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持在大荒漠待了六年。


    这六年来,为了给科研实验选址,他曾多次跟着地质专家在荒漠转悠。


    历经险阻,终于对大荒漠有了个大致了解。尤其是从沙都到军区这条路,途中有几个流沙地,在什么方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算流沙地被风雪覆盖,他也能一眼分辨。


    这次之所以会掉进流沙地里,倒不是他看走眼了,而是被小红马给坑了。


    小红马被它以前的主人养出了个另类的癖好——它喜欢收集电台。


    它看见电台,甭管前方有多危险,它都会跟恶狗扑食似的扑上去。


    覆盖着一层白雪的流沙地上浮着一部已经被损坏了的电台。


    小红马自然是扑了上去,谢持反应快,栽进流沙地之前,把自己从马上摔了下来。


    可小红马就有点惨了,它陷进流沙地里了。


    这匹认死理的小红马,两条腿都陷进去大半截了,它还往电台所在方向扑。那架势,是宁死也要搞到电台。


    谢持和小红马是战友,他当然不可能看着小红马死在流沙地里。


    他把小红马拽了出来,自己去拿电台。


    这片流沙地算不得特别危险,他有十足的把握,可小红马不知道。


    小红马得到电台后,发现谢持在流沙地里挣扎,顿时慌了,撅着蹄子就跑去找人求助。


    这大晚上的,又是在冰天雪地里,哪可能找得到人啊?


    小红马寻不到帮助,自然就会回来了。谢持也就没费力叫住它,而是专心脱困。


    他万万没想到,极为狼狈的从流沙地里滚出来时,小红马竟带来了一个人。


    这人骑着个头很高的黑马,穿着深灰色雨衣,红色的围巾将脸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冷傲的秋水瞳在外。


    在冰天雪地里,与这双眼睛对上时,谢持脑子里兀地闪过那张被他贴身藏着的照片。


    太像了。


    谢持有一瞬间的欣喜,但很快被他自个人驱散了个干净——来自海市的娇小姐怎么可能在大晚上骑马进大荒漠呢?


    应该是当地居民。


    谢持那如雷鸣般的心跳逐渐平缓时,马背上的人问了一句:“你是谢持吗?”


    清脆如风铃的声音随风飘到谢持耳朵,听得他耳朵发麻。


    他用力掐了一下耳朵后,不耐的啧了一声,问:“你谁啊?打哪儿认识我的?”


    这态度属实称不上好。


    可何蓁蓁没有半点气恼——她遮得严严实实,谢持又没认出她,咋可能给她这个陌生人好脸?


    她踩着马镫下马,边解着捂脸挡风的围巾,边走向谢持:“我是何蓁蓁,通过看你的照片,听你的过往而认识你的。”


    红围巾散落肩头,那张让谢持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展露在寒风中。


    谢持惊愣起身,错愕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不等何蓁蓁作答,他又指了指何蓁蓁肩上的红围巾,说:“我认出你了,你可以把围巾裹上了。”


    西北的风凛冽如刀,若不做好防护,小姑娘的脸都会出现裂口。


    要不是两人现在还没确定关系,谢持就直接上手了,而不是出言提醒。


    何蓁蓁也觉得冷,她将脸包裹严实后,回答了谢持最初的问题:“我来告诉你,那个叫大海的小孩儿没有进沙漠,他是被他妈关在了厕所里。”


    谢持脑子活泛着呢,一听便知梁嫂子打什么主意了。


    他不评判这种行为,也不在意自己被坑进荒漠一事。而是皱着眉头问:“李兴国呢?他有毛病吗?让你一个人进荒漠找我?”


    荒漠险峻,冬夜更甚!甭说海市来的娇小姐了,饶是本地女同志指不定都得出事儿。


    何蓁蓁如实道:“他们在安抚‘可怜’的孤儿寡母,我怕你为了找人冻死在荒漠里,就偷偷跑出来找你了。”


    谢持从未听到过如此直白的关切,他耳根子有点红。


    掩饰性的咳了两声后,谢持说:“我对荒漠很熟,不会冻死在里面的。”


    手电筒的光落在了谢持脏污的腿上,这是在流沙地里挣扎过的痕迹,湿哒哒的,隔一晚上就足够冻出毛病来。


    身子骨差一点儿的,就像她大哥何远,若遇上这情况,必然会被冻死。


    裤腿被灯光照着的谢持:“……真冷起来,我会进烽燧烤火取暖。”


    烽燧是用土堆砌而成的高台,战时是传递信息的烽火台,非战时则是商人们夜里歇脚的地方。


    如今国家统一,没了战争,烽燧就只剩下夜里歇脚的用途了。


    像谢持他们经常在荒漠里执行机密任务,各处烽燧就跟安全屋一样,他们有在里留存些火折子、枯树枝之类的取暖物。


    这话里行间无一不是在说,谢持不需要她的帮助,她白折腾一趟了。何蓁蓁抿了抿嘴,说:“我下次不会进来找你了。”


    她语气恹恹的,像个没得到夸奖的小孩儿。


    谢持活了三十年,最烦的就是小孩儿,此时却不由自主的回忆起战友们哄小孩儿的办法。


    没多会儿,他有些生硬的问:“吃不吃糖?”


    “等出了荒漠,你想吃多少,我给你买多少。”


    何蓁蓁有点懵,不解发问:“为什么给我买糖?”


    “谢礼。”谢持理所当然道,“你来告诉我梁大海没丢,我不用满荒漠的找他了,这不得谢你?”


    何蓁蓁愣了一下:“可你不是说,不需要我进来找你吗?”


    谢持眉头一皱,道:“我什么时候讲过这话?”


    要是换做其他人,譬如李兴国那帮人,他会直言一句:我他妈脑子有毛病才会讲这种不领情的屁话。


    可在小姑娘面前,他尽可能的收敛了坏脾气,拿出了少有的耐心道:“我先前是告诉你,我死不了,你别担心。”


    怎么可能死不了?何蓁蓁心道,人又不是铁打的,扛不住荒漠的百般侵蚀。


    她看着谢持那湿哒哒的裤腿,说:“我们得就近找个烽燧了,你得把裤子脱下来烤干,不然你的腿会冻出问题的。”


    谢持也有这个想法。


    可惜运气不太好,最近的一个烽燧里,火折子和枯树枝都受潮了,压根没法点起火来。


    正当谢持准备换一个烽燧时,何蓁蓁打开了行李袋,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她用洋火机点燃了木炭,温暖了整个烽燧。


    随后又借用烽燧里准备了的小铁壶开始烧融雪水,再把干巴巴的酥饼丢进热水里搅动,以此煮出了一锅能暖胃的‘粥’。


    ‘粥’的味道不怎么好,但对于饿了大半天了,也冻了大半天的人来说,那是人间美味。


    谢持吃饱喝足后,又得到了一瓶烈酒。


    饮烈酒,能让身体热起来。楼兰人在冬天就凭此防寒,酒量也是这么练起来的。


    何蓁蓁十岁出头时,便能喝三坛烈酒了,是同龄人中少有的好酒量。


    谢持酒量就不行了,喝醉了就会发酒疯。听李兴国他们讲,一口烈酒就能让他醉,醉后呢,就喜欢把人摁在地上打。


    此时烽燧里就他两人,他要是醉了,岂不得将小姑娘摁在地上欺负?


    谢持将烈酒丢还给何蓁蓁,说:“我不冷,你自己喝。”


    何蓁蓁也没喝。她先是舟车劳顿,而后又骑马进荒漠找谢持,这会儿坐在温暖的烽燧里,整个人不由昏昏欲睡了起来。


    她靠着土墙,没多会儿就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破败的冷宫中。也不知怎么回事,过往能够忍受的孤苦和冷清,今日没法忍了。


    尤其听见外头呼呼的风声时,她冻得牙齿都开始打颤了。


    没法,她点了一把火,烧了这破败的宫殿。


    烈火将宫殿烧成一簇巨大的篝火,暖意铺天盖地而来,她终于不冷了。


    ……


    再睁眼时,何蓁蓁并不在烽燧中,更不在雪地里,而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大哥何远守在病床边。


    一见她睁眼,立马倾身问:“蓁蓁,醒了吗?渴不渴啊?饿不饿啊?还冷不冷啊?”


    何蓁蓁茫然无措的看着周遭——有不少斑驳的白墙壁,简陋的架子床,倒吊着的输液瓶,还有浓郁的消毒水气味。


    她张了张嘴,用极轻极哑的声音问:“大哥?我怎么在医院?”


    何远哼了一声:“你说为啥在医院呢?还不是你犯蠢,大晚上的不在屋里好好休息,非要骑马进荒漠找谢持那个混小子!现在好了,缝了七八针的伤口崩了!”


    他越说越气愤:“你知不知道你昨晚烧到四十度了!要不是送医及时,你就烧成傻子了!”


    何蓁蓁恍然大悟——原来是伤口崩了啊,难怪昨夜骑马时,总觉得左手使不上力。


    她看了看包裹着左手的纱布,有些遗憾道:“看来最近是不能骑马的。”


    得好好养着伤,不然落下病根了,是会影响她骑马的。


    何远:“??!”


    “你还想着骑马呢?!何蓁蓁!我告诉你啊,等你精神点儿了,咱们就回海市去!”


    这地儿不能待!刚来呢,就住进医院了!谁晓得以后还会遇上什么要命的事儿啊?


    何蓁蓁摇头拒绝道:“不回去,我要留下来,我要跟谢持结婚。”


    表完态度后,她又问:“谢持呢?”


    她想尽快跟谢持商定结婚的事儿,免得她大哥见缝插针的劝她回海市。


    何远气死了,说:“找他干什么?那混小子压根就不喜欢你,把你送到医院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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