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车之中, 萧寻初正埋头制作。
虽说是移动工作室,但毕竟只是一辆马车,要考虑通行效率。
在车内塞进了工作台和种种作业工具之后, 环境已经十分逼仄, 顶多容纳一两人?,有时充作助手的?弟子进来后, 车内连转身都会分外困难。
相比较于?宋问之在辛国那?间完善又宽敞的?工作室, 萧寻初用的?这辆马车, 只能用简陋来形容,甚至连工具都只能将就,不算齐全。
然而, 萧寻初似乎对环境的?不公?浑然不觉, 依旧手中飞速。
他用泥土做了一个空心球,又以硝石和硫磺配成火药,用纸包住, 从预留的?孔洞小心翼翼地灌入空心球中,然后又开始制作要架在外面的?木框。
宋师兄无疑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在看到宋师兄设计的?临冲云梯车时,萧寻初亦感到惊艳。
在辛国的?这些年, 宋师兄肯定不是每日都游手好闲,仍旧是在思考与学习的?。
换作十年前,他看到这样强悍的?冲车, 恐怕会束手无策。
不过……
萧寻初深呼吸一口,让自己冷静下来, 从头开始分析。
这些年, 他同样没有原地踏步。
他经历了许多, 看到了许多,除了从未懈怠的?技术, 还有逐渐拓展开的?见?识与思路。
而这些年来,对他影响最大的?人?,是谢知秋。
他从谢知秋身上学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明白遇到困境时,不能横冲直撞,而要动脑思考,即使?在看似无法突破的?绝境中,仍然会存在一线意想不到的?生?机——
对手的?优势是什么?
对手有没有弱点和劣势?
他有没有自己看不见?的?盲区?
我们这里?,有没有对手看不见?的?牌?
如果换作是谢知秋,她会怎么做?
“——想清楚你想达到的?目的?是什么,不要被常规思维所迷惑。”
他仿佛看到头脑之中,谢知秋望着他,对他这样说。
“对手往往不会手下留情,所以如果想要保全自身,又确信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更正确的?,有时候……不要拘泥于?形式。”
萧寻初心中一动。
*
“辛国皇太后、皇上,我方的?守城器,已经完成了。”
半个时辰之后,萧寻初那?边的?抵御之器,竟然真的?立刻就送到了殿上。
比之辛国那?边庞大、精细的?临冲云梯车,方国呈上的?守城器极为小巧。
从外观上看,只见?几个色子大小的?木头方块被盛放在木盘上,中间镂空,像是个方形小筐。
而在筐中间,嵌着一颗黑漆漆的?泥球,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端倪。
“……这是什么东西??”
辛国官员从未见?过这样的?物件,显得很警惕。
不过这样的?小物件,从气势上来说,似乎已经逊了辛国的?冲车一大截。
谢知秋这边的?墨家弟子认真地端着木盘,道:“此物名为‘万人?敌’,接下来,我会代师祖演示此物的?用法。”
只见?这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在沙盘边坐下,木盘放在自己身侧。
她将装有泥球的?木头框拿起,点燃上面的?引线,然后将木头框架置于?城楼之上,模拟守城兵会有的?动作,将木头框从城楼上推了下去!
木框泥球落在地上,起先还是沉寂,但下一刻,只见?引线烧到了尽头,泥球周围先冒出几缕灰烟,接着,巨大的?火舌竟从泥球中喷涌而出,如火龙翻腾扭跃!
随着火舌向四面八方出腾,圆形泥球受到力的?冲击,开始剧烈旋转、翻滚,喷着巨大的?火焰在沙盘中毫无规律地扫射起来!
辛国官员没人?想到这貌不惊人?之物居然会是个旋转炸弹,皆大惊失色!不等看清泥球的?走势,已然下意识地惊呼后退!
这泥球滚动喷火的?架势着实惊人?,仿佛下一刻就会跃出沙盘,喷向朝堂上的?官员!
唯有方国这边的?谢知秋与那?个小工匠弟子淡定依旧。
那?小弟子将万人?敌一个接一个地从城墙上抛下,任其在火旋中满地乱窜,同时乖巧地介绍道:“师祖说,这万人?敌若制成实物,会重达八十斤,火力也会更大。此番为了防止伤到朝堂上的?各位大人?,已经做了适当的?减弱。
“如果是这样的?重量,光凭人?力,会极难阻止,在战场上更难以取水扑灭。
“万人?敌会旋转,因为我方是守方,它向内旋转时,有城墙阻挡,不会伤到自己人?;但若是向往旋转,凡墙外之人?,无论?人?马器械,无一可以幸免。”
*
“什么?!”
城北宅院中的?宋问之,听?闻宫中内侍的?回报,简直大为震惊!
重达八十斤的?旋转火球?
万人?敌?
宋问之闭上眼,想象这样一件东西?出现在战场上的?情形——
“咴——”
“啊!不要——”
“救我——”
烈火燃烧,浓烟熏天,无数兵马被喷着火的?泥球压制扫射,被火焰吞噬。
攻城器被大火烧成灰烬,在云梯上奋战的?士兵从高处掉落下来,惨叫着落入赤色大火中。
硫磺与硝石混杂的?刺鼻气味,活生?生?的?人?.肉被炙烤的?焦糊味,遮天蔽日的?浓烟足以吞没一切……
宋问之痛苦地皱起眉头。
他虽同样制作武器,可并不喜欢战场,光是想象就让他感到难受,不愿见?之,心如刀绞,与此同时,在他心中还萌生?了另一程度上的?惊愕——
这竟是萧师弟的?作品?!
如此残酷嗜血的?凶器,怎么会出自那?个萧师弟之手?!
此物简单而务实,威力强大、构思巧妙而容易制作,这倒的?确是萧师弟的?风格,可萧师弟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会用这样阴狠果断、不留情面的?思路来制作武器了?
*
宫外马车内,萧寻初正坐在桌前,等待结果。
义军一直以来都还算是比较仁义的?军队,即使?是面对敌手,采取的?也是“杀其恶首,释放余众,不妄戮一人?”的?原则。
之所以这样做,除了道义上立得住脚以外,也是为了缓解敌方的?敌对情绪,避免对手在认为被俘必死无疑的?情况下殊死而战,更有利于?劝降。
正因如此,实则有一部分被强征入伍的?辛军,在被义军俘虏后,甚至会决定加入义军。
到目前为止,义军还没有被逼入过绝境,所以比较狠辣的?武器,尚没有用武之地。
不过……如果是谢知秋,会怎么做?
萧寻初想到他们此行的?目的?,心中逐渐清明。
他们必须要吓住辛国。
既然如此,就要展示出义军强大而残暴的?一面。
为达这般目的?,用出再凶残的?武器,亦在所不惜。
另一方面……
萧寻初也有自己的?思量。
他认识的?宋师兄,本?质是个十分心软的?人?。
如果在对面的?人?真的?是宋师兄,如果宋师兄还和当年一样,面对此情此景,不可能毫无想法吧?
*
沙盘之上,辛国的?临冲云梯车,已被万人?敌喷出的?火焰焚烧殆尽,成了细沙上的?焦炭。
再精巧、再别致的?攻城车,只要是木质的?,在如此难以阻挡的?火攻之下,也不过是无用的?木柴。
朝堂上一片寂然。
第?一局胜负已分,众人?亲眼所见?,无可辩驳。
谢知秋安静地站在朝堂上,即使?赢了,也没表现出赢家盛气凌人?的?样子。
她只是微微朝宫外城门?的?方向侧了一瞬,嘴角隐约弯起,露出一点外人?难以觉察的?笑意。
不必言语,心意相通。
而在朝堂之上,辛国李太后的?神?情却是晦暗不明。
她目光落在谢知秋身上,令人?看不清情绪。
这时,谢知秋说:“诸位大人?若无异议,那?不如开始下一轮吧。
“第?二局是由我方出题,尽管两轮之间理应有三日准备时间,不过我们这边的?题目,方才已经完成了,还请诸位大人?过目。”
事不宜迟,话音刚落,谢知秋便示意女弟子将新作拿上来。
绸布揭开,即将列阵沙场之上的?,是一排整齐的?火炮。
四个轮子制成的?木车之上,摆放着金属光泽明亮的?喷筒。
*
宋问之看到内侍官画来的?火炮示意图,内心稍稍松了口气。
火炮作为攻城器而言,的?确是十分强劲先进。
当下现实中的?城池堡垒,大多是依照防范冷兵器的?标准来建造的?,要抵御杀伤力巨大的?火炮并不容易。
不过,也并不是毫无办法……
宋问之见?状,心中已经有了想法,正要动手,忽而又有另外一丝疑虑冒了出来——
火炮固然强大,但用在两边比试的?攻城战中,未免过于?中规中矩。
萧师弟蛰伏这些年,似乎进步不小,而这火炮单看外观,虽有改进,但并不算很大。
为何萧师弟不选些冷僻的?攻城器来作这一次的?题目,反而选了师兄弟中人?人?都很熟悉的?火炮?
难不成……是因为萧师弟不善攻势?
还是说,这个火炮只是表面上看问题不大,实际另有玄机?
想到这里?,宋问之隐隐感到不安。
……但是,这终归只是火炮。
萧师弟大概想不到,他在辛国这几年苦心钻研,已经想到一种无懈可击的?防御之法,即使?是面对火炮,也不会有丝毫破绽。
宋问之心神?一定,从无数卷轴中取出一幅图纸,埋头工作起来。
……
萧寻初的?一个时辰接招应敌十分厉害,但这一回,辛国那?边的?工匠反应速度也相当快。
宋问之这一次的?守城器制作了大概一天,次日中午,就被呈送到宫廷。
一天的?时间看似较长,但当守城器送到众人?面前,即便是谢知秋,表情也有微妙的?惊讶——
辛国那?位“先生?”送来的?守城器,并不是器械,而是一座真正的?城池!
仅仅在一天之内就完成如此庞大的?作品,任谁都不得不赞一句手艺纯熟精湛。
取物而来的?内侍官介绍道:“这就是我们先生?做出的?回应,它的?名字,叫作‘棱堡’。”
第二百一十二章
辛国的内侍官将?原本摆在?沙盘上的城墙撤下, 换上了“先生”送来的“棱堡”。
这是一种从未有人见过?的城池造型。
普通城池大?多四四方方,城墙上方设置用于防御、眺望敌人的楼台,名为“敌台”。
城楼上还会设置“悬眼?”, 用于攻击蜂拥到城下的攻城者。
然而辛国拿出的这座城池, 却是一种如星光散射般的多边形!
敌台的墙从两边加厚,前方尖锐, 突出于城墙, 形成了奇特的“三角形”。
数个敌楼绕着城墙一圈, 就形成了一种敌楼向?外突出,而普通城墙“凹”在?内部的内凹结构。
敌楼两侧列着一排孔洞,火炮被安放在?其中, 随时可以向?外开火。
辛国内侍官介绍:“火炮是很强大?的火器, 普通城池在?它?面前恐怕不堪一击,我们先生深知这一点,所以才特意设计了这种棱堡式的新城。”
内侍官顿了顿, 方继续往下说——
“敌台的城墙用棱形结构加厚,令火炮的力量难以将?墙打透。”
“由于是凹陷结构,城池被保护在?厚厚的敌台墙内, 敌军如果想要进攻,不但需要大?量时间,而且由于必须进入‘凹’墙的范围内, 势必会暴露在?两面以上攻击墙的范围内,因?此?遭到夹击。”
“敌台每个面都留有孔眼?进行反击, 同样可以进行火力输出。
“不要说是火炮, 任何攻城器在?这等城池面前, 都无能为力。”
那?女弟子年纪尚小,又同样对墨家术有极大?热情, 第?一次见到如此?奇特的城池设计,一时忘了自己的立场,惊叹道:“这……好厉害!”
说着,她尝试将?萧寻初做的火炮排列在?棱堡周围,并试着开了几炮。
敌台墙面极厚,足够坚固,在?火炮的轰炸下,虽不是毫发无损,但的确无法攻破。
反而辛国那?边,点燃堡垒中的大?炮进行还击,一下就炸飞了城下的方国火炮。
辛国李太后见状,心中的紧张隐约松了些。
方国的使?者表现得如此?胸有成竹,第?一局对方也的确反应极快、轻易就攻破了他们的冲车,李太后难免会担心战况——
尽管这比试,表面上只是工匠通过?沙盘推演来比较技艺高下,但今日展示的这些武器防具,都是现实中实际能制作出来的。
要知道宋问之拿出来的无论是攻城器还是守城器,都是李太后此?前从未见过?之物,已经可以说代?表辛国的最高军备水平了。
而且,在?义军向?十二州开战之前,她并没有真正做过?要将?宋问之的武器设计用于实战的准备,只是觉得有备无患罢了。现在?即使?宋问之拿得出设计图,辛国短时间内也无法像义军运用突火.枪那?样,将?这些复杂的武器大?量投入战场。
要是这样还被方国……应该说是义军的工匠压着打,岂不是说明,义军如果真的站在?方国朝廷那?一头,那?么辛国继续坚持和方国打下去,也会像这场沙盘推演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想到这里,李太后不由面色苍白。
这可真是最坏的结果。
若真如此?,她恐怕真的会不得不答应谢知秋那?样狮子大?开口的条件、屈辱地与方国这么一个弱国和谈,要不然,在?战场上只会面临更大?的损失。
万幸,看来这一局,方国那?边是赢不了的,还算是有来有往。
她定了定神,开口道:“结果已经很明显了,方国使?者,你们还要继续下去吗?”
谢知秋看向?女弟子。
因?为对决是工匠方面进行的,而且是由一方出题,一方再作答复,如此?往来,而萧寻初自从进了工作室,就没再出来,谢知秋并不完全清楚他的打算。
三局两胜制,其实只输一局,对他们这边也并不是不能接受。
然而女弟子看上去并没有慌乱,反而郑重拱手道:“谢大?人,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谢知秋一滞,颔首应诺,示意她继续。
女弟子道:“其实这件攻城器的特殊之处,并不在?于火力,而是在?于弹药。
“师祖在?给我这些火炮之前,给了我两种弹药,并且交代?,要是普通的火药就可以攻下城池,就没有必要用另一种。毕竟这另外一种……”
女弟子面露犹豫,才说:“等下会气?味较大?,但毕竟是比试,还请各位大?人谅解,不要认为是我方怀有恶意。请各位大?人尽量后退,并且用东西遮掩口鼻。”
辛国众人面面相觑,似乎颇为犹豫,但出于谨慎,最终还是小心地往后退了几步,用袖子遮住半脸。
女弟子见在?场之人似乎都准备好了,从袖中取出另外一种弹药,灌入火炮筒中。
随着一声炮响,只见什么东西在?堡垒旁炸开,接着,漫天卷地的烟雾忽而平地升起,弥漫了整个沙盘,整个宫殿有如被灰蒙蒙的雾笼罩,遮挡视线,伸手不见五指!
这烟雾还伴着一股刺鼻的呛人气?味。
纵然女弟子已经事?先打了招呼,但烟雾扩散得太过?厉害,还是有不少辛国官员不慎吸入了烟尘,更不要说这烟雾居然对眼?睛也有刺激作用,绝大?多数官员都没有防范眼?睛。
一时间,殿中一片狼藉,在?场众人都被呛得涕泗横流、咳嗽不断,似乎还有不少人根本睁不开眼?睛,捂着双眼?惨叫不断,现场乱成一团。
就连辛国的皇帝和皇太后都未能完全幸免。
“护驾!”
“快护驾!”
辛语与汉语交错,混乱至极。
尽管皇室坐在?上方,影响相对较小,又有内侍官一见势头不好就迅速冲上去挡着,可单凭几具肉体?凡胎的血肉之躯,如何挡得住无孔不入的烟尘雾霭?
年轻皇帝“啊”了一声,连忙遮住双眼?。
李贞儿也皱起眉头,急急往后退,却止不住咳嗽起来。
李贞儿感到双目剧痛,被刺得满眼?是泪,但她仍倔强地睁大?双眼?,惊愕地看向?谢知秋——
弥漫整个宫室的浓烟,即使?是谢知秋,也不可能丝毫不受影响。
她同样双目泛红,轻轻咳嗽清理嗓子,看得出颇为难受。
不过?,她和女弟子毕竟站在?发射火炮的位置,算是上风口,烟雾往她们飘得少些,看得出影响不算太大?。
谢知秋仍旧站得笔直,如同一棵遗世独立的修竹。
她似乎觉察到李贞儿的目光,隔着造成混乱的混烟,不躲不避,淡淡地朝她望过?去。
时间几乎静止。
李贞儿心头大?骇。
而这时,她听?到方国那?女弟子还在?敬业地介绍着他们的弹药:“这……咳咳咳……这是法火药,是我方研制的一种……咳咳咳……可致人头晕目眩的弹药,通过?与之配套的火炮使?用。
“这种火炮的喷筒,既可以……咳咳咳,发射火弹,也可以喷射……咳……毒气?烟雾。
“和师父的万人敌一样,这一次为了避免伤到各位大?人,威力和毒性都进行了减弱。
“在?我方基地,我们还研制了可以导致敌方失明、中.毒,乃至直接死亡的……咳咳……烈性药物。
“没想到此?药在?室内影响如此?之大?,还是有点失策了。
“不过?如果是在?实战中的话,我方会从上风口发射毒烟,让毒气?从上风吹下下风,这样我方不会有丝毫影响,而等敌军中.毒陷入慌乱之中,我方就可以趁机侵入,不费吹灰之力制服敌人。
“辛国那?位先生的堡垒的确高超,但是再厚的墙,再没有瑕疵的构造,除非是真将?四面八方都封死,要不然……如何能拦得住毒烟呢?”
*
哗啦!
由于大?殿充满刺激性烟雾,比试暂时中断,好让辛国皇室与在?场重臣稍作休息,并且让大?夫前来诊治。
一回到宫中,李贞儿怒不可遏,一抬袖就将?桌上的茶具装饰全扫到了地上。
瓷器落在?地砖上,哗啦啦碎了一片。
“那?个宋问之干什么吃的!”
李贞儿眼?睛还未从毒烟的刺激中恢复,满目赤红,眼?底全是血丝,但比起眼?睛的颜色,她声音蕴含的怒意更为吓人。
“这些年养他花了多少钱,现在?要他有何用!”
满室宫娥早已跪下,却不敢做声。
实则宋先生已经是辛国境内最好的工匠了,只是敌手太强、太不择手段,换作其他人,只会输得更惨。
李贞儿又何尝不知这一点,责怪宋问之也毫无益处,只是像这样被方国压制,实在?触到了她内心最为警惕的地方。
辛国已经拿出了最高明的手段,可那?谢知秋与方国的工匠看上去仍然游刃有余。
这似乎预示着他们的势力远比辛国本来预估得更强。
要是他们那?些攻击策略,真的被用到战场上……
恐惧的情绪涌了上来。
要是没有义军,辛国对方国的战况明明看上去形势正好,难道……真要在?这种令人不甘的情况下,与方国这么一个破烂弱国议和吗?
上官濂踏入室中的时候,正看见满地狼藉,还有面露愁容的李太后。
“皇太后!”
他先行了个礼,随后又对宫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
上官濂时常后宫,还与太后李贞儿出双入对,在?辛国并不是什么秘密,宫人也习惯了他的到来,见他到来,便习以为常地听?从对方之言。
见周围没有人,他便改了口,唤道:“贞儿。”
辛国皇太后此?刻已经冷静下来。
约定的切磋是三局两胜。
现在?还没有真正宣布结果,但宋先生那?里似乎没有破解毒烟的方法。
要是就这样坐以待毙,可就真要认输了。
李贞儿慢慢地坐下,问:“方国的那?个小弟子,好像一直将?为他们制作器械的人,称作师祖?”
上官濂是被她叫来的,显然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
他道:“是。那?个人一直在?宫外没有露面,但看那?些工匠弟子对他的态度,应该在?工匠之中举足轻重。
“另外,从方国朝廷给我们通风报信的内容,以及我们这些日子的调查来看,这谢知秋不但是方国名声赫赫的女官,而且应该就是在?义军中地位超群的‘红梅夫人’。
“义军在?崭露头角之初,武器就与普通军队不同,相传是因?为红梅夫人与工匠交好,为义军引荐了十分杰出的工匠,并且也是她,对工技之术极为了解,一手撑起了义军的工技体?系。
“若是不出意外,那?位谢大?人,还有那?个没露面的工匠,就是义军中的‘那?两个人’。”
李太后眯起眼?,脑中思索。
军备武器一向?可称国本,对于君主来说,可以说是维持江山稳固的重要依仗。
正因?如此?,重要的武器制造技术通常都是机密中的机密,国君都会绞尽脑汁防止这些技术外泄。
而工匠又是师徒相承的手艺,轻易不会透露给外人……
想到这里,李太后心意已定,说:“这个谢知秋,还有与她同来的所有工匠,绝不能放他们回去。”
关键的军事?技术,有极大?可能只掌握某几个互有传承的工匠以及统治者手中。
这个谢知秋和未曾露面的工匠,大?概率就是义军中的这等人物。
那?个工匠被称作“师祖”,其他人大?概都是他的徒弟,可是看与他同来的弟子年龄这么小,他们很有可能还没有接下师父的衣钵。
不得不承认,他的手艺是厉害。
但是只要将?这些人都弄死在?这里,就能彻底断绝这门?手艺,辛国也就不用再担心,在?战场上遭遇那?些可怕的武器袭击。
李太后眼?神沉了下来。
若说她原先对谢知秋这一行人还存着互相试探的心思,那?这一刻,她已经彻底做了决定。
李太后开口,就要下令,但偏在?这时,一个内侍官匆匆赶来。
那?内侍官汇报道:“皇太后,宋先生请人带信来说,希望您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他想说服方国使?者,再与他们比第?三场!
“这一次,他想让方国使?者与工匠全都到他府上,与对方的工匠当面比试,然后由方国使?者来作见证。
“宋先生保证,他手上还有没拿出来的决胜武器,这一次必定会赢,而且等比试完了之后,还能让方国使?者悔不当初,涕泪交加地向?辛国道歉,承认辛国才是无法战胜的强国!”
李太后嘴边之言一转,暂时咽了回去。
她对宋问之这个承诺将?信将?疑,毕竟从先前两局来看,他们两者之间并非没有差距。
更何况,若论三局两胜,方国那?边已经赢了,他凭什么断定,方国工匠会愿意和他比第?三场?
不过?……
李太后对宋问之这话,还算有些兴趣。
左右无论第?三场比还是不比,对她来说没什么损失。
赢了最好。
要是输了……无非是她晚一点杀谢知秋这一行人,结局还是一样的。
第二百一十三章
“你要去比吗?”
宫外, 谢知秋挤进萧寻初的马车里,坐在堆放杂物?的桌子一角,询问道。
萧寻初赢了以?后, 还会被提出加试一场, 对他们而言,是?在意料之?外的事。
单比试倒不要紧, 但辛国那?边的“先生”声称自?己手上有“决胜武器”, 还要方国的使者全部?过去做见证, 给人的感觉有些不妙,总令人担心其中有诈。
他们当下赢了两场,势头正好, 再比第三场, 似乎看不到?什么好处。
不过,他们之?前豪言壮语说得?夸张,这个?时候要是?拒绝, 又像是?泄了底气。
在谢知秋身边,萧寻初仍对着弟子抄录来的沙盘切磋记录看。
他的目光长久停留在辛国工匠所设计的临冲云梯车和棱堡之?上。
指腹抚过纸页。
半晌,萧寻初问:“知秋, 若是?我说我想去,你会赞同吗?”
谢知秋一顿,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意外之?色。
她说:“你想去确认一下, 对面是?否真的是?宋师兄?”
“嗯。”
萧寻初没有否认。
他道:“如果真是?宋师兄的话,他专门叫我过去, 或许是?有什么用意。而且……我也有话想对他说。”
当年?师兄弟四?人在临月山上分别, 眨眼就是?十二年?。
他与宋师兄没有再见过面, 记忆停滞在关?系最僵硬的一瞬。
这对萧寻初,还有留在云城的叶师兄来说, 都是?一桩心结。
萧寻初稍滞,又说:“不过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这回?行程,做决定的人是?你。如果你觉得?风险太高的话,我不会强求。”
谢知秋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
萧寻初看上去明显是?高兴的,不过他又有些担心:“确定?辛国如果不是?很自?信这一局一定会赢,肯定不会提出在连输两局的情况下,还要硬着头皮比第三场。如果答应了,多少还是?有风险吧。”
“看方才承天皇太后的脸色,要让辛国就这样老实地认输答应我们的条件,本来就不太可?能。”
谢知秋说。
“他们能拿出阳谋来,反而正合我意。比起揣测辛国会出什么手段,不如堂堂正正地见招拆招。”
“而且,赴约或者输了固然有风险,但如果能连赢三场,反而会增强我们给对手的压力,更有说服力吧?”
谢知秋若有所思?。
话虽如此,想到?承天皇太后先前在浓雾中的眼神,再想这个?突然的第三局邀约,谢知秋总觉得?某些地方有些古怪。
她静了静,方言:“来之?前,我们这边也算做了充足的准备。辛国那?边究竟要耍什么把戏,先看看再说。”
*
城北宅邸之?中,宋问之?同样将萧寻初制作的器械记录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认真端详。
在震惊过这些武器出手如此狠毒、风格如何一反萧师弟的性情后,宋问之?同样能感受到?凝结在其中的匠心。
不论这些武器的凶狠之?处,也不论两人当下的对立立场,只从用最简单的技术来破战局这个?思?路来考虑,他倒对对面那?个?工匠,生出了些佩服之?心。
宋问之?看到?刚柔牌时,对方国来的工匠是?萧寻初笃信不疑,可?看了对局上的两样东西?,又没那?么确定了。
不过,如果对面真是?萧师弟,那?他这些年?,思?维可?真是?开拓不少。
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契机吗?
还是?说……有别的什么人在他身边,或主动引导了他,或在某些方面影响了师弟,让师弟自?己成长了起来?
正当宋问之?走神时,有家丁来汇报:“先生,方国的使者已经到?了!”
“……我知道了。”
宋问之?收回?思?绪,郑重地重整衣冠,道:“让他们进来。”
“是?。”
不多时,花窗外晃过几个?人影。
方国这回?进到?上京来的使者团队,人少得?出奇,总共只有四?个?人。除了那?个?赫赫有名?的女官谢知秋,就只有那?个?神秘的工匠,还有两个?工匠学徒。
众人到?来后,两个?年?纪小的学徒留在外面,另外一双成年?男女则走了进来。
那?女子走在前面,身着官袍,神色淡泊清冷。
男子比她高一个?头有余,听话地跟在后面。
门扉打开,隔帘被男子撩起,好让那?女官先入内。
光影后退,随着光线逐渐清晰,三人的相貌都坦然地呈现在彼此面前。
……果然是?萧师弟。
另一边,谢知秋与萧寻初步入小楼后,同样看到?了这里的主人。
谢知秋步子慢了一瞬。
屋中的男人看上去比萧寻初年?长几岁,以?玉冠束发,着深色布衣,肩披昂贵的狐毛大?氅,比起工匠,外表更像是?读过书、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
谢知秋没有见过宋问之?本人,但从萧寻初的表情来看,眼前人大?约的确就是?他提过的“宋师兄”无?疑。
……谢知秋此前有过大?致的预期,不过见到?宋师兄本人,仍觉得?对方比她预想中更为斯文得?体。
这时,萧寻初也与宋问之?对上了视线。
本以?为就算气氛尴尬,好歹也会是?感慨万千的师兄弟重逢,但是?——
“萧师弟,你那?些武器是?怎么回?事,怎么全是?无?差别大?范围的攻击手法,你什么时候出手如此歹毒了?!”
“结果不是?赢了吗?比起我,师兄你问题更大?吧,你明知道我手上那?么多火器,竟然上来就拿出云梯车!一堆木头在火面前顶什么用?不是?应该先用其他东西?耗掉我手上的武器,该攻城了再推出冲车吗?”
“本来一局就应该只能拿出一种武器!你一个?火炮准备两种炮弹,多少已经濒临犯规了,我都没有说你!”
“我不用两种弹药,你就能赢我了吗?你输了不肯认,硬把我叫到?这里比第三场,还说有制胜武器,我倒要看看什么制胜武器,来啊,拿出来啊!”
“来就来!”
谢知秋没想到?他们连客气寒暄都没说上几句,居然直接吵了起来。
吵着吵着,两个?人竟直接就开始了第三局。
谢知秋本应是?见证人,但他们师兄弟两人之?间的氛围剑拔弩张,仿佛要将分崩离析十二年?没吵的架一口气吵完似的,谢知秋也不便多言。
她想了想,就坐下来,看两人比斗。
这一局的规则接近于没有规则,双方都带上自?己愿意准备的武器样品,在空旷的战场上一较高下,直到?一方认输为止,要是?没有人认输,就算平局。
尽管双方火药味很重,但一旦坐了下来,倒都还算严肃。
宋问之?这里有一个?固定的沙盘,像是?他平时就会在这里进行军事模拟。
宋问之?率先出招:“你第二场做的那?个?火炮是?什么玩意?虽说能放浓烟,但和我们十二年?前在临月山上做的基础炮几乎没什么差别!还火炮,那?只能叫喷筒!这十二年?,你就没有想着点进步吗?
“看看我这个?!我给它起名?为虎蹲炮,比轻型火器火力更大?,战力实用;比重型大?炮轻便,搬运方便,还增加了抓钉与新箍,让它更为稳定可?靠。”
萧寻初对道:“我在第二场用基础炮,是?因为基础火炮就足够用了!既然重点是?毒烟弹,那?何必还要做花里胡哨的火炮,岂不是?让你们的皇室白看了我们的技术?
“不过是?改良大?炮,我当然也有!
“我这个?叫作百子连珠炮,不但可?以?内装铅弹百枚连发,我还在炮尾做了转轴,可?以?旋转扫射,顷刻便可?横扫千军!”
“那?你看这个?如何!火龙出水!是?我最近研发的一种火箭,水陆两用,在水面上仍能飞二里远!不但可?以?用于陆战,在水战中亦可?发挥作用!”
“不过就是?水战武器,我这个?叫水底龙王炮,可?以?放入水中,以?水流驱动,潜入船底,再点燃引线,炸翻船只。不过这个?我手上没有实物?,你就大?致看看图纸吧……话说辛国离水域这么远,你研发个?水陆两用炮是?要干什么?!”
“你这个?龙王炮算是?漂雷吧,倒还有几分意思?。那?么这个?,你又要如何应对呢?这是?我研制的下一代突火.枪,用火绳改进了原本的引线,点火效率更高,使用起来更方便,我打算将它改名?叫作鸟铳。”
“你这个?火绳的设计是?很出色,但这是?基于你那?边的突火.枪设计的,我们这边引线机关?早就变了。下一代我也已经设计了一半,具体肯定比你更好,至于名?字……我之?前还没想好,但刚才忽然灵光一现,就叫神雕铳好了。”
“你故意找茬吧?!”
谢知秋作为见证人,始终坐在旁边,眼看着这师兄弟二人一来一往,各自?都一连亮了十几件武器。
萧寻初这边毕竟是?外来客,筹备不算很充足,一着急就只能亮图纸,但宋问之?意外得?没介意这一点,萧寻初只是?拿出图纸,他也会认真看。
谢知秋这些年?统管云城,对墨家术就算称不上精通,也练就了眼力。
在她看来,这师兄弟二人水平都极为高超,确是?有来有往。
总体而言,大?抵还是?萧寻初略胜了一筹。
不过,宋问之?看上去并没有太在乎输赢,萧寻初也是?,两人比着比着,更像是?在享受师兄弟斗技的乐趣,忘了分胜负的目的。
既如此,谢知秋也没有打断,只是?静观其变。
不知不觉,两三个?时辰过去,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宋问之?轻轻擦了擦额上的汗,他只是?坐着与师弟比试技艺,竟不知不觉气喘吁吁。
但是?,他心中却难以?言喻的畅快!
好久,不曾有如此愉悦的感觉了。
好久,没有与人如此推心置腹、畅所欲言地较量了。
来到?辛国,他的物?质条件是?有了很大?的改善,但这里终究是?外邦外族之?地,他在这里再怎么受尊重,也无?法像融入故乡那?样与这里血脉相融。
墨家术在方国也是?一门冷僻的学说,而辛国,任它汉化程度再高,文化仍有隔阂,宋问之?在这里,更找不到?可?以?理解自?己的人。
上一次与可?称知音的人交谈,是?什么时候了呢?
在临月山上与师兄弟朝夕相处的日子虽苦,却是?再也回?不去的桃源乡。
宋问之?望着已然堆满各种器物?的沙盘,没有再拿出新的东西?,似乎已无?计可?施。
他只怅然地道:“萧师弟,当年?师父曾说,你天赋过人,用心纯粹,是?难得?一见的赤子。
“只是?这样的性情有利有弊,虽不容易被外界干扰迷失,可?也有过于天真的弱点,再加上你性情松散,做的东西?才总有差了半分的感觉。
“师父说过,你若能克服这两个?弱点,在墨家术上的造诣必能远超我们其他人。
“如今看来,师父说的的确没错。他若能见到?今日的你,想来也会欣慰非常。”
萧寻初一愣。
他没想到?宋师兄会这样夸赞于他,猝不及防,懵然道:“师父这样说过?”
反应了片刻,他又道:“……我过于天真?”
宋问之?莞尔:“若不天真,谁会放着将军家的二少爷不当,跑到?山上去当穷得?饭都吃不饱的烂工匠?”
“……”
萧寻初无?法否认这话,但在他看来,宋师兄也一样。
尽管后来家道中落,但他最初上临月山的时候,家境还算优渥。
萧寻初与宋师兄比试的时候还没感觉,宋师兄突然夸奖了他,还对他友善起来,他倒不习惯了,抓了抓头发。
他问:“所以?现在是?我赢了吗?你没招了?”
萧寻初对当下的情况有些疑惑。
他说:“所以?你特意把我和知秋都叫来到?底是?干什么的?不是?说有制胜武器吗,不会就是?刚才那?些吧?”
萧寻初不自?觉地出言又损了一句。
但他困惑也是?真的。
宋师兄拿出来的作品工艺是?精湛,但要说是?“必胜之?物?”,感觉还是?差一点火候。
宋师兄对他笑了笑。
“这就想赢,想得?倒美。”
宋问之?的表情,忽而变得?意味深长。
“你以?为我这十二年?,真的光是?享受山珍海味,别的什么都没准备吗?”
不等萧寻初有什么反应,他率先起身,然后对萧寻初挥挥手道:“站起来,别坐这儿,耽误事。”
萧寻初刚刚让开,就见宋问之?打开屋中一个?箱子,在箱底摸了几下。
接着,不知他干了什么,忽然听到?屋内传来“咔哒”一声,随后那?巨大?的沙盘竟裂成两块,然后向两边移动,打了开来!
在沙盘底下,居然有一条幽深的密道。
密道以?木质楼梯向下延伸,看不到?底。
宋问之?说:“这些年?,承天皇太后让我负责了不少上京的营建修理工作,包括这间屋子,也是?我自?己设计以?后盖出来的。
“于是?,我利用职务之?便,花了十多年?,暗中修了这条密道。
“伴君如伴虎,我又是?外邦出身,辛国不可?能对我完全信任,所以?我才会早早做此后路防范。
“从这里下去,走上一个?时辰,就可?以?通往上京城郊,那?里有我用他人之?名?购置的宅院,辛国应该一时半会儿找不过去。
“我的妻子儿女昨晚就已经出发了。
“你们也从这里逃走吧。
“等接到?我的家人之?后,麻烦你们带他们一起回?方国。这个?请求大?抵有些奇怪,但当下之?计,也唯有如此。”
在萧寻初愕然的眼神中,宋问之?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说:“承天皇太后是?个?果断且有才能的女人,她对自?己的国家是?很认真的。
“你们与我比试,要是?输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偏偏两局都赢了,皇太后难道还会轻易放你们走吗?
“我会用木人装作我们还在比试的样子拖延时间,你们速速离去。”
第二百一十四章
小楼内一片寂静。
谢知秋有些吃惊地开口:“……你竟要救我们?”
宋问之?只是?笑, 没有接话。
尽管宋问之?是?萧寻初以前的师兄,两人这回见面感情好像也不错,但他毕竟效命于辛国, 谢知秋之?前对他还是?以戒备为?多。
这个时?候, 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要救他们,谢知秋不免错愕, 看宋问之?的眼?神, 亦有些变化。
萧寻初则更为?震惊:“师兄, 那你呢?要是?我们在你的楼里消失,等辛国那边发现,不可能不怪罪你吧?”
宋问之?没有否认, 但又说:“这你们不用担心。皇太后之?所以要杀你们, 就是?因?为?忌惮你们的武器技术。
“我这回败了?两局,但仍然是?辛国这里最好的匠人,要是?杀了?我, 辛国拿什么去对抗义?军将来会使用的军用火器?
“我责罚难逃,不过,至少性命应当无忧。”
性命或许能保住, 可统治者真要降下罪罚,多的是?手?段让人生不如死。
劓刑,宫刑, 断足……
只是?顷刻之?间,谢知秋脑子里就想到了?很多辛国可以惩戒宋问之?的方式, 他们如果真的一走了?之?, 不难想象宋问之?会遭遇什么。
谢知秋侧目, 问:“我听闻师兄当年是?自?己决定要效忠辛国的,如今又为?何要牺牲自?己, 来救我们这些方国使者?”
宋问之?看向谢知秋。
他与谢知秋是?第一次见面,不过萧师弟不善隐藏感情,只是?通过他们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宋问之?也能感受到这两个人关系非比寻常。
毕竟是?初次见面的方国官员,他对谢知秋存着?几?分疏离,但因?为?是?萧师弟亲近的人,他凝了?一下,还是?对对方说了?实话。
“……我们师门的事?,你好像知道不少。”
宋问之?说。
他顿了?顿,才言:“当年在我看来,以方朝朝廷的昏庸,亡国是?迟早的事?。
“而我们这样?的人,不过是?升斗小民,根本左右不了?朝廷的决定,若民与官斗,更是?一条死路。
“我明明看清了?局势,若是?不自?救,难不成还困守死地,呆等着?我的家人跟随庸君埋骨?
“蝼蚁无法撼动大树,蚍蜉亦不能扭转巨船航向。
“以我之?力,实在无法改变天下大局,力所能及的,唯有保护自?己的家人而已。”
宋问之?略作停顿。
“谢姑娘,我们当年在临月山上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你听师弟说了?多少。”
“少年当有大志,年轻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有做过守护天下的美梦。”
“可是?后来,师父他是?怎么死的?”
“那些愚人,随心所欲地讥讽嘲笑我们是?疯子、怪物!师父一心赤诚,一把年纪了?,却被他们指着?鼻子骂!说他是?捡垃圾的没用乞丐!”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那些人看不起我们的知识在先?,我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自?作多情,非要救他们不可?”
宋问之?此言,多少带了?些泄愤的怨气。
不过谢知秋自?己也是?先?为?官,后投义?军,若不是?到处碰壁,经了?不少身不由己之?事?,断不会做出这般选择。
这种对朝廷的不信任,她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谢知秋想了?想,说:“宋师兄嘴上虽如此说,可是?眼?神和行为?看起来都?并非真的如此无情,而且师兄制作的攻城器和守城器,都?没有完全以杀戮为?目的。”
“……”
宋问之?本有意回避她的目光,可是?听到此言,眼?神又晃了?一下。
“我只是?不喜欢杀气过重的武器。”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想了?一下,又看向谢知秋。
他说:“你们在沙盘对局上用的那些武器,未免过于残暴了?。
“你们可能觉得当下赢了?就好,但这样?武器的出现在战场上,一定会让敌方大为?戒备,然后随之?开展军备竞争。
“你们这边的手?段极端,对方为?了?赢,就会拿出更极端的武器。
“这样?一层一层堆叠下去,迟早有一日,一场战争就会让百万、千万人丧生,令全天下人都?陷入危险之?中,乃至生灵涂炭。
“统治者只发号施令,战场上再怎么激烈,他们也可高枕无忧,自?不会考虑这么多,只会觉得武器越强越好,但对百姓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他顿了?一瞬,又言:“其实我放你们走,也不单只是?因?为?不希望你们死。
“你们活着?,承天皇太后会对你们的军队有所顾忌,不敢冒然开战。
“但是?你们一死,天下就只有辛国有能力制造火器了?。
“见识过你们那些器械后,李太后必定会觉得我的手?法过于绵软,命令我按照你们那边的思路动手?。
“辛国以草原民族掌权,对攻占掠夺的渴望远胜于农耕民族,若真是?如此,接下来四?方都?会不得安宁。
“若是?变成那样?,也并非我所愿。
“反而是?你们,虽然有能力攻打,却宁愿选择和谈,或许有谈一谈的余地。
“倒不如保住你们的命,维持目前这个僵局。
“我知道大势不可挡,冷兵器迟早会过渡到火器,而一旦开始使用火器,大规模热战也必然不可避免。自?己弱,就会被人侵略,事?实如此,也无法停滞不前。当下这样?做,不过是?螳臂当车,不知道能维持几?年,但只守当下,能多得一天安宁也比立即陷入混乱好。”
谢知秋认真听着?宋问之?的话,没有打断。
“兼国覆军,贼虐万民,竭天下百姓之?财用,不可胜数也,则此下不中人之?力矣。”
待他说完,谢知秋垂眸,忽而开口。
宋问之?听到她说出这句话,十分惊讶地看过去:“你竟看过《墨经》?”
谢知秋颔首。
她原先?并没有说太多话,直到此时?,才出言道:“听起来,你的不满主要是?对朝廷,而不是?对方国。既然师兄你当年离开,是?因?为?朝廷无药可救,那如果效忠的对象……换作是?我们呢?”
“……什么?”
谢知秋道:“不知宋师兄在辛国,有没有听说过方国义?军的传闻。
“我们义?军起初是?民间自?发组织起来的军队,这几?年以云城为?据点,逐渐有了?一些掌控能力。”
在谢知秋看来,宋问之?虽与他们阵营不同,但在观点上,并没有本质分歧。
他们本该是?同路人。
谢知秋指了?指守在外面的小弟子,邀约说:“正如宋师兄所见,我等善用器械,深研技术。
“在义?军之?地,墨家学说是?一门受到重视的公开学问,不少孩童都?主动学习,如今在北方之?地,弟子已有上百人。
“我们为?自?己效命,而不是?听命于皇帝。
“宋师兄或许对旧地民智未开仍有顾虑,但将来,我们会极力推广新?的教育方式、启迪民智。
“师兄当年与同门共同经历的愚昧之?事?,不敢说马上消失,但只要普及新?的观念,今后一定会减少,新?的江山……终会来临。”
宋问之?默了?片刻。
要是?十二年前听到这番话,他或许不会选择远赴辛国,而是?果断应下谢知秋之?邀。
即使是?现在,这番话听起来仍然很诱人。
但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道:“口说无凭,我们才是?第一次见面,我不会轻易信你。”
他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说:“更何况,现在比起招揽我,你们还是?先?考虑自?己怎么活下来吧。要不是?凑巧有我这条密道,你们恐怕都?不能活着?走出上京,怎么还有闲心想别的?”
谢知秋却只是?淡淡地瞥了?那密道一眼?:“我们用不上这个。”
“什么?”
“宋师兄当真以为?,我这个正经的出使官员只是?跟出来吃白饭的吗?我们在节骨眼?上出使辛国,并且出言威胁承天皇太后,自?然想过承天皇太后会动杀心。”
宋问之?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个谢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慌张过,如同夜晚无风的深潭,平静淡然,又深不见底,令人看不出心思,冷静得不似凡人。
仔细想想,在方国那种环境里,这个谢姑娘一度以女?子之?身官至国子监祭酒,现在甚至当上了?同平章事?,义?军里的人也对她言听计从,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她但凡哪里棋差过一招,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只见谢知秋眯起眼?,缓缓道:“我们既然敢赢,手?上就还有可以全身而退的策略。”
宋问之?被她的气势逼得呆了?一息,然后才问:“你要怎么做?”
出乎意料的,谢知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宋师兄似乎还没有忘记墨学经典,既然如此,应当不难想到。”
“……?”
不等宋问之?反应,谢知秋已垂下眼?睫,将沙盘上的武器收拾起来,道:“宋师兄若是?不安,可以先?带其他人躲到暗道里,剩下的事?,我一个人足以。”
第二百一十五章
金殿内, 承天?皇太后得知谢知秋一个人从宋问之?的小楼出来了?,并且提出要见她时,颇有些意外。
不?过, 皇太后还是整顿衣冠, 出来听第三局比试的结果。
没?有朝臣的大殿无比空旷,宫娥内侍多静默不?语, 天?色已晚, 点了?灯仍旧光线不?足, 但?这?样静谧的昏暗,反而给大殿更添一重庄严。
皇太后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见我?”
谢知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萧寻初他们?在沙盘上新?演示出的技术一样一样展示出来, 并且按照制作者不?同, 分别放在两手边。
谢知秋道:“左边,是我们?这?边先生的作品;右边,是贵国先生所作。”
皇太后像猫似的眯阖起双眸, 遥遥打量两边之?物。
李太后对武器虽有一定了?解,但?她日理万机,要管的事情甚多, 若是两边差距不?大,她还没?有火眼金睛到一眼就能看出的地步。
她懒洋洋地靠向一边,问:“那么, 谢大人以为如何?”
谢知秋回答:“依谢某看,自是我方?更胜一筹。”
李太后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殿内似有寒风簌簌掠过, 带得人身后微冷。
李太后如此不?以为意, 仿佛胜负早已无关紧要。
谢知秋定了?定神, 道:“其实我今晚来见皇太后,是代表我方?, 还有一件礼物想要赠给李太后。”
李太后抬了?一下?眼皮。
是时,谢知秋已经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恭敬地递上。
谢知秋说:“这?是我方?在北地所使用教材中的一卷,截取自《墨经》中的《公输》一章,皇太后若是感兴趣,不?妨一观。”
李太后狐疑地盯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立刻去?看卷轴。
不?过,谢知秋似乎也不?在意她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往下?说:“春秋时期,楚国欲攻宋国,聘请鲁国著名的工匠公输班制作了?攻城的器械,墨子听说以后,自齐国出发,走了?十天?十夜来到楚国,劝说楚国国君停战。
“但?楚国自认国力强悍,又已经造好?了?云梯之?械,不?愿意放弃攻打宋国的计划。
“于?是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与公输班较量数回。无论公输班拿出怎样精巧的攻城器,墨子都能以守城之?器拒绝,最后公输班进攻之?器用尽,墨子的守城器仍绰绰有余。
“墨子以此证明?,无论楚国怎样进攻宋国,只要他出面阻止,楚国都没?有办法取胜。”
《墨经》在方?国境内已经失传,更不?在儒家经典的四书五经之?内,李太后是辛国皇室,而宋问之?看上去?也没?有将《墨经》的内容告知辛国官员——亦或是即使他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真正在乎——总之?,李太后看上去?并不?知道这?个典故。
她听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扬了?下?眉,道:“所以你是认为,凭着与春秋时一样的方?法,就能够说服我,这?才出使前来?”
谢知秋摇头。
她说:“我想对皇太后讲的,是这?个故事的后半段。”
“——?”
“公输班输了?以后,又不?太服气地道:‘我知道怎么样可以击败你,但?我不?说出来。’”
“墨子听了?,回答道:‘我知道你要用什?么办法来击败我,但?我也不?说出来。’”
“楚王听了?很?奇怪,便问其故。”
“墨子说:‘公输班的意思,不?过就是要杀了?我。他认为,只要杀了?我,宋国就没?有办法守住,只能任由楚国践踏。但?是实际上,我的三百余个弟子,已经拿着我的守城器,守在宋国的城墙外,等着楚国入侵了?。大王就算杀了?我,也杀不?尽防御的弟子。’”
“——!”
李太后起先不?以为意,直到听到这?里,才脸色大变,一拍椅子,几乎要从座位上站起来!
谢知秋却淡然依旧,只说:“历史是不?是很?有意思?前人说要以史为鉴,诚不?欺我。”
谢知秋顿了?顿,又往下?说:“皇太后是不?是一开始就有点奇怪,为何我们?只有这?么几个人进上京来?
“实则在看到皇太后送给义军的‘礼物’时,我们?便觉得此行不?会这?么容易,于?是让一部分人当即折返回去?,另一部分人陆续留在了?沿途的驿站中。
“这?几日,驿站内的人一直在往回递平安信。不?过,若是我们?超过十日还没?有平安出城与他们?会合,亦或者是驿站的哪一环断开了?,平安信就会立即停止。
“一旦平安信停止,守在北地边境的义军大军马上就会直上北地,直取上京。
“义军会使用的武器,皇太后已经亲眼见识过,想来不?难猜测结果。
“我等出使上京,原是希望能以损失较少的方?式结束战争,但?若是辛国没?有此意,剩下?的唯有一条路可走。
“要和还是要战,还请皇太后仔细掂量。”
李太后几乎要拍案而起:“你在威胁我?!”
谢知秋道:“不?过是陈述事实。”
在此之?前,李太后的确是认为,只要杀了?谢知秋和前来辛国的工匠,便可解除这?么一个大威胁,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谢知秋的深谋远虑远超她的想象。
她在算计对方?,对方?也步步为营,在算计自己。
李太后起先怒火攻心,觉得落入了?对方?的天?罗地网,但?是盘算了?半天?,还真没?有想到破解之?法,反而冷静下?来,重新?用一种审视的眼光来看谢知秋。
她说:“我原本听说,方?国的女子柔弱无能,连骑马射箭这?种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一味柔顺,指望依附于?男子,今日见你,倒以为不?然。”
“多谢皇太后抬爱。”
谢知秋抬眸。
“皇太后此言,是愿意换个方?式谈了?吗?”
“……我还有的选吗。”
李太后语气颇有些无奈。
但?她又奇怪地道:“不?过,军火这?等重要的技术,你们?真的放任其外传,让它掌握在其他人手中?”
谢知秋回答:“这?也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我与他人有过约定,要令这?门学说发扬光大。
“除此之?外,我也认为普及此术,优势更大于?弊端。
“李太后既然先前特意送了?‘突火.枪’到义军那里,想来已经知道我们?的来历。
“在北地,这?些知识人人得以学习,无论男女老幼,即便是五岁孩童,也能做出几个技巧机关,至于?足以延续军火研制的墨家弟子,更不?下?百人。
“以谢某浅见,原石多,方?能得翡翠,唯有给予此学说足够高的地位,形成大势,方?能激励世人普遍学习,方?能始终快速发展,且不?至于?因为一人、一门而中断。
“封锁此学,固能得一时优势,却失之?长远。”
“……人人得以学习,无论男女老幼。”
李太后重复她的话,眼神锐利。
“敢在我一个太后面前说这?样的话,你好?大的胆。不?过,大多数人都会遵循旧制,在约定俗成的范围内向上攀援,欲争人上人,像你这?样思维迥异、意图彻底倾覆的人,倒是少见。”
谢知秋垂眸道:“对一些人而言,纵然世道给人分高低贵贱,但?只要努力,仍有一线希望,才会试着向上攀援、当人上人。
“但?对另一部分人而言,无论如何努力,都希望渺茫,甚至会成为那些‘人上人’攀援后的奖品,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渴望公正。
“既然别无他法,那么唯有另寻出路,彻底背离旧制。”
“有点意思。”
李太后不?由侧目。
“可惜在我看来,就算我这?次放你回去?,你命也不?长了?。”
谢知秋静静地望过去?,静等下?文。
李太后笑了?笑,抬手命人取来东西,然后交给谢知秋。
谢知秋打开一看,发现是方?国朝廷给辛国的信函。
李太后说:“你在梁城放了?方?国皇帝一马,没?有攻城,可方?国皇帝却想要你死,甚至特意将你的身份递给我,希望借我之?手除掉你。
“你围了?梁城,却没?有让义军取朝廷而代之?,想必也是有什?么顾虑。而方?国朝廷,更没?有想象中那么信任你。
“一旦我同意停战,辛国对方?国的威胁就解除了?,你就是方?国皇帝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
“方?国军力或许不?如你,但?在这?种不?搏一搏就会被人取而代之?的关头,方?国皇帝无论如何也会死命一战。
“我不?知道你先前是用了?手法,让方?国朝廷没?有接受我们?这?边合作的提议,但?到了?那种境地,他们?又会怎么选呢?”
谢知秋看了?信,没?什?么太大反应,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须臾,她道:“我不?认为朝廷对我的威胁很?大,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
“我之?前的确说服了?赵泽,但?他未尝没?有后面想明?白了?改变主?意的可能,你们?要是真的联手,对我来说也很?麻烦。”
谢知秋顿了?顿,说:“所以,我只能先下?手为强。”
李太后饶有兴致:“你要对朝廷下?手?”
谢知秋摇头:“我们?这?边有问题,但?你们?也不?是全无破绽。据我所知,皇太后您与辛国宗室不?合,若是皇太后您最终还是决定拉拢赵泽,那我只能去?接触辛国的宗室,让辛国也动荡不?堪,缓解我方?的压力。”
李太后面色一变,没?想到谢知秋一下?子就把问题甩回了?她头上。
但?是,谢知秋又继续往下?说:“不?过,我方?这?回出使辛国,为的是长久安宁。好?的谈判应当是彼此双赢,若只有我方?得利,也难怪皇太后您会心有不?满,这?样结下?仇,只怕日后还会有后患,也非我方?所愿。
“因此,不?如我们?再作一个交易。
“据我所知,当初频繁骚扰方?国边境的其实是辛国宗室,若按皇太后您本身的意愿,是不?会在此时南下?的,现在反而是您被迫和谈,多少有点赶鸭子上架。若是两厢比较,比起辛国宗室,我还是更愿意与皇太后您合作。
“若是您愿意答应,义军之?后会以方?国的名义,赠予辛国皇室一定数额的布匹——布匹在义军之?地并不?难得,但?如此一来您就可以宣称,十二州不?是战败而失,而是与方?国交易卖掉的,维护皇室的威严。
“另外,义军可以帮助您压制辛国宗室,如果您想亲自动手,也可以提供给您一些火器——规格不?会超过义军的武器,不?过足以让您解决宗室的麻烦。
“互利共赢,对我们?都有好?处,您意下?如何?”
李太后的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似有所思。
第二百一十六章
这日, 李太?后?与谢知秋聊到深夜。
两?人之间难免有拉锯,有来有往,但最终还?是勉强在平衡中达成了?共识。
谢知秋将要离去?时, 李太?后?又叫住她。
此时, 李太?后?看她的眼?神,已带上了?欣赏之意。
“谢知秋, 你的确是个有趣的人。”
她说。
“我在辛国的女性中也算是强势好胜的, 不客气地说, 我一向认为自己颇为特别。”
“不过,你,一个从方国来的姑娘, 在倔强上居然不逊于我, 而且你的确聪慧能干、与众不同。”
她停顿了?一下,道:“在辛国皇太?后?的立场上,我十分不希望方国有你这种人。不过, 只从个人喜好来说,我倒是有点喜欢你。
“要是你回到方国,没有斗过方国皇帝, 不妨过来投奔我。”
这句话说完,李太?后?自己就?笑了?,又说:“不过我答应你的条件, 就?是将注压在你头上了?,还?是希望你前程似锦吧。”
谢知秋闻言回头, 对李太?后?作了?一揖:“承蒙皇太?后?厚爱。”
谢知秋垂眸, 又言:“既然如此, 皇太?后?若是见过我妹妹知满、义军的女将姜凌,或许也会喜欢她们, 还?有我的弟子雀儿,她虽还?有些懵懂,却一直在刻苦学?习,将来必有破茧而出的一天。
“她们没有我这样的名气,是与时运有关,并非人人都?有我这样的机会,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下获得崭露头角的契机。
“不过在未来,皇太?后?或许会听见更多女子的名字。”
李太?后?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撑着头笑道:“你回到方国,好像打算做些什么的样子。既然这样,那我就?拭目以待,看你究竟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她顿了?顿,道:“愿你一路顺风,前途无量。”
谢知秋行礼,一本正?经地道了?谢。
*
如此,谢知秋又在上京留了?几日,待敲定了?与辛国停战的种种细节后?,方才带着可谓收获满满的盟约之书?,踏上回国之旅。
两?国停战,谢知秋不费一兵一卒、就?顺利收回十二州的消息,不等使者队伍回到梁城,已然伴随着三月略带暖意的春风,传遍了?大江南北。
使者的队伍才刚到梁城郊外,竟已遇到了?专程过来迎接的百姓。
欢欣鼓舞的百姓涌在道路两?岸,对着谢知秋的马车抛洒鲜花水果。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人群中开始有人高呼谢知秋的名字,还?有人出声大喊:“梁城谢女,无去?异乡,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这句话似乎引发了?某些功名,引得人接二连三喊起来,最终会成声潮,呼声震天——
“梁城谢女,无去?异乡,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梁城谢女,无去?异乡,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人群竟然跟着谢知秋的车辆,一路高喊,一路相随,从郊外,一路跟入了?梁城。
*
城中高呼之声甚响。
若要问世?上谁听到这个喊声最焦虑,非赵泽莫属。
十二州顺利收回了?是好事,而谢知秋从辛国平安归来……他?虽接纳了?史守成建议,一度给辛国寄信、想借辛国之手除谢知秋,可得知这个消息,不知为何,他?心情纠结之中,竟又隐隐松了?口气。
——然而,义军统帅依旧围着梁城。
非但如此,谢知秋此次回梁城,极有可能会带回更多义军军队和将领。
十二州已平,她和辛国说了?和,义军不用与辛国再打,可以全心全意来对付朝廷军!
谢知秋在民间的声望又如此之高,前方的道路可谓畅通无阻,她就?算真的用义军夺取了?朝政,只怕舆论也不会对她过于苛责。
就?连过去?对谢知秋反对最大的朝堂,由于收回十二州这事实?在占全大义,也有松动的迹象,至少绝没有人敢在这件事上报以反对。
赵泽思及此处,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前额一阵一阵地作痛。
要下决心了?……他?真的必须要下决心了?。
赵泽低下头,捏了?捏鼻梁,只觉得前途一片渺茫。
他?明明贵为天子,竟早已把握不住江山这艘巨船的舵盘,甚至觉得自己已如俎上鱼肉,随时要任人宰割。
*
“好厉害,大家都?在喊姐姐的名字!”
另一边,知满与雀儿跟谢知秋同乘一车,谢知秋安静看书?的时候,她们两?个偷偷撩起车帘一角,兴奋地往外看。
雀儿兴奋地来拉谢知秋的袖子,道:“小……咳咳,大人,好多人在喊希望你留在梁城、继续当宰相啊!太?好了?,小姐,你当年的愿望算是实?现了?吧?”
谢知秋闻言,一顿,没有在这个时候去?纠正?雀儿颠三倒四的称呼,下意识地想伸手摸她头,但雀儿也长得高了?,她便又收了?手。
谢知秋顺着两?人撩起的车帘,往外瞥了?一眼?。
众人已入梁城。
这条从城内连通城郊的路,谢知秋犹记,她当年也坐在马车中走过。
那时祖母逼她成亲,给她塞了?块姻缘石,让她去?月老?祠参拜。
如今,还?是同一条路上,却是百姓们夹道相迎,求她再入庙堂、留相天子。
一时间,忽然有些感慨。
谢知秋忽然想到,她说服李太?后?那一晚,宋问之带着其他?人从密道里出来,对她竟然真能从李太?后?手中脱身十分震惊。
宋问之问她:“孤身一人去?面对李太?后?,你一点都?不怕的吗?”
谢知秋如实?回答:“怕。”
“那你为何……?”
谢知秋深深看了?他?一眼?。
要是因为害怕就?止步,她今日根本不会站在这里。
宋问之似乎从她的眼?神中得到了?某种讯息,又问:“凡事没有绝对,若是你真的棋差一招,死?了?怎么办?”
很难得的,谢知秋对他?笑了?一下。
她走过的不少路,都?是在悬崖边缘旋转,随时有可能会死?。
但是比起让她安分守己地度过此生?,她宁愿波澜壮阔地去?涉险、去?按自己意愿活一次。
谢知秋回答他?:“那我这一生?,也算跌宕起伏、活得不错。我若死?在这里,必当名垂千古,今后?青史之上,又不得不留我一笔。”
第二百一十七章
“最近朝中给人的感觉……有些不妙啊……”
“周大人你也这么觉得?”
“那谢大人在出使前就被授了同平章事?一职, 如今又立下了收回十二州的大功,她在民间声望如此之高,总不能在这种时候给她降职……不但不能降职, 还得继续捧着她、给她封赏呢。当下在朝中, 她简直是圣人一样的人物,她说一, 没人敢接个二。”
“我觉得没人敢反驳, 倒不是她声望高的缘故, 当年萧斩石民间威望何等之高,还不是直接下狱,差点就没命了?现在没人敢动谢知秋, 主要?是城外那些义军还推着炮拿着枪围在墙边守着呢……”
“确实, 连皇上都只能对她笑脸相迎,一直没敢出面说什么。皇上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脸看起来都要?笑僵了。”
“不过, 谢大人围了梁城,既不撤兵,也没有真的攻城, 还一本正?经地当起宰相来了,她到?底在想什么?”
“可能还没想好吧。义军里的将领都对她唯命是从,不像有人能越到?她之上, 但女帝像这样改朝换代,过去未曾有过先例, 谢知秋许是拿不准自己能不能坐稳江山, 还有犹豫。”
“谢知秋看上去像是会?顾忌有没有先例的人吗?”
“这……”
“谢大人那里的想法不好说, 但我觉得这种僵持的状态,皇上迟早会?忍不下去, 接下来必有一场此死彼亡的大动荡。”
“咳,那你们觉得,谁……?”
“不好说不好说。谢大人义军是强悍,但禁军素来是精英中的精英,想来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被打?败。”
“可禁军也有问题啊,那日谢知秋回梁城,连禁军都有人跑去欢迎了,我还见过禁军士兵跑去城外与义军称兄道?弟,实在……”
一处宅邸中,几个朝中重臣门窗紧闭,私底下议论了一番各自对朝中局势的不安。
然而商讨半日,大家只都同意当下的局势扑朔迷离,前途难料。
最终,一名官员叹了口气,总结道?:“当下还是不要?掺和这一团乱麻了,静观其变为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
翌日。
朝堂上,谢知秋头戴貂蝉冠、身着大紫官服,手执笏板,站在百官最首。
理论上来说,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官员人人向往的宰相之位,所谓的位极人臣,正?是如此。
但谢知秋站在这个位置上,给其他人的感觉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谢知秋道?:“当年本官还任国子监祭酒之时,在朝中负责工技营造之义学改制,时隔五年归来,本官竟发现这一改革一点进展都没有,实在令人遗憾。
“万幸本官在北地之时,自行?摸索出了一套教育选拔体系,且效果甚好,这回能取回十二州,也有赖于这一体系与体系中的工匠们。
“本官以为,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将这一体系全国推广。
“明年开始,除了建造教授工技之学的义学之外,本官还打?算试加一轮考试内容包括工技之学的新?科举,广征天?下之英才,人人皆可参考,并且与旧科举错开一年,双线并行?。
“不知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朝堂之上,百官垂头,鸦雀无声。
祝维平适时地站出来,说:“皇上,臣同意谢大人的想法。”
祝维平开腔后,有几个开始支持谢知秋的官员陆续站出来,皆表示谢大人的提议甚好。
谢知秋笑而颔首道?:“看来诸位大人都没有什么意见,那么皇上意下如何?”
赵泽:“……”
赵泽看谢知秋这个架势,只觉得自己不过是个点头傀儡,可是谢知秋归城后,义军已?经不只安于留在城外,有相当一批人跟着她进了城,他现在受到?的威胁比过去更?大了。
不但如此,义军不少将领都退辛有功,在谢知秋打?着“论功行?赏”的旗号下,他们堂而皇之地站在了朝堂上。
更?不要?说,朝堂中以祝维平为首的一批官员,似乎也倒向了谢知秋,明面上都有这么多,私底下或者摇摆不定的,更?不知道?有多少。
赵泽光是一想就觉得恐怖非常。
这根本不是他同不同意的问题,相反,他虽是皇帝,可反驳谢知秋,反而不得不掂量一下后果。
赵泽迫于压力,只得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唇:“那就试试吧。”
谢知秋笑道?:“多谢皇上信任。”
赵泽:“……”
既然这件事?就算定了,那么由哪位官员负责,也要?提上议程。
谢知秋道?:“待今后义学与新?科举完善,自能从天?下人中善于工技的人才,但当下人手不足,臣以为不妨沿用当初为义军效力的人选。
“他们在退辛之战中有功,本就应当封官受伤,且对体系熟悉,是当下少有的经验丰富之人,他们与北地之人已?经有了信赖关系,要?调动过去北地的工匠也方便。
“臣总共有四个人可以举荐——
“过去在工部任职过的官员叶青、萧将军次子萧寻初、臣妹谢知满,还有这些年为义军工坊效力颇多的管事?燕玉姑娘。”
燕子这些年一直为义军效命,燕子本是她自己的小名,又是她自己在离开月县时选择了舍弃旧姓,以前也就算了,后来正?儿八经要?在北地谋职了才发现这个名字会?让想喊姓氏的人没法称呼她。
于是她自己认了“燕”姓,又自己起了名字叫“燕玉”,也算有了大名,亲近的人还是喊她燕子或者燕姐,正?经一些的场合便唤“燕姑娘”。
谢知秋道?:“若沿用旧职,叶青技术精湛,又善于育教之事?,弟子众多,可承接义学教学之务。
“萧寻初以钻研开发军火为主,可为军中献力。
“燕玉姑娘致力于实业,在管理工坊与工匠上甚有经验。
“至于舍妹谢知满,她理论与实践皆长,实绩亦多,在云城时,她就多次负责修订义学所用之教材以及城中弟子的考核选拔。
“臣以为,第一次新?科举的主考官,不如就由她来担任。”
这安排虽由谢知秋在朝堂上提出,但实际上当初在云城负责这一块的人,私下已?经一起讨论商量好了,并分配好了各自的工作,并不真是此时才开始商量。
知满在云城时,已?是墨家弟子中十分有威望的人物。
而且接下来若再?收新?弟子,也属于是她下一辈的人了,由知满来当考官正?合适。
这既然是谢知秋亲口说的安排,而且其他朝中官员基本对墨家术没有丝毫了解,根本插不上话,这桩事?当然轻而易举就算定了。
新?科举的考题由知满来出,而其他一众事?宜,则交由礼部负责。
礼部官员第一次主持这样的科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很多地方很迷茫。
礼部侍郎考虑了半天?,还是在这种诡异的朝堂氛围中硬着头皮开了口,道?:“虽说当下人手缺乏,可考生皆是男子,同平章事?大人之妹若是担任此职,待放榜后,考官与考生难免会?有请教、道?谢之类的来往,这会?不会?……”
礼部侍郎很小心?,这话实际并没有想要?冒犯谢知秋的意思,只是想要?弄清楚细节,免得之后出错。
可是他此话一出,谢知秋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谢知秋这个人给其他人压迫感很强,以前尚且如此,如今她在朝中说一不二,这样盯着别人不说话,就更?吓人了。
这时,旁边的祝维平轻咳一声,又开始友好地替谢知秋解释。
他循循善诱道?:“侍郎大人,新?科举是同平章事?大人在云城已?然摸索成熟的政策,在云城时,修习工技之术的弟子就是男女皆有,现在本来人才就不足,若是只限于男子,就少了一半劳力。
“而且,同平章事?大人刚才说的是‘广征天?下之英才,人人皆可参考’。”
祝维平语气放缓了一些,说:“侍郎大人直接认为这句话是只限男子考试,岂不是默认没将同平章事?大人这样的女子放在这个‘人’字里吗?这可是平白?无故让我国少了一半人口啊,下回莫要?这样说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这日退朝时, 谢知秋平静地离开了紫宸殿,礼部侍郎却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等回过神来, 后背已然出了一层细汗, 连官服都被浸湿了。
等礼部侍郎摇晃着?脚步颤颤巍巍地离开,赵泽胸口郁气难疏, 一抬手就砸了个杯子?。
史守成从朝堂绕来垂拱殿面圣之时, 正好就听到刺耳的瓷裂之声?, 惊得他一跳,一时不敢入内,只在门?外站立行礼。
赵泽现?在也就能?和史守成说说话了, 看到他, 就迫不及待地宣泄情绪道:“真?是?反了他们了!还有没有人把朕放在眼里?!今日朝堂上那么多事,有哪怕一件是?真?在征求朕的意见吗?!朕就是?个摆设!连花盆说话搞不好都比朕管用!”
“皇上……皇上息怒!”
这个时候,史守成其实亦惴惴不安。
整个朝堂, 只有他和赵泽的处境最岌岌可危。
赵泽和现?在的谢知秋,已经完全不是?君臣关系了。
谢知秋明面上尊他为君,实际上却我行我素, 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根本无需……也不打算经过他的同意。
哪怕谢知秋还与赵泽君臣相称,可只要?义?军的军队还在梁城外守着?, 她在事实上,就是?另外一个君王!
赵泽自不必说, 而史守成当年实实在在得罪过谢知秋, 他们都没有任何退路。
这时, 赵泽道:“史爱卿,谢知秋再怎么能?干, 终究是?个女子?,如今更欲以下犯上、一手遮天,满朝文武,难道连一个敢于说出实情的直臣都没有?!”
史守成有苦难言。
其实以前是?有的,齐慕先当权时期,他自己自认就是?这种直臣。
不过他自己直言上谏弹劾别人可以,一旦有人弹劾他,他就暴跳如雷、浑身难受。
任同平章事这几年,他就把那些口没遮拦的人断断续续都赶走?了。
眼下朝中?,还真?就大半都是?审时度势、明哲保身之人,别说谢知秋是?个女人,就算谢知秋是?个妖怪,他们可能?都要?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他自己的人里,倒还有一个以“棒槌”著称的严仲。
他也试探过严仲,想激发?严仲的怒意,让他在朝堂上对谢知秋发?飙,下一下谢知秋的锐气。
谁知严仲比那帮墙头草还没用。
他一提谢知秋要?举行新科举,严仲果然立即怒气冲冲、大为不满。
但他却道:“就是?啊,科举制度岂能?儿戏!关于这个改革,谢大人在朝堂上也讲得太不清楚了!竟然只定了一个主考官!那报名时间、文工科目比例,还有考试的书目范围呢?
“现?在这样让家里的小孩怎么复习啊!
“而且现?在进度这么慢,万一明年考不了延期了怎么办?
“不行,参知政事大人您说得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我这就上谢府去催催她。”
史守成:“……?”
想到这里,史守成不免头疼。
他本以为谢知秋身为女子?,如此逾矩行权臣之事,必定引发?不满无数。
可没想到,她竟真?有通天的本事,连十二州都能?弄回来,一下成了国之功臣,连严仲那种老顽固都没法说出什?么不好来。
然而,旁人可以妥协,他却不行。
史守成思虑良久,一咬牙,终于开口:“皇上,朝中?多是?胆怯忘忠之辈,指望不上,但皇上放心,老臣无论何时都对皇上忠心耿耿,哪怕那妖女横兵城外,老臣也绝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贪生怕死!”
赵泽苦笑。
他说:“可义?军的兵力已胜于朕,谢知秋在民间又极得人望,朕如今还能?做什?么呢?”
史守成一顿。
很显然,虽然皇上此时才问他,但这个问题,他私下已经考虑好久了。
他上前一步,郑重道:“皇上,到了这个地步,您已经不能?再手软了。再放任谢知秋下去,便是?一错再错!”
赵泽一愣。
史守成压低声?音,给赵泽出谋划策。
*
另一边。
谢知秋处理完当天的公务,想了想,从一个箱子?中?取出一封密信,打开,又读了一遍。
这正是?方国朝廷秘密寄给辛国皇太后,告知辛国她与义?军的关系,暗示辛国杀她的密信。
在她离开辛国前,李贞儿又笑眯眯地将这封信赠给她,说是?礼物。
李太后笑言道:“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我既然在你身上押了注,能?帮你的地方总要?帮你。
“你手上虽有军队,但还师出无名吧?有了此信,做事想来会方便很多。”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这也算是?个提醒。我听说你与方国皇帝有些交情,当年感情也不错。不过,利益当前,友情可不太靠得住。
“当你还在心慈手软的时候,对方却未必如此。”
谢知秋凝视着?信纸。
宫廷密信材质特殊,类似于圣旨,不可能?仿冒。
而且上面,是?赵泽的笔迹,盖着?赵泽的印章,她与赵泽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君臣,不会认错。
谢知秋不由?想起承天皇太后当时之言——
“——你在梁城放了方国皇帝一马,没有攻城,可方国皇帝却想要?你死。”
“——方国军力或许不如你,但在这种不搏一搏就会被人取而代之的关头,方国皇帝无论如何也会死命一战。”
赵泽已经动过一次杀她的心思,这就意味着?,他很可能?会动第二次。
谢知秋早已不掩饰她对政治的野心,她与赵泽之间注定已是?针锋麦芒、你死我活的关系,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人人都能?感受到,朝堂上每日都弥漫了低气压。
一山不容二虎,一场两?人间撕破脸的最终搏杀,只是?时间问题。
谢知秋每天都在算——
今天赵泽还能?忍吗?
会是?今晚吗?还是?明日?
他会以什?么形式出手,她这边又该如何应对呢?
正当此刻,门?外传来三下敲门?声?,雀儿走?进屋来。
“大人,果然不出您所料!”
雀儿走?到谢知秋身边,对着?她的耳朵嘀嘀咕咕起来:“宫内的人传来消息说……”
谢知秋一顿。
她知道,时候到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宁德八年。
后世?史料记载, 方朝第十?二位皇帝方恒宗赵泽,于?此年五月中旬起,目睛昏黄、日?益消瘦, 时?而惊悸盗汗, 屡传太医。
半月之后,病情恶化, 卧床不起, 朝中事务交由大臣管理, 朝中谣言四起。
又?过月余,恒宗称自己?恐不久于?人世?,夜命重臣入宫, 交代后事。
时?, 谢知秋独掌朝势,权倾朝野,以女子之身为相, 虽有违旧纲,然朝臣或从其威势,或忌其私兵, 无敢言者。
谢相闻恒宗之讯,思衡半宿,召其夫、妹叮嘱诸事, 后赴宫廷。
*
七月十?四。
再过一日?,便是中元节。
赵泽独居深宫, 躺在病榻上, 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将药碗搁在床边,便挥退众人。
纱帐之后, 赵泽见宫人已经离开,便停止了咳嗽。
他这几个月来明显瘦了一些?,不过气色并没有外面传得那?么差,最多不过是连着数十?日?没怎么见太阳,肤色有些?苍白。
赵泽叹了口气。
他本不是个喜静的人,这么长时?间假装卧病,还要少吃喝药,难免煎熬,但他也知事关重大,不敢懈怠。
“皇上,谢知秋手里有兵,朝中民间都有不少支持,如今与她硬碰,已不是上策。”
那?日?,史守成如此对?他说道。
“当下明的不行,唯有来暗的。”
“老?臣手里有一纸药方,只要以荷叶泡水服用,便可使人消瘦、形同病色。”
“安宗当年突发急症而亡,皇上为安宗胞弟,若效仿安宗之病情,称为家族之病,是可信的。”
“皇上素来身体康健,时?下却忽发疾病,天下必认为是谢知秋独断专权、兵逼皇室,才?令皇上久郁成疾。如此,虽不足以扳倒谢知秋,但可以以不忠不义之名?,降一降她的声势。”
“待时?机成熟,皇上便可以疾病恶化为名?,召谢知秋进宫。”
“谢知秋野心甚大,若皇上真的病危,便是她取得天下的大好时?机,再加上外部言论之压力,她于?情于?理,都必会前来。”
史守成稍作停顿,才?继续往下说——
“臣以为,为皇上江山千秋万代之稳固考虑,谢知秋非杀不可。”
“但谢知秋虽是义军重要人物,义军却并非谢知秋一人之言,只怕谢知秋一死?,城外义军受到刺激,一举叛乱。”
“所以,这谢知秋既要杀,又?不可杀。”
“老?臣认为,可以杀了她之后,对?外营造她未死?之假象,之后借谢知秋之名?,控制义军。同时?趁机布局,若义军可以归顺臣服,便收为己?用;若义军觉察异状,立即先发制人,斩草除根!”
……
时?间回到当下。
赵泽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目色凝重。
直到这一刻,他对?谢知秋也谈不上是十?足的恨,更多的似乎是局势下的自保。
赵泽不由想到,他和谢知秋其实有很多不分?道扬镳的机会。
要是他没有心生畏惧,而是支持谢知秋进行军事改革……
要是他再努力将谢知秋的地位提高一些?,而不是在朝臣合力抨击谢知秋时?退缩……
要是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对?齐慕先网开一面,根本不发生齐慕先谋反之事……
要是……
只可惜人生没有后悔药,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继续走?下去。
他是皇帝,想要弄什么药,当然随时?都能弄到。
等大臣们来了,他会以体恤臣子深夜来宫为名?,赐下夜宵,而谢知秋的那?一份中,自然额外下了“料”。
她若是中了药最好,处理起来一切方便。
若是没有中招,那?就只能来硬的。
他会单独召见谢知秋与史守成,这两个人分?别为同平章事和参知政事,他交代后事要单独见这二人,是合理的。
待谢知秋与其他人隔开,再动手,史守成可以作为烟雾弹,制造他和谢知秋一直在宫中协助皇上料理身后事的假象。
若实在不行,在宫中还可以寻找其他机会。
左右谢知秋进了皇宫,赵泽这边的主动权就大了许多,谢知秋想要再离开,可就难了。
……
赵泽正?思索着,忽然,小太监有福在外面敲了敲门,恭敬地道:“皇上,诸位大人已经到垂拱殿了。”
赵泽一凝神。
他忙熟练地咳嗽了几声,道:“先给他们赐膳吧,朕身体不适,要过一会儿才?有力气。”
“是。”
*
赵泽赐下的夜宵并非宴席,更类似于?平日?散朝后的“廊下食”,故包括谢知秋在内的五名?重臣,在廊庑用餐。
时?近中元节,皇上赐下的夜宵有蒸面羊、爊鸭,还有些?冷面汤饼水国之类的惯常菜色。
谢知秋作为同平章事,不但其他人都会敬着她,要等她先动筷子,她的菜品也比旁人更丰盛一点。皇帝知道她喜欢橘子,惯例会多给她上一份赣州蜜桔。
用餐的时?候,史守成一直有意无意地去瞥谢知秋。
而谢知秋看了看这丰盛的夜宵,静默片刻,然后缓缓拿起了筷子。
*
另一边,赵泽亦在屋中等消息。
尽管赐夜宵这事,已经尽量做得不让人生疑了,可谢知秋为人极为谨慎小心,不知道会不会拒绝用餐。对?其他官员来说,拒绝赐膳或许是大不敬,但谢知秋却真有可能做出来,也没有人敢逼她。
赵泽等了有近半个时?辰,小太监有福才?进来报:“皇上,诸位大臣都用过膳了,要请他们进来吗?”
赵泽问:“都用过了?”
“是。”
“……谢爱卿也吃了?”
“是。”
赵泽一惊,虽是他自己?设的局,却有些?不敢置信——
谢知秋吃了?
她居然真的这么容易就吃了?
赵泽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感受,但紧接着,他又?觉得奇怪起来:“……谢爱卿吃完,可有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同平章事大人一向少言,没特别说什么。”
有福似乎对?赵泽这个问题感到十?分?奇怪,但他还是如实回答:“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同平章事大人好像觉得这个季节新?上的蜜桔很好吃,自己?吃完,还把?参知政事大人放着没吃的要来吃了……?”
“……?”
赵泽一愣,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在谢知秋膳中放的药,照理来说最少两刻钟就该起效。
他等来等去没等到消息,还以为是谢知秋没吃,没想到谢知秋早就吃完了,却什么事都没发生。
——怎么会没起效?
是送膳送错了吗?
可是谢知秋的是独一份,等级上就和旁人不同,怎么也不可能送错才?是。就算真送错了,也该有别的官员吃出问题,现在已经倒下了才?对?,怎么会什么都没发生呢?
赵泽隐约觉得有些?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可都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既然这一步不成,那?么只能走?下一步了。
赵泽开口:“让他们过来……不过,朕有事要单独对?谢爱卿与史爱卿交代,让他们二人先来。”
*
须臾,谢知秋与史守成来到宫室外。
只是,谢知秋只到寝宫外,就不愿在上前了。
史守成已一只脚进了寝宫,见谢知秋定住,回头问:“同平章事大人怎么了,为何止步不前?”
谢知秋反问:“史大人一贯最看重伦理纲常,本官身为女子,纵为朝中重臣,深更半夜与两个男子共处一室,在史大人看来应该还是十?分?不妥吧。
“本官在想,怎么这种时?候,史大人反而一声不吭呢?”
史守成一顿。
说实话,谢知秋今日?吃了宫中膳食,却没有出现半点问题,他已经觉得十?分?奇怪,而眼下天上一轮圆月泛着冷色,宫闱夜灯阑珊,在夜幕之下,谢知秋那?双深邃的乌眸似乎比以往更为幽深,看得人背后生寒。
史守成硬着头皮“哼”了一声,回答:“我?是介意,但你是介意这种礼数的人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何况,皇上危在旦夕,身为臣子,自是以皇上优先。
“同平章事大人素来特立独行,但这种时?候还迟迟不肯面圣,难不成真不知轻重主次吗?还是说,同平章事大人要等皇上拖着病体,主动到外面来见你?”
谢知秋道:“本官不过迟了半步,史大人便喋喋不休,倒像做贼心虚。”
史守成忍不下去了,直言道:“都到这里了,你以为不进寝宫就能没事吗?”
言罢,史守成一挥手。
寝宫之中,当即冲出数十?个埋伏着的禁军士兵,要擒谢知秋!
谢知秋只是静静地站着,如月下修竹。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他们捉住谢知秋,这些?禁军士兵里就有人反了水,前面人挡住后面人,后面人扯住前面人,自己?开始打了起来。
下一刻,不知从哪里又?冲出一群等候已久的义军士兵——里面还混杂着太监和宫女——帮着反水的禁军士兵制住其他人,并且将史守成团团围住,当场扣押在地,甚至毫无顾忌地冲进寝宫,去抓赵泽。
史守成全然呆住。
他这才?意识到,义军在梁城这几个月,他们与平民百姓并不是对?立关系,而皇上的仆人和侍卫并不会因为皇帝是主、他们是仆,他们就真的没有半点自己?的想法,乖乖巧巧地完全听命于?皇帝、为皇帝卖命。
谢知秋如今的声望、她为众人描绘出的未来,还有与义军同来的、真实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新?规则和秩序,如同一股崭新?的泉流,进入他人视野后,不知何时?将皇宫都渗透成了筛子。
他们自以为密不透风、策无遗算的计划,在谢知秋眼中如同画在白纸上的墨点,根本一览无余。
第二百二十章
赵泽对眼前之景感到十分震撼, 不可置信:“你们竟背叛朕?!”
赵泽出身皇室,对他来说,仆人对他言听计从, 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
或许朝中官员或者皇族宗室还有?可能与他发生?权力争夺, 但这些小命都?被他握在手中、表面?从来忤逆过他、地位与他云泥之别?的仆从,竟然会做出谋害他性命这样?大胆的事, 是?赵泽想都?没想过的。
赵泽被人捆住, 压在地上。
谢知秋上前, 说:“皇上,您可有?想过,历代开国皇帝, 包括您的先祖在内, 没有?一个人生?来就是?皇帝,但为何能得?到天下人的效忠?”
赵泽:“……”
赵泽没有?说话,谢知秋便自?顾自?道:“以方国的祖皇帝为例, 太.祖战功无数、威名赫赫,且不说被副将逼着穿上黄袍一事是?否真的有?那么?不情愿,但在乱世之中开辟一方安宁之地、为诸多将士战友所尊敬, 却是?实?情。
“祖皇帝并非生?来便是?天子,但是?他身居帝位,他人愿意归服, 方才?能坐稳天下。”
“而人心既能得?到,便会失去。
“皇上请您想一下, 这些年, 您贵为天子, 又做了哪些能让百姓尊敬您、心甘情愿佩服您的事呢?”
赵泽呆了一下。
自?谢知秋离开后,方国便长期处在战乱之中, 他行事也保守了许多,凡事多听史守成之言。
史守成颠覆谢知秋当年的改革之策,为了战争而向百姓征兵加税,而在战场上又运用“布阵图”等策略。
赵泽微服私访时,也曾听百姓因税收太高?而哀鸿遍野,也曾发现不少官员私下也对“布阵图”争议颇大,但这些都?有?利于增加国家财政、巩固赵泽个人对军队的掌控能力,所以哪怕街上流民多了不少、许多地方传来小规模起义的消息,只要没有?影响到梁城,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没有?到不得?了的地步。
哪里?想到,连宫中人对他的怨气,都?大到了这个地步。
谢知秋见他似乎有?些反应过来了,道:“皇上,前人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便是?此意。”
赵泽:“……”
赵泽问:“那你要如?何,要杀了朕吗?”
谢知秋未言,只是?凝视赵泽。
到了这个时候,杀赵泽,似乎已经是?唯一的选择。
不是?因为她自?己有?多恨赵泽,而是?赵泽不死,只怕他再动杀念,危害到义军其他人。
空气近乎凝结。
谢知秋眼神如?刀锋锐利,她知道走上这条路,就必须在该狠心的时候下狠手。
哪怕这个人曾于她有?恩。
哪怕她敬重顾太后,而这个人是?顾太后仅剩的孩子。
谢知秋眼神一锐,便要下令道:“动——”
“谢大人。”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沉着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这嗓音比寻常男子高?一些,但透着从容不迫之感。
谢知秋转过头去,只见昔日赵泽身边的大太监董寿正站在院外,数个义军士兵戒备地拿武器指着他,但董寿竟没怎么?害怕,仍旧笑盈盈地看着她。
谢知秋一顿。
董寿知她开口?谨慎,便主动道:“谢大人似有?要事在忙,老奴本不该打扰。不过,谢大人归城已有?多日,太后本以为凭自?己昔日对谢大人的照拂,谢大人归城第一件事便该去见她才?是?。
“没成想,谢大人日理万机,连一点时间都?分不出来,左等谢大人不来,右等谢大人不来。
“直到今晚,谢大人难得?主动进了宫,太后娘娘等不下去了,这才?派老奴过来,请谢大人过去一叙。”
谢知秋:“……”
董寿这传话传得?客气,但顾太后这个时候提出要见她,不难想象是?什么?事。
实?际上,谢知秋回梁城以后,的确没有?再去见过太后,不是?因为繁忙,而是?因为不知怎么?去。
她与赵泽,必定会有?一场鱼死网破。
在这种情形下,她实?在没有?颜面?去见对她帮助颇多的太后。
不知道怎么?见,于是?索性没有?去。
而顾太后这种时候提出见她,又何尝不是?放下了高?高?在上的颜面?,打算求她。
然而,偏偏这一次,谢知秋不敢保证自?己能答应顾太后的请求。
“小姐?”
雀儿匆匆赶到谢知秋身边,她知道谢知秋的为难之处,多少有?些紧张。
谢知秋斟酌片刻,道:“雀儿,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小姐。”
雀儿满眼不安。
“你千万小心啊!”
“嗯。”
*
谢知秋跟在董公公身后,来到慈宁殿。
她当年还被架空之时,每日正事不做,就跑来与顾太后下棋论经,数年过去,往事历历在目,实?则不需要有?人带路,自?己一个人也能走过来。
只是?今日,步伐难免沉重。
已是?后半夜,顾太后一个人站在花园中赏月,看不出是?压根没睡,还是?半夜起来。
董寿将谢知秋带到,就默默退下了。
谢知秋犹豫了一下,独自?一人上前,道:“太后。”
面?对顾太后,她还是?一如?既往敬重。
顾太后转过身来。
许是?半夜,她并未盛装。顾太后常年礼佛,此时只以木簪盘发、素衣清简,乍一看不像太后,更似富贵人家的老太君,离得?近时,似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太后看了看谢知秋,浅浅一笑,缓缓说:“不错,精神面?貌与当年不一样?了。当年看你,还像一只懵懵懂懂小鹿,虽有?聪明的脑袋,却免不了受外物桎梏。如?今……已然是?健壮的猛虎,只怕放眼梁城,都?没人能对你有?什么?威胁了。”
谢知秋站在月下,安然地接受太后的打量。
她对曰:“多亏太后当年指点有?方。”
太后道:“你是?该谢我。我一生?从未教过学生?,也就是?见你有?些特别?,随手指点了几?句……”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审视谢知秋道:“不过,我倒没有?想到,你这唯一一个学生?,就能将我的话领悟到这个份上,做得?比我想象中还好。”
“……”
谢知秋问:“太后可是?后悔了?”
太后轻笑了一声:“人生?哪有?什么?后悔的。”
似乎觉得?年轻人的问题幼稚。
但她又问:“你非杀泽儿不可吗?”
谢知秋沉默片刻,回答:“太后阅历远在晚辈之上,想来能猜到晚辈的打算,我不想将话说得?太明。”
顾太后眼神暗了三分,她走来,一步一步靠近谢知秋——
“可杀了泽儿,你之后又要如?何,自?己称帝吗?”
谢知秋一凝,没有?立即回答。
“似乎不是?如?此啊。”
顾太后从她的表情中读出意思,自?言自?语道。
“你们在北地时实?施的制度就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君主,你虽是?出谋划策、拍板定案的那个人,但对其他人的放权也很大胆,更没有?集权之举,将自?己家族的地位整体凌驾于其他人之上,一个人若是?有?心称帝,是?不会这样?行事的。”
这时,顾太后用力抓住了谢知秋的手,说:“你一向不是?个拘泥于规则的人,哪怕是?受人非议的事,也愿意尝试看能否开拓出更好的新?路。
“你已经带兵两次回到梁城,可两次都?没有?攻城,若非今晚,你大抵也不会出手反击,这就说明,由于过去的情谊,你内心也有?犹豫。
“既然如?此,我可否请你,看在我这个太后的面?上,放过泽儿一命?只要留他一命即可,其余之事,皆可以由你安排。”
谢知秋说:“我向来感念太后的恩情,太后当年非但在众言之中拉了我一把?,还将我当作弟子、倾囊相授。
“若是?以我个人想法,必不会拒绝太后,只是?太后应当明白,今夜之决,已不可感情用事。”
顾太后道:“既不可感情用事,那我们便来谈谈实?际吧。我且问你,义军之力,已足以抗衡朝廷,但你们之中为何没有?人像过往的起义之兵一样?,自?立为王?”
谢知秋一顿。
这其中有?很复杂的原因。
一来,义军本来就是?百姓自?发组成抗击辛国的军队,而不是?起义军,虽然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的规模,但将领之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其实?起初并不打算与朝廷对抗。
要是?自?立为王变成起义,那么?义军的凝聚性就会大打折扣,只怕内部就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二来,义军之中最有?威望的人物,无疑是?谢知秋与萧寻光,如?果要称帝,也只能从他们两个人中选。
萧寻光本人并没有?称帝的打算,他虽然对朝廷怨气很大,但是?他对自?己坐在皇宫里?作威作福没什么?兴趣,他将来想要镇守边关,就算辛国已然安分,也可能会有?其他国家滋生?野心。
他本来就十分排斥从文,自?己坚决要从武,在他看来,天下安宁不是?靠皇帝,而是?靠将领的。
至于谢知秋,说实?话,谢知秋对称帝倒没什么?排斥,她是?认真考虑过登基的。
之所以最终仍有?犹豫,是?因为第三个原因,这也是?她与萧寻光共同有?的顾虑——
谢知秋曾对萧寻光说过,她之所以出手,不是?为了皇帝的龙椅,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皇帝的江山,他们已经见识过了。
赵泽之所以会做出近几?年昏庸的决定,是?因为他将保卫龙椅的重要性凌驾于天下安危之上。
百姓往往认为天子和官员会为民做主,但实?际上上层与下层的利益常常是?不相通的,皇帝需要从百姓身上收割财富才?能保证自?己的优渥生?活,需要百姓为他冲锋陷阵才?能守住金殿里?的一室安宁。
皇帝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决定时,并不一定能有?利于百姓。
而且,君临天下,意味着天下危亡系于一人、一家之手。
皇帝仁慈还好,若是?遇上昏君或者暴君,无论他下达怎样?离谱的政令,百姓都?无能为力,只能承受其恶果。
这根本就是?一种赌.博。
谢知秋说:“称帝又如?何呢?自?古以来的开国皇帝,没有?一个不是?雄才?大略之主,可后代却逐渐松懈,亦不乏愚钝无耻之辈。
“君主只能来源于皇室,意味着天下没有?选择。
“若是?凑巧有?明君,许是?能保数十年安宁,但一旦一代出现不肖子孙,能将祖辈上百年的积累毁于一旦,搞得?天下动荡,乃至亡国。
“秦朝二代而亡,便是?如?此。
“过去的上千年历史,都?在印证这样?的事会一再轮回往复,从无例外。我若是?选了这条路,现在便可预测,未来亦会如?此。”
顾太后道:“我是?平民出身,你的想法,我能理解。
“看起来,你似乎想延续北地之旧制。
“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你们在北地那种松散的体系之所以能够成功,一来是?外敌当前,故而内部凝聚力强;
“二来是?你们在北地,其实?属于小国寡民,想法比较容易统一,管理起来也容易,而且那里?有?相当多的游牧民族,原本文化就属于部落制度,比较宽松。
“但是?今后,你们一旦占领了这个皇宫,摆在你们面?前的将是?一个横跨九州的大帝国!
“五湖四海之人在春秋时本分属列国,是?因为有?了一个权力集中的强大皇室,才?统一成一整个国家。
“在这里?,一旦中心的权力不够强横,四方马上就会分崩离析,弄不好就会陷入王朝末年军阀混战的动荡中,难道那就是?你们愿意见到的吗?
“更何况,这里?的百姓已经经历了上千年的君主制度,于他们而言,国之无君,如?苍空之无日!
“北地之民可以很快接受你的想法,这里?的百姓又能否接受?
“人皆有?惰性,不愿意改变已经习惯的现状。而且你虽有?意改革教育,可目前还未推广,大部分读书人皆是?学了多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生?,更多人是?连字都?不识的农民。
“我敢说你一个一个去征求天下人的意见,问他们需不需要皇帝,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天下如?果没有?皇帝,那岂不是?要大乱了,日子怎么?过啊!顶多就是?有?人不喜欢现在这个,想要自?己当皇帝。
“今日,你砍在泽儿脖子上的这一刀容易,但要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天下震荡,你想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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