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楼梯的时候,夜已经深得与黑海不分彼此。两人才发现出来时谁也没有提灯,比起一个人守在储水舱那儿,伊登选择一个人回舱室取灯。
“等我拿灯回来。”
有了船长室这一遭,连阴森森的甲板都不再那么可怕了,棕发青年几步就冲进了黑暗里。
身后船长室的灯光就在此时暗了下来,像巨怪的脑袋闭上了眼睛。
艾格在楼梯口静站了会儿,闻到海风在一点一点地带走他衣物上染到的香料味道,鼻梁却依旧在为那股气味发痒。一个喷嚏被他从踏进室内那会儿开始克制到现在,像咳嗽会爬满肺部与喉咙那样,气味带来的难耐痒意爬满了鼻梁、爬上了眼睛。
不得不走进船舷旁更大的海风里。
潮湿的,熟悉的味道涌上来,可衣领上挥之不去的气味还在继续,甘草、苏合香、麝香、薰衣草、苦杏仁……手掌握上船舷,他停下辨认。
舷外是黑色海水,海雾涌上甲板,似乎要下雨了。兜里的钥匙在手指间转了转,他旋过身,独自往船尾水舱走去。
路过甲板第二根桅杆的时候,前方一盏煤油灯晃了一下,对面两名巡逻水手看到这黑暗里慢悠悠冒出来的人影,似乎一愣。
擦肩而过,他们在抱怨。
“总觉得暗地里会有什么东西突然钻出来。”
“大家都不乐意值夜岗了。”
“我感觉很不好,疫病、死人、一个又一个莫名其妙的死人,还有人鱼,告诉我,这艘船还能撞上什么。”
“越来越阴森了。”
阴森。
又一次地,他们这样说起船上夜景。
艾格抬头望去,黑暗里那些纤细或庞然的影子静默回望。视野中是一种与冬夜密林不同的黑色景象,孤岛般的大船被夜雾笼罩,所有的景物都是朦胧未知的。
未知——未知让想象延伸出无数触角,让神秘故事的画面栩栩如生,恐惧往往由此而生。沿着缓缓伸往夜雾中的船舷,他走在甲板上,将未知的黑影一一辨认——那静立如枯尸的东西是最远的一支桅杆,蛛网一样密布欲坠的是纵横缆绳,幽灵啼泣一样的声音是海风,海怪眼睛一样的光亮是舵楼的灯……紧锁的水舱到了,这扇玻璃窗像——像什么?
他慢慢搜寻过记忆角落里的神秘故事。
像一块需要出卖灵魂来换取疑问答案的魔镜。
他看到了玻璃上映出了自己的面孔,窗户之后,水槽犹如空掉的棺材。
舱室地面幽幽反光,水迹如蛇虫爬行到窗框之下。
一张苍白人脸出现在窗后。
它爬出了水面……人鱼。
冰凉玻璃乍一碰上温热呼吸,白雾就模糊了这薄薄的一小块窗户。回过神来,艾格知道它在注视他,黑暗中那双眼睛隐隐泛光。
它出来多久了?夜行的动物?回想着白天那些看守者对它的描述,他心不在焉地判断。
随后他抬起手,屈指敲了敲窗,他曾经这样吓跑过一对在他窗口吱吱叫唤的红毛松鼠。
窗内的人鱼对声音做出了反应。
它显然不是松鼠这种一惊一乍的小动物,那近在咫尺的眼珠动了动,脸颊微微侧过了一点角度,比起这规律的声音,似乎是他敲在窗上的指节更加吸引它的注意力。
艾格注意到它手指已经摸到了窗框。
……它会开窗吗?
那滴水的蹼掌在窗下缓缓划过,一无所获。
它开不了窗,窗户由外反锁。
蹼掌无声按上玻璃,水痕淌落窗下,人鱼隔着窗扇望着他。
艾格瞥了眼手边窗锁,细细看了会儿那手指间奇异透明的膜,伸手打开了窗。
失修窗扇发出嘎吱声响,水汽从暗里溢出,人鱼瘦削深邃的脸庞凝在黑暗里,蹼掌静静落上窗框。
它背后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划过。
是尾鳍,鱼尾拍打了一下地板,发出明显的“啪嗒”一声。
无声而短暂的注视后,它抬起一点点脸,面孔上出现了一个嗅闻的动作,那脸部微不可查的动静几乎是优雅的。
随后,它喉结滑动了一下,赤.裸肩膀随尾巴拖动而微微抬高,视线也从他的衣领来到他的眼睛。
艾格静静看着它面庞缓缓凑近,那耳朵一样的鳃片轻柔而有规律地扇动,黑发上的水滴落窗框。
鼻端由香料刺激出来的痒意被冰凉水汽抚过,咸涩袭来,他眨眼,不由皱了皱鼻子。
人鱼凑近的动作倏地停下。
鱼尾再次划过地板,但这回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它就那样停在了窗框后,视线凝固,耳后鳃片紧紧闭合,呼吸无声。
像一个试探,半途而废的试探……好像它会吓到他似的。艾格目光逡巡过它身后水迹遍布的地面——但这也说不准,如果它再往前一寸,他不知道自己该关上窗户还是该推推它湿淋淋的脸,这毕竟是一个未知的生物。
未知。未知让神秘故事的画面栩栩如生。
脚步声伴随着光影的晃动,伊登提着煤油灯跑了过来。
“艾格——”
艾格关上了窗户。
玻璃在木槽里一声轻响,转身走向木门的时候,一墙之隔鱼尾拖地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他心想如果他们想让它好好呆在船上,也许还需要一副锁链与镣铐。
从兜里拿出了钥匙,棕发青年却还停在背后的黑暗里,不肯向前。
“艾、艾格……你刚刚在窗户口看、看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那声音发抖,连带着灯光也在抖。
钥匙插进锁孔。
“你看见了什么?”他反问。
伊登飞快瞥了眼窗口,小心翼翼观察了一会儿,揉了揉眼睛呼出一口气。
“什么都没有……呼,什么都没有!”
“我还以为人鱼爬出了水槽,站在了窗户后呢。”
是的,站在打开的窗户后,再晚一点,你也许就能看到它从里面爬出来,用一声惊叫完成吵醒楼上医生的壮举,艾格漫不经心想着,一边解下沉重铜锁,抬手推开黑色木门。
“等等!艾格,慢一点!”伊登飞快把灯送上来,“我们观察一下再进去,人鱼在里面呢!”
煤油灯在海雾弥漫的甲板上照明有限,放在室内却完全够用。暖黄的光染上冰凉的舱室,最大的那个水槽嵌在地面上,浑浊水面完全敞露。
人鱼已经重新回到了水里,听到脚步,它慢慢将脑袋从水面冒出,鱼尾在水下划出优美弧度,发出一点儿也不唐突的水声。
这让伊登的心脏不至于完全跳出胸腔。
“它醒着呢……它出来了。”
艾格没忘克里森的交代。
走到水槽前,水里果然如他所说,被食物弄得一塌糊涂。
人鱼和各种各样完整的食物泡在一起,点把火说不定能起上一锅材料丰富的杂汤,气味倒是没有太糟,毕竟食物扔下去还不到一天。
伊登一眼看去,不由咂舌:“……它到底吃什么?”
它吃什么?
艾格也将池子里的东西一一看过,面包,熏肉,沙果,各种各样的鱼干,一条依旧存活的银鲑鱼不在池子里,而是躺在地面的水泽中,鱼鳃微弱开合。他甚至还闻到了一点点酒味。
动物各有各的食谱。
松树吃果子,牛羊马鹿吃青草,海鸥什么都吃,它们大多拥有一口平整无害的牙,或一个不算尖锐的喙。
而灰狼、棕熊,那些猛兽追逐血腥肉食,天生就带着致命爪牙。
还有海里的鲨鱼。鲨鱼獠牙森森,只要有一滴血落进海里,它们能在千里外的地方捕捉到血肉的味道,它们的鼻子比得上森林里一百头狼。
人鱼呢,它有獠牙吗?
这样想着,他蹲下.身,手掌伸向正在水池里抬头望他的人鱼,人鱼目光跟随他的手指,鼻尖凑了过来。
于是单手盖上它的两颊,触感光滑湿润,透过它脸上薄薄的皮肉,他摸到了牙齿上下颚骨头交接处,扣住。
人鱼却并未在这一捏之下反射性地张开嘴巴、露出牙齿。它喉咙里飞快传来一声模糊的喉音,松开手,艾格看到它水中的尾鳍小幅度地划动了一下。
“你在干什么——艾格,它它它发出声音了!”
“它难道能开口说话吗?它会不会能开口说话?”伊登手里的水桶掉回了地上,“那,那也太恐怖了……艾格,你、你别碰它,我们呆在外面吧,呆在外面也可以,要是它突然说话怎么办!人鱼的声音会迷惑人!大家都这么说!”
那模糊的声音只是短暂一瞬,重又安静下来的人鱼肩膀未动,眼珠却转向了不停发出声音的伊登。
艾格蹲在那里,观察它的神情。那双灰色的眼珠深邃如蕴有奥秘,在水波映照下幽幽泛光,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它真会开口说话。
但人鱼长尾滑动了一下,尾鳍起伏同时抬头回望了过来,重又发出了一个短暂而无意义地喉音,它没有张开嘴巴。
艾格把另一只手从兜里拿出,在水中浸了浸,伸到它下巴前,停住。
湿透的左手落下水滴,淡红渗透白色绷带,连他自己都能闻到那股的血腥味。
人鱼的眼睛顿时盯上了那只送来血腥的手掌。
随着鼻子明显的一次抽动,它黑发掩映下的鳃部不受控制般剧烈开合了一次。像猛禽俯冲时绷紧双翼,那耳朵一样的长鳃瞬间张大,猛得扯过它两颊皮肉,令那张平静优雅的面孔出现了一瞬扭曲。
鱼尾带起哗啦一道短促水声,血红腮肉一闪而过,在那一瞬,艾格以为它会张嘴攻击。
……可它并没有露出獠牙,也没有一口咬上来。两鳃飞快闭合,它整张瘦削脸颊和水中鱼尾都陷入了紧绷的寂静。
再一次地,嗅着血味,它发出了一串明显的喉音,缓慢低沉的,带着一点嘶哑。
听了一会儿,艾格手指直接碰上它的嘴唇,那喉咙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稍一使力,指尖上的牙关像蚌壳熟透一样打开,手指伸进微张的口腔,摸过一排完整牙齿,温热,平滑。
……那唯一尖锐的触感与其说是獠牙,不如说是很多人都会有的普通虎牙。
没有獠牙。
再次看了眼它胸腹上狰狞的伤口,又端详了会它搁在地面上的圆润指尖……没有獠牙,没有利爪。
看到这一幕的伊登顾不得去捡地上的水桶,双手全用来捂上了眼睛:“求求你!艾格!你的手指还在吗!求求你告诉我你的手还是完好的!”
在人鱼胸膛前的水面洗了洗手,艾格站了起来。
“过来。”他把脚边水桶踢向已经缩到门口的伊登,“出去捞点新鲜海水,或者清理它的小池子,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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