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亮未亮。
燕莫止半蜷着身子窝在榻上一夜, 半边身体都麻了,干脆翻身坐了起来,将铺盖折叠好。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床榻之上那个婀娜的身影窸窸窣窣翻动了一下, 他扭头望去,见一只玉臂钻出了帐幔, 白嫩莹润不见骨感,一只绿油油的玉镯就这么套在手腕中, 尽显主人身份矜贵。
呕着气绷了一晚不曾翻身, 想必这会才真正地睡着, 他叠完被子, 抻直腰坐在矮榻前, 凝着朦朦胧胧的身影, 不敢扰了她的好眠。
只是这被子却该放回原位, 否则被人发现便不好了。
于是又略坐了会, 待她呼吸匀停, 这才抱起铺盖,蹑手蹑脚地走向那张架子床, 在床前驻足,挑起帐幔挂上金钩。
一张秾丽的美人面就这么显露了出来。
只是,睡姿却四仰八叉的,颇有些孩童的稚气,一张红唇一张一翕地吧嗒了两下。
他又好气又好笑, 睥睨万物的人, 连睡姿也这般霸道, 一张床都让她占了,他要是睡在她身侧, 恐怕得被踢到床下去了。
心头又泛起了苦涩,就算是被踢下床,也有打情骂俏的情?趣,他这是连床都没资格躺,更枉论其他了。
又坐了须臾,视线在她身上流连着,见她抬起手,呼吸一下子便骤停了。
可见她只是抬到脸颊边,拨去那根挠得她痒痒的发丝,顺便把脸颊在枕头上蹭了蹭。
怕她惊醒,他不敢再耽搁,避开了她的脚,从床尾上爬了上去,拉住了里侧柜子的铜环,还没拉开柜门,便听一声凉透脊背的声音响起,“你在做什么?”
“我……”
他刚开口,心窝却忽地一记骤痛传来——她的脚踢得又重又狠,几乎把他踢得趔趄。
回过首,见她柳眉拧成了一个结,唇缝里缓缓挤出了几个字:“这床是你能上的吗?给本宫滚下去!”
他捂着胸前轻喘,喉头泛起一点腥甜,闷声咳了咳,这才解释道,“我只是想把被子放回去。”
他加快了手中的动作,拉开柜门把被子塞了进去,又重新阖上了柜门,被烫到似的滚下了床。
他掖着两手规规矩矩站在床边,仿佛一个被长辈训斥的少年,“你别气,为我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方才被激起的咳嗽,一时半会难止住,他屏着气忍着,半晌却还是掩住嘴,极为克制地咳了起来。
嘉月听到他的咳嗽声,不由得又被勾起一些愁绪游丝,心头闷闷的,像缚了一张网,缚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轰的一声窜到天灵盖的怒火,眨眼间消散得干干净净,而代之的是一种看不到尽头的迷茫。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近来的情绪总是收不住,气的时候一点就着,迟来的伤心却是无穷无尽的,她厌恶这样阴晴不定的自己,又不知道为何竟控制不了住自己的脾气?
每次情绪失控的时候,他总是被成了她磋磨的对象,就像现在,他偷摸着想把被子放回柜里,也成了他的错。
听到他的劝解,心头又更加不是滋味。他怎么能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都是他如此才更加骄纵了她的脾气。
“别哭了……”他掏出了手帕,递到她眼前来。
嘉月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何时已爬满了泪痕,见到那方帕子,心头更加抽搐了起来,于是扯过帕子揾着脸上的泪迹,语气却故作冷硬道:“不必你管,你离本宫远点!”
燕莫止暗地里向郎中打听过,怀孕的妇人情绪多有失控,可时常动气伤身,也会影响腹中胎儿。
得知她身体的变化,他愈发迁就着她,生怕她想不开,做出了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来。
“你不想见我,我便离得远一些。”说着盯着脚下的金砖,往后退了好几步,在屏障边上停了下来。
目光扫过去,她依旧坐在床上哭得抽抽噎噎的,泪水像是开了闸似的,怎么也收不回来。
他动了动嘴皮,又苦心劝道:“我听闻有了身孕,情绪会敏感些,这不是你的问题,你不必自责,不过为了你和腹中的骨肉着想,还是多出去走走散心吧。”
他果然知道了自己怀孕的事,嘉月早有猜测,倒也不算意外。
不过奇怪的是,被他这么一说,那些仿佛没有边际的愁绪也便消失觅迹了。
她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湿答答的帕子揉成了一团又扔回了地上,接着悠悠地拉过被子将自己包裹成一个茧。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床前,弯腰捡起那方帕子,又自觉地退回了原位,“天还早,你再多睡会儿吧,我就在外间,有事那便叫我一声。”
“你……”她翻身过来,乜着他,喉咙又有些哽咽,“你不生气吗?我这样对你!”
他笑了笑,“我气什么?我只是担心你。”
“我是不是很讨人厌?”
他墨色的瞳仁里又化成了一滩水,“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令无数人折腰的寿城公主,是我卑劣的使了手段,才把你留在身边,我很珍惜这门来之不易的婚事……”
她心头仿佛被焐得难受,“燕莫止,总有一天你会受够我的脾气。”
“那你敢不敢和我试一试?”
“有何不敢?还有本宫不敢的事?”话音刚落,忽觉中了他的诡计,她又懊悔自己嘴快,把头埋进了被子里,指着外面吼道,“你出去!”
燕莫止也知道,如今能让她好受的,莫过于自己消失在她眼前,于是默默地走了出去,还将隔扇也轻轻地拢上了。
不过闹了这么一遭,嘉月也彻底没了睡意,见窗屉外渐渐亮堂,干脆下了床,套上软鞋便踅了出去,隔扇外有书案,他便坐在案前看着一卷密函,眉心深锁着,薄唇更是抿成了一道直线。
大抵又遇上棘手的事了,不过后宫无权干政,她也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隔扇前略站了会便打算踅回去了,没想到脚心刚挪动,却被他叫住:“嘉月,你来。”
她踯躅了一下,这才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他起身让了座,自己另搬了张梅花凳在她下首落座,而后把密函交给她看,她接过函件,一字一句阅完,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指尖攥得发颤,扭过头,愣愣地问他:“怎么会这样?”
函件正是刚刚呈上来的军报。
最新的战况,卡尔罕所向披靡,已经攻占了赤随的高地,更重要的是,他仿佛提前得知了朝廷的动态,雷将军的调虎离山不仅被他一眼识破,更让他反将一军,损伤惨重,连雷将军也身中冷箭,不治而亡。
“卡尔罕自幼领兵,横扫草原,此次又是新王即位,士气高涨,照眼下这情况,恐有些不妙。”
嘉月并非省的儿女情长的人,因出身皇室,家国于她,便是两肩沉沉的重任。
这会子,私仇只能放下,她问,“那你想如何?”
“敌军想进攻,讲究速战速决,可我们身为防御的一方,却不能急于求成,反而要尽量拖住敌军,耗尽他们的士气。”
他说着望向她,又慢慢地补充道:“雷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他牺牲了,我自当得去替他收尸。”
嘉月猜到了,无论他与她之间的恩怨如何,扪心自问,他还算得上一个讲孝义的人。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那你就去吧。”
燕莫止是已经下了决心,可也想让她参与到其中来,“我已经召臣子过来商议此事,等下你别走。”
她不冷不淡道,“皇上和臣子议论军政,我杵在那里怕是被人说后宫干政吧……”
他反问一句,“你蔺嘉月也怕人参奏吗?”
她当然不怕,不过是心头还有些酸意罢了,却也知道自己又在无理取闹,再不敢反驳。
盥洗毕,朝臣也都到了,于是二人一起移步到了前殿。
众人见皇帝不怒自威,再看他身侧竟然还跟着皇后,脸上亦是带了威严之态,个个睁大了眼,难以掩饰脸上诧异的神色。
按说,帝后大婚,皇帝也要休沐三日,怎么这才第二天,一大早,皇上就火急火燎地召见了一干臣子?
众人心头疑惑,再观帝后二人脸色都不大好,只能猜测是边疆出了事。
果然,待诸臣站定,上首的皇帝便开了口,“今日接赤随发来的密函,盉丘大军已经攻下赤随高地,而且……雷将军也中了冷箭,不治身亡。”
“什么?”诸臣脸上俱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卡尔罕是新王继任,势不可挡,朕思来想去,能与他抗衡的,只能是朕。”
他淡淡地抛下一句,“朕要御驾亲征,夺回疆土。”
马上便有保守派的臣子拱手道,“皇上,御驾亲征并非小事,还请皇上三思啊……”
他的语气毋庸置疑,“朕三思过了。”
“那……朝廷甫定,内阁首辅又暂缺,您御驾亲征了,朝中大事又该如何?”
燕莫止的目光扫向嘉月,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她的手,“皇后有治国之能,想必诸位也已经领教过了,此番让皇后坐这,当然有朕的用意——
“朕御驾亲征期间,托皇后监国,诸位若是又不服皇后治理的,皇后只管‘先斩后奏’。”
话音刚落,不仅底下哗然一片,就连嘉月也愕然地朝他挤了挤眼。
“皇后不愿吗?”
她见他眼神坚定,心头也稍缓和了起来,“不,皇上看得起臣妾,臣妾愿为皇上分忧。”
“好,”他朝她弯了弯唇,再转向底下问:“诸位还有意见吗?”
见帝后一副情意绵绵的模样,廷臣们也只好拱手道,“臣等无异议。”
第七十二章
大婚第二日, 皇帝便要御驾亲征,大臣们商议了半日,才定出周全的计划, 考虑到帝后新婚燕尔, 今日粮草提前上了路,而燕莫止则要待到明日天亮才正式出发。
落了晚, 嘉月依旧扔下一床被子,将燕莫止赶到矮榻上去睡。
临要出发, 每一刻钟对他而言都是奢求, 又怎能睡得着呢?
矮榻着实不算长, 他的双腿只得屈着, 人也是以半蜷的姿势侧卧着, 躺了一会儿, 半边身子就麻了。
嘉月背对他睡着, 听到他一翻身, 便发出了吱呀的声音, 仿佛那架矮榻随时会散架似的。
这声音磨着耳朵,听着实在烦, 她不得安宁,回头又斥了他一句,“不许再动!”
闻言他不再动了,便维持着那个姿势躺着,浑身的筋骨像是拆了重组一般, 每个关节都疼了起来。窝了一夜, 这矮榻他真不想再躺第二次。
他抓过被子, 目光转向地上的金砖,咬咬牙, 蹑手蹑脚的将铺盖挪到地上躺了下来。
嘉月没听到动静,闭上眼,脑子便开始昏昏沉沉,因为昨夜睡得不好,今晚的她反倒什么都没想,只一会儿便酣然睡去。
可睡在地上的燕莫止便没有那般好受了,毕竟是大冬天里,即便是身下铺了一层毡毯,可躺久了,背上还是寒沁沁的,寒气钻过每一个孔隙,细细密密地侵入他骨头缝里来。
仅仅几尺之隔,嘉月睡得人事不知,甚至嫌被子盖着闷热,一脚把被子踢了下来。
啪嗒一声轻响,被子落了地,他撑起身子望过去,瞥见地上那抹红艳艳的喜被。
脑子一热,便从地上坐了起来,裹紧了身上的被子,挪到了床边,弯腰捡起地上的被子,把她紧紧包裹住,又踌躇着从她豪放的睡姿里寻出一点罅隙来,轻轻地挪开她的腿,挨着床沿躺了下来。
因为她生来娇嫩,床褥也铺得格外厚,一躺下,背上竟有些软绵的弹性,舒爽的感觉渐渐的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可他却是裹着自己的被子,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人盖着一条被子,中间还隔着楚河汉界,他脑袋沾上软枕,鼻息是她鸦发飘过来的幽香,那香气极淡,却仿佛有种令人安眠的魔力,他阖上眼,睡得也不沉,天色还没亮,就听见远处有人扯着嗓子喊:“天寒地冻!”
声音由远及近,由近渐远,直到耳边再也听不见一丝人声。
原来才四更天,再过一个时辰,他便该出发了,这会转醒,当然是不可能睡得着。
他不知道的是,嘉月也被打更声吵醒了,她虽正对这墙面,却还是能感觉得到背后躺着一个人,他身上有一股冷冽的雪松气息,就算闭着眼,也能轻易分辨出来。
再过一个时辰,他便该走了,借一席之地让他养精蓄锐,也算是尽了她的仁义了。
她这般想着,人虽没有翻过身来,却又止不住又往里头蹭了蹭,恨不得与他隔得越远越好。好在他倒也安分,虽然躺在他身后,但是半响也没有翻过一个身。
两厢熬着,燕莫止才发现她异常安静,睡姿也有些僵硬,便猜她已经醒了。
“矮榻不舒坦,地上又凉,我先借你这个地方躺一躺……”为免被踢下床,他提前解释。
然而,她却没有回应,仿佛睡着了一般。
他从她安静的罅隙里也能品咂出她的默许,他知道,要得到她的原谅,不能过于急近。
来日方长,反正她已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娘子,腹中又怀了他的骨肉,无论如何,这个关系是不可能断的。
他这边是千愁万绪,仿佛在他心头缠绕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望向嘉月的眼神也不由得灼热了些。
嘉月原本不不打算理他,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似乎黏着她不放,心头不禁起了膈应。
是以翻身过来,黑魆魆的帐子里,她的眸光成了耀眼的火炬,嘴里更是没好气地命令,“闭眼,转过去!”
燕莫止微愕,只能顺从的翻了个身。
她的声音带着寒意透过他的背,“原本我是不该在此时和你提及这个,不过怕要是令你误会了,可就不大好了,把床分你一半,不是我原谅你,而是身为大绥子民,不想大绥就此葬送在你手上罢了。”
“我省的……”
“你不会记恨我吧?”
他苦笑,“我怎么敢?”
“那便好,你恨我也无法,因果缘由全都在你啊。”她说完又懊悔自己嘴快,于是紧紧抿住了嘴。
他良久的沉默了起来,她只得抬起眼,在一片漆黑中观望他的神色,语气这才软和了两分,“燕莫止,等你凯旋,我的肚子应该有寒瓜①大了吧……”
“嗯……”那是个美好的愿望,可惜他不能陪她度过那段艰难的孕期 。
不过,他也偶尔会畅想,腹中的定是一个像她这般兰心蕙质的女孩,他要亲自养育她长大,让她做这个世上最无忧无虑的公主。
嘉月不过是怕他伤怀,又扯出点甜头让他心有挂碍,盼着他早日打败盉丘,收复疆土罢了。
可他却不这么想,事情既都扯到这了,他又怎能不趁机感受一下流淌着他们血液的骨肉呢?
他嘴唇动了动道,“嘉月,让我摸摸她好嚒?”
嘉月脸上的笑容一僵,须臾,才嗫嚅道:“她还小……”
“没关系,就一下,”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两个字,“求你。”
她没了办法,只能拉过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平日里裳裙宽大,自是看不出来,可近来她洗澡时,却能感受到腰围似乎比平时粗了一点、皮肉也更加紧实了。
他对她的腰围了若指掌,手甫一落下,自然也能察觉出了不同。
就这么无声地摸了会,掌心下的肚皮忽地有小鱼儿吐泡似的震动了一下,也可能是他的错觉,可那一瞬,他浑身的血液温热了起来,第一次感受到她是一条孱弱却又活生生的生命。
“她动了!”他有些雀跃道。
嘉月翻了个白眼,她自己的肚皮都感觉不到,他的手还能越过她的次序去,不过倒也不能再打击他,于是点点头道是。
“疼不疼?”
她有些无言以对,缓缓道,“不疼。”
“不疼便好,”他犹豫了会儿,又俯下身去,贴近肚皮嘀咕了几声,“囡囡乖乖等阿爹回来,不能烦你阿娘,别踢你阿娘……”
嘉月鼻间微酸,下唇更是咬得泛白。
既然早就觊觎着她手下的江山,又为何还要做出这副情意绵绵的样子呢,倘若他再坏一点,她也便能更下定决心与他决裂了。
谁也没想到,临要出征前的夜晚,他们竟是这样度过的。
天际逐渐泛起了一层鱼肚白,外面的更声一响,话音骤歇,又陷入了无尽的沉默里。
离别的时分终将到来。
他悄然披衣而起,绕过屏风,径自换上一身明光甲。
嘉月就这么枕着手臂,透过昏黄灯火,望向屏风上的那个高大的影子,见他已经穿戴完毕,整整腰带又绕过屏风来,她赶紧翻过身,换成平躺的姿势。
“嘉月。”
“嗯……”她做出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
他走到她跟前来,却只是替她掖紧了被子,“好好保重身子,天气寒冷,你便不必起来相送了,再躺会吧。”
嘉月本来便没想过起身相送,听他这么说,反倒是生出了一点小小的愧疚感。
藏在被子之下的双拳紧了又紧,这才缓缓地挤出了一句话:“祝皇上旗开得胜。”
虽是祝福,却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习惯了她如此,他也释然,叹了一声道,“好,多谢皇后祝福,我这就出发了。”
嘉月点点头,目送他离去,直到隔扇重新被阖拢,最后一丝亮意从缝隙里收束成一道浅浅的线,她才发觉自己的双眼已模糊成一片……
又睡了会回笼觉,倒也没再睡久,毕竟她现在又多了“监国”的重任,即便监的始终是别人的江山,也总算找到了以前的干劲来。
虽说大婚三日内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忙活的,可她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一起床便叫人搬来了折子。
吃罢饭,她便转到明间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折子看了起来,好半晌,终于批了一小叠,刚搁下朱笔,就看春桃打帘进来道,“娘娘,路参领有事觐见。”
路参领?
嘉月眉心微蹙,她知道燕莫止任九门提督时,这个路参领就是他的直系下属,颇受他信赖,只是自从他一路升迁,这个名字倒是不常听到了。
燕莫止刚刚出发,这人下一步便前来觐见,嘉月凝神一想,便从中品味出猫腻来。
“快宣。”
春桃踅了出去,俄而引着一个身穿灰蓝袍子,身形削瘦,脸上更是有些凹陷的武将进来。
路参领余光扫了她一眼,又迅速地敛下了目光,这才朝她行礼道:“卑职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她眉毛半挑道,“平身吧,不知路参领有何要事觐见?”
路参领道,“回娘娘,此前皇上便吩咐过,要将娘娘当做他看待,因而卑职一办完事,就赶紧来向娘娘复命了。”
“到底是何事?”她眉心皱得更紧了。
“娘娘,忻王已经到了旗山,”路参领说完又顿了顿,这才道,“卑职已经按皇上吩咐,伪装成山匪,将他就地伏杀,至于其他下人,逃的逃,伤的伤,卑职并没有对他们下狠手。”
嘉月心头猛然一震,拍着扶手站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路参领又平静地叙述了一遍。
她呼吸都凝住了,想不通为何燕莫止会对燕申赶尽杀绝?担心他逼迫他禅位之事东窗事发?还是担心燕申会卷土重来威胁了他的地位?
脑海里又将那日的情景演绎了一遍,按她此前的推测,得知她怀孕的,极有可能是燕申,那么,他此举会不会只是为了灭口?
可燕申落在他手上的把柄,究竟又是什么?她想,是该好好地查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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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瓜。
第七十三章
开了春, 天便一日暖过一日,这个年,嘉月是一个人过的, 到了上元, 也是冷冷清清的一个人。
她自是喜欢在朝堂上大展拳脚,可一旦到了最顶端的位置, 身边除了侍奉左右的人,竟是连一个说真心话的人也没有了。
这也难怪, 当皇帝的总是要流连于三宫六院, 在一个又一个虚假的温柔乡里, 大概也能聊以慰藉。
腹中的生命也留了下来, 一日比一日强壮, 她从前只想扼杀这条脆弱的生命, 却不想当她真的感受到胎动之时, 心头竟也是有些激动。
不知不觉, 她已经陪伴她三个多月了, 近来,她的身子已经明显感觉到变化, 小腹也有一丝轻微的隆起。
她在忙于政务之际,也偶尔会把心思放到这个生命上来,对于她,她算不上十分期待,却也不再抗拒。
军报一封又一封传了过来, 虽然都是谈论局势战况, 可有时也会夹杂着一两封私信, 写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譬如:
气候严寒, 多加保暖。
就寝前泡脚揉按,有益增进睡眠。
柳絮纷飞之季,多让人洒水等等,一般都是一两句话,装进一个铁匣子里,除了她有开启的钥匙,旁人一概不知其内容。
她每每收到信件,便把这些信叠到了一起,不知不觉已经积攒了一小叠,而她也想过给他回复点什么,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句适宜的话,不如作罢了。
这日一大早,要到上虞宫焚香祈福,忍冬仲夏等人怕她动了胎气,都劝她别去,然而她既然又监国之重任,上元祈福又是大事,怎能缺席?
她再三保证会多加小心,这才等上车辇。
却不想,还是出了意外。
她领着群臣焚香祭拜,从蒲团起身时顿觉眼冒金星,她扶着额极力撑着身子,却没想到身下的襦裙猛然红了一片。
还是跪在地上的诸臣率先反应过来,待众人回过神时,只见站在前面的顾星河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稳稳地抢在她快要倒下的时候搀住了她的臂膀。
“快来人,娘娘凤体有恙,快扶她下去休息!”
这么肃穆的场面,原本是没有宫女侍奉的,春桃和忍冬也只在外间候着,还是柴唯听到动静忙跑来,和顾星河一起把她搀到客舍。
大臣们见这情景,大抵也猜出了几分,皇上虽是成婚第二日便离开的,可新婚夜里却在皇后腹中留下了子嗣。
果然,随行的太医很快便脉出了喜脉,“娘娘这是有喜了,只是胎相还不稳,要多加休养,臣给您开道温补药方……”
嘉月嗯了一声,挥手屏退。
她没想到,养好孩子竟这么难。不过还好发现得早,否则……她闭上眼,心头霎时浮起一阵后怕。
回了顺宁宫,也一直恹恹的,好在吃了药,血是止住了,太医说她过度劳累,又建议她休养了几天,是以第二日,早朝也休了,专心卧在床上,看着忍冬缝着一顶虎头帽。
午后,又服了一回药,药效刚一上来,正要睡去,倏尔门帘一动,地上的春光像一池湖水碧波微荡,光斑晃到了她薄薄的眼皮上,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原来是仲夏打帘进来,她走过来,悄悄在她耳边道:“娘娘,肖侍郎求见。”
“此刻?”嘉月眉心一拧,这会子是宫里主子午寝的时辰,纵使他再没眼力见,也不会挑着这时候来,除非,他是故意挑的这个时候。
仲夏点头,“对,奴婢已经说过,娘娘凤体不适,他说,有要紧的事跟娘娘商议,就在这等娘娘醒来,奴婢怕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只好先跟娘娘交个底,您若是不想见他,奴婢再打发他走便是了。”
肖侍郎是郦首辅的外甥,更是曾因赌博而被弹劾,最终停职了半年,如今郦首辅一倒,他在朝中也吃不开了,因而,他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见自己,绝对没好事。
他越急,她反而要拖他的时间,引他自乱阵脚。
“那你就说本宫睡了,有什么事等我睡醒再说吧。”她说完便重新阖上了眼,只是刚被搅醒,这会子又怎能睡得着,不过是耗着他罢了。
过了两刻钟,她才懒洋洋地支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让人侍候更衣梳洗,一切准备停当,便踅入了明间落座。
仲夏忙去偏殿请肖侍郎过来。
俄而,门帘微动,仲夏引肖侍郎入内,肖侍郎走到中央,对着上首的嘉月下跪叩首道,“臣参见皇后娘娘,打搅了娘娘午寝,臣不胜惶恐。”
虽然说得恭谦有礼,可总有种别扭的感觉。
嘉月扯了扯嘴角道,“平身吧,不知肖侍郎觐见所为何事?”
肖侍郎余光往两侧一瞟,欲言又止。
嘉月让人都退下,这才道:“肖侍郎不妨直言。”
“是,回娘娘,近来朝中有传言,说忻王在旗山遇到山匪,当场毙命,原本,廷臣们以为是捕风捉影,不敢私下乱传,可没想到这源头竟是来自旗山知府,不知道娘娘对此事知不知情?”
原来竟是为这桩事而来,按说,区区一个藩王,是生是死和这群廷臣关系不大,可若是有人想拿此事大做文章,那可就不一样了。
不过,这件事原本就和她没有关系,她大可推得一干二净。
“哦……”她点点头,恍然大悟,“本来不知情,这不就知道了嚒。”
“这就怪了……娘娘不知情,可您为何在打听忻王的消息?”他装模作样地解释,“不是臣盯着娘娘,而是碰巧遇到一个相识的禁军,偶然攀谈得知了此事……”
“本宫当然知道肖侍郎一片忠心赤胆,断不会做出那起子反叛的事来。”
她反叛二字咬得极重,仿佛在肖博山心头扎下一根毒刺,不过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一想清高的舅舅会做出这等通敌叛国的事来。
只是舅舅一倒,往日他的拥趸便成了那墙头草轰然倒戈,对于这个蹊跷的罪名,也没人想追究下去。
“不过——”嘉月话锋一转,反问道,“忻王毕竟跟在本宫膝下几年,如今去了那偏远之地,按你说,本宫是没有资格关心他了吗?”
肖侍郎没想到反被她将了一句,舌头顿时打了结,“不是……臣不敢这么想。”
嘉月道,“你说的事,本宫必定让人彻查到底,忻王毕竟是先皇的血脉,就算真的惨遭不算,那也应当妥善安置后事,否则就是本宫这个嫡母的不是了……”
肖侍郎见她从容不迫的模样,心头恨得直痒痒,脸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得附和道,“娘娘说得甚是。”
嘉月揉着太阳穴又问:“肖侍郎还有别的事吗,本宫身子有些乏累了……”
肖侍郎从她这个细微的动作里觉察出一种恃宠而骄的意味。
从前她从一介宫奴成为太后,仗的是先帝的盛宠,而今又二嫁为后,却又是仗着另一个人的偏爱了。
他自是对这种路数十分鄙夷,可新皇彻底把泱泱大国交给了她,纵然他对她怀恨在心,也不能够在这时以卵击石。
于是他躬身道是:“娘娘还是你保重凤体要紧,臣这便退下了。”
他甫一离开,嘉月骤然变了冷脸。
他抢在此时觐见,无非是燕莫止还无暇分身,忻王死因又确实离奇,只要找机会把这个帽子往她头上扣,诸臣便可以打着“清君侧”的由头废去她的后位。
可他的动作还是太快了,想来他自己也只是一知半解,便急于透露他的用意。
既然这样的话,倒是好办了。
她把心头的计划推演了一遍,便把心腹唤到眼前来。
“暗中跟着肖侍郎,看他这几日可见了什么人、有什么动作,回来一一禀告本宫。”
“属下定不负使命。”
嘉月闭了眼,又将他屏退。
春桃端着一盅花胶鸡汤走了进来,近来为了养胎,小厨房里时常煲起了各种滋补的汤汤水水,她向来是不喜花胶这种腥黏之物,可一想到腹中的孩儿,咬咬牙还是喝了半盅。
“奴婢瞧娘娘眉心紧皱着,是肖侍郎找您不痛快了?”春桃一面观察她的脸色,一面踌躇着道来。
她的语气里有些寒意,“可不正是皇帝不在京里,那群臣子又不把本宫当回事了嚒,也不想想,本宫奉的是谁的命?”
春桃跟着冷嗤了一声道,“如今边疆不太平,皇帝上前线打仗,这班臣子倒是高枕无忧起来,又在搞什么内讧?依奴婢浅见,您就该杀一儆百,他们必然就不敢了。”
嘉月摇了摇头,“本宫虽有雷风历行的性子,可说来说去,错的不过是投错了一副女儿身……”
倘若她身为男儿,大盛的江山到了她手里,未必会覆灭得如此之快。
而如今,改朝换代,无论她做什么,总有一句名不正言不顺等着她。
她做多是错,不做也是错。
春桃不禁劝道,“娘娘别这么想,其实奴婢这些日子也醒悟过来了,既然大盛终将覆灭,那么……皇上他好歹是一个明君,况且……他虽有对不住娘娘的地方,可也再尽力弥补了……”
她哀声叹了口气,“连你也这么想?难道是我作茧自缚了嚒……”
可是,他就是欺骗了她啊,难道因为他对她好,她就得心甘情愿做他的金丝雀嚒?
第七十四章
又是几天过去。
这日起来, 天际的浮着一层厚厚的云翳,黑压压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朝会之上, 肖侍郎又有了动作, 他写下封奏疏,言下之意是忻王死得蹊跷必须彻查, 然而当他上奏完毕,全场竟是一片鸦雀无声。
就在前日, 他和几名廷臣相约一起联名上奏, 如今只剩他一人开了口, 他未闻回应, 不敢置信地扭过头, 频频挤着眼, 朝那几个同僚使眼色, 谁知那几个人纹丝不动, 甚至避开他的眼神交汇。
他登时便明白了过来, 这些人,是想把他推出去当了那个替死鬼, 所以才设局要同他一起联名弹劾,又鼓动他率先提出这事,转过头,却做出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些与他走的关系不错的同僚, 给了他最为沉重的一击。
“肖侍郎怀疑忻王的死与本宫有莫大的关系?”嘉月看完奏疏, 肃然开了口。
他望向宝座后面, 那一方帘幔之后若隐若现的影子,虽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却从她的沉默中也能窥探出一丝上位者的胜利。
事到如今,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臣听闻忻王虽是命丧当场,可下人们却是逃的逃,散的散,未见得还有几具尸骨,况且那装着白花花的银子也箱笼,也不曾动过,又怎可能是山匪所为呢?”
顾星河侧眸冷笑,“我倒是好奇,既然是听闻,那不知肖侍郎是从哪听闻的?”
肖侍郎一时语滞,这事是他动用了一些人脉关系,从旗山知府那得来的消息,虽然真实性绝对可靠,可因过程并不磊落,却是难以启齿的。
见他哑然,嘉月淡然开了口,“本宫现在就可以回答你,消息的确属实,不过单凭这点你便怀疑是本宫所为,不觉得过于武断了嚒?”
肖侍郎目光睃了一圈,见无人替他开口,心下更冷了几分,只得破罐子破摔道,“臣也只是猜想,忻王久居深宫,又是个半大的孩子,谁人有这胆子谋害他?”
顾星河轻啧了一声,“按肖侍郎的逻辑,与忻王关系愈加深厚,愈有可能背后下毒手的人?”
肖侍郎道,“顾銮仪又怎的处处针对我,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要不……你倒是说说,谁最有可能做出这桩事来?”
他扬起嘴角道,“无凭无据的事情,我可不好妄自猜测。”
言下之意,便是他在胡乱生事了,他一下子便恼羞成怒道,“顾銮仪说话未免有失公允,谁人不知你是娘娘的妹婿?自然是偏着那一头……”
顾星河正欲开口,却被嘉月制止了,“别急!”
继而又对肖侍郎开口:“肖侍郎说的是有几分道理,寻常人自是没有这胆子谋害他,不过本宫已着人调查,倒是发现一桩有趣的事,忻王此前与郦首辅过从甚密,他的身上还留有几封与郦首辅来往的私信……”
听她提起郦首辅,将才还算得上泰然的脸色霎时一变,轰的一声便炸开了,“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嘉月说得很无辜,“本宫也不过是顺着肖侍郎的思路,给你提供一点新方向啊……”
他顿时歇斯底里地摔下头顶的乌纱帽骂道,“妖后!我舅舅一生清誉,死得不明不白,他身为内阁首辅,为何要与盉丘私通?朝廷不够善待他吗?如今他已死,你便什么都想扣在他一个人身上了?你是打量着死人不会开口说话是吗?”
“还有你们!”他猛地转过身来,指着一群臣子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人,多少人靠我舅舅入的仕,又仗着他的权势混迹朝堂,他出了事,你们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都是群狼心狗肺的畜牲!”
“肖侍郎!朝廷一向看重臣子的品行,虽说你曾私德有亏,可念在你值上战战兢兢,还是给了你改过自新的机会,怎知竟是不知悔改,冥顽不灵!本宫既然受皇上之命监国,岂能容许你目无尊卑,在此放肆?”嘉月双拳握紧厉声怒斥,又吩咐:“来人,把肖侍郎押下去!”
肖侍郎哼了一声道,“既然我说得有理,你又何必急着捂了我的嘴?”
“诸位不妨仔细想想,为何忻王早不死晚不死?偏偏皇上一离京的时候,便离奇而死,这其中最大的受益者究竟是谁?还有……诸位在琢磨一下,舅舅为何要在密室里杀了细作?况且旁人一概不知那密室钥匙,倘若真是他杀了人,尸首陈放在密室里是生怕人不知道是他杀的吗?”
眼看着外头已经有两名禁军走了进来,他更是把横亘在心头的话一下子抖了出来。
可任凭他说得眼底通红,唾沫横飞,在场的其他臣子脸色却格外沉静,那一双双眼波带着一丝寒意,轻轻的掠过他的身上,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刀又一刀地划开了他的皮肉。
是,如今的他,就像是一个疯子,有谁会愿意相信一个疯子的话呢?又或者这群利益至上的臣子们早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系,可谁也不愿挑破,只要他们不站出来,便永远能在朝堂上立足下去。
一个要好的同僚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落井下石的话:“肖侍郎,此前你凭着你舅舅的地位,在朝堂混的风生水起,可你私下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赌鬼,如今,你能够站在这里,是娘娘给了你重新进入朝堂的机会,你又能怎能红口白牙在这毁了娘娘的清誉?”
“是啊,要说行为不端,还不是你舅舅和你这等斯文败类,娘娘不过是依法处置了这颗毒瘤,才能还朝堂一片清白?你怎能反口一样诬陷娘娘的无视?”
总成你一句我一句的指责了起来,他瞠目结舌的看着前两日还与他喝过酒的那几个同僚,今日非但石岩,更是与其他臣子们倒打一耙。
肖侍郎气急败坏,止不住撒起疯来,踹了旁边的侍郎一脚,“好你个朱心昆,前日邀我喝酒,原来是诓我呢,你早就成了那妖后的爪牙是吧?”
“你撒什么酒疯?我要你喝酒,不过是看在同僚的关系上,我又诓你什么了?”
虽说朝堂之上党争频繁,可一般只局限于口舌相争,像这么大打出手的嘉月也是头回见到,无论是事情的真相是什么,谁先坐不住?这张场争逐结果便已成了定局。
禁军三下五除二将他拖了下去,他还在骂骂咧咧的说着,忽而嘴里被塞进了一团布,便只剩下呜呜的呜咽声了。
嘉月目视着他远去,大殿里又恢复了安静,这才支着头,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顾星河看在眼里,不禁开口宽慰道,“娘娘不必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依臣看,肖侍郎是因私仇对娘娘耿耿于怀,又趁着皇上不在京里,想趁机搞出点事来,好在大家心知肚明,不为他所惑。”
谢滔亦是拱手附和,“顾銮仪说得甚是,娘娘如今怀着龙嗣,更是不能和这起子心胸狭窄之人较真,还是放宽心态,保重凤体要紧。”
诸臣连连称是,立马有人提议,肖侍郎目无尊卑,以下犯上,应当狠狠惩治,以儆效尤。
嘉月又询问了其他臣子的意见道,“诸位卿家的话,本宫都记在心里了,只是忻王虽不是本宫亲生,却也是承欢膝下,如今他死得不明不白,本宫是该替他讨个公道,至于肖侍郎,待事情水落石出,也定会有他的处置结果。”
可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已有了实证,只要她拿出证据,她当然没事了,可他呢?
不管如何,他还算得上一个仁义之人,她不想再看到朝廷再一次陷入动荡之中了。
也许,她可以和他做一个交换。
她替他遮掩罪行,而他……愿不愿放她一条生路呢?
众臣道,“娘娘深明大义。”
她蹙起眉,心头却徘徊了起来。
散了朝会,回到顺宁宫,她才忆起这些天她查到的来龙去脉来。
此前她便猜测,燕莫止又不得不杀燕申的理由,而联想起燕申对他异常恐惧的态度看,极有可能是有把柄被他拿捏住。
因而她盘查了与燕申交往频繁的人,而这些人,无一不是和郦首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这当中最令人震惊的,莫过于燕申的一封亲笔信。
信上策划了一出“起义”,当然,为首的“农民”,不过是褪去官服的士兵,他们打着太后“牝鸡司晨”“还政国君”的口号烧杀掠夺,并因此裹挟了一群无知的百姓进来。
事情像雪团越滚越大,终于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是以朝廷只能派兵镇压,却不想,竟是上演了一出朝廷兵互相攻打的场面,而最终因为牺牲了几条百姓的生命而停止了这场闹剧。
原来……这就是被燕莫止拿住的把柄嚒。
查到了此处,事情算是真正水落石出了,燕莫止杀了他,是为了保全她的清誉,既然如此,她替他遮掩罪行,也算回报他一次吧。
想到此处,她心头的一股郁气这才一扫而空。
第七十五章
燕莫止还在边疆领兵作战, 这点小事自然不好扰了他的心神,是以嘉月也不必与他相商,便自顾自地与他做了这个交易。
她不仅替他抹去了痕迹, 更是让人动了手脚, 直接找了个替罪羊,把罪证都移花接木了一番。计划缜密, 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而肖侍郎以下犯上, 则被判了斩立决, 至此, 这场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没有从中作梗的廷臣, 这几个月来, 她监国的过程倒是十分顺利。
转眼之间已经到了盛夏时节, 这几日的气候格外燥热, 屋外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人要是在大太阳底下多站个一时半会, 怕得像那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一般瀹出油来。
嘉月自从有了身子后,身上一直比别人烫了些, 也比别人常人更加畏热,况且如今已怀胎接近十月,身上也滚成了一个球,去哪也不便利。
因此从前些天起,朝会都罢免了, 不过每日早上起来还是把大臣召到顺宁宫来商议要紧事, 而那些日常的, 便通通丢给了内阁处置。
顺宁宫里的四角都陈放着冰鉴,春桃坐在一旁, 给嘉月摇着扇子,微风伴着袅袅的冷气拂了过来,钻入了她轻薄的纱衫里。
她拿着一卷书歪在榻上看着,却又止不住拿书扇风。
人果然一旦胖起来,便更加畏热了,如今的她不仅肚子圆滚滚,身上每一处地方都丰腴了不少,不过这赘肉也真的还算懂事,胸口亦是鼓?胀起来,多了一丝珠圆玉润的韵味。
忍冬端来了紫苏熟水,嘉月一模杯缘,懒洋洋道,“那么烫,怎么入口?还是冰湃一会吧……”
忍冬苦口婆心劝慰道,“娘娘,这熟水已经放了好一会儿了,如今喝正是适口,哪里就烫了?太医说您如今不能贪凉,刺激了子宫,可能会引起早产,您还是先忍耐会吧……”
忽而听到门外又传来动静,仲夏打帘进来道,“娘娘,李总管又送了一筐枇杷和樱桃来,还搬来了两盆合欢花,说是可以安神助眠的……”
燕莫止虽然去了边疆已有半年,却留下一个李浑。
李浑人如其名,是一个尽钻小聪明的滑头,每隔几日便要给顺宁宫送些东西来,当然,一问起来,奉的还是皇上的命。
嘉月从前对他嗤之以鼻,就是他送来的东西,也都大方地赏给了下人,可他这人实在是没脸皮,依旧照送不迭,演变到了今日,她对于他的出现,已经丝毫不感意外了。
正是热得难受,新鲜的瓜果来得正是时候,是以她道:“不喝熟水了,洗一盘樱桃来!”
春桃笑了笑,“难得难得,娘娘总算肯赏脸了……”
嘉月斜眼一乜道,“不过是个奴才,哪值当本宫赏他脸?尽是弄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我顺宁宫哪里就缺他这些了……”
这一道指桑骂槐,话音一落,大家都心领神会地对视了一眼。
娘娘向来雅量,当然不可能为难一个奴才,她之所以如此,还不是对“某人”恨意未消,连带着他的人看了也不舒坦。
春桃丢下扇子,把忍冬叫到跟前来,“你先来替娘娘打扇,我去会会他!”
于是踅出内殿,果真见到一个身着青灰色袍子的内侍,顶着烈日站在那里,便扭着身子走了过去,到了他跟前,猛地抽出一条帕子在他面前扬了扬。
李浑在艳阳下站了会,真真是一个汗如雨下,忽而眼前一道桃红的影子带着幽香扑鼻而来,抬眼一瞧,竟是春桃。
他耳边登时一红,轻轻唤了声,“春桃姐姐……”
春桃怒目圆睁,“什么春桃姐姐,奴婢老吗?”
他赶紧摇了摇手,改口道,“不老不老,春桃妹妹芳华绝代,是我笨嘴笨舌说错了话……”
春桃这才把帕子递给他道,“天气暑热,李总管还是擦擦汗吧。”
“多谢……”李浑颤着手接过了帕子,那云絮一般的质地令他心头飘然了起来。
春桃眄了他一眼道,“李总管不必客气,娘娘恰好嘴馋了,点名要吃樱桃,那就留下樱桃,其它的你便抬回去吧。”
“哟,春桃妹妹怎的这么说,皇上说过了,他不在的时候,要把娘娘放在第一位,否则他一回来便要踢了咱家的脑袋,你行行好便收下吧!”
春桃又是阴阳怪气地数落了一番,这才假装勉为其难地收了下来。
回到内殿,便坐在小杌子上,将方才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忍冬不禁扑哧一笑,“这李总管一见到你,便耗子见到猫似的,还是你威风!”
嘉月亦是跟着笑起来,这几人在她身边侍奉久了,年纪又略比她还长了些,她平日里就由着她们插科打诨,听着吵吵闹闹的声音,她的心情也会疏朗些。
俄而仲夏端着一盘洗净的樱桃走了进来,白玉的盘子上头的樱桃堆叠如山,个头饱满,红得发紫,又泛着水润的光泽。
嘉月捻起一颗送入嘴里,轻轻一咬,甜津津的汁水便在舌尖迸发了开来。
她又一连吃了几颗,嘴里解了馋,便随手把剩下地赏给她们吃了。
看完了书,她无所事事地躺了回去,闭眼假寐起来,却不想,一直好端端的肚子,竟然开始绞痛了起来。
像一双大手使劲地□□着,疼得她整个人弓着身子直不起腰来。
一旁的忍冬立马回过神来,碎步跑了过来扶住了她,焦急问:“娘娘,你肚子不舒服吗?”
嘉月嗯了一声,脸上却不见一丝血色。
春桃忙拨开她亵裤一看,见上头果真出了血丝,看来,是腹中的胎儿已经迫不及待要出来了,仲夏见状忙拔腿去找稳婆。
未几,仲夏便气喘吁吁拉着同样气息不定的稳婆入了内殿。
“奴婢张氏参见娘娘。”
嘉月又是一阵剧痛袭来,一时半脑袋僵住了,身下的手死死攥着被子,更是听不进旁边的说话声。
春桃急着催促道,“快,还不快来给娘娘看看……”
张婆这才赶紧起身,先是查看了她的亵裤,又是伸手触摸着她发硬的肚皮,这才道:“娘娘已经见红了,不过……娘娘这毕竟是头胎,急不得,还是应当养精蓄锐……”
春桃又问,“急不得是什么意思,你没见娘娘都快疼得晕厥过去了嚒?”
“娘娘,这才刚刚开始啊,要十指全开才能用力,您如今……连半指都不到呢,奴婢也省的娘娘痛,可这是没有法子的啊,每个女子都得经历这么一遭,还请娘娘多忍耐一会吧……”
总之就是熬,嘉月总觉得自己还算得上意志坚强,这点疼痛应该不成问题,没想到一痛起来,五脏六腑也跟着直抽抽,痛得她恨不得把燕莫止抓到眼前来,剐了他泄恨!
若不是他管不住下半身,她又怎会经受这种生不如死的苦楚?要是去了这繁琐的过程,孩子直接就出来了,那该多好,可稳婆的安慰听着虽亲和,却隐约带着一丝司空见惯的冷漠,令她心头又寒了几分。
一疼起来,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嘴唇咬得发白,只喃喃念着:“燕莫止……”
谁也不知她念叨的究竟是谁的名字。
她倒不是想他,只是一想到他将自己抛在这座深宫里,在她怀胎十月的过程里,除了抽空写几分不冷不热的信,就是让李浑给她送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来。
她当然相信他的爱,可是,他的爱不过是粉饰太平的借口,内里早已经破碎,又如何能够恢复如初?
更何况,他们的最初,也并非始于爱。
成婚后,她一个人吃饭睡觉,偶尔脚腿肚大半夜里便抽了筋,好半晌才缓过来,偶尔躺着腰酸背痛,彻夜地睡不好觉,这些,她都挺过来了。
现在,终于熬到了最后一关,只要她平安诞下孩儿,那她的人生,便没他什么事了。
她便这么怀揣着对他滔滔的恨意,身体反而松弛了下来。
天色已经浓黑一片,张婆再一次低头查探了她腿心,抬起头,洗净了双手道,“娘娘,已经一指了。”
仲夏急得满头大汗,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道,“一指……怎么可能呢,你再看看啊……”
嘉月也有些灰心丧气起来,“本宫省的了……”
“娘娘,不必担心,胎儿很健康,您还是先闭眼躺会吧……”张婆说着又转向仲夏道,“姑娘还是再熬些参汤来吧,等会再喂娘娘服下。”
仲夏连连点头,踅身走了出去。
春桃立即代替仲夏凑了过来,拿出帕子擦拭她不断冒出来的汗,因怕伤风着凉,又不敢打扇。
只见嘉月整个人面色苍白,人仿佛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浑身都被汗浸透了。
窗外,一轮圆月不知何时悄然升了上来,就在相隔上百里的地方,燕莫止便这么仰着头,看着夜幕之上那轮皎洁的轮廓。
就在今日一早,他耗尽了盉丘大军的体力,一反常态猛然出击,打得盉丘大军一个措手不及。
可午晌他接到密信,信上说嘉月已落了红,他便恨不得插了翅膀便来到她的身边,可是……他不能。
眼下,盉丘仍有绝地反击的余地,他必须一鼓作气打到他们不敢再动弹。
在他天人交战地下了这个决定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他出征前便让李浑暗中盯着她的动静,李浑便事无巨细地向他禀报了她的情况。
他当然知道她还没原谅他。
自从夺权称帝后,他没有一日体会过身为君王的“快活”,比起她的执着,他反而并不看重这些身外之物。
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他的帝位,重新换她发自内心的一笑。
第七十六章
顺宁宫。
嘉月听从张婆的指导, 好不容易熬过了拂晓,只听一声有力啼哭响彻上空,一瞬间, 一轮红日挣出了暮霭沉沉, 霞光耀眼,映遍苍穹。
“恭喜娘娘, 是个小公主……”张婆利落地把那一团湿润的软肉包进了襁褓里,揩去她脸上的黏液便抱到她眼前来, “娘娘, 你看, 小公主长的这般秀气, 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嘉月晕晕乎乎中扫了那皱巴巴的婴儿一眼, 眉心拧了起来, 这小老太的模样如何能和美字搭边?只知道这是恭维的话, 哪里做得了数?
又再看了一眼, 心头溢起万千感慨来, 原来真是个公主,怪不得她前些日子做的梦里都是一个小女孩, 幸好,兜兜转转间她还是留下了她。
毕竟两天两夜不曾入睡,还耗费了不少力气,这会儿一松懈下来,即便下腹仍是火辣辣地疼, 意识却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她疲累地合上眼, 陷入了一片沉寂的世界里。
大家只当是她是累了, 却不料她一闭眼却是从天亮睡到了天黑,任凭怎么叫唤, 也没有醒过来。
太医开了药方,强行给她灌了几回药,溢一半吞一半,也未见有苏醒的迹象,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使出了浑身解数,最终也只能断出了个回天乏术的结果。
而另一方面,前方已传来捷报,可皇帝还未归京,眼下,娘娘又长睡不起,剩下的人简直成了无头的苍蝇,急得乱窜,却没有一个能拿得定主意的,就连一向果敢的春桃,也是衣不解带的坐在嘉月身旁照料着,彻底没有了精气神。
翌日,皇帝回宫的消息传了过来,众人才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暗暗地松了口气。
宫人们自是不知,燕莫止其实是身负重伤而回的,嘉月难产的消息已传到他耳边时,他正挥刀与卡尔罕厮杀得难解难分,原本略占上风的他,因为得知这个消息,一时失了神。
趁着他愣神的当口,卡尔罕从地上一跃而起,抓起一把长矛猛力刺了过去,霎时间刀尖贯穿了他的左胸口,汩汩的血如泉涌一般喷溅了出来。
副将见状大喊了一声,“快来人!扶皇上下去医治,皇上受了重伤!”
立马有士卒抬着担架过来,小心翼翼的将他挪到了担架上,往营帐里抬去。
他便这么平躺在担架上,头顶的苍穹一片碧蓝,眼前的云像扯絮一般的从他眼前掠了过去。
刀尖与心房离得很近,被捅穿的一刹那,渗入骨髓的疼痛令他眼前骤然一黑,呼吸也格外艰难,轻抽了口气,连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了起来,胸口有暖流淌了出来,血和着汗将他整个人浸透。
回到营帐,军医赶紧用剪刀剪开黏在他身上的袍子,又取酒瓶子浇灌被血模糊的创口,酒也一沁入皮肉,原本就已经痛彻骨底的伤口,愈加火辣辣地刺痛了起来。
伤口终于暴露了出来,可军医们却紧紧皱起了眉头。
他的下唇已经被他咬得出血,看出他们面露难色,心头也微凉了起来,他仰头望着那块绿油油的油毡布,二十余年的生涯在他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他的前半生总在黑暗里踽踽独行,除了复仇,几乎体会不到一丝生而为人的乐趣,可是……在他复仇的路上他遇到了同样一心复仇的她。
她是他年少时的悸动,是他槁木死灰的生平中唯一的柔软。
一想到她亦是在鬼门关里徘徊着,他的意志又清晰了起来,“替朕取出来……”
半晌,军医才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柄长矛,敷了药,包扎好伤口。
副将传来了捷报:卡尔罕已死,盉丘大军失了国君,彻底乱了起来,我方趁机将那群贼蛮驱回草原二三十里地。
燕莫止无声露出一个快慰的笑,继而气若游丝地吩咐:“留下十万士卒驻守原地,其他人……立即返京……”
听说他要回京,军医马上劝慰道:“皇上,您的伤口伤及肺腑,实在不宜马上颠簸啊……”
“朕有话对皇后说。”他心头惨败地想着,倘若他真的命不久矣,那么在临终前,他定要亲手将玉玺交给她,祈求她的原谅。
因而回程的銮驾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褥子,驱车的士卒也一再放缓了速度,过了三日,才回到了宫里。
路上,他的伤口已经不知裂开了几次,每次一裂开,便重新敷了药再包扎上,他的伤口肿胀起来,稀里糊涂地又烧了两夜,直到看到这座熟悉的皇城,他才舒了口气。
还没下车辇,就看李浑脸色惨白地跑了过来,扑通一声在他跟前跪下,语气里竟是带着哭腔,“皇上,您终于回来了,娘娘她……”
他心头隐约有了不妙的预感,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娘娘可还平安?”
李浑不敢说,只道:“皇上,您还是亲自去看一眼吧……”
忽地,明黄的车围里传出了咳嗽声,听出他极力克制,可咳嗽声音却连绵不断,咳得他几乎要断了气。
惊得李浑眼底的泪珠都忘了打转,更是顾不上他叫起,赶紧从地上起来,掀开帘子往里头一瞧,“皇上,您怎么了?”
只见从前那个高大的身影,面如金箔地倚在车围上,身子半佝偻着,整个人都塌陷了下来,再瞧着他身上穿着一袭石青色的直裰,左胸口却明显渗出了暗红的颜色,他一下子嚎啕了起来,“皇上……”
他淡然瞥了一眼,又执着地追问了一遍,“皇后可还母子平安?”
李浑只好如实道来,“小公主很平安,只是……娘娘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
话音甫落,仿佛在他耳边落下一道惊雷,他整个人都木住了,四肢的血液像是一瞬间便流尽了,麻痹得提不起半点力气来。
“朕去看看她……”他失魂落魄地说着,忽而又改了口,“不,先回乾礼宫……”
她向来喜净,倘若见了他这副脏臭的模样,定是要先蹙紧了眉头,况且伤口的血迹还在往外流,被她瞧见了,又得疑心是他的苦肉计,反正都到这了,也不差一时半会。
于是车辇又开始动了起来,直直地将他送回乾礼宫,太医给他换了药又重新包扎妥当。
他低头一嗅,自己身上血腥气又伴着汗臭味,连自己都泛起恶心,便让人打了水来,将身上擦拭了一遍,换上一身干爽的袍子,这才赶往顺宁宫。
顺宁宫里除了柴唯还留在殿外,其他的人都侍奉在嘉月跟前,一见他打帘而入,一个个瞳仁张得铜铃大,忙屈膝向他行了礼:“奴婢参见皇上。”
“平身吧。”
他脚步虚浮地掠过了她们,径自走到床沿边坐了下来,眸光轻抚着她的睡颜,这是张令他魂牵梦绕的脸——见不到她时,他整个人仿佛是缥缈不定的,直到这一刻,才有了真真切切的感受。
此时的她便安安静静地躺着,丰姿艳绝的脸因为过分苍白,皮肉之下的血管似乎清晰可见,像一个精致而又脆弱的琉璃娃娃。
他的心口又猛然抽搐了下,扭过头问:“嘉月从昨天到现在还没醒?那她可有动弹过?”
三人俱是摇头,“回皇上,没有。”
春桃壮着胆子又加了一句,“太医说……娘娘失了精气,恐怕是回天乏术了……说,身后事要提前预备起来 ,免得到时候来不……”
他握住她温软的手,只觉得耳朵刺痛了起来,他不愿深想,可这双手柔若无骨,却任凭他如何拿捏也没有动弹一下。
“阿宁,我回来了。”他俯下身,即便伤口拉扯,痛得他几乎窒息,却还是尽力地拉进与她的距离,凑近她耳边,用仅有两人听到的声音唤道。
阿宁是她的小名,他一直记得。
她近在咫尺,浓密的睫毛就像一排扇子掩住了那双乌灿灿的眸子,她听到了,却连睫毛都不曾颤抖一下。
又或者,她其实听不到。
他眼眶不知不觉地湿润了,再度开口,更是带着浓重的鼻音,“阿宁,你不是恨我吗,你不起来骂我一回?”
在旁边鹄立着的三人这才听清了他口中的话,三人面面相觑,无一不是惊诧万分。
公主的小名,除了永康帝在世时时常唤在嘴边,后来他崩逝后,就极少有人会叫她的小名了,更别说易了朝,谁会知道前朝公主的小名?
如此私密的小名,公主又是一贯在感情上格外清醒的人,自是不可能主动在他面前提及,那么……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思至此处,大家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那个总是笔挺的身影,总觉得他的身子仿佛抽去了脊骨一般,再也笔挺不起来,弓着背含情脉脉,姿势近乎诡异。
燕莫止忍着胸口的疼痛,一声一声地唤着,直到他声嘶力竭,喉咙像是被烧伤,他才撑着手臂坐直了身子,嘴唇干裂,不见血色。
他抬起袖子,悄然掖去脸上的泪痕,平缓了片刻才开口唤殿外的李浑,“李浑!”
“奴才在!”只见门帘一动,一个青灰袍子的内侍从门缝里溜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应道。
“去书房把朕的玉玺拿来!”
李浑因太过惊讶,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他气得一脚踢了过去,“磨蹭什么,还不快去!”
他立马弹了起来道,“奴才这就去!”
他回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生怕错过她一丝细微的动弹,然而好半晌还是一动不动。
气候炎热,她虽不曾动弹,额头脖子却沁出了薄汗,他省的她不喜粘腻脏污,继而又吩咐人打了水来。
仲夏打来一盆温水,放在旁边的架子上,棉巾在水中荡了荡,拧干了水分,正要过来帮她擦拭,他却伸过手,“给我吧。”
仲夏怔了怔,只好把棉巾递到他手上。
他接过棉巾,轻揩去她额头上的汗珠,倏尔又想起什么来,挥手把所有人都屏退了下去,“都下去吧。”
他重新拧了一把棉巾,这次却是解开她的衣襟,把身上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
继而来到了下身,刚分娩不久,底下还在下红,他瞥了一眼,简直不敢再看第二眼,他凝住了呼吸,更加放缓了手脚替她清洗了一遍,换上干净的月事带,再把裳裙都套了回去。
做完了一切,他才开了口,“把盆子端下去吧。”
仲夏站在门外不敢走远,听到声音便挑了帘子进来,一见到盆里的水都成了血色,一条白色的布料并着带子垂在盆子外侧,她心头又是一震。
自古以来,女儿家不论月事还是产后下红,都被视为不祥之物,男儿一听闻恐惹了霉头,都是恨不得避得越远越好,却没想到,他竟连月事带都替她换了。
她忽而有些替娘娘感到鼻酸,她真的遇到一个把她放在心尖上的男人,可是……却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醒过来。
她把水端出了屋里,其他人见到亦是跟着一震。
“没想到他竟还是这么细心的人……”
“会不会,是我们错怪他了。”
三人窃窃私语,可一想到娘娘如今的身子有今天没明天的,哪里高兴得起来?
未几,李浑拿着一个木匣子去而复返,见她们聚在一块说悄悄话,不禁走了过去问:“几位妹妹说什么呢?”
几人惕了他一眼,却十分默契地各自走开了。
“咦,你们什么意思啊?”
要论年纪,春桃她们几个还是要比李浑略长些的,更何况如今她们总算发现了,皇上再地位再高,再也终究对娘娘服服帖帖的。
那他这个御前总管,说话便更加没分量了。
李浑还在生着闷气,就被燕莫止叫回了内殿。
他只好挤开笑容走了过去,双手呈上手中的匣子道,“皇上,奴才把您要的玉玺拿过来了,不知您要玉玺何用?”
燕莫止扫了那匣子一眼,淡然道,“打开。”
他小心翼翼的揭开了匣盖。
燕莫止凝着那白玉雕成的玉玺,玉质通透,泛着暖泽。
他伸过手去,将那块玉玺取了过来,而后在李浑的目瞪口呆下,将它放在了嘉月的手中。
他的语气很冷静,“阿宁,这块玉玺,就交给你了。”
第七十七章
燕莫止的声音很低哑, 仿佛在诉说一件平常不过的小事,却骇得李浑差点掉了下巴。
他从前只是猜测,皇上和皇后娘娘, 早在成婚前便生了情, 却不知他竟已情深至此,连到手的帝位也可以拱手让人。
只是皇后娘娘任凭皇上怎么好言相诱, 都不曾动弹一下,他心下有了不祥的预感。
按理说皇上凯旋, 又诞下皇长女, 本应是大快人心的事, 可因为皇后娘娘昏睡不起, 喜事竟变成了连绵的悲痛, 满皇宫里, 谁再敢替一个喜字?
即便是大家不愿承认, 太医们也都表示已束手无策, 如今不过是熬着日子罢了, 现在皇上刚刚回宫,自然不愿接受这等残酷的事实, 等他回应过来时,身后事也应当筹备起来了。
燕莫止无心理会他的腹诽,仍坐在床沿,拉起她的手,带她一点点感受那玉玺上雕刻的盘龙, 没有了她的回应, 一向少言寡语的他, 一改常态,搜肠刮肚地把肺腑之言全都抖落了出来。
说得他喉咙嘶哑, 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可身下的人却是毫无动静,他的心沉到了谷底,盛暑炎炎,寒气从他脚心一寸一寸的蔓延而起,直到心头也拔凉了起来。
李浑见他仿佛是去了说话的力气,连忙起身倒了一盏清茶过来,“皇上,您喝口茶,润润喉吧。”
燕莫止接过茗碗,刮了刮浮沫,送入嘴边轻呷一口。
李魂觑着他的脸色,又试探性问,“这会儿小公主刚刚睡醒,正手舞足蹈呢,要不要把她抱来给您瞧瞧?”
提起这个女儿,他那双松风水月的漆眸,却一瞬间冷了下去,他搁下茗碗,寒声道,“不必了。”
李浑见他的脸又绷成了一块寒铁,心头不禁疑惑,皇上如此心爱娘娘,又怎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这般无情呢?
燕莫止打从心底便厌憎这个害嘉月长眠不起的女儿,当然,女儿何其无辜,真要怪也只能怪他图一时欢愉,令那场本该不发生的合欢,造出了一个小小的人来。
长久以来,他虽然也有过遐想,却没有真正与她生一个孩子的打算,他们的关系见不得光,他又怎能为了自己的私欲而毁了她?
她总是向他索要避子丸,起初为了取得她的信任,他当真替她寻来了一颗避子丸,然而自他知道她因滑胎而留下病根,每回月信都腹痛难忍,便悄悄换了她的药。
他让郎中开了另一种抑制精?气的药,这种药是男子服用,有损伤阳气的后果,长期服用怕是再难有育子的本事。
原本他这一生并不打算成家,就算绝了后,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没想到,就唯一一次出了纰漏,种子便在她腹中生根发芽。
得知她怀孕的那刻起,他便想这也许就是天意,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他便不允她再强行落胎。
他心头潜藏的占有欲迅速地膨胀了起来,他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要他坐了皇位,按照祖宗留下来的律法继承太后,便能顺利地与她搭建一个属于他们三人的小家。
也许真的是他太过贪婪,觊觎了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这才会遭到如此惨痛的反噬。
李浑见他眉心深锁,正踌躇着应当怎么劝慰他时,只听他又补充了一句,“公主吃的可好?”
他这才暗舒了口气,父女之间没有隔夜的仇,也许只是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遂赶紧回道,“听奶嬷嬷说,公主胃口很大,每次都是吃不够呢……”
“吃不够?”他浓眉皱得更紧了,“那就再多找一位奶嬷嬷来。”
“奴才这就去!”李浑狗腿子似的应完,忙不迭打帘出去了。
盛夏的午晌,窗外的蝉吱吱地鸣叫不绝,殿内少了人声,却是落针可闻,静得他心头没着没落的,分明她就躺在他面前,可还是慌的不由自已。
胸前的伤口还在灼热的疼着,坐了好半晌,有些忍受不住,他便褪去鞋袜,轻轻地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长臂一揽,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合上眼皮,鼻息是氤氲在她身上的一股恬淡幽香,仿佛是一种落了地的归属感,眼前是一片飘浮的海浪,耳边是一声又一声的蝉鸣,其实夫妻之间的感情不必非要经过大风大浪,反而是这样家常的午后更令人回味。
原本只打算小憩一会,却不想连日里来日以继夜的作战,眼下一安定下来,每一寸肌理都酸痛了起来,再度睁开眼时,已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候,没有他的吩咐,其他人不敢进来。
他撑着酸?胀的身子坐起身来,又习惯性地替她揉了揉手心,毫无意外,她乖顺地任他摆弄也毫不动弹,他的心犹如槁木一般,悲痛过后,似乎已经认清了现实。
“来人,掌灯。”
外头侍立的人自是不敢走远的,听到他吩咐,春桃立马提着一盏六角宫灯踅了进来,把灯挂在了角落的木架子上,又在各处都点燃了银釭。
“传膳吧,熬些绵稠的粥来。”他又开了口。
春桃拿不定主意,犹豫着又问了一句,“皇上可要在这用膳?”
他嗯了一声。
春桃道,“想必御膳房的晚膳已经备好了,奴婢这就让人端来。”
“我的不急,先端了粥来。”
她怔了怔,应了声喏,未几便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鸡丝粥来,熬得浓稠的粥几乎已经见不到米粒,上面的鸡丝也是切得极碎,用麻油和豆酱拌匀了,细细地撒了一层。
燕莫止让她放着,又唤了李浑进来:“将朕换洗的衣物都取过来。”
李浑瞳孔震了震,忙不迭去了。
他就这么枯坐了一会,摸了摸碗壁,温度已经降了下来,又舀起一勺在自己抿了一小口,不冷不烫刚刚好。
“阿宁,你躺了一日定是饿了,起来喝点粥……”他说着慢慢将她搀扶着坐起身来,又抽出一个枕头垫在她背后,让她倚靠着自己,一勺一勺地喂着她吃了起来。
她的嘴不肯张开,喂食便格外困难,一勺喂下去几乎都从嘴角淌了出来,他赶紧又掏出了手帕,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拭干净。
春桃看在眼里,攥着两手徘徊了半晌,才嗫嚅道,“还是让奴婢来吧……”
燕莫止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道自己不得要领,可他不愿做一事无成的夫君,便不耻下问道,“该如何做?你来教朕。”
春桃惶恐道,“奴婢不敢。”
他已看得很开,黑沉沉的眸子里古井无波,“她倘若这辈子……朕得学会如何照顾她。”
春桃这才上前,先拿出玉拨压住她的舌头,再从碗里舀了小半勺,一面压着舌头一面往嘴里送,浓稠的粥淌到了喉咙,可明显见到她咽了下去。
燕莫止便专注的看她忙活着,将她每个动作默默地记在心里。
这夜,他便在顺宁宫里歇了下来,翌日起来,又亲自侍候她梳洗。
从前每次要换衣物,春桃忍冬几个,总是得费了老大的劲才侍候她换好,如今他一来,这活也都被他揽去了。
猛然多了尊大佛来,顺宁宫的奴才们都如履薄冰,说话也不敢大声喘气了,可没想到,他一住下来,她们竟闲得没活干,每日只要听从皇上吩咐,给他端茶倒水罢了。
今日已经第三天了,燕莫止照例拿出一卷书,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
忽而听偏殿里传来婴孩啼哭的声音,那哭声不绝,仿佛要厥过去似的,他心头不由自主地扯动了下,到底不忍心再看她啼哭。
他把书倒扣在床边,吩咐李浑,“快把公主抱过来。”
李浑眼里闪过一丝喜色,立即往外跑去,冷不防地,他冷硬的声音又绊住了他的脚,“回来!”
李浑一头雾水地缩着脑袋走了回来。
燕莫止指着鹄立在一旁的忍冬,语气缓和了几分,“你去吧。”
李浑这毛手毛脚的模样,他总疑心他会把公主摔着,自然得换一个性子稳妥的人去。
俄而忍冬抱着一个襁褓走了进来,小小的人儿力气却不小,哭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他这才一把从忍冬的手里接了过来,他的身形魁梧,婴儿横躺在他的手臂上稳稳当当。
许是父女连心,或是感觉这双手臂窝着舒服,一被他接过,小女孩竟慢慢地止住了哭泣。
他将她放在嘉月身侧,牵起她小小的手搭在她的手指上,婴儿仿佛有种本能,立马紧紧得攥住了她的手指。
“阿宁,你快睁眼看看,这是我们的女儿……”
“阿宁……”
“阿宁,你受苦了,快来爷爷这!”
嘉月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的内容她也记不大清了,只觉得自己身陷在一片黑暗里,而尽头是一片雪白的光芒。
梦里,有个声音一直唤她的小名。
她循着声音往那处唯一的亮光走了过去,可那条路很长,像是怎么也走不完似的,她走了许久,以为尽头是她的皇爷爷,却不料,当她真的走到尽头的时候,见到的是那张令她又爱又恨的脸。
她怔了一跳,转身想逃跑,却被他箍住了手,他的手宽厚又滚烫,炙得她忍不住想缩回去。
“放手……”她艰难地从唇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阿宁!”觉察到她手指动弹了一下,似乎要挣脱那只握得小小的拳头,可小女孩却握得更紧了。
他又惊又喜,怦然直跳的心几乎要冲出他的胸膛,他又凑近了些,一声声唤着她:“阿宁,你快醒醒……”
嘉月是被吵醒的,他一激动起来,音量着实不小,又是凑在她耳边,听得她耳朵突突地疼,她睫毛颤了颤,半晌才张开沉重的眼皮,嘴里却是怒骂了一声,“别吵了……”
他立马抿紧了嘴,心头澎湃得抑制不住,转眼间热湿的水汽又溢出了眼眶。
“你……”嘉月的目光迟疑地巡睃了一圈,最后才定在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因为连日征战,肤色也比之前黑了些 ,更别提那胡子拉碴的模样实在难以描述,令她想装不认识。
可转念一想,将才的那句阿宁好像出自他的口?
“你叫我什么?”
“阿宁。”
“什么?”她蹙紧了眉心,却发现自己的手指被什么东西扯住了。
她垂下眸子,这才看到自己的身侧躺着一个小人儿,正握着她的手指乐得手舞足蹈呢。
“阿宁,这是我们的女儿……”他将她抱起来,递到她眼前,指着她的眉毛鼻子道:“你瞧瞧……是不是很像你,自小便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必定跟你一样……”
她冷眼看着他喜不自胜的模样,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心翼翼抱着她的样子更溢满了初为人父的慈爱。
不是这样的……他凭什么?
她摇了摇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燕莫止见她冷肃着一张脸,脸上的笑容也凝住了,不过秉着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得罪她的理念,他还是将那个小人儿放入了她怀里。
一接过女儿,看着她那颗小小的头颅乖顺地歪在自己的胸前,她的泪猛然就决了堤,“乖女儿,以后……我们娘俩好好过,阿娘绝不会亏待你半分……”
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挂不住,垂在身侧的双手也几不可查地颤抖起来。
忍冬见状连忙拿帕子揾去她满脸的泪痕,“娘娘,您这会子还在月子里,可不兴哭啊,以后要是落下了病根,那怎么得了……”
燕莫止喉咙滚了滚,也想说点什么安慰她一下,可见到她投来提防的眼神,如同是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他心头。
他忖了忖,到底一句话也没说,便无声地退了出去。
为什么他现在才明白,有他的存在,她便永远不会快活?
或许现在明白,也不晚,她不是不想成了他的皇后嚒,那么他可以给她一纸放妻书。
只要她余生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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