终于看向她,眼眶红起来,声音也变得哽咽,“玉露常与微臣提及娘子,或许娘子也从她口中听到过微臣的名字。”


    卫湘霍然起身:“是你?!”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张着口却再说不出话,接着眼眶便也红了,“竟然是你……”她猛地上前一步,似因激动全然忘了什么得不得体,一把抓住姜寒朔的肩头,“姜寒朔……姜寒朔!哈哈——露姐姐从不肯让我见你,如今她才离世多久,我们便见到了!便让她在九泉之下生气去吧,谁叫她这样扔下我们!”


    “……娘子冷静些。”姜寒朔神情复杂,扶她坐回去,深缓了口气,眼中透出与他忠厚老实的模样全然不符的恨意,“娘子,告诉微臣,她是怎么死的?”


    第35章 不退 “喊张为礼来。”


    卫湘被姜寒朔搀扶着坐到茶榻上时浑身都在战栗, 似激动、似狂喜,又似怨愤;继而又垂下泪,似是笑出来的, 又似因极致的痛苦。


    姜寒朔本想催问姜玉露之事,但见她这般激愤,纵有万千话语也强忍住了。这般耐心地等了很有一会儿, 他才轻声细语地添上一句:“你说她不肯让你见我……为什么?”


    卫湘犹在啜泣,一方杏色丝帕被她紧攥在手中, 仅仅探出的那一个角已被泪水浸透了。听姜寒朔这样问,她抬头怔怔望着他, 满目困惑地问:“她不曾与你说过?”


    姜寒朔摇头:“不曾。”


    卫湘沙哑地“哈”了一声:“她觉得我不会喜欢你……又觉得我嘴巴刻薄, 唯恐我语出伤人。”


    她边垂泪说着, 边不动声色地静观姜寒朔的反应, 果见他眼底一颤, 一如她所料的那样。紧随而至的便是喜悦, 兼有几许难以遮掩的不可置信。


    姜寒朔薄唇翕动, 眉头搐了又搐, 终于痴痴道:“她……这样想?”


    ——哈,这话可真委婉!


    卫湘面上哭着, 心里窃笑着, 暗暗将这一句解读为:她心里有我?!


    她便泪汪汪地望着姜寒朔, 满面纯善地点头:“是, 露姐姐说……你与她是同乡,这么多年你们相互扶持, 说……说我伤谁都好,却绝不许我冲着你去。”


    这话俨然就是在说:是,她心里有你。


    姜寒朔蓦然跌退半步, 胸口的起伏变得剧烈。若说适才相认时他就已被痛苦包裹,此时的他看上去便已如同被痛苦纠缠千万年之久了。


    他嗓中迫出一声哑笑,停顿良久又是一声,望着卫湘的目光像在看救世的神明一般,复又呢喃道:“我以为……我以为她心里只有你。”


    “这叫什么话……”卫湘轻声嗫嚅,借着拭泪低下头,避开了姜寒朔的目光,“男女之情与姐妹之情……是不一样的。”


    她想,她这一世都不会告诉姜寒朔,姜玉露说的是:“一个冥顽不灵的男人罢了,我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与他说了千遍万遍,他也不肯听。如今我对他都避之不及,你又何必见他?”


    姜寒朔半晌不语,卫湘知他需慢慢消解心底的震惊与激动,便自顾抽咽着,好似自己也在消解情绪。


    姜寒朔呆立在那儿,几乎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一般。


    直至某一个刹那,他如触电般从梦中惊醒,恍然发觉自己还在卫湘面前,这才顾上再行追问:“那……她究竟怎么死的?”


    卫湘却摇了头:“我不会告诉你的。”


    姜寒朔皱了眉:“你可知我为何来见你?”


    卫湘抬眸看他,他也不必她开口问,就给出答案:“我要为她报仇。”


    “那我也不会告诉你的。”她还是摇头,口吻更比方才多了许多执拗,“因为露姐姐不会想让我告诉你。她说你是个傻子,会为她撞得头破血流,可那是她不愿看到的。”


    姜寒朔深深地吸了口气。


    卫湘知道,这句话对他而言,只怕堪比又一场美梦了。


    而后又是长久的寂静。


    卫湘见姜寒朔久不再言,忽而显出不耐,站起身,厌烦地将他往外推:“你走吧!便是再如何问,我也是什么都不会说的!不过你倒也不必担心她枉死,因为我自会为她复仇!你只消安心等着,自会看到结果!”


    姜寒朔虽生得也算人高马大,但并不敢与她硬挣,便就这样被她推向了门口。听到后半席话,他回过头,屏息探问:“你会为她报仇?”


    “自然!”卫湘黛眉紧锁,“不然我进这劳什子后宫做什么!凡欺负过她的人我都记着呢,日后迟早要拿命给我还债才好!”


    姜寒朔眼中涌现异彩,这异彩令他那张老实的脸都显得明亮了些。可他张了张口,却没再说出什么,又见自己已离门前屏风只余几步,更定住气,咬牙道了声“好”,又意有所指道:“娘子既心情不佳,微臣过几日再来请脉。”


    “你莫要再来了!”卫湘负气地用力一推,遂不愿再理会他,就此转过身去。


    姜寒朔看着面前故作坚强的背影,不自禁地泛起笑,低眼长揖:“微臣告退。”


    卫湘应也懒得应一声,只以冷漠应对。继而闻得房门一开又一阖,她就在心底数起了数,默数到十,暗想姜寒朔该走远了,才回身绕过屏风,透过门上的韧皮纸去看门外。


    门外果然已不见姜寒朔的身影,亦不见任何一个宫人。可见琼芳觉出她有不可为外人知晓的话要与姜寒朔说,将宫人们都支远了。


    她于是折回茶榻上安坐下来,坐了足有一刻,琼芳带积霖一并回来了,关好房门,压音与她禀说:“奴婢问过轻丝了,她说木莲没细说什么,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像是嫌在褚美人身边当差已没有出路,想另寻前程。”


    卫湘将手肘支在榻桌上,食指一下下地用力按着太阳穴:“你适才说……木莲是自请侍奉褚美人的,也就是说,她并不是掌印的人?”


    “初时,或也算是吧。”琼芳束手躬身,“只是便说这‘初时’,她也的确与褚美人更加亲近。现如今……褚美人既与掌印撕破脸,她自然便不算是了。”


    卫湘嗤笑:“那这人的话,我便是一分也信不过的。”说着一睇琼芳,“但我又很想知道,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也无非就是那些个主意。”琼芳神情淡淡,积霖抿一抿唇,小心道:“单凭那三十板子的仇,掌印也不会放过褚美人的,娘子不必为她伤神。若是不放心……不妨给掌印递个话,连木莲一起收拾干净,也就罢了。”


    卫湘自知积霖这话有理,却未做理睬。


    常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是大智慧,可她如今并无这样的魄力。所以,她对谁都疑三分,宁可自己费些力气,也不愿多个把柄在容承渊手里。


    又何况……若她费些力气,便能一鱼两吃呢?


    那当然比请容承渊吃鱼要好!


    卫湘想得自己发笑,悠然盘算道:“不论她打的什么主意,哪怕真是想另寻出路,只消念头动了,就没道理轻易放弃。琼芳,你近来多出去走动好了,让她‘偶然’碰上你,才好成事。”


    琼芳凝神:“娘子的意思是,若她要请奴婢吃茶,奴婢也去?”


    卫湘一哂:“她总不能直接毒死你吧?”


    琼芳失笑:“那自是不能。便是能,毒死奴婢又值什么呢?”


    “所以嘛,那就安心去。”卫湘耸耸肩,“甭管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面上总归是有求于你,那端出的茶自是最好的,你多吃两盏,就算咱们赚了,好不好?”


    她说这话的语气里带着平日并不大见的俏皮,听来全然不似在做谋划,或者说,若用这等语气说出阴谋,好似听来有些太兴奋了,兴奋到不合时宜。


    卫湘的确是兴奋的。


    在姜玉露刚离世那会儿,她明明对一切都很恐惧,但现在历经三两个月的光景,那种恐惧不知何时已经离她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兴奋感。这种兴奋里固然带着一点儿因看到复仇希望而生的快意,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对杀戮的兴致勃勃。


    ……这让卫湘忽而觉得,姜玉露的死固然改变了她的一生,但那或许也不过是给了她一个机会。


    她开始怀疑,她或许本就不算是个好人,至少不算是个“安分的人”。从前平淡的生活虽然也是弥足珍贵的,现在想来却有些太没滋味,如今布满荆棘的路倒让她心潮澎湃。


    琼芳得了卫湘的话,往后几日都常出门。为免露出马脚,每每出去也都真要寻些事做,要么是拜访旧日的姐妹、要么是替卫湘去六尚局寻些东西,总归并不会是漫无目的地闲逛。如此也就过了四五天,她果真便碰上了木莲。


    这晚皇帝恰好并未歇在瑶池苑,琼芳回来见卫湘正在妆台前卸去珠钗,便递了个眼色,示意侍奉在侧的积霖与廉纤退了出去,自顾一边帮卫湘梳头,一边压音笑道:“奴婢刚从木莲那儿回来。如娘子所料,茶真是好茶,今年新下的西湖龙井,拢共也没有多少。”


    卫湘从镜中觑着她,笑问:“她说什么了?”


    琼芳叹道:“也没什么新鲜的,无非就是说褚氏近来病得愈发重了,一日里有大半时间都在睡,醒着的时候不过两三个时辰。而且……”琼芳低了低眼,“醒时还常话里话外地诬陷掌印,宫人们劝也劝不住,个个都怕会受牵连。”


    卫湘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能想到褚氏醒时的“诬陷”会说什么——无非就是意识到自己的病不对劲,骂容承渊害她。但容承渊既敢动手,必是拿准了不会有其他人给褚氏撑腰的,自然也有把握不让这些闲言碎语传出去。


    只不过这是不是“诬陷”,无论她还是褚氏,心里自然都有数。


    琼芳继续说:“木莲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则若褚氏殒命,他们便都要回尚宫局等着另行分配,想碰上一个好差事不是易事;二则,若褚氏一时并不咽气,一味这样拖着耗着,那就更可怕了,他们都只能守着那鬼地方掰着指头过日子。”


    卫湘挑眉:“‘鬼地方’?这是她的原话?”


    琼芳摇头:“她的原话是‘死人屋子’。”


    “竟还要更难听些!”卫湘忍俊不禁地笑了,但转瞬便收敛住,“既是旧日好友,又是她主动追随,再怎么样也应有些情分才是,说出这样的话就太过了。”


    琼芳轻哂:“她们一味地想把路铺成,难免顾头不顾尾,戏也就难以周全了。”


    卫湘只在想:褚氏的蠢倒是一以贯之。


    先是因为一点钱财私利就想对她杀之而后快便罢了,如今又做这样一场拙劣的戏想让她入套……莫不是觉得她死了,容承渊无人可用,便只能寄希望于褚氏这已失宠的“旧人”?


    比蠢更可怕的,就是明明蠢还爱打算盘!


    琼芳探问:“娘子打算如何应对?”


    卫湘淡笑:“若只一个她,本不值得应对,不过我正有更要紧的事,倒用得上她。”说罢收敛笑意,神情郑重,“这事须你亲自去办我才放心——你去一趟太医院,找个太医问问,就说我素来体虚,但此时又风寒刚好,有没有什么进补的方子是万万碰不得的。记着,莫要找那日来请过平安脉的姜寒朔,却需让他知晓此事。”


    琼芳凝神:“娘子是想‘请君入瓮’?”


    卫湘颔首:“正是。木莲那边你也需得好生相处着,且先只管对她摆出为难,让她再磨你几回,你再松口。”


    “奴婢有数了。”琼芳领了命,于次日就去了太医院。见姜寒朔正当值,她就寻了位离姜寒朔不远的太医,明言自己是“瑶池苑卫御媛跟前的”,而后便说了卫湘嘱咐的话。那太医知晓卫湘得宠,自是用心给了一番医嘱。


    同一时间,卫湘又去见了容承渊。


    容承渊那顿板子挨得着实不轻,将养了这些时日,如今也就才能勉强下床,想独自走动都还不能,要么得有两个小宦官一并搀扶,要么一人独自搀扶,另一边就得扶着墙。


    卫湘进屋时,他正这样扶着墙活动,卫湘见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顺理成章地将手里的食盒放到榻桌上,道:“小厨房新做的鸽蛋炖乳鸽,我瞧着清鲜不腻,送来给掌印补身。”


    容承渊想起她上次那道燕窝鸡片豆腐汤,心下戏谑地想:哦,又是个顺水人情。


    但他面上却不显露什么,只往卧房中央挪了几步,手在那张酸枝木餐桌上支稳,便摆摆手,让搀扶他的小宦官退了出去。


    屋里另几位候命的宦官见状,自然也退出去,容承渊长嘘口气,打量着卫湘:“娘子突然登门,想是又有要事?”


    “我……”卫湘一时被他问得卡壳。


    她的确是有事才来的,但原本她“有事说事”也没什么,现下被他这样一说,却显得她“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起来,一时倒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哈哈哈哈!”容承渊见她果真局促,心里莫名畅快,毫不委婉地放声大笑。


    卫湘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直想立时告辞,却知这忙唯他能帮,只得硬着头皮道:“掌印肯不肯帮我?”


    “帮。你我乃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能帮自然要帮。”容承渊答得爽快,脸上那不失邪意的笑犹在,“且说来听听。”


    卫湘的羽睫低了低:“我想跟掌印求个东西——这东西一则不能记档,二则要瞧着像药,但不能真的是药,得对身体无害,三则还得罕见,不能教人轻易识出来。”


    容承渊听得心生新奇,支着桌面往她那边挪了几步,又因离不开这桌子,只得在与她最近的那处边缘停下来:“做什么用?”


    卫湘想了想:“现下还不便说。”


    容承渊挑眉:“信不过我?”才四个字,他脸上那种新奇就已尽消了,转而全是不满,“那就莫要找我帮忙。”


    卫湘抿唇:“掌印总会知道的。”语毕便看着他,盼他能松口,但他也只看着她,俨然也在等她松口。


    可她的的确确是信不过他的。他权势滔天,她便是知道他再多秘密也难伤他分毫,反之则不然。他想悄无声息地要她的命太容易,她不得不有所保留。


    尤其这关于姜寒朔的局,若容承渊知道得少些,她有个信得过的太医,或许就多一条退路。


    再者,她也想借此让他知道,她与他当是盟友,而非仅仅是“她为他所用”。她会对他有所保留,今日是,日后也是——这一点用今天这无关痛痒的小事向他表明,总比拖到日后有大事要好。


    可容承渊毫无松动的意思,只看着她,他们就这样无声地对视了好半天,谁也不退。


    在长久的僵持里,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卫湘心里矛盾几度,终是将心一横:“是我不该搅扰掌印安养,先告辞了。”


    语毕她颔了颔首,提步便走。容承渊眉心狠跳,一记眼风扫过去,脸色已然铁青。


    奈何她全未回头又走得极快,转瞬就已绕过门前屏风,不见踪影,自也没察觉他的恼意。


    容承渊复又兀自在那儿站了良久,直至怒极反笑,笑音一声一声,在恼怒之外,他还觉得荒唐。


    ——明目张胆地这样瞒他,她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气得切齿,不经意间又看到茶榻上那盏鸽蛋炖乳鸽,顿觉更不顺眼,冷笑扬音:“来人!”


    外头候命的宦官忙进屋听命,容承渊的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喊张为礼来。”


    第36章 讨粥 宦官低贱,自是不必去理会什么大……


    外头候命的宦官忙进屋听命, 容承渊的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喊张为礼来。”.


    卫湘回到瑶池苑,正思量没能从容承渊那儿要来东西接下来当如何是好,傅成进了屋来, 欠身道:“娘子,琼芳姑姑回来了,还带了位太医……就是前几日来过的那位。”


    卫湘没想到姜寒朔会来得这样急, 不觉一怔,心下又觉好笑, 面上只淡淡道:“请他进来吧。”


    傅成便退出去,不多时, 姜寒朔便独自进来了。卫湘见状知是琼芳有数, 已屏退旁人, 便望着姜寒朔道:“你怎的来了?”


    姜寒朔闻言站定, 二人间尚余约莫一丈之遥, 他蹙眉静看着她:“御媛娘子差遣宫人去太医院问药方, 何不来问我?”


    卫湘别开眼睛, 口吻僵硬地反问:“都是太医, 我为何偏要问你?”


    姜寒朔上前半步:“娘子风寒痊愈已有半月,问这方子必不会是为自己!这一点我能想到, 旁的太医必定也能, 娘子如此自作聪明, 小心惹祸上身!”


    “自作聪明?”卫湘蓦回过脸, 定定地盯着他,声音清亮, “我自作聪明?那姜太医想让我如何做呢?露姐姐在世时就不肯给你招惹半点麻烦,如今她尸骨未寒,便要我拉你一同淌这浑水不成?那我如何对得起她!”


    她说到后面, 语声愈发高了些,胸口的起伏也激烈许多,可见情绪激动。待得说完,她勉力沉下一口气,复又冷然道:“你快走吧!日后我们都不要见了。我要做的事,都不必你来操心!”


    “我要做的事,也不必娘子操心。”姜寒朔的语气一如她一般坚定。


    卫湘对他怒目而视,他却不惧,一字一顿地告诉她:“这原就是我想做的,并无什么你拉我淌浑水的事,你亦不会对不住玉露的在天之灵。”


    卫湘嗤笑:“我却不这样想。”


    姜寒朔神色毫无动摇:“你我合力做一件事,好过各做各的,至少不会为了自己的谋算拆了对方的台。”


    卫湘微微一滞。


    她自听得出,姜寒朔这话既是忠告,也有威胁——他们如何会“为了自己的谋算拆了对方的台”呢?无非两个可能罢了。


    一则是双方互不通气,便难免在自己成事时坏了对方的事,自己却毫无所觉;二则便是他在逼她,若她不与他结盟,他便要暗中拆她的台了。


    卫湘仔细端详着面前这张忠厚老实的面孔,心下并不认为他做得出这样的事,但即便如此,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也让她安心了许多。


    前路布满荆棘,她身边的人多少得有点魄力和狠劲儿才好。


    卫湘便不再步步紧逼,说出的话虽还冷着,神情却松动了,显得无奈:“你实在不该这样逼我。”


    姜寒朔摇头道:“我想为玉露报仇,也想你这她所在意的人好好活着。”语毕他上前,从袖中取出一页纸笺,放在她手边的榻桌上,“褚美人的脉案我看过了。这方子里都是上好的补药,但若褚美人喝了,只消一顿,便会虚不受补,气血两亏。若赶上月信,更会淋漓不止,如同釜底抽薪。”


    他猜得倒准,可见不是个蠢人。


    卫湘心里对他愈发满意,手却并不碰那方子,似是带着抵触,十分勉强地说了声:“多谢。”


    姜寒朔续说:“这药方亦适合娘子冬日进补,臣可每日为娘子煎了送来。”


    想得真是周全。


    卫湘唇角终是转过笑意,颔首说:“好。”


    “臣告退。”姜寒朔一揖,告退离去。卫湘并不懂医,因而也无意看那方子,在他走后便将药方拿起来,原想烧了才安心,忽而心思流转,便站起身,将它收进了妆台抽屉里去。


    姜寒朔走后不久,琼芳打帘进了屋,与卫湘说:“娘子,宋玉鹏来了。”


    卫湘一愣:“好耳熟的名字,是谁来着?”


    琼芳笑说:“容掌印的二徒弟,说是张为礼遣他来的。”


    卫湘知容承渊徒弟众多,排得上号的几位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令宫人敬畏的大宦官。现下这“二徒弟”由“大徒弟”遣来,多半是容承渊有要事,张为礼却又当值,因此才差了他。


    卫湘想着早些时候与容承渊的僵持,一时猜不透来者何意,不免心神紧绷,沉息道:“让他进来。”


    琼芳福了福,自退出去请人。只消片刻,卫湘便见宋玉鹏进了屋,手里捧着一方黑檀木托盘,盘中放着四只瓷瓶,皆以蜡封着口。


    宋玉鹏将托盘放到茶榻上,方恭敬地一揖:“御媛娘子安。”


    卫湘观其色听其音,觉得这人皮笑肉不笑的,心里发怵,紧张也多了些:“这是什么?”


    宋玉鹏皮笑肉不笑的意味更深了些,有些尖细的声线让人不适:“掌印说是娘子找他要的东西,差奴给娘子送来。”说着便抬起双手,左手轻撩着右手袖缘,以便右手露出,一一指着同卫湘介绍,“这是玫瑰清露、木樨清露、玉兰清露与栀子清露。饮之清新怡人,但都说不上有害有益,夏时冰镇一下,或可开胃。”


    卫湘听他这样讲,知是容承渊打算帮她了,稍松口气:“可是稀罕东西么?”


    宋玉鹏垂眸笑言:“是江南进上的,如今这宫里只有谆太妃用,旁人都不大识得。若再调和在一起,就更无人认识了。”


    这正是她想要的。卫湘心下安然,想到自己适才不肯退让的强硬,不由对容承渊心生感激,深深颔首:“请代我多谢掌印。”


    宋玉鹏却说:“娘子不必言谢。掌印说了,您既什么也不肯同他讲,这一事上,您与他便算不得那‘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为您办了这事,当算是您欠了他一个人情才是。”


    他有意说得拈腔拿调,加之嗓音微尖,直听得卫湘头皮也麻了一阵,强笑一声:“也对……应当的,改日掌印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我必定……”


    宋玉鹏挑眉打断她的话:“不用改日,掌印今儿个就有用得着您的地方。”


    啊?


    卫湘哑然,心跳怦怦重了两声,佯做镇定:“却不知是何事?”


    宋玉鹏愈发地抑扬顿挫起来,眉飞色舞的,腔调比唱戏更浮夸些:“掌印如今的情形您也瞧见了,且要费心将养呢。又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生病格外容易,动辄便要起烧,累得胃口也不甚好——”


    卫湘本就不安,自是心急想得个结果,见他这般卖弄,听得眉心直搐:“究竟要我做什么?”


    宋玉鹏见她不耐,终是收敛了,陪着笑揖道:“掌印说您从前做过一道粥,瞧着就清爽开胃,他也想尝尝。娘子若能亲自下厨,便是还了这人情了。”


    ……就这?


    卫湘心知容承渊绝不是什么善类,因而疑窦横生,紧盯着宋玉鹏,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只这样?”


    宋玉鹏还是副笑模样:“只这样。”


    ——卫湘觉得后背一阵阴凉!


    看着宋玉鹏那张笑脸,无数的猜疑在她脑中炸开,弄不清容承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只觉得不可能这么简单,可他究竟用意何在——是想借故害她?那没道理,若他真要计较,完全可以让她和褚美人一样悄无声息地病重。


    况且,她虽对他有所隐瞒,却在他面前直接摆出了这份隐瞒。这不失为一种开诚布公,他该明白她要做的事对他无害。


    至于她留着的那点秘密,宫里谁能没有秘密?她想他堂堂一个掌印总不至于那么天真,也不该那么小心眼。


    可万一他就是小心眼呢?


    卫湘心乱如麻,宋玉鹏见她只坐在那儿不说话便道了告退,她也并无反应。


    仔细想来,就连被王世才那老东西觊觎的时候,她好像也未曾慌乱到这种境地过。


    琼芳见宋玉鹏走了,便从院子里进来,见卫湘枯坐在那儿,双目无神,她不禁诧异,上前几步,复又观察一番她的神色,方小心询问:“娘子,这是怎么了?”


    “……琼芳。”卫湘触电般回神,看一看她,鬼使神差地抓住她的手,“我不懂容掌印什么意思,你帮我想一想!”


    琼芳怔忪不解,卫湘定一定神,与她说起了宋玉鹏提到的话。


    现下在这瑶池苑里,除却关乎姜玉露的过往,她对琼芳几乎毫无隐瞒,这是出于信任。此时说起这些却与信任无关,只因渴求一个答案,此外便是因为心慌,下意识里期盼琼芳与容承渊过往的私交能有些用场。


    琼芳听完哑然半晌,见卫湘姣好的容颜都因此发白,扑哧笑了:“娘子……”她反握住卫湘的手,安抚道,“奴婢听着,掌印这是与娘子逗趣呢。”


    “逗趣?”卫湘觉得这两个自被安在容承渊身上实在匪夷所思,眉头便蹙得更紧了,“性命攸关的事,你休要哄我。”


    “奴婢没哄娘子。”琼芳又笑两声,见她当真不安,便不再以口舌解释,只说,“要不奴婢陪娘子再去见他一趟,若奴婢说得没错便罢了,若真有什么,奴婢与娘子一道求掌印容情?”


    “也好。”卫湘想想也没别的法子,便命人先收了那四瓶香露,起身往外去。琼芳跟着她,出了房门却见她并不往外走,只往后院去,不由困惑,“不是去见掌印?”


    “给他把粥熬了。”卫湘黛眉紧锁,心想若真有麻烦,求人就得有个求人的样子。


    然这厢米才下锅,皇帝就到了。傅成寻来小厨房禀话,卫湘只得命琼芳替她盯着粥,自己匆匆前去迎驾。


    她进屋时,皇帝已坐在茶榻旁,榻桌上别无他物,只一本册子,册子里是她抄录的诗词。


    这本就是卫湘着意放在那儿的,因而也不必慌,便笑着上前见礼。


    楚元煜放下册子,伸手扶她,随口笑问:“大冷的天,你出门了?”


    “没有。”卫湘衔笑摇头,就势坐到他膝上,柔荑环在他的颈间,温声道,“褚姐姐病得久了,听闻近来愈发虚弱,偏还更没胃口。这样下去哪还有力气养病?臣妾便想给她制些开胃的吃食出来。”


    这话让楚元煜十分意外,打量着她问:“你不生她的气了?”


    卫湘黯然低眉:“那日……是臣妾太激愤了,后来静下来想,褚姐姐多半只是听了这事便随口说与陛下和臣妾听,并无偏信的意思。更何况既是宫中姐妹,便是一家人了,家人之间哪有为这点小事计较的道理?臣妾如今只盼姐姐能早些病愈才好。”


    楚元煜心里早已没有褚氏这号人,闻言只笑了笑,抚过卫湘脸颊的手倒分外温柔:“小湘心善,但愿旁人都能明白你的心。”


    “……那倒也不重要。”卫湘嗫嚅着低下头,“臣妾只求问心无愧。至于其他的……”她偷觑他一眼,红着脸靠向他的胸口,“只要陛下明白臣妾的心便是,旁人再没有一个要紧的了。”


    这话自能令人心情大好,楚元煜搂住她,五官都变得柔和,俯首吻在她额上:“朕当然明白你。”


    卫湘更显羞赧,楚元煜看着怀里的美人,久久挪不开眼。好长一段时间,他们便这样待着,无所事事,连话也不说。时间在他们之间静静流淌,卫湘暗想,这倒也很是岁月静好之态。


    此时离晌午用膳已不太久,中午他自是歇在了这里。午后因皇后那边有嫔妃省亲的事宜需要商议,他便去了长秋宫。卫湘在他离开后忙赶去小厨房,琼芳早已将白米粥熬好,只余小油菜要等临出锅时再下口感才好,这会儿见卫湘来了,便将菜入锅。


    约莫一刻之后,主仆二人便离了瑶池苑,又往容承渊那边去。容承渊养伤养得无聊,午后玩心大起,便用枚五两的银锭从一小宦童手里换了副华容道来玩,没想到这副华容道虽看起来只比常见的那种多三块板,实则难度骤增,容承渊趴在床上摆弄了一个时辰,曹操才往前挪了一步,倒真是个打发时间的好东西。


    宋玉鹏自打从临照宫回来就在容承渊这边候命,这会儿见卫湘来了,即刻进屋禀话。容承渊闻言总算推开了那副华容道,咂着嘴说:“请吧。”


    宋玉鹏便忙忙碌碌地在榻前支好纱屏、放好椅子,又想到琼芳手里拎着食盒,知是容承渊想吃的粥,便又取来一方榻桌,支在容承渊床上。


    接着宋玉鹏出去请人,卫湘与琼芳便进了屋。琼芳自要先寻个地方放那食盒,就走向卧房正中央的膳桌,又取来托盘。


    这本没什么,却见卫湘也没直接到纱屏处落座,而是跟着琼芳去了那桌边,主仆两个一起将食盒里的东西往外挪。


    容承渊在纱屏后挑了挑眉,不明白怎么一回事。


    食盒里拢共是一道菜粥与三样小菜,卫湘一边上手帮忙,琼芳一边不住地看她。待几样东西都盛到托盘里,琼芳正想端,卫湘压音道:“我来。”


    琼芳略有一滞,但终是没劝,由着她去了。


    卫湘端着那托盘走向纱屏,天晓得她心里紧张成了什么样子。容承渊在纱屏那边见她往这边走,还饶有兴味地支着下巴在看,但见她走到近处仍无止步的意思,眼见是要绕过纱屏往这边来,忽而便慌了,下意识地想起来坐好,勉强维持些待客之道,却又实在无力起身,最后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手忙脚乱地把那副华容道掖到了枕下,自己也说不清这有什么道理。


    枕头才放好,那道倩影已绕过纱屏,端着他想要的粥,真真切切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容承渊皱眉看她:“娘子做什么?”


    “这是……掌印要的粥。”卫湘强作冷静,却遮不住语中的轻颤。这是没办法的事,她原就是惧怕这些权宦的,何况站在最顶尖的掌印?且她似乎还得罪了他!


    心眼比针眼都小!


    卫湘心里揶揄。


    早先敢那样来见容承渊,是因她真没觉得那点事值得他计较,现下看来,她属实是高看他了。


    她垂眸将托盘放在那方榻桌上,揭开青瓷钵的盖子,上手盛粥。她的手纤细白皙,执起浅青色的瓷匙,一勺勺舀起白与翠相衬的粥,让这再简单不过的粥都被添了几分仙气。


    容承渊看得心情挺好,待她放下粥碗、摆好小勺与筷子,他便理所当然地凑过去,拿起小勺,悠闲地舀了口粥。


    卫湘在一旁心惊肉跳地看着他,他每吃一口,她都觉得心跳要停两下。


    于是当他吃到第三口时她就受不了了,用力抿了下唇,窒息地启唇:“……掌印。”


    容承渊光顾着吃粥,没顾上抬头:“嗯?”


    卫湘道:“掌印若有什么打算,不妨直说。”


    “什么?”这回容承渊抬头看向了她,眼中却满是疑惑,“什么打算?”


    他这反应,倒弄得卫湘也一怔,只觉这疑惑似乎太真,转念又想该是装傻,便沉了口气:“掌印差宋公公来与我说那些……”她忍不住看了静立一旁的琼芳一眼,“总不能真是为了逗趣?”


    “逗什么趣?”容承渊瞧瞧面前的粥,愈发费解了,“若觉得是逗趣,娘子何以还做了这粥?”


    “什么?”卫湘惶惑不安,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问了,又扭脸去看琼芳。


    琼芳隐隐觉出点端倪,上前欠身道:“掌印,我们娘子只怕您是恼了她,借着粥做筏子,要教训人呢。奴婢觉得不像,便说您是在与她逗趣,娘子不敢信,这才寻来问个究竟。”


    容承渊眼看着卫湘本就不大对劲的脸色随着琼芳的话一分分变得更加苍白,心下虽是想笑,却厚道地忍下了。


    他将瓷匙撂在碗里,想了想,复又抬眸去看卫湘:“褚氏那事,娘子口口声声地质问,是不是因为自己出身卑微,便连崴脚都是错的。现下我也想问问——”他略偏了偏身,食指支在太阳穴上,“怎的?是不是咱家挨了那一刀,便连想吃个粥都显得别有意图?”


    “……”卫湘瞠目结舌。


    琼芳说他是在“逗趣”的时候,她只觉得那不可能,倘使真是那样,那恐怕便是这天下最最匪夷所思之事了。


    现下她才知道,竟还有更匪夷所思的——他既没什么深意,亦不是与她逗趣,只是纯粹地想吃这一碗粥?!


    她深深吸气:“堂堂掌印,何缺我这一碗粥?”


    容承渊已然又拿勺吃了起来,一脸自在:“如何不缺?娘子这粥,我的确不曾吃过啊。”


    卫湘哑口无言,木然杵了会儿,渐觉尴尬,又想起他着人送去的那四瓶清露,就没话找话起来:“还多谢掌印给我那些东西。”


    容承渊摇头:“道谢没意思,这粥是实在谢礼。”


    “……”卫湘不想理他了。


    她悄悄地翻了下眼睛,转而福身:“那我先告辞了。”


    容承渊:“无力相送,娘子慢走。”


    卫湘搭着琼芳的手,转身离开。容承渊本在专心致志地吃粥,却在她走远几步后下意识地抬起头,透过屏风望向她的背影。


    她身形窈窕,阖宫里也再难寻到更美的样子。


    容承渊眯眼瞧了会儿,兀自撇嘴:是挺好看的,怪不得能入帝王的眼。


    粥也做得挺好吃……


    他觉得自己这一回的眼光不错。


    宦官做到极处,大抵也就是他这样了吧——担着掌印的位子,荣华富贵就不会少。再有个人能为他在帝王身边扇耳旁风,荣华富贵就能守一辈子。


    那么过往的事,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宦官低贱,自是不必去理会什么大义的。


    第37章 交手 “我毒害褚美人?!”……


    再过去两日, 木莲想见卫湘的心愈发迫切了。琼芳总摆出为难的模样婉拒,木莲几度急得落泪,直至腊月廿七, 卫湘念着有些事拖到年关不免晦气,总算松了口,告诉琼芳可带木莲来见她了。


    当日晚上, 听闻皇帝翻了文婕妤的牌子,琼芳便请木莲来喝茶。卫湘自顾在房里与两位女博士讨教功课, 起先仍是念些诗文,后来想起各宫主位近来的赏赐, 就命傅成去取了一副楹联来, 请教平仄声韵。


    两位女博士见了那楹联, 都一眼就瞧出是恭妃所赏, 卫湘不由好奇:“恭妃娘娘的墨宝很多见么?”


    纪春浓摇头道:“并不。恭妃娘娘的字虽好, 却不爱卖弄。娘子若不去她那雅集‘斟墨宴’, 理应就只有过年赏楹联时才能见到她的字了。倒是她从前在闺阁中时, 字画、诗书、点茶、插花样样皆通, 算是位名动京城的才女。我们那会儿若去宫外赴宴,常能听到她的名儿, 命妇们提起她来都赞不绝口的。若不是早早被先帝定给了当今圣上, 她到嫁龄时必要被提亲之人踏破门槛, 可有的头疼呢!”


    纪春浓言及此处, 笑了起来,卫湘与沈月桂也附和着笑了, 屋子里一团和气。


    琼芳的声音在外响起:“娘子,褚美人身边的掌事女官木莲有事求见,不知娘子可方便说话么?”


    纪春浓与沈月桂相视一望, 收敛笑音,起身福道:“我们先告退了。”


    卫湘如先前一样起身将她们送至外屋门口,口中虽与她们寒暄,目光却早已注意到木莲眼眶泛红。但当着两位女博士的面,她只当没看见。笑吟吟地送走她们后她转过身,笑容便荡然无存了。


    她睇了木莲两眼,冷淡地折回内室:“进来吧。”


    琼芳闻言率先跟上,木莲低着头,也跟琼芳往屋里走。


    回到卧房,琼芳见纪春浓与沈月桂用过的茶盏还在桌上放着,便去收拾。卫湘自顾坐到茶榻上,又拿起那副楹联来看,并不主动理会木莲,冷淡溢于言表。


    木莲感受到冷落,怔了怔,踉跄赶至卫湘身前,跪地深拜,话才出口,已有哭腔:“御媛娘子……”


    卫湘满是不耐地皱起眉头:“你的事我早听说了。你不必在我这里哭,也大没道理过来求我。且不说你们美人先前做下的事,只论咱们几个都是御前出来的,你也该明白,我若留你,容掌印那边我便不好交代——他那一顿板子挨得,至今可都还下不了床呢,你休要让我为难了!”


    她一句句全是疏远与厌烦,巴不得木莲听完赶紧走人的样子,全无请君入瓮之意。


    木莲见她这般冷硬,不由哭得更狠,眼泪一滴滴地砸在地上:“娘子开恩!求娘子垂怜,给奴婢一个机会,奴婢也是没办法!”


    卫湘这下连视线也别开了:“你何需说得这样可怜!左不过都是在宫里谋一份差事,便是褚美人咽了气,尚宫局也自会给你指个新去处,还能饿死你不成?”


    木莲哭着膝行上前,挂着满脸的泪仰头望卫湘:“娘子大约也知……想讨个好差事是要使银子的……”


    卫湘冷笑:“这我自然知道!可你先是在御前,又是跟着褚美人——褚美人原也正经得过宠,必定赏赐不少,你这掌事宫女还能少了银子?”


    木莲连连摇头:“原是不该缺银子,可奴婢……奴婢的母亲卧病在床,又有兄弟要念书,每每有些银钱便都送回了家里去,从未能留下什么积蓄……”


    卫湘听到此处,神情适当地松动了几许,木莲机敏地捕捉到,忙不敢停顿地续言:“所以……奴婢实在没钱使给尚宫局了!”说着又垂下泪来,“若只奴婢一个人,没个好去处便也罢了,既入深宫,哪有不吃苦的呢?可奴婢的母亲还指着奴婢的月例银子抓药,若断了这钱,她、她……”言及此处竟一口气没喘上来,再说不出一个字,只得大张着嘴巴强缓。


    琼芳见状忙上前将她搀到一旁,边抚她的后背为她顺气边低斥道:“你莫激动了!搞出这副模样,没的污了娘子的眼!”


    语毕又反过来央告卫湘:“娘子,奴婢原不该多嘴,只是……”她流露为难之色,“就算没有使钱这事,单为掌印遭的罪,尚宫局只怕也不能给她什么好差事。奴婢带她来见娘子也是想着……如今这后宫里,也就娘子在掌印跟前还有几分面子。”


    卫湘气笑:“你少这样捧我!”话虽不善,语气较之方才,却又更松动了。


    琼芳向木莲递了个眼色,兀自上前,欠身轻劝:“娘子,奴婢已与她商量过了,她的去处于娘子而言本无关痛痒,眼下难办的实是容掌印那关。但容掌印……说到底记恨的也是褚美人,而不是她,若她能想法子交个投名状,掌印那边大约也不会多加为难。”


    “投名状?”卫湘望着琼芳,不无诧异。


    琼芳垂眸,意有所指地说:“冤有头债有主。褚美人自己糊涂,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主儿,凭什么让底下人跟着遭罪呢?”


    卫湘似是对她的意思十分意外,倒吸了口凉气,视线在她与木莲间转了个来回,惊魂不定道:“你容我想想。”


    琼芳颔首,正欲示意木莲退下,木莲急得又掉下泪,上前两步,再度跪地:“娘子!奴婢自知不该催娘子,可褚美人的身子……也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倘若她先去了,便说什么都晚了,但求娘子……”


    “我可不欠你的!此事我愿帮你是看你可怜,若不帮,我也问心无愧!”卫湘横眉立目,便是倾国之色也显得凶了,“若怕我误事,你便去求别人好了!”


    木莲见她生恼,不敢再言,只是眼泪仍自淌着。


    卫湘不无嫌弃地看着她,却也流露不忍,唉声叹道:“……罢了,只这一晚。行与不行,我明日给你个答复。”


    木莲这才神情一松,如蒙大赦地露出几分笑,遂又向卫湘磕头,说些“愿做牛做马”之类的话。琼芳不得不又劝解一番,她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卫湘淡淡目送木莲离开,待人走远,她的脸色便愈发冷漠了。她淡看着地上尚未干去的泪渍,心下好奇木莲接下来又要唱哪一出。


    ……因为木莲的泪太真了。


    适才看着她哭,卫湘也真有些动摇,心想或许此处并无圈套,只是木莲真想另寻个出处?


    次日,卫湘在早膳后又读了半晌的书,才不紧不慢地让琼芳去找木莲来。


    这样的掌事女官本不宜随意离开,但褚美人病得一味昏睡,便也顾不上这许多。琼芳寻去褚美人所住的春华宫,很快就与木莲一道回来了。


    她们一前一后地步入卫湘的卧房,只见卫湘坐在膳桌边,桌上置有托盘,盘中有一陶罐,另有一张折了一折的纸笺,从外头看不着写了什么。


    木莲上前施礼问安,满面惴惴。卫湘乜她一眼,并不给什么好脸色,只说:“为拉你一把,也为帮我自己绝后患,这事……我做了。但你可记着,就这一回,事成之后我只帮你寻个好去处,可不留你在瑶池苑。”


    她摆明态度,更摆明提防,反让人更安心了。


    木莲忙点头:“诺,奴婢谢娘子大恩!”说着就要跪地叩首,卫湘伸手挡了她,拿起那陶罐搁在她面前:“这是我与姜太医讨的药,你喂褚美人服下,这事便了了。只是为免节外生枝,这并非毒药,而是一剂补方,太医也说不准药效够不够。若是不够——”她葱白的手指轻敲在托盘中的纸笺上,笃笃两声轻响,“总归方子也在。到时你再来寻我,我们补上一剂,不怕送不走她。”


    木莲大喜过望:“奴婢记住了!”


    卫湘垂眸淡声:“去吧。避着些人,别惹上是非。”


    “奴婢告退!”木莲福了一福,毫不耽搁地这便走了。卫湘想,事情既已到这一步,应当没有再拖延的道理,该即刻就见分晓才是,便安坐在那儿等着。


    然而等了又等,一刻、两刻……半个时辰,却迟迟不见动静。她便也值得放下这事,又读起书来,不知不觉大半日便也过了。


    傍晚时因皇帝驾临,瑶池苑里更显忙碌,卫湘便也真顾不上杂事,只得一心伴驾了。


    如此直至过了子时,阖宫都归于宁静,瑶池苑的灯火也尽熄了,芙蓉帐里衾枕之乐行了个痛快,卫湘与皇帝相拥而眠,终于有一道黑影踏着夜色匆匆赶到瑶池苑外。


    御前宫人见状忙去挡下,二人低语几句,迎去的那位不禁变了颜色,即刻步入角房,三言两语地说与张为礼。


    张为礼亦心惊不已,当即吩咐宫人们先准备起来,遂径自掌了盏灯,躬身步入卧房。


    “陛下。”在他唤出这一声的同时,与他一并进来的四名宦官已各自点亮房中的一盏灯。卫湘只觉周遭骤明,睡意迅速消退,又感身边之人正坐起来,便也撑起身。


    张为礼在幔帐外,压低了声,也压制着心惊:“皇后娘娘差人来禀,说是……褚美人身边的掌事女官木莲,状告……”因知卫湘就在此处,张为礼噎了噎,才继续说下去,“状告卫御媛命她毒害褚美人。人命关天,皇后娘娘不敢耽搁,命卫御媛速去长秋宫回话。”


    楚元煜听他禀话时头脑仍在半梦半醒里昏着,话音才落,就听身边之人惊奇道:“我毒害褚美人?!”


    第38章 问话 卫湘感激地望了凝姬一眼。……


    楚元煜侧首看她, 将她脸上的吃惊与彷徨尽收眼底,连带着一点恐惧。他想起她那日投湖的委屈,心下一叹, 便道:“朕知道不是你,睡吧。”


    卫湘似是听到他的声音才还魂,又怔了怔, 才说出话:“皇后娘娘传召……”


    楚元煜凝神想了想:“朕去见便是。”语毕他就要起身,卫湘一把抱住他的胳膊, 他复又回头,见她双目盈泪, 却又故作平静:“事关重大, 臣妾还是去一趟得好……谁是谁非, 臣妾要辩个明白!”


    楚元煜听出她语中分明的执拗, 劝语咽了回去, 笑道:“罢了, 那就同去。”


    卫湘紧抿着唇, 点了点头, 是一贯乖顺的模样。


    二人便一齐起身梳洗更衣。


    圣驾将至这种事自不能瞒着皇后,御前的人当即知会了那前来传话的长秋宫宦官, 此人又即刻赶回长秋宫, 禀奏皇后知晓。皇后原是只想传卫湘来问上一问, 无意大动干戈, 现下却不得不兴师动众起来,差出数名宫人前往各宫, 命他们将各主位宫嫔一并请来。


    是以当卫湘与皇帝步入椒房殿正殿时,见到的便是一番颇有气势的情景:殿中四角的多枝灯都燃着,两侧碗口粗的火烛也都亮着, 但因是三更半夜,又因椒房殿规模恢弘,即便有这样的烛火映照也仍有些昏暗,这昏暗却又恰到好处地映衬出一种压抑与威严。在光影交错之间,木莲跪在殿里,皇后衣冠齐整地端坐主位。其余的高位宫嫔里,敏宸妃、恭妃已入座;清妃与文婕妤因住得远些,尚未到场;凝姬虽然尚不是主位,但因腊八、小年的差事都办得漂亮,晋封贵嫔的旨意已下,只差册封礼还未行,皇后就将她也传了来,坐在恭妃下首。


    见圣驾至,几人都离席问安,卫湘在她们问安时便止了步,略侧过身,以示回避。待她们见完礼,她便向皇后与各主位一一问了安,而后就行至木莲身侧静立,神情清冷。


    一番见礼的空档,宫人已在主位侧旁为皇后另添了椅子。楚元煜落座到主位,见卫湘站在那里,眉宇轻皱:“小湘,坐。”


    这三个字令殿中众人的神色都微微一变。皇后只眉心跳了一跳,敏宸妃、恭妃与凝姬相互交换一番视线。


    卫湘略作思忖,垂眸福身:“谢陛下。”语毕便去凝姬对面的位子上坐定。


    楚元煜脸上隐隐写着不耐:“怎么回事?”


    皇后便吩咐木莲:“你说。”


    木莲忙磕了个头,带着三分惊惧,絮絮地诉说起来,一句句地控诉卫湘是如何威逼利诱她对褚美人下毒,自己又是如何为难了整日、最终鼓起勇气前来长秋宫状告卫湘的。


    皇帝凝神静听,面上不见喜怒。卫湘亦面无表情,边听她说边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待看到仪景手中端着的托盘里放着的陶罐时,她心弦稍稍一松。


    木莲话毕,皇后指着那陶罐,温声向皇帝道:“这便是木莲所说卫御媛让她下给褚美人的东西。臣妾闻着又香又苦,像是药,却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已着人去太医院请御医了,一会儿便能来验。”说着又看向卫湘,“只是,即便太医真验出什么,一面之词也不足信,还是要听一听卫御媛的说法。”


    卫湘眉梢眼底都是冷的,离席跪地:“回禀娘娘,这陶罐确是臣妾今日给木莲的,却不是什么毒药,只是开胃的花水……臣妾听闻褚姐姐总不能好好进食,这水能开胃,便熬了来。”语毕她微抬头,望向皇帝,“这事,陛下是知晓的。”


    几人都看向皇帝,楚元煜颔首:“朕确是听小湘提过。她一心盼着褚美人病愈,亲自去小厨房熬制花水。”


    这话里的立场太分明,木莲本就因卫湘的说辞而有些懵,闻言更是慌神,朝帝后磕了个头,就冲着卫湘咄咄逼人起来:“陛下莫信卫御媛的遮掩!卫御媛亲口告诉奴婢,这药是请一位姜太医开的,明面看着是补药,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走美人娘子!且这药方就在卫御媛房中,奴婢所言是虚是实,将这药与方子一对便知!”


    皇后向皇帝道:“臣妾着人查了档,太医院如今只有一位姜姓太医,叫姜寒朔,确是负责给卫御媛请平安脉的,也已着人去传。”


    木莲侧首盯着卫湘,双目猩红:“您仗着容掌印的势戕害妃嫔便也罢了,如今在圣驾面前还敢这样矢口否认,莫不是容掌印手眼通天,这会儿还能毁了、或是换了您房里的方子?”


    卫湘听到这话不禁看了木莲一眼,倒有点佩服她了——有这话在,就算她房里搜出的方子毫无问题,也会让人怀疑那是假的,而她若想自证也难。


    好在有了先前那一出,她大可不必自证。


    卫湘深深吸了口气,低着头,神情倦怠地苦笑:“与容掌印的事,看来臣妾是这辈子都洗不清了。合该那日死在太液池里,换个清白名声。”


    皇帝眼底一凛:“朕信小湘。这种子虚乌有的话,都不许再提!”


    众人忙要应诺,木莲却又道:“卫御媛得幸之事或许清白,可今日您又是如何威胁奴婢的?”


    卫湘侧首,淡然回视:“我是如何威胁的?”


    木莲又像帝后一拜:“卫御媛说……那日紫宸殿一事,她已凭投湖自证清白,美人娘子真正得罪的只有容掌印,无论奴婢愿不愿下手,容掌印都不会放过美人娘子。若奴婢办了这事,还能在容掌印那里卖个人情,若奴婢不办,来日或许就是陪葬的命……”言及此,她哽咽了一声,“正因如此,奴婢才、才会踌躇至深夜……求陛下恕奴婢不够忠勇……容掌印势大,阖宫上下没有几个不怕的!”


    这话说完,有宫人进来禀说清妃与文婕妤都到了。楚元煜随口命她们进来,不免又是一番见礼问安,待二人落座,楚元煜见卫湘仍跪在那里,又命她也坐,继而续上方才的话题,眼中又显不耐,一声冷笑:“容承渊最近很会招惹是非,传他来。”


    卫湘心弦骤紧,满心愕然险些显露出来。


    于容承渊今时今日的地位而言,受罚是极折损威严的,但上次因有褚氏之言在前,事涉天子威仪,也算一个说得过去的缘故。可现如今他重伤未愈,若要因为这点子虚乌有的后宫纷争强撑着前来回话,就真要颜面扫地了。


    卫湘一时心跳如鼓,想出言为他说情,却又清楚当下满殿的嫔妃宫女里,她是最不宜开口的一个。


    倒是也没待她再多慌乱,皇后已先劝道:“掌事的宫女宦官若镇不住底下人,又如何掌事呢?容掌印还养着伤,不必为这么两句话过来一趟。”


    卫湘屏息,又忙看皇帝的神情。


    皇帝淡淡挑眉,平静的声线不带一丝感情:“你是皇后,也这般顾及他的伤势了?是咱们一贯待下太宽,才纵得他们拿大了。”


    这话不免令皇后窘迫,她噎了噎,视线快速扫过众人,转而又微笑着接口:“一个宦侍的伤如何本与臣妾无关。只是臣妾想着,容承渊一贯伺候得还尽心,为人也算忠心。于奴仆与臣工,这两点是最要紧的了,别的纵有些不周到,也都是小事。”


    皇帝眉宇间的冷漠因皇后的话而有所缓和,沉吟半晌,叹了一声:“皇后所言有理,尽心与忠心最是要紧。”遂不再提传容承渊回话之事。


    过不多时,姜寒朔先一步到了。前去传话的长秋宫宦官规矩严谨,未与他透露半个字,但他在来路上也已猜到几分端倪,入殿时他与卫湘相视一望,二人便都移开了视线。


    皇后打量着他,神色虽淡泊,却有不怒自威之势:“姜寒朔,本宫听闻你给卫御媛开了个方,明面上是补药,却能取褚美人性命,有无此事?”


    姜寒朔一滞,慌忙叩首道:“陛下、皇后娘娘明鉴……臣确是为卫御媛开过一剂补方,却是因卫御媛投湖受寒伤了身子,绝无害人之意!”


    “姜太医这话未免太避重就轻了!”木莲声音尖刻,“谁人不知卫御媛那一场病是由御医亲自照料的,若要进补,自也该是御医开方,如何轮得到你了!”


    这话听来在理,殿中因而一静,数道目光都投向卫湘。


    卫湘只看着木莲,气定神闲地笑着:“你这话好生荒唐!四位御医循例只管太后、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安康,我那一病能得御医诊治全因陛下恩旨,难不成我还能让御医照料一辈子不成?又何况我也确是病愈了,当时只道仍有几许虚弱也是大病初愈的寻常事,自也没去想其他的。几日后不见好转,这才又想着开方进补,我又岂能再去劳烦御医?”


    木莲切齿,愤愤道:“凭御媛娘子如何巧舌如簧,把那药方寻来,请御医一看便知了!”


    “那便要搜卫御媛的瑶池苑……”皇后轻吐出这一句,迟疑地去看皇帝的神色。


    楚元煜眉心深锁,既觉困倦,又觉不耐:“一场闹剧,搜什么宫。”


    几人无声地对视一眼,皇后的神色最是为难,恭妃察言观色,小心劝道:“陛下……臣妾知道六宫争端入不得陛下的眼,也知陛下心疼御媛妹妹。只是……事情既已摆出来,总得有个说法才是,没的不清不楚的,平白惹些议论。”她说着顿了顿,隐含歉意地望了眼卫湘,“若陛下不愿搜宫伤了御媛妹妹的名声,就只得审姜太医了。”


    凝姬闻言即刻接话:“恭妃娘娘所言极是。况且依臣妾看,卫妹妹忠君,想来是做不出这样的算计的。若那药真有什么,姜太医背后也只能是另有其人。那便没道理搜卫妹妹的瑶池苑,只消审明白太医,自然就都明朗了。”


    卫湘感激地望了凝姬一眼。


    凝姬这话乍听有理,细想并不公正,却是真想把她撇出来的。现下凝姬的晋封礼还没行,最是应当谨慎点时候,若有差池,只差一步的主位就要得而复失,能为先前的那点交情为她说出这种话实在不易。


    席间众人一时神色各异,皇后多少觉得凝姬之言不妥,正想说些什么,却见皇帝睇着木莲,口吻沉沉道:“褚氏张扬轻浮,行事不妥已不是一次。朕本不欲与她计较,近来更念她在病中,多有宽纵。但今日既闹成这样,便无含混过去的道理了,若事情水落石出,却是褚氏蓄意陷害,朕必定严惩,你想清楚。”


    第39章 对质 有那么一瞬,楚元煜觉得,自己将……


    这一席话说得极具威压之意, 木莲打了个寒噤,眉目间隐现迟疑,但这迟疑也只那么一瞬就消失了, 她决绝下拜:“奴婢绝无半句虚言,请陛下明鉴!”


    如此硬扛,看起来是有十拿九稳的信心的, 卫湘自知她这信心从何而来,不置一言。


    皇帝也不再理会木莲, 目光扫过姜寒朔,张为礼立即会意, 递了个眼色, 便有两名宦官上前将姜寒朔押走, 张为礼也随他们一同出去。


    接下来的事情, 卫湘这永巷出来的人再清楚不过了——无论姜寒朔说出什么, 动刑总是免不了的。但于张为礼这样精明的宦官, 察言观色是硬功夫, 因此动刑只是手段罢了, 除非他们有心屈打成招,否则在动刑问话间观其色听其言, 总能逐渐摸清虚实。


    也就是姜寒朔才被带走, 御医也到了。太医院中“御医”一直总共只有四人, 今晚当值的两位一叫田文旭、一叫赵永明, 二人听闻事涉人命,一齐赶了过来。


    皇后为表公正, 并不与他们多说什么,只让他们去验陶罐里的药。但那药滤得干净,几乎不见药渣, 除却可凭银针分辨有无砒.霜一类的剧毒,就只可借色与味判断一二,绝非易事。


    两名御医因而都面露难色,田文旭拱手探问:“不知可有药方?”


    皇后温言道:“药方迟些才会有。二位御医只管先行验个大概,等药方送来再细作核对便是。”


    二人便接过那陶瓶,由一名御前宦官盯着,退去偏殿细验。


    殿中众人一时只得等待,皇后见人人都有倦色,命宫女去小厨房端了些清淡暖和的吃食过来。因多了这份美味,殿里的气氛稍轻松了一些,但也无人说话,嫔妃要么只沉默地吃上几口,要么就安静地坐着,兀自凝神想事。


    这般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外头各自忙碌的两处同时有了结果。张为礼与两位御医前后脚入殿,姜寒朔也被带了进来,不知张为礼用的什么法子,他身上并不见明显的伤,但脸色惨白,行走亦需两名宦官搀扶,下拜更是艰难。


    张为礼看看两名御医,先将手里的一份供词呈了上去,躬身禀道:“奴带着人细细问过了,姜太医还是只说自己确为卫御媛开过补药,却不曾害人,药方他也写了下来。”


    楚元煜边听边看那几页纸,第几页是供词,最后一页就是完整的药方。木莲跪在地上,透过纸背也看出那正是药方,登时激动起来,磕了个头,颤声道:“若姜太医所写药方为真,这便是那能夺美人娘子性命的方子了,两位御医想必能看得出!若药方无害,必是假的,那与卫御媛房中的方子想来对不上,与那陶罐里的药也决计对不上!”


    皇帝沉然不语,皇后道:“两位御医看看这方子吧。”


    田文旭与赵永明相视一望,神色里既有惑色也有为难。二人都很是踌躇了下,年纪更长的田文旭揖道:“皇后娘娘,这恐怕……不必看了,娘娘命臣验的陶罐里,不是补药。”


    这话一出,四座皆惊。适才为卫湘辩白的凝姬连呼吸也屏住了,其余几人也看向两位御医,恭妃讶然道:“那是毒药?”


    田文旭失笑摇头:“大约……并不能称之为‘药’,只是几种鲜花熬煮的水。因不止一种,气味混淆,闻来便不似花,倒像药。但若论其功效,那是绝无药效的,只怕比寻常喝的茶水还要柔和许多。”


    听到这话,凝姬自又松了气,众人的神情也都缓和下来。唯木莲愕色更甚,望着御医,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卫御媛亲口告诉我,这药能要褚美人的命!”


    说罢又急急向帝后叩首:“陛下、皇后娘娘明鉴!若、若不是卫御媛说过这种话,奴婢为何端着一瓶无害的花水前来状告……若是蓄意栽赃,大可自己下毒便是!”


    她反应倒快!


    她原当木莲想不到这一环呢。


    卫湘心里笑着,脸上露出悲色,神色迷离地怔怔反问:“是啊……木莲,为什么呢?你与我说褚姐姐胃口不佳,我也一心为着给她开胃备药,明明你我都是好意,何以闹出这样的事来?”


    木莲本是抓到了漏洞,欲借此翻盘,没想到迎来的是这样一番模糊不清的反问,一时倒愣住了。


    清妃秀眉紧皱:“卫御媛,你这东西虽是无害,木莲所言也有道理,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底细没说清楚的?”


    敏宸妃与她相对而坐,闻言以锦帕掩唇嗤笑:“清妃怕是让这木莲带跑了。卫御媛送出的东西既然干净,她便是清白的。至于木莲为何来告这等恶状,咱们也该问木莲与褚美人才是,哪有问卫御媛的道理?”


    清妃不由卡壳,哑了哑,心觉有理,不再说什么。


    凝姬淡看着木莲:“既是木莲主动与卫妹妹提起的褚美人胃口不佳,这事也就清楚了。”


    众人的目光都转过去,凝姬不疾不徐道:“阖宫皆知卫妹妹投湖那日的缘故。褚美人身有不适,哪还有与卫妹妹求助的道理呢?可见命木莲去与卫妹妹说起这些便是别有用心,拿准了卫妹妹会抓住这机会报复她,因而笃信卫妹妹给她们的东西不妥。只可惜这终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卫妹妹给出的东西干干净净,倒将她们心底那点阴暗算计公诸于世了。”


    比起先前那番话里显而易见的护短,这一席话虽说也是明明白白在卫湘这边,却说得有理有据。


    众人都露出如有所思之色,清妃锁眉又道:“可木莲反复提及那是卫御媛素日养身的药方,听着也怪。”


    敏宸妃白她一眼:“清妃怎的就如此偏信这丫头?她既能给卫御媛递话说褚美人食欲不振,就不能再向卫御媛透露她日常所服的补药于褚美人有害?这两句话放在一起。”


    卫湘面露恍惚,怔忪点头:“是有此事……那日她来时臣妾正服补药,她便感慨说褚美人虚得连补药都不敢用了,只怕虚不受补。臣妾只当是随口一提,也不曾在意……”


    敏宸妃笑道:“你若真有害人之心,便会在意了。”


    恭妃有些摇摆不定:“或许……还是该让御医看看那方子?若是补药,却恰好克褚美人的身子,恐怕也有古怪。”


    田文旭拱手肃然:“娘娘,褚美人病得久了,近来更是连日昏睡,这般虚弱……只怕泰半补方于她都不妥。卫御媛又已病愈有些时日,倘若是褚美人受得住的方子,于她便效用太弱了。”


    言下之意:就是那药方真于褚美人不妥,也实在证明不了什么。


    木莲越发慌了:“没有这回事,不是这样的,不是……”


    凝姬一记眼风冷冷扫过:“那你倒说说,是怎么回事?”


    木莲哪说得出!


    她难道能说,是自己主动投靠卫湘,主动提出毒害褚美人,借此向卫湘与容承渊投诚,眼下是被卫湘反将了一军?


    卫湘的明眸黯淡下来,低着眼帘,无力地叹道:“竟有这等事……是我太轻信了。倒该谢你不曾往这药中添什么东西,否则我只怕浑身是嘴也难说清。”


    木莲觉出事情已难翻盘,愈发惊恐,浑身战栗如筛:“不是……不是!”但不及她再辩,张为礼已大步上前,一记耳光打下去,斥道:“亏你还是御前出去的人,规矩全忘了!”


    局面关乎生死,他这一句训斥未见得有用,但那一记耳光用了十二分的力,打得木莲头晕眼花,什么也说不出了。


    皇后望向皇帝,见他面色阴沉,便只轻声问:“还请陛下定夺。”


    楚元煜素来厌烦这样的算计,一声冷笑:“正逢年关,朕本不想伤了和气,更不愿为难病人,但让这心如蛇蝎之人安稳度日,便是对旁人不公。”


    皇后忙说:“陛下所言甚是。”


    皇帝淡然垂眸:“褚氏废位,打入冷宫。”


    他说罢就想起身离开,抬眼注意到木莲,又睇她一眼,随口添上二字:“杖毙。”


    “陛下……”木莲声音嘶哑,僵硬一瞬,便膝行上前想要求告。御前宫人们哪会允她这般惊扰圣驾,即刻就有两个宦官上前将她架住、捂了嘴,干脆利落地拖出去了。


    卫湘至此才算完全松气,仍摆出一副怔忪做不出反应的模样,低头不语。


    楚元煜见她如此,心生怜意:“小湘。”


    卫湘犹是愣了愣,才侧首看他,见他起身向她走来,她也忙不迭地起身,他苦笑一叹:“吓着了?”


    卫湘低着头,摇了摇,静了会儿说:“臣妾只是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事……”


    还说不是吓着了?


    楚元煜正想哄她,她忽抬起头,如梦初醒地望着他道:“陛下,褚美人病重,若去冷宫……”


    “好了。”他抬手,食指按在她的唇上,“这件事与你再无关系,你什么也不要说。”


    这话听来强硬,但她与他四目相对,在他眼中看到的唯有温柔。


    她复又怔了怔,便点了头,轻轻应了声“诺”。


    另几人在见到皇帝离席时也都已起身,都心领神会地不去打扰这一番柔情蜜意。这会儿见他们都不说话了,皇后才上前,低眉顺目道:“一场闹剧,扰了陛下安寝,是臣妾的不是。卫妹妹也受了惊……回去好生歇一歇吧。”


    皇帝看向她,目光倒也柔和,摇了摇头:“此事也该及时论个明白,不怨皇后。”说罢又看看众人,“都回去歇息吧。”


    众人忙施礼恭送,楚元煜揽住卫湘,轻声道:“我们回去。”语毕便带她出门。嫔妃们等圣驾走远,就向皇后告退,各自回了。


    回瑶池苑的路上,卫湘仍是与天子同乘步辇,楚元煜见她神色倦怠,想到适才的纷争,心疼地揽住她。卫湘侧首,木然地望他一眼,乖顺地揖进他怀中,一颗泪珠从眼角滑下。


    她哽咽道:“陛下,臣妾不明白……”


    才刚开口,卫湘就觉揽在胳膊上的手臂一紧。她便即刻止了音,只余低声啜泣。


    啜泣声中,她听到他一声哀叹。


    ……有那么一瞬,楚元煜觉得,自己将她纳入后宫或是错的。


    她太柔弱,心地又好,若一朵娇花,在这后宫不易生存。


    可这念头也就只持续了一瞬,因为她太美,他知晓若让他再选一次,他也还是会将她收入囊中。遑论现在已没的选,她已是他的人,便一辈子都是了。


    现下他能想的,唯有如何将她护住,让她长长久久地伴在他的身边。


    第40章 除夕 “这是金丝蜜枣花生酪与赤豆栗子……


    翌日天明, 楚元煜醒得早了些。见卫湘还睡着,宫人们才要上前侍奉就被他挥手摒了出去。他轻手轻脚地披上件衣服,便出了门, 穿过堂屋,去了与卧房相对的书房。


    昨夜的事他本不在意,抑或也可以说, 对这些后宫争端他原都不大在意。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后宫女人闲得无趣, 便会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惹出纷争,多是哄一哄便罢了;若是惹到昨夜那样大动干戈的程度, 就杀一儆百, 再有不安分的, 见了好事者的下场也自会安分下来。


    可现下想到卫湘流下的泪, 他心有不忍。


    他想让她安心, 想让她不必在与他相伴时担惊受怕, 便愿意费心做些安排。于是待到卫湘起床时, 圣驾虽已走了, 她却听琼芳禀道:“陛下晨起吩咐说,瑶池苑的一应宫人都须严查一遍, 由容掌印亲自办。”


    卫湘才刚起床, 本还昏昏沉沉的, 一听这话直接清醒了。


    这话于她而言可谓“双喜临门”。一则意味着皇帝对她用了些心, 这番吩咐虽看起来似乎与昨夜之事全无干系,实则很掐要害——如昨晚那样的事, 倘若她身边的人不可靠,里通外敌,她恐怕真的会有理说不清, 而若身边之人都是可靠的,便是她这里送出去的东西中真有什么,疑点也被挡在了外头,仅凭告状者的一张嘴不足以扭转是非。


    二则是,他既将此事交给容承渊去办,可见是真的信了她与容承渊并无干系,因而也不曾想过她宫里的人本身就是容承渊一一过目的。


    再深想一步,这般吩咐或许还意味着他虽对容承渊有所不满,但信任并未减少,否则大可换个人来办这差事。


    ……这对卫湘而言,也不失为另一个好消息。因为她与容承渊已是板上钉钉的盟友,若容承渊地位不稳、甚至可能要被换掉,她现下的处境便有些滑稽了。


    卫湘于是心情大好,连早膳都吃了些。早膳后才刚命人将残羹剩饭撤下,傅成就来禀话说:“凝姬娘子来了。”


    凝姬此前从不曾来瑶池苑走动,卫湘闻言不由一怔,还是马上命人将凝姬请进了屋。待见过礼,二人一并往茶榻处落座,凝姬端详着她,见她眉目间犹有倦色,不免叹息:“唉……你胆子也太大了。便是要除褚氏,也不该这样铤而走险。”说着不禁连连摇头。


    卫湘听得心惊,并非凝姬所言的可能令她后怕,而是她未曾料到凝姬会来与她说起这些。昨夜凝姬帮她之时,她只当凝姬是信她清白而已,现下看来,凝姬却是什么都清楚。


    她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凝姬:“姐姐不喜这些阴谋暗算……不怪我害褚氏么?”


    凝姬好笑地看她一眼:“我是不喜这些阴谋暗算,可我又不是个菩萨,这宫里也容不下菩萨。若是你蓄意谋害褚氏在先,我自要疏远你的,可如今是褚氏动手在先,既动了手,便也没有就此收手的道理,你与她必要拼个你死我活,我又何须与你计较这些?”


    卫湘在她的话中安心下来,凝姬的笑容淡去几分,苦口婆心地劝她:“下次切不可如此了。你当明白,这宫里头,吃食上的东西最易出事。花汁是从你这儿端出去的,褚氏与木莲只是信了你的话便罢了,若她们多个心眼……为求稳妥往里添些什么,你又如何说得清楚?”


    卫湘抿唇,轻轻道:“我也怕这个,所以反复木莲说了那药会让褚氏虚不受补,还拿了方子给她看,才让她尽信。”


    凝姬一叹:“总归这回有惊无险,也就罢了。我只盼你多留些意,总归不能为了这些事把自己搭进去。”


    卫湘点点头:“多谢姐姐关照。”


    这句谢是真心实意的,在姜玉露走后,她就再没指望宫里能有人真心实意地为她担忧,凝姬之言让她心生暖意。不过感动归感动,她并不打算因为这份感动就将自己的谋划与凝姬和盘托出。


    ……因为在这场谋划里,还有一个看起来最不打紧的姜寒朔。


    无论凝姬还是姜寒朔自己,大抵都只认为她与姜寒朔乃是“同谋”,唯她知道不是——或也可说,自此之后自然是了,但在昨夜那一场戏里还不是。


    在那场戏里,褚氏与姜寒朔并没什么分别,都是被她算计的人。


    因为,她早在姜玉露死后不久就将她的死因散播去了太医院,姜寒朔却直到腊月才来见她。这之中隔了三两个月,便是按她得封来算也已有月余。她又一直在明面上,无论是宫女还是嫔妃,姜寒朔若想来见她,都从来不是难事。


    是以他耽搁了这样久,无外乎只有一个缘故,那就是他这个人并没有太多胆识。


    因而他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最后虽还是因放不下姜玉露来到了她的面前,她却不得不多一份小心了。


    宫中尔虞我诈,她又立志要爬到高位上去,还想为姜玉露报仇,那身边的太医就不能是懦弱之人,至少不能是个出了事就轻易将她供出去的人。


    所以她用昨晚那一计,将褚氏与姜寒朔都算计在了里面。


    因事关人命,着太医来验那陶罐里的东西是必然的,姜寒朔牵涉其中,也必定要被喊来问话,不论哪一方,只消明白轻重都不会耽搁。


    而四位御医里最年轻的也年过半百了,来的断不会比姜寒朔这年青人更快。


    是以姜寒朔必定来的比御医更早,可他本就沾染嫌疑,帝后不会先让他碰那陶罐,他也就无从得知陶罐里并非他交给卫湘的药。


    所以,他没招供,才是如今这样皆大欢喜的结果;二若他一时怯懦供出卫湘,等御医到场验过,众人再知晓那陶罐里并非他和木莲所说的补药,而是花水,他就成了褚氏、木莲就成了同谋。


    到时别管花水有毒无毒,与实情对不上的口供都足以让皇帝认定是他们相互勾结,栽赃卫湘。那么不仅褚氏要落罪,姜寒朔这隐患也将被一并除去。


    ……现下,卫湘很庆幸他过了这一关,她姑且可以信他一些了,姜玉露的在天之灵大概也会多些欣慰。


    至于若姜寒朔过了这关、而褚氏与木莲为求稳妥的确往那花水里添了东西,那其实也没什么。凝姬担心的“有理说不清”从来不会发生,因为重要的从来不是有毒无毒,而是她们所说的“补药”与御医验证的结果对不上,露出的蹊跷就足以让她们身陷泥潭。


    凝姬在瑶池苑小坐片刻就告了辞,她离开后傅成进了屋,轻声告诉卫湘:“褚氏已挪去冷宫,木莲也已杖毙,草席一裹丢出去埋了。”


    “嗯。”卫湘点了点头,凝神想一想,又道,“冷宫的事……我倒不太清楚,像褚氏这样病中之人送进去,会如何?可还有人会为她治病么?”


    傅成笑道:“循例是有的,只是拨下去的钱不多,用不得什么好药。可实际上,这钱又哪会用在冷宫废妃身上呢?十之八九都要进管事的荷包,余下一成也就是做做样子,是让太医走过场的辛苦钱。更何况,褚氏本就已是强弩之末了,全靠每日还能醒来的那一两个时辰吃点东西续一口气,入了冷宫既没人伺候,吃得又粗糙,时日必是长不了的,娘子放心便是。”


    卫湘听他这样讲,略微松了口气。


    说起来她本不必紧张。因为本朝从无废妃出冷宫的先例,褚氏只要进了那道门,应就再翻不出什么花。


    但她心里总在反反复复地想木莲昨夜所说的几句话,一时觉得是自己疑心太重,一时又觉多留个心眼也没什么不好,终是吩咐傅成:“你这几日每天去冷宫走一趟,记下褚氏的情形,前来回我。记着,这事不可外传,多拿些钱打点冷宫的管事。”


    傅成一愣:“每日么?”


    卫湘颔首:“每日。”


    傅成虽不解其意,但还是应下了。


    又过一日,就是除夕,这日是整个年关之中年味最足的一日,不过后宫嫔妃倒不甚忙碌,晨起时只消先按规矩去长秋宫晨省,回来后便可自行凑趣儿贺年,大半日都没什么正事,直至傍晚再赴宫宴即可。


    这宫宴又分前后三边,前头的宴席设在含元殿中,有帝后、皇子、公主与百官和家眷,至于嫔妃,则只有正四品贵嫔以上的主位才去赴那正宴,余者则都在后宫之中,有一家宴。太妃太嫔们本也该来这家宴,但谆太妃不想因她们在场惹得嫔妃们拘谨,便在慈寿宫另外设了宴席。


    这后宫家宴依祖制是皇后赐宴,各宫主位再各赏一两道菜,算是与小嫔妃们同乐。宴席较前头的正宴礼数也不算多,众人饮酒、游戏、观烟花,其乐融融。


    至于褚氏那样的晦气事,在这样的一团和气里自然没人会提。宴席的主角只有两个,一是年后就要行册礼晋主位的凝姬,二便是正值盛宠的卫湘了。


    临近子时,殿外放起烟花,众女都出去看。五光十色的烟花窜上夜幕,檐下廊中就掀起一阵阵欢笑,放眼望去,嫔妃们服饰亮丽,环佩叮当,一如烟花绚烂。


    额而闻得宫女喜滋滋地说吉祥话,举目望去,只见张为礼领着四名御前宦官正往这边来。那欢笑声就轻了大半,人人都好奇地忘过去,却见张为礼径直行至卫湘面前,欠身笑道:“御媛娘子安。”


    “张公公。”卫湘边颔首边下意识地看他身后随着的那几人,他们各自端着托盘,但因院中昏暗,不易看清是些什么。


    张为礼气定神闲道:“前头也正赏烟花呢,陛下出了紫宸殿,觉得冷,想起娘子身子正虚,命奴即刻过来给娘子送些东西。”


    他话音一落,那四名宦官已会意上前,虽只前行两步,但廊下笼灯的光映照上去,卫湘就瞧明白他们端着的都是什么了。


    自左首起,头一位的托盘里是件厚实的青狐斗篷,第二位的是只翡翠手炉,卫湘隐隐看出那上面雕着的乃是龙纹,便知是天子日常所用。第三、第四位捧着的似都是吃食,盛在青瓷钵与青瓷盘中,其上有盖,下又有空槽,槽中置有火烛,温着盘中膳食。


    张为礼讲道:“这是金丝蜜枣花生酪与赤豆栗子糕,娘子一会儿可先用些再回瑶池苑,胃里暖着,也就不受冻了。”


    这话一说,旁边就有人笑起来:“陛下可真是偏疼卫妹妹,咱们羡慕都羡慕不来。只盼卫妹妹肯分咱们一块糕点,好让咱们都沾一沾这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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