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儿跟着李允放完孔明灯后,便遇到一路找寻过来的赶着马车的唐四。


    唐四因回京高兴得脸膛发亮:“旺叔准备了好多吃的,全是给少爷小姐准备的。”


    婵儿在李允的搀扶下快速地上了马车,随后李允也跟了上去,“踏踏”声穿过街巷,朝南边的清风宅飞驰而去。


    此时宅子里的旺叔脖子伸得老长,不停地朝门口张望,两只苍老的手绞在一起,搓来搓去,“少主咋就将小丫头带去总舵呢,这也太冒险了,万一堂主容不下,小丫头连个后路都没了。”


    顺子一边用抹布擦着皂靴上的泥,一边随意地回道:“这可是少主的安排,哪容得了我们置喙,你这把年纪了少说几句吧。”


    旺叔白了顺子一眼,懒得再搭理他,继续跑到门口伸长了脖子张望。


    约莫过了一刻钟,一辆标有清风宅徽记的马车终于出现在眼前,唐四挥着鞭子大呼着:“旺叔,我们来啦。”


    随后马车停在了清风宅的大门口。


    旺叔老了,头发全白了,脸上皱纹横七竖八,背也佝得更厉害了,远远看去就像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似的。


    婵儿站在大门口的灯笼下,手里拿着雪白的手炉套子,整个人像被定住了般直愣愣地看着旺叔不敢认。


    旺叔混浊的老眼里噙着泪:“唉哟,小丫头都长这么高了,成大姑娘了,这要是在外头遇到,怕是都认不出了。”他抹了抹眼角,嘴边又挂上了笑:“像个仙女儿似的,可真好看。”


    婵儿往前迈了两步,诺诺地唤了声“旺叔”,黑幽幽的眸子里藏着陌生,还藏着隐隐的悲伤,她没想到旺叔老得这样厉害。


    旺叔“哎”了一声,赶紧躬身行礼:“老奴拜见少主,小姐。”


    婵儿这才上前将旺叔扶了一把,继而将亲手缝制的手炉套子递过去,面露羞涩地说道:“旺叔,婵儿给你缝的,手艺不好,旺叔不要嫌弃才好。”


    旺叔将眼角的湿意擦净,枯瘦的手在绵软的手炉套子上摸了摸,咧嘴一笑:“没想到小姐还给老奴备了礼物,老奴开心还来不及哪会嫌弃。”


    婵儿也翘起了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旺叔做的鞋我也很喜欢。”她说着提起风衣下摆,微微倾着身子将一只小脚斜出去,露出白底红花的鞋面。


    “好,好。”旺叔佝着身子点着头,“小姐喜欢,老奴便放心了。”说着将两位主子往门里带,“外头凉得很,少主小姐快进屋,饭菜都备好了。”


    主仆几人直接入了饭堂,四方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自然是丰盛无比,桌面中间的位置摆着婵儿最爱的鸡蛋羹,好大一碗。


    魏云飞已坐在桌前,手里握着酒囊,面前搁着银箸,看上去早就开吃了,“饿得很,没等你们。”


    婵儿脆生生地唤了声“魏叔叔”,行了一礼后也在方桌前坐下,继而扭头看向李允,指着身旁的圆凳唤着:“哥哥,你也坐。”


    魏云飞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婵儿身上的黑色披风,戏谑道:“小姑娘家家的,穿什么黑色。”


    婵儿闻言认真地应道:“魏叔叔,这是哥哥的,我自己没有黑色衣裳。”


    魏云飞面上浮起一丝贼兮兮的笑,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李允在婵儿身侧坐下,抬头瞟了魏云飞一眼:“吃完这顿饭,你就得离开清风宅。”


    魏云飞一愣:“你要赶我走?这么晚了我能去哪里?”


    李允也故作惊讶地长长“哦”了一声,“原来云飞兄当真是无处可去。”


    魏云飞冷哼一声,夹了一口菜塞进嘴里,边嚼边怼:“你小子可别想着过河拆桥,想甩掉我可没那么容易。”


    李允淡然一笑:“云飞兄多虑了,本少主怎会是那等小人,如今盯着清风宅的人太多,你待在这儿自然是不安全,吃完饭,在下便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去哪里?”魏云飞好奇地问。


    李允偏要绕个弯子,故作神秘地一笑:“等吃完饭你就知道了。”


    两人斗嘴时,婵儿便乖乖地吃饭,旺叔在侧伺候,倒也是其乐融融。


    待吃完了饭食,婵儿洗漱歇息,李允便带着魏云飞出了清风宅。


    夜已深了,屋外一片寂静,放眼望去,整个上京城只剩零星的一些灯火。


    “到底要去哪里?”魏云飞仍忍不住好奇。


    如今他可是一个死人,且还是宣德帝的刀下鬼,这繁华的上京怕是难得找到他能去的地儿。


    李允运着轻功飞身在前,嘴角噙着笑:“云飞兄沉住气,跟上便是。”


    两人一前一后跨过幽黑的夜空,直往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东大街跃去。


    怡春楼里。


    苏尚恩眯着眼坐在轮椅上,面前是一扇椭圆形铜镜,孙雪依立于他身后,给他卸下了头冠,拿着篦子一点点地给他通发。


    “舒服吗?可要再加大一点力度。”孙雪依轻声问。


    苏尚恩半睁开眼,抬手握住了发间女子细嫩的手腕,一脸迷离的神情:“夫人的力道不轻不重不舒不缓刚刚好,真是让为夫舒服得欲罢不能啊。”


    孙雪依“扑哧”一笑,甩掉苏尚恩的大手,耍小性儿一般将篦子插入苏尚恩漆黑如墨的发中,“再油嘴滑舌,你便自己来。”


    “呀,夫人生气了,是为夫之过,为夫该掌嘴。”说完还真举起了手掌朝自己脸上拍过去,拍出几声“啪啪”的轻响。


    孙雪依嗔怪地斜了他一眼,拂掉他那只扇自己的手掌,拿起篦子继续通发:“成天嘴上像抹了油似的,真不要脸。”


    “当真是不要脸。”李允人未至声先到。


    孙雪依吓了一跳,惊慌地扭头看过去,身形高大的李允如罗刹一般站在屏风旁,烛光将他的暗影投到地上,覆盖住了好几块青砖。


    苏尚恩神色一黯:“你干嘛呢,大半夜的不请自来,成心打扰我们夫妇俩调情么?”


    “苏右使果然好兴致,这腿都瘸了,风情却依然不减当年。”魏云飞满脸邪魅地从李允身后站出来,双臂抱于胸前。


    苏尚恩与孙雪依皆一惊,没想到竟还有一个外人在场。


    “你……”苏尚恩指了指李允,又指了指魏云飞,气得说不出话来。


    孙雪依羞得低下了头,赶忙行了个礼:“二位定是找我夫君有事要聊,奴家先行告退了。”说完转身匆匆往门外走,手里的篦子也没来得及搁下。


    待孙雪依一离开,李允便提步上前行至苏尚恩身侧,从铜镜中幽幽地盯着他。


    十年前苏尚恩谋划逃离明月堂与孙雪依私奔,却不幸泄露计划被堂主逮了个正着,因此被当场挑断脚筋驱逐出明月堂。


    自此苏尚恩似乎落了个清静,破罐子破摔一般在这怡春楼里安下家来,与孙雪依过起了琴瑟和鸣恩爱不离的夫妻生活。


    “看你这满脸惬意的样子,怡春楼的日子确实养人。”李允语气里带着嘲讽。


    苏尚恩嗤笑一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本公子只要脖子上这颗脑袋还在,就得吃好喝好纵情玩乐。”说完他又瞟了一眼魏云飞,不屑道:“这人不是死了吗,怎的还往我这儿带。”


    魏云飞一屁股坐在了身旁的软椅上,在屋内环视了一眼:“苏右使的暗网果然灵通,当真是啥事儿都逃不出你这双眼啦。”


    苏尚恩翘起嘴角不屑道:“这是自然。”


    李允也不想绕弯子,直接道:“云飞兄需在怡春楼待一段时日,你给他安顿个屋子。”


    苏尚恩惊得张开的嘴半天没合上,继而拍着轮椅扶手大呼道:“李大少主你有没搞错,我这里是怡春楼,是妙龄女子们安身的地儿,你弄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再说了,他可是皇上杀过的人,我这儿庙小,装不下。”


    魏云飞后半截话没听,倒将前半截听进去了:“什么叫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我有那么差劲吗?”


    苏尚恩气得胸脯上下起伏,拿手指着魏云飞:“来,你自己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儿。”


    李允抿嘴暗笑,不理会他们的争辩,板着脸看向苏尚恩:“此事没商量的余地,你不帮也得帮。”


    “我告诉你李允,本公子眼下已不是明月堂的右使了,犯不着还将你当少主似的供着,啥事都得听你的。”苏尚恩气恼地翻着白眼。


    李允冷冷一笑,躬下身去,与苏尚恩的头并排挨着,对着镜中的苏尚恩一字一顿道:“你若是不帮,便将当年本少主资助你私奔的两万两纹银还出来。”


    苏尚恩简直要气结,对着镜中大声嚷道:“李允,你才是真不要脸。”


    李允一声轻笑,直起身来,将头高高抬起,提起长腿转身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魏云飞道:“云飞兄在此安心待着,有事随时联络。”


    魏云飞幸灾乐祸地盯了苏尚恩一眼,快活地拖着嗓子:“好呢,在下听凭李少主安排。”


    待李允离去,幽暗的屋内只剩了苏尚恩与魏云飞,两个大男人无语地对视了一眼,眸中的目光皆意味深长。


    苏尚恩满脸怨气,魏云飞却神色淡然。


    苏尚恩警告道:“这里可是女子们的住处,你一个大男人往后最好处处小心行事,莫乱看、莫乱走、莫乱说。”


    “苏右使也住于此处,莫非不是男人?”


    “我跟你不一样。”苏尚恩转头看魏云飞,眸中满溢着嫌弃:“你那张脸能与本公子这张脸比么?”


    魏云飞瞟了一眼苏尚恩,继而将幽幽的目光移向轮椅上他被挑断脚筋的双腿,眸中带上了羞辱。


    苏尚恩对这羞辱压根无感,扬起下巴盛气凌人道:“反正明月堂与都察院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到了此处,也希望是如此。”


    魏云飞咧起嘴角,慢斯条理地说道:“苏公子你别忘了,你已被驱逐出明月堂,不再是那儿的人了,而在下也已是个死人,不再属于都察院。”


    苏尚恩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李允回清风宅时已是深夜,本就寂静的城郊更是漆黑一片,冷风阵阵,不闻半点人语声。


    杆子特意在大门口多留了一盏灯笼,见主子进门,赶忙迎了上去:“少主,你回来了。”


    “宅子内可都安顿好了?”李允的语气里透出些许疲惫,高大的身影被红色灯笼投到门框上,冷风一吹,影子也跟着晃了晃,歪歪斜斜被拉得更长。


    “都安顿好了,小姐已在墨香苑住下,旺叔也吩咐了,小姐吃的用的都用顶好的,少主尽可放心。”


    李允“嗯”了一声,抬眼看了看杆子:“今日你也累了,去休息吧,安派一名小厮守门便可。”


    “多谢少主。”杆子静静地看着主子消失在影壁处,想到主子明日还要去领那30刺鞭,心里便不是滋味。


    明月堂刑坊的刺鞭,可是鞭鞭致人性命的,也不知主子能不能扛得过去,杆子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屋。


    宅内的人大多已安歇,各间屋子漆黑一片,唯有在夹道及游廊上留了几盏昏暗的罩灯,将整个清风宅照得影影绰绰。


    刚走下游廊前的台阶,迎面见顺子快步行来:“少主。”


    李允头也没抬,提脚继续朝前走,一边走一边淡然地问:“何事?”


    “刚黑衣卫将刑坊的徽牌送来了。”他说着将一块楠木牌递给李允,上面用鎏金字体写着一个“鞭”字。


    李允伸手接过徽牌,指尖在那“鞭”字上摩挲了片刻,将其放进了袖兜里。


    宋庭轩对他,当真是软硬兼施。


    “少主,明日小的给您准备一身护甲吧,多少能挡一挡。”顺子一脸关切。


    李允面色淡然地抬眸看他,嘴角竟还挂着清浅的笑:“看来你当真没进过明月堂的刑坊,那里,又岂能容你穿着衣裳进去?”


    明月堂的刑坊,堪称史上最为惨烈与冷酷的刑狱,其刑法的种类与酷烈程度就连大理寺狱也是望尘莫及,令许多江湖高手都闻风丧胆。


    对比“剥皮”、“断椎”、“蒸煮”之类的惩罚,30刺鞭还算是正常的一种形式,但哪怕是正常的形式,那近十余米的长鞭以及鞭身上布满的铁钉,又岂是一件护甲能抵挡得住的。


    李允无奈地摇了摇头,擦过顺子身侧迈下最后一级台阶,转身踽踽走向了内院卧房的方向。


    走了一段距离后又停下来,悠长的目光越过罩灯、越过影影绰绰的树木花草,投向不远处的墨香苑。


    夜色中的墨香苑还留着两盏昏黄的灯火,许是守夜的丫鬟用来照明的,院门紧闭,无声无息。


    那是清风宅一处僻静的院子,前面建有荷花池,屋后还有一座小山丘,院子是前屋主的女儿住过的,布置得过于女气,李允不喜,便一直空置着,如今婵儿来了,住着倒是正好。


    李允收回了目光,提脚继续朝前走,片刻后隐入了卧房前的门廊处。


    顺子也扭头朝墨香苑张望了几眼,眸中免不了有几缕怨怪,若当初没收留那小孩儿,这些年又何至生出这么多事端,主子又何至于明日还要受那30鞭子,他对着茫茫夜色长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身离开。


    李允刚推开卧房的木门,便发现屋内竟燃着烛火,火光跃动,将空荡荡的屋子映得愈加幽静而冷寂。


    他眉眼微微一颤,轻轻推门而入,长腿迈过锃亮的地砖,往床榻前的玉石屏风走过去,还未行至屏风前,便见婵儿身着粉色襦裙走了出来。


    李允本能地低头瞄了瞄小姑娘的双脚,但小姑娘穿着拽地长裙,他看不到。


    婵儿嘻嘻一笑,倾着身子将脚从裙底下伸出来:“哥哥你看,我穿了鞋,踩在地砖上不冷。”


    自十年前婵儿离开,这房中的绒毯便让旺叔给撤下了,如今婵儿回来了,他得让旺叔再将绒毯重新铺上。


    “这么晚了,怎的还不睡?”李允看着烛光里一脸纯净的小姑娘,柔声问道。


    “我想等哥哥回来。”婵儿站直了身体,小手在裙摆上抓出深深的皱褶,又悄然地松开,颤动的眸子里满是担忧:“哥哥,他们说,明日那个堂主伯伯要罚你30鞭子,是不是?”


    李允弯起眉眼,目光游离了一瞬,安慰道:“小事一桩,堂主也就是做做样子,不会打很痛的。”


    “真的吗?”婵儿挑着眉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可是杆子和旺叔他们为何那么着急?”


    “因为他们不知道堂主只是做做样子。”李允翘起嘴角,故作轻松地说道。


    婵儿松了口气,连肩膀也跟着松了下来,拖着长裙依偎过来,起伏有致的身子轻轻靠在李允胸前,脑袋搁在他的颈窝里:“哥哥,我明天陪你去好不好?”


    李允的身体微微一僵,脚往后退了一步,悄悄拉开了与婵儿身体的距离,继而抬手想去握住婵儿的双肩,那骨节分明的手掌却滞在半空,片刻后才轻轻放在了小姑娘的肩上。


    “哥哥,好不好嘛。”婵儿在他胸前轻颤着,将一张精巧的小脸抬起来,抵在他的下颌处。


    “不行。”李允的声音里带着克制,“你去了说不定堂主又当真要打痛我了。”


    婵儿这才松开了李允的身体,咬了咬唇,洁白的贝齿在唇间一闪即逝:“那我便不去了,我不想哥哥痛。”她悻悻地转身往床榻前走,纤细的腰肢弱似扶柳,与她脚下汹涌的裙摆上下呼应,摇曳生姿。


    李允凝神婵儿的背影片刻,又强制自己移开了视线。


    小姑娘行至床榻前的烛火旁,随手拿起木几上的剪子,剪了剪灯芯,屋内的火光倏地耀眼了许多,照得小姑娘整张脸莹莹生辉。


    她嘻嘻一笑:“哥哥,那今晚让我陪着你睡好不好?”


    李允差点脱口而出说“好”,滚了滚喉头后却说了“不好”,魏云飞说得没错,别家亲兄妹相处起来都是男女有别保持分寸,他与婵儿并非亲兄妹,便更要注意保持距离了,否则……


    否则会怎样呢?


    李允抿紧嘴唇,心里空茫茫一片,否则他会失控吧?他越来越害怕自己会失控。


    婵儿拿着剪子的手默默收回到身前,满眼幽怨地看着李允,接连地被拒绝,心里涌出满满的委屈,眼里的泪光与旁边耀眼起来的烛光交相映照。


    李允的心蓦地软下来,一脸歉意地行至小姑娘身侧,将她手中的剪子轻轻取下,抬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泪水沾湿了他的指背,凉凉的,如屋外的冷风。


    “是哥哥不好,婵儿别委屈,哥哥向你道歉。”李允站在小姑娘身侧,几乎高出她整整一个头,低头哄她时也要将上半身微微往下压。


    婵儿默默抬起头来,眼里仍窝着一汪泪,幽黑的眼眸如水洗的葡萄一般,“哥哥,是婵儿害得你挨鞭子,所以你不喜欢婵儿了是吗?”


    李允听得心重重揪起来,抿了抿唇,仍是忍不住将小姑娘窝进怀里,下颌抵在她的发间:“你怎能如此乱想,哥哥怎会不喜欢你,哥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高兴。”


    小姑娘在李允颈窝里蹭了蹭,哽咽道:“婵儿也想让哥哥高兴,可是婵儿只会给哥哥带来麻烦。”


    “不准你如此说。”李允又一把将小姑娘从怀里拉开,继而将她按到床沿上坐好,板着脸半跪于她跟前:“你既然成为了李婵儿,自此便是与哥哥荣辱与共,你需要哥哥的时候,哥哥会在你身边,哥哥需要你的时候,你也定然会在哥哥身边,对不对。”


    婵儿用手背擦了一把即将落下的泪珠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是这样,以后便不可再说自己带来麻烦的话,否则哥哥便真生气了。”李允肃穆地盯着小姑娘。


    小姑娘哽咽着想说什么,却终没说出来,伸出手臂向前拢住了李允的脖子,将头搁在他肩上:“哥哥,我以后再也不乱说了。”


    李允松了口气,在小姑娘清香的发间诺诺道:“今日哥哥身体疲累,跟你睡……怕睡不着,想一个人好好睡个觉。”


    婵儿吸了吸鼻子,终于松了口:“那我便不打扰哥哥了,哥哥自己好好睡。”


    “嗯,你也早点回去,夜深了。”李允揽住小姑娘瘦削的肩,在等着她放开自己的脖子。


    小姑娘却并没打算放开李允,而是将温热的唇凑到李允耳边,喃喃道:“那哥哥送我回去,好不好?”


    李允只犹豫了一瞬,立马应了声“好”,继而伸直身体将小姑娘从床沿上横抱起来。


    屋内烛火闪了闪,将男人高大的身体与横在他身前的娇美小姑娘结结实实映在了锃亮的地砖上。


    推开门木,丫鬟红红正提着灯笼等在台阶下,见李允抱着小姑娘出来,她赶紧垂下了头,老老实实在前边带路。


    一行三人很快进了墨香苑,门口的灯笼在冷风里轻轻摇晃,那院门也有些陈旧,上面的朱漆已是斑斑驳驳,通往正门的夹通也是黑漆漆的。


    李允低头看了一眼静静蜷缩于他怀中的小姑娘,寻思着改日得将这院子重新修葺一番,得让小姑娘住得舒舒服服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李允便起了床,如往常一般去校场练了会儿剑,继而洗漱、更衣,一丝不苟地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穿上外衣时,他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香囊,伸手将其轻轻卸下,摩挲了好一会儿那上面的两个小人儿,弯腰将香囊放在了枕下。


    今日去刑坊,他不想婵儿送他的东西沾上血污。


    门外的台阶下,旺叔佝着背端着托盘早早就候着了,托盘里放着牛乳、鸡蛋羹、切片的羊肉及一碗小米粥。


    “少主,今日您去刑坊得受些罪,老奴让人做了些吃的,您多少吃点儿,吃饱了才扛得住。”旺叔皱纹交错的老脸上满是担忧。


    李允垂目扫了一眼托盘里的吃食,白皙清俊的脸在靛蓝色晨光下看不到丝毫畏惧,“放石桌上吧,辛苦旺叔了。”


    旺叔松了口气,转身往院内的石桌处走,继而将吃食一一在石桌上布来。


    李允随后行至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拿起瓷勺舀了一些鸡蛋羹放在碗里。


    哪怕是坐在矮矮的石凳上,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也透出一股压人的气势来。


    旺叔惶惶不安地立于李允身侧,托盘夹于腋下,枯瘦的手指抠着托盘的边沿,抠出一阵“嗞嗞”的轻响。


    李允放下手中的瓷勺,扭头看他:“旺叔是有什么事吗?”


    旺叔嗫嚅着,喃喃开口:“要不要喊婵儿姑娘起来,陪少主一起用餐?”


    “不用了,让她多睡会儿。”李允随口答道。


    一旁的旺叔仍然苦着脸,不安地抓紧了手里的托盘,好似并不打算退下。


    李允瞄了眼旺叔不安摩挲的手指,再次问:“还有什么事吗?”


    旺叔混浊的眼里泛出一层水光,终于鼓起了勇气:“老奴是担心少主今日的鞭刑,老奴也听闻,那鞭子可不是普通的鞭子,要是少主出个好歹,那婵儿姑娘可怎么办?”


    李允面色不变地继续用餐,嘴里淡然道:“没事,旺叔不用担心。”


    旺叔哪能不担心,他放下托盘屈膝跪了下去:“还望少主放老奴进宫一趟,老奴想进宫求求皇上,或者求求太子爷也好,只要他们肯开口赦免你,堂主定然就不敢再罚你了。”


    “旺叔想得倒是轻巧,皇上与太子凭什么赦免我?”他嘴角噙着不屑的笑,“他们只怕是会罚得更重,旺叔勿要再想这些徒劳的法子了,还是赶紧起来吧,”


    旺叔被泼了一瓢冷水,悻悻地用衣袖拂去眼角的湿润,躬着身子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恕老奴愚笨。”


    “你好好照看好婵儿便是,其余的不用操心,我会平安回来的。”李允语气淡漠,却也带了些许的笃定,“对了,将我屋中的绒毯再铺上吧。”


    “老奴遵旨。”旺叔稍稍安心了一些,但心里的石头仍是高高地悬着。


    李允用过饭食后便驱步出了清风宅,顺子驾着马车已等在门外,见主子出来,赶紧跳下马车抱拳行礼,继而上前掀开车帘。


    李允回眸看了一眼身后的大门,金丝楠木匾额上“清风宅”三个字龙飞凤舞,门下挂着的两只红灯笼随风摇晃,底下的流苏一缕缕飞扬似扶柳一般,煞是好看,他意味深长地抿了抿唇,躬身钻入了马车。


    重重的车帘缓缓合上,一声清脆的鞭响,马儿一声嘶鸣,标有清风宅徽记的马车穿过城南的小巷,迎着渐渐亮起来的晨光,朝明月堂总舵飞驰而去。


    刑坊在总舵内东北角的一片排屋里,离总舵正殿有远远的一段距离。


    顺子停下马车后,跟着李允绕过了大半个总舵,终于到达刑坊的大门前。


    李允停下步子,面色不变地吩咐道:“你不用进去了,在这儿等便是。”


    顺子无奈地握了握手中的拳,心痛地点了点头。


    李允提起长腿,阔步迈向刑坊的大门,在门口时被守门的侍卫拦下,他交出徽牌后便被另一名侍卫带走。


    门外的顺子伸长了脖子,看着他的少主沿着排屋的一头行至另一头,继而消失在了其中的一间屋子门口,门被重重关上。


    门的那一边并没有屋,只是一道屋檐而已,屋檐外则是一片宽阔的校场,校场四周挂着不同长短与不同鞭身的鞭子。


    高大健壮赤着上身的武士从屋檐下走出来,声如洪钟地大吼一声:“给我绑起来。”


    屋檐下站着的一排武士瞬间涌向李允,三下五除二扒了李允的外衣,继而将他匍匐着绑在了一张条凳上。


    李允压根没反抗,以他的身手,推倒这群人自然都不在话下,只是,若有丝毫反抗,堂主必然不会再帮着掩盖婵儿的身份了。


    他必须得忍,也必须得赌一赌。


    他赌宋庭轩不会让他真的承受30刺鞭。他不会真的让他死的。


    此时的正殿里,宋庭轩刚刚洗漱更衣完毕,阿甘正在长案上为他布好早上的饭食。


    门外的侍卫匆匆来报:“堂主,少主已去了刑坊。”


    宋庭轩端起的茶盏又轻轻落下,寡情的脸上似有微微的波动:“可否开始行刑了?”


    侍卫扭头看了一眼天光,躬身禀道:“大概已经开始了,小的刚来时少主已被绑上了条凳。


    宋庭轩重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好一会儿没吭声。


    阿甘布菜的手滞了一瞬,状似不经意地说着:“以少主对堂主的孝顺,定然会老老实实受刑的,堂主尽可放心。”


    宋庭轩冷冷瞟了阿甘一眼:“他老老实实受刑与对我的孝顺何干,不就是为了让老夫出面救那姑娘么。”


    阿甘卑微一笑:“堂主心里也明白,若那孩子真来横的,咱们明月堂,包括宫里,谁会是他的对手?所以啊,他虽是为了救那姑娘,但这心里头对堂主,还是有一份儿孝顺在的。”


    宋庭轩板着脸叹了口气:“也不知他救下那姑娘,是真为了养活肉,还是心里装着别的心思。”


    “堂主何必费这些神,不管少主是何心思,那都是为了保住阮家后人,也算是如了堂主的心愿,是吧?”


    宋庭轩的指腹重重按住茶盏的边沿,许久没吭声。


    而在校场上,李允被武士们抬到了场地中间的位置,此时天光大亮,东边泛白的云层里已冉冉升起红日,微风轻拂,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李允扭头看了一眼天际后,又将头垂下来,看着校场上漫无边际的沙粒,耳边是鞭子腾空后“嗖嗖”的风声,鞭身上锐利的铁钉碰撞于一处,发现清脆的响声。


    领头的武士大喝一声“受刑吧”,旁边还有武士跟着唱喝“第一鞭”,长鞭在蓝色天际如蛇一般舞动着身躯,继而朝李允的后背俯冲下来。


    “啪”的一声脆响,李允的身体跟着一阵抽搐,背上霎时皮开肉绽,连肉带衣裳被刺出好几个破洞。


    饮了人血的长鞭如同得逞的蛇信子一般,再次“嗖”的一声腾空而已,同时响起的还有武士的唱喝“第二鞭”。


    又是一声响彻校场的脆响。


    李允的背上霎时多了好几个血窟窿。


    他咬着牙,握着拳,面色阴沉,一声不吭。


    围观的武士看着这一声不吭的受刑者,心里皆有些发虚,来刑坊的人,谁不是被折磨得鬼哭狼嚎,今日竟遇到了一个狠人。


    但哪怕再狠,这30刺鞭打下去,估计不丢掉小命也得变残,谁又不是血肉之躯呢?


    挥鞭的武士一身腱子肉起伏有致,手中的长鞭一次次跃向天际,响声清脆悦耳却也令人胆颤,溅起的血沫子如细雨一般,落到李允四周的沙地上,星星点点的,让那暖黄的沙地也染上了一层隐隐约约的红。


    李允的身体随着长鞭的起伏剧烈地抽动,头耷在条凳的一侧,面色苍白,牙关紧咬,嘴角渗出了血迹。


    他目光迷离,眼前的沙地恍如变成一道璀璨的光芒,婵儿站在光芒里脆生生问他:“哥哥,你怎么了?你很痛吗?”


    接着他看到婵儿伸出瓷勺,往他嘴里喂鸡蛋羹,“哥哥吃,吃了就不痛了。”


    他张嘴去接,鸡蛋羹却溢了出来,溢得他满嘴都是,婵儿“呀”了一声,继而凑过来,用唇吸净了他下颌上的鸡蛋羹,吸完后脆生生地笑着:“哥哥,好好吃。”


    他耳中塞得满满的都是婵儿的笑声。


    而在校场上,唱喝的武士一鞭鞭地数着,第三鞭、第四鞭,第五鞭,一直数到第十五鞭时,屋檐下突然传出一道冰冷的厉喝:“给我住手。”


    挥鞭的武士手臂蓦地滞在空中,扭头看过去,只见宋庭轩凛然站在门口的屋檐下,瘦长的身影恍如竹杆一般定在那里,浑身散发出一股压人的气势。


    “收鞭吧。”他冷冷地说了一句。


    武士们赶忙低头应是,收拾好校场后纷纷退下。


    阿甘带着医官上前查看条凳上李允的伤情,此时李允闭着眼,身上血肉模糊千疮百孔,一身月白色中衣早已被鲜血染红。


    可是,他赢了。


    “堂主,怕是得赶紧找个地方好好给少主医治。”阿甘微蹙着眉,看向堂主。


    宋庭轩仍是一副冰冷的神色:“让医官随行,送他回清风宅吧。”


    阿甘点了点头,让一旁的侍卫帮忙,将人事不醒的李允用门板抬着,往刑坊门外的方向抬过去。


    等在外头的顺子一眼看到用门板抬出来的主子,霎时满目溋泪。


    他赶紧跳上车,将重重的车帘高高挑起,以方便侍卫将门板上的主子抬进车厢内,继而等随行的医官坐稳后,扬鞭赶马,飞速驰往清风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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