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怎么都想不到, 这个没有名字的?嫌犯“新进士”,会是齐宣正!
说实话,赵泽对齐宣正的?印象, 一向?挺好?的?。
小时?候, 齐慕先教导他?与兄长?两个皇子。
兄长?与齐宣正年龄相近,又都师从齐慕先, 几乎是一起长?大。
赵泽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 他?从小跟在两人身后。
齐宣正对他?们兄弟都很恭敬, 对他?亦很不错。
齐宣正不但平时?会教他?功课,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也都紧着他?,赵泽就像有两个哥哥一样。
此时?, 齐宣正披头散发, 神情狂妄而凶煞,虽在大理寺狱中被关?了几日?,但面对在场群臣, 他?气焰丝毫不减,一副无人能耐他?如何的?样子。
这与赵泽认识的?那个宽容知礼、有如兄长?一般的?齐宣正,简直天壤之别?!
要不是亲眼所见, 赵泽打死?都不会相信,齐宣正在外面竟然会有这样一面!
赵泽万分愕然,但紧接着就是恼火。
这恼火里?既有对齐宣正阳奉阴违的?, 也有对“萧寻初”的?——
饶是他?再没有身为天子的?心眼,到这个时?候, 也反应过来——
“萧寻初”提出让他?假装大理寺正来审案, 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临时?起意、随性而为, 而是别?有目的?!
“萧寻初”想要让他?看到一些以皇帝身份绝无可能看到的?东西,而赵泽以前从未见识过的?, 就是眼前这副乱象!
赵泽心中百味交杂。
此景固然让人震惊,但他?一向?将“萧寻初”当作?推心置腹的?好?友,此时?令他?不舒服的?,还有被朋友算计的?感觉。
赵泽下意识地侧头,往堂后看去——
谁知这一看,他?又愣住了。
只见“萧寻初”早已毕恭毕敬地双膝跪地。
“他?”面上波澜不惊,像是提前就料到天子一看到齐宣正就会明白“他?”打得小算盘,但即使如此,“萧寻初”仍然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行事,丝毫没有畏惧。
“萧寻初”双手放到身前,然后低下头来,俯身,深深将额头磕在手背上。
这是谢罪,亦是表明决心。
赵泽呆愣,然后,慢慢回过味来——
也是。
“萧寻初”若不如此做,“他?”还能怎么办呢?
这嫌犯是齐宣正,将一切都串联起来——
难怪整件案子,没有人敢提所谓的?“新进士”的?名字。
难怪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最近宣称先后抱病休息,连上朝都不去。
难怪他?一升堂,生病的?大理寺卿就又跑出来了,非阻止他?继续审理不说,还口口声声说是在救他?。
难怪这么大个大理寺,没有一个兵吏敢去传嫌犯上堂!
上是齐慕先和大理寺卿压着,下是小吏心生畏惧不听指令,“萧寻初”这个大理寺正,坚决审理那无疑是与上下所有人为敌,若不审理,那是玩忽职守、官官相护!
连大理寺卿和少卿见这情况都跑了,只剩“萧寻初”以五品官之身抗下这么一桩案子,“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不易。
只是,他?赵泽贵为天子,当齐慕先的?儿子犯下大事时?,满朝文武,除了萧寻初,居然没有一个人将这事告诉他?!
梁城这帮官员,究竟瞒了他?多少?
官员们每日?都汇报说方?朝四海安宁、歌舞升平,但这天下,当真歌舞升平吗?
重重疑虑涌上心头,赵泽下意识地侧目,去看齐慕先——
饶是现在任谁都很难相信,齐慕先特意跑来大理寺、特意提出要监审此案,会对自己儿子犯下的?事毫不知情,但毕竟是从小敬重的?老师,赵泽内心还是怀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希望一切只是凑巧,希望齐慕先是真不知道齐宣正已经被扯进这样的?凶案中。
仿佛相应赵泽的?期待一般,齐慕先并没有急着为齐宣正的?撑腰,相反,他?看到齐宣正后,脸上的?表情居然确实很惊讶!
“正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齐慕先适时?地拍案而起,一副不可思议之色。
“你不是说你为了你母亲,正在外地祈福吗?!”
“父亲,我……”
齐宣正没明白父亲为何这反应,一时?呆滞。
“逆子!你这逆子!”
齐慕先颤着手指指向?齐宣正。
“你母亲尸骨未寒,你竟然……你竟然……”
话说到这里?,齐慕先忽地捂住胸口,抽搐两下,倒在地上。
“同平章事大人!”
“大人!没事吧?”
齐慕先一倒,众人都被这变故吓了一跳,以大理寺卿为首的?官吏纷纷围上去,想要扶住齐慕先。
就连赵泽都大吃一惊,一声“相父”就要脱口而出,看到垂在自己面前的?帷帽白纱,才勉强止住口。
但他?仍担心地冲过去,问:“齐大人,你不要紧吧?”
齐慕先浑身颤抖,看上去十?分痛苦。
他?拼着一丝气力,颤抖地指向?齐宣正,道:“他?……让他?给我过来……”
话完,齐慕先双目一闭,不动?了。
“同平章事大人!”
“齐大人!”
齐慕先年事已高,又刚经历丧妻之痛,若是当真受了儿子的?刺激,身体状况不是闹着玩的?。
电光石火之间,赵泽脑海中已经转过许多念头。
这时?,大理寺卿把上齐慕先的?脉,道:“还好?,还有气,只是被气晕过去了,但脉搏有点虚。”
大理寺卿看向?头戴帷帽的?赵泽,迟疑说:“小萧,既然你非要主审此案,那你看……?”
赵泽是真心关?心齐慕先的?,他?匆忙一想,马上道:“休息!马上休息!将齐大人送去后面的?屋里?歇歇。至于齐宣正……先让他?去照顾他?爹吧,门口派人守着便是。
“本官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死?者?毕竟是乐女,齐宣正……应该罪不至死?。万一齐大人有个三长?两短,好?歹齐宣正在场,能听完他?父亲交代的?事情。”
大理寺卿一听这话,眼神一动?。
但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只应道:“行,那就按你说的?办。”
*
大理寺内一阵兵荒马乱,赵泽那边暂停升堂了,其他?官吏们则搀扶的?搀扶、搬抬的?搬抬,费了老大的?劲,总算将齐慕先送到后面的?屋子里?休息。
大理寺遇到紧急情况或者?大案的?时?候,不时?会有官员会在此处留夜,因此也有可供官员们休息留宿的?临时?屋子,齐慕先就是被搬进了这里?。
齐宣正一路上哭得那叫一个惨,先前的?嚣张是半点都看不见了,只顾着撕心裂肺地喊:“爹!爹啊!儿子错了,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直到陪齐慕先进了屋,齐宣正仍是大声哽咽着,哭声屋子内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他?边哭,边对大理寺卿使了个眼色。
大理寺卿一拱手,配合地退出屋子。
房门一关?,他?又从袖中摸出银子,赏给左右的?小吏。
这些小吏一路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先前他?们连传唤齐宣正上堂都不敢,此时?更是安静。待拿了大理寺卿的?钱,他?们主动?就往前走了数步,离屋子几丈远,一副不闻不问的?态度。
大理寺卿遂满意,自己去守在院口,防止有人靠近。
*
屋内,齐宣正一边夸张地哭着,一边敏捷地仔细四周门窗,等确认周围人都退开了,他?才去轻推床上的?齐慕先,道:“爹,爹!人都走了。”
齐慕先缓缓睁眼,见只有齐宣正一人,从容地坐起身来。
齐宣正见状一喜,当即奉承道:“爹,太好?了,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但齐慕先左右瞧瞧,蹙眉,略显疑惑地道:“那萧寻初就这样放我们进来了?他?自己没跟来?”
“对,那人这回还蛮识相的?,自己就往后堂另一方?向?去了,这样正好?。”
齐慕先凝了片刻。
他?说:“那个戴帷帽的?人,对我的?态度倒比萧寻初本人温和。”
齐宣正一惊:“那人不是萧寻初吗?!”
齐慕先道:“多半不是。”
说实话,齐慕先一来,看到主审官头上竟然戴了个夸张的?帷帽,也相当意外。
他?第一反应,“萧寻初”为了抢在群臣向?皇上上书前解决此案,即使身体有问题,仍然不顾一切地以最快速度升堂。
不过,齐慕先很快意识到没那么简单。
这个主审官尽管故意假装声音沙哑说话,以模糊两人嗓音方?面的?区别?,但哪怕不考虑声音,他?的?语气、说话方?式、为人处世方?式,还是和“萧寻初”差太多了。
要是换作?“萧寻初”,绝无可能在堂上那么轻松就放他?们父子俩过来,甚至连跟都没跟来看看,还轻易说出齐宣正“应该罪不至死?”这样的?话。
看来“萧寻初”也不傻,知道亲自审这桩案子肯定会有大问题,还专门找了个笨蛋替“他?”背锅。之后“萧寻初”只要说自己是受人胁迫,就能轻易将罪责推得干干净净。
这会儿不用说,定是那个主审悄悄去找“萧寻初”,商量接下来怎么办了。
不过……这个替“萧寻初”背锅的?人究竟是谁呢?一般人能有这种能耐和勇气吗?
不知为何,齐慕先隐约觉得这人有些地方?让人熟悉,他?对自己和齐宣正也似乎更宽容。齐慕先原本以为,需要费更多劲才能有和齐宣正单独对话的?机会。
齐慕先心思缜密,不会错过一丝危险,他?头脑飞转,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猛然坐直,道:“快,有我们的?人在外面,你马上出去问一下,赵泽这会儿真的?在宫里?吗?”
“赵泽?!爹你怀疑戴帷帽的?那个是赵泽?!”
齐宣正大惊失色,一瞬间就面色苍白。
“要是赵泽那不是——我刚才在外面还——”
“快去问!”
齐宣正不敢耽搁,跌跌撞撞地跑出屋子。
没多久,齐宣正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折了回来:“没收到赵泽出宫的?消息,大概不是。”
齐慕先眉头微松:“但不是赵泽,又会是谁?”
“管他?是谁!反正不是赵泽就行!”
齐宣正不禁又得意起来。
这时?,他?一下子在窗边跪下,膝行至齐慕先身边,抓住齐慕先的?手,道:“爹!时?间紧迫,别?想这些没意义的?事了,快帮我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爹,你一定要救我啊!”
齐慕先思路一沉。
有一句话齐宣正说得没错,在这里?休息的?时?间十?分有限,必须将注意力放在刀刃上。
齐慕先暂且回过神,他?看向?齐宣正,道:“正儿,讲真话,现在的?情形对你来说不容乐观。我本想在阻止大理寺升堂,在升堂之前就找人将你换出来,或者?直接把事情捂住,但现在……事发突然,就连现在你我单独相处的?机会,我本来都没有十?足把握。”
齐宣正心头一紧,忙问:“爹,那、那我该怎么办?”
齐慕先说:“既然已经升了堂,那将这件事完全捂住已经不可能了。时?间紧迫,我也还没找到可以替你顶罪的?人。
“现如今,你要洗清罪行很难,我们只能换个思路,尽可能想办法减轻你的?罪行。”
齐宣正脸上一白:“我现在可是秘书少监啊!势头正好?!若是认下这罪,我今后的?仕途……”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齐慕先劝道。
“有官做没官做,不能只顾当下,还要计之长?远。”
“你这事捅出去,皇上一时?生气难免,但你仔细想想,乐女是贱籍,名声又差,而你是个风流倜傥的?四品官,不过是在年轻气盛时?一时?气愤,惩戒乐女时?不慎致其死?亡,说是意外也行。只要你之后几年都行为得当,再做点好?事,重新塑个善人的?名声,真会有人觉得这是个很大的?污点吗?”
“这几年你老老实实蛰伏起来,但你与天子毕竟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等过个几年他?气消了,我们打压打压其他?官员,给你空个合适的?位置出来,先说这位置其他?人都当不好?,再多提提你的?名字。
“你有天子对你的?情谊,还有我坐镇,到时?候再让天子将你官复原职,难道很难吗?”
“本来你按理也是要丁忧几年的?,算不上什么损失。”
齐宣正心中一动?,好?像没那么不甘心了。
齐慕先对他?招手,示意他?靠近,然后道:“其实在赶来这里?之前,我派人多少去做了些准备。不过这萧寻初动?作?太快,我能做得也不多。
“正儿,你听着,等下回到堂上,你……”
齐慕先对着齐宣正的?耳朵,如此这般了一番。
齐宣正对自己无法完全脱罪一事,还是多少有些不满,但听完齐慕先的?安排,他?对后面的?事情有了底,表情多少轻松了一些。
然而齐慕先交代完这部分事,仍是愁眉不展。
他?略顿了顿,又开口对齐宣正道:“对了,正儿,我且问你个事。”
“什么?”
齐宣正抬头。
齐慕先问:“你在大理寺狱的?这段时?间,可有听人谈起萧寻初调查此案的?细节?比如说,他?在调查尸体的?时?候,有没有从那乐女身上……搜出什么?”
第一百二十二章
齐慕先的语气超乎寻常的严肃, 他紧紧盯着齐宣正,目光深邃幽深,让人难以看出目的。
齐宣正一怔。
他知道父亲这样问他, 这必是个重要细节。
齐宣正心想这说不?定会对他减轻罪行有?利, 便绞尽脑汁回忆起来。
“我这两天是有?听见狱卒聊天。”
他说。
“好?像说,从那女的怀里?搜出一封空白的信, 什么都没写却很?小心地带在身上, 怪得很?。”
齐慕先声音低沉:“确定是空白的吗?”
齐宣正点点头。
齐慕先神情肃然。
齐宣正看到父亲这般神情, 不?由问:“爹,那是什么,很?重要吗?”
齐慕先不?言。
齐宣正费解道:“爹,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齐慕先抬手?捏了?捏鼻梁, 泛黄的眼?底有?数夜没睡好?的血丝。
他声音比往日低哑,带着齐宣正不?太理解的阴郁。
齐慕先道:“不?该你管的事别多问,你处理不?了?。”
*
同一时刻。
后堂另一间屋子中, 赵泽屏退众人,单独与谢知秋见面。
门窗紧闭,赵泽身着五品官服, 缓缓摘下头上的帷帽,神情肃穆。
谢知秋跪在赵泽面前,伏身叩首, 一言不?发。
赵泽此刻心情十?分复杂。
谢知秋道:“微臣知错,请皇上恕罪。”
赵泽想用手?指点她, 但?在屋中焦虑地转了?半天, 最?终还是收了?手?, 长叹一声。
“哎!”
赵泽百味交杂,甩甩袖子, 对谢知秋道:“算了?算了?,你起来吧。朕知道你也有?你的难处,你若不?这么做,朕又怎能知道朝中百官欺瞒朕竟已到这等地步?”
“多谢皇上。”
“不?过……”
赵泽将?袖子背在身后,又来回走了?两圈,转对谢知秋道:“萧爱卿,我看齐宣正这事,要不?还是点到为止吧。”
谢知秋抬眸看向?皇上。
赵泽道:“齐宣正孝期流连烟花之地确实德行有?损,还闹出了?人命,着实不?是一个朝廷命官该有?的行径。
“但?他毕竟是相父的独生子,相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让相父太难做。
“照朕的意思,不?如就对他严厉斥责,革除全部官职,五年不?得复用,然后让齐家给乐坊一定赔偿。当然,朕下次上朝时,一定会对群臣好?好?说说这事,让他们不?敢再效仿齐宣正之行。”
谢知秋默然。
半晌,她说:“齐宣正本?来正该丁忧,五年不?得复用,于?他而言并不?是很?重的惩罚,恐无法起到儆效尤的作用。”
赵泽道:“你说的,朕也明白。但?若不?这般,还能怎么办?齐宣正是相父唯一的孩子,朕总不?能因为他一时酒醉误杀一个贱籍女子,就将?他杀了?吧?”
谢知秋道:“依照律法,良籍殴打贱籍至死,应徒刑一年。齐宣正自知犯错却试图隐瞒,理应罪加一等,加杖责一百。
“且春月姐妹本?是良籍,是受人拐骗才会被卖到此地,理应复籍,若照良籍来算,即便齐宣正有?官身,也该流放两千里?。”
实际上,即便如此,齐宣正的罪也不?算重的。
如果情况相反,是下人殴打主人,那么无论对错、是何缘由,主人只要有?伤,下人就会被处以绞刑。贱籍殴打良人,更是再加一等罪。
赵泽则头疼道:“萧爱卿,是律法大?,还是朕大??你平时是听朕的,还是听律法的?
“忘忧,朕知道你正直,朕不?是有?意责怪你。但?你看今日堂上,相父他一看齐宣正被压在公堂上,当场就气得晕倒了?。
“相父年纪大?了?,身体经不?起折腾,要是真照你说的这么处置齐宣正,将?他的独子下了?大?狱,相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谢知秋说:“圣上应该看得出来,齐大?人今日并非偶然在此。齐大?人公事繁多,平时忙得脚不?沾地,怎么就偏今日到大?理寺来,非但?主动要求监审,还凑巧撞上齐宣正上堂?
“若齐大?人对齐宣正犯下的事早已知情,又怎会在刚才晕倒?臣想,多半是齐大?人知道一旦对簿公堂,齐宣正的身份再难以瞒天过海,这才出来帮忙。
“他会有?这样虚弱的表现,想来一是希望大?理寺外的百姓听到传言后,舆论上能对齐宣正宽容一些?,二则是……如果此案传到圣上口中,他希望皇上能念在旧情,也不?要对齐宣正过于?苛责。”
谢知秋说完这番话后,屋内良久安静。
“这朕……当然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赵泽才缓慢地开口。
“忘忧,平心而论,人都是有?私心的。”
“相父从小看朕长大?,对朕有?教导之恩,他还是方朝的老功臣,这些?年方朝风调雨顺、四方安平,离不?开相父日夜操劳之功。于?情于?理,朕都该对他的孩子网开一面。”
“齐大?人会拼命想要保住自己的孩子,也是人之常情。即便是朕……亦是如此。”
“忘忧,朕今天不?以皇帝的身份压你,你我就和寻常朋友一般,开诚布公地聊聊。”
“朕之前听忘忧你说过,你从临月山上下来之前,也有?与你关系十?分亲近的师父与师兄弟。那你告诉朕,如果今日公堂之上误杀风尘女子的,不?是齐家之子,而是当年与你关系亲密的师兄弟,而你师父跪在你面前求你放自己的师兄一马……甚至有?可能求你的不?是你的师父师兄,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和兄长,你能不?能真做到铁面无私、六亲不?认,只按律法判刑,不?夹杂哪怕半点私情?”
“……”
谢知秋道:“臣……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不?敢说自己在同样的情景下,一定能做到圣人一般。”
赵泽拍拍她的肩膀,道:“朕知道,你能理解朕的。”
然而,谢知秋不?等赵泽说完,已经“噗通”再次跪下,道:“皇上才是天子,此案既已交到圣上手?中,圣上要如何裁决,微臣自不?会干涉。
“不?过,臣身为臣子,亦有?臣子该做的事——那便是将?此案的全貌展示在皇上面前。
“皇上了?解全部后,无论做定夺什么,臣不?会有?半个字异议。”
赵泽一顿,道:“照你这么说,此案还有?内情?”
谢知秋问:“先前审案时,圣上可有?留意到乐女桃枝证言时,她说那天晚上,春月好?像演奏得特别卖力,因此才会被齐宣正挑中?”
赵泽颔首:“是这么说,这有?何不?对?”
谢知秋说:“先前在牢狱中,齐宣正也曾证言,春月对他投怀送抱,他才会选中春月,将?她留在屋中单独相处。”
赵泽道:“齐宣正一面之词,为给自己推脱,他自会如此说。”
谢知秋否认:“不?……依臣之见,单就这个细节,齐宣正可能说的是真的。”
“——!”
在赵泽出乎意料的眼?神中,谢知秋从袖中取出那封空白书信,道:“这一件证物,就是桃枝口中,春月从墙后男子那里?得来的书信。
“臣之前觉得此物可疑,没有?将?其留在大?理寺中,而是随身携带,现在,愿请皇上过目。”
赵泽疑惑地接过。
但?他将?信取出,前后翻动,意外道:“怎么一个字都没有??”
谢知秋道:“皇上日理万机,若是有?人特意给皇上送来空白的书信,皇上会想到什么?”
赵泽身为一国之君,又在宫中长大?,对一些?平民百姓不?知道的机密知识,是有?了?解的。
他只一愣,就反应过来:“这是密信?”
一个乐女身上,怎会带有?密信?
赵泽当机立断,在屋中找了?找,打开一个茶壶,将?信直接泡到水中。
不?久,信中文字浮现出来。
“……怎么不?是汉字?”
赵泽一看,先是皱眉,但?只须臾,他便恍然大?悟:“那乐女春月是北地十?二州来的,北地十?二州被辛国占后,推行辛文,如果是给她的信,汉字她倒未必认得。”
他转问谢知秋:“萧爱卿先前态度笃定,想必是知道信上的内容了?,这上面写的什么?”
谢知秋仍是跪着,道:“回圣上,恕臣不?敢说。”
赵泽奇道:“你对朕有?什么不?敢说的?你我是朋友,单就你今天干的事,朕要真想给你治罪,你还跑得了?吗?”
谢知秋仍旧不?言。
从谢知秋的沉默中,赵泽觉察到她对待这件事可怕的严肃,终于?意识到其中恐怕还有?大?问题。
赵泽试图缓解气氛,故意开玩笑道:“总不?会是齐家父子勾结外邦意图谋反,辛国的线人给他们传消息,结果齐宣正喝醉酒没认出自己人,反将?人打死了?吧?”
谢知秋:“……”
赵泽脸色大?变:“萧爱卿,你不?要吓朕。”
谢知秋俯身叩首道:“这么大?的罪名,臣怎敢自行定论。更何况臣的辛文水平十?分粗浅,不?过囫囵读之,难以窥清全貌。
“其中内容如何,还请陛下寻真正的译官来翻译。另外,因事关重大?,臣建议陛下选三名以上译官,且三人的家乡、师承、为官履历不?可有?重合之处,以免译官们同气连枝,再发生类同于?今日大?理寺堂上之事,妄图欺瞒圣上。”
赵泽听得脸都白了?,当即叫来有?福,让他速速回宫找人安排。
只是,他才刚安排完回屋,外面就有?人上来敲门,道:“寺正大?人,齐大?人那边已经休息好?了?,您看今日还要继续审吗?”
赵泽心不?在焉,直到外面的人又敲了?三下门,他才回过神来——
“审!干嘛不?审!”
赵泽咬牙。
“我倒要看看这案子还能扯出点什么来。”
说着,赵泽将?帷帽往头上一戴,就要往外走。
这时,谢知秋忽然想到什么,一顿,追上去扯住赵泽,道:“等等!”
“怎么了??萧爱卿,你还有?什么忘了?告诉朕不?成?”
谢知秋明眸一动,说:“并非一定会出事,但?或许……还是防范于?未然。”
言罢,谢知秋对着赵泽耳语一番。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半刻钟后, 赵泽回到堂上。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一回到公堂,非但看到齐慕先已经到场, 还看到堂下跪了十几个陌生男子。
这十几个人, 赵泽没见过,谢知秋给他的小册子上亦没提到。
他愣了愣, 下意识地转过去看堂后的谢知秋, 却见谢知秋皱着?眉对他摇了摇头, 显然也不知情?。
于是赵泽问?齐慕先道:“齐大?人,这些人是……?”
齐慕先表情?古怪地一笑,说:“不瞒萧大?人, 这些都是在?乐女?春月生前与其有牵扯的人。”
“——!”
齐慕先方才一见齐宣正?被押出来, 便是一副大?惊失色、难以承受之貌,但此时,他已经在?后堂收拾好衣冠、恢复成平时德高望重的齐相, 不复先前狼狈状。
不过,齐慕先面?上仍有愧色,一副惭愧之态, 道:“方才老夫……哎,老夫实在?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竟然会背着?老夫做出这种事来, 吓了一跳,这才失态……抱歉, 让萧大?人见笑了。”
因为谢知秋在?后堂的一番话, 赵泽此刻有些多疑, 没有冒然接口。
但齐慕先继续道:“老夫先前休息的时候,已经狠狠教?训了这个逆子!这事无论实情?如何, 他终究是犯下大?错!朝廷命官留恋花街柳巷已是不该,他竟还在?孝期犯下这等糊涂事!
“这些,老夫哪怕有意为他遮掩,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推脱不了。
“等大?理?寺盖棺定论,老夫定会亲自去向皇上负荆请罪,这都是老夫教?子无方。今后,不但老夫这逆子不配做秘书少监,纵然是老夫这同平章事,老夫也没有脸再当下去了!”
齐慕先这话说得极重,让赵泽大?吃一惊。
说实话,虽然他被谢知秋鼓动了一番,对齐家父子产生了一点怀疑,但谢知秋的话,他也并没有全信。
自赵泽有记忆起,齐慕先就是他父亲身边深受信任的能臣,后来又全心全意地辅佐他的兄长。
此案多半是有一些问?题的,但一边是数年?来教?导他、帮助他的师长与发小,一边是与他不过交好数月的年?轻臣子,相比之下,赵泽内心还是更偏向齐家父子一些,并没有那么?容易被说动。
所以赵泽一听齐慕先竟要辞官,当即就有些急了,几乎想要立即恢复皇帝的身份,劝他不必如此。
赵泽好不容易才凭理?智抑制住这种冲动,收敛地道:“齐大?人何至于此?新帝登基还不久,若是没有您这样的老臣辅佐,江山如何能稳固呢?”
赵泽话音刚落,齐慕先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眼底似有审视之色。
齐慕先矜持地道:“萧大?人这话严重了。皇上聪慧仁德,没有老夫,亦自有百官辅佐,单老夫一人,算不得什么?。”
他话到此处,话锋又是一转——
“不过,说老夫偏心也好,心怀侥幸也罢,这桩案子,毕竟事关?老夫独子。据老夫所知,老夫这逆子虽不是事事毫无纰漏的完人,可平时也知事守礼,断不是会随便杀人之人。”
“关?于此案,老夫也想查个水落石出。”
“所以刚才老夫醒来,教?训完那逆子,立即就派人出去查,看有没有其他此案的知情?者?。没想到老夫的人出去一问?,光是在?大?理?寺外,就有那么?多人自称与乐女?春月相识!”
赵泽顺着?齐慕先所指的方向一看,只见那十余人皆是男子,有老有少,有胖有瘦,最老的一个瞧着?有六七十了,年?纪最小的约莫才十七八。
赵泽看不出这些人之间有什么?联系,疑惑地问?:“你们都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率先拱手行礼道:“回大?人的话,不瞒大?人,小生便是月儿的情?人。”
赵泽心头一惊,心想这难不成就是在?墙后给她递信的那个人,正?要询问?,不想他还没开口,其他男人已经急了起来——
“你胡说,我才是小春月的心上人!”
“你们别血口喷人!月儿冰清玉洁,怎会与你们有牵扯!我早已与月儿交换定情?信物,我早已到处在?筹钱,本是约定了,下个月就要接她从乐坊出来的!”
“什么??!我也早已在?筹钱,要给春月赎身的——”
“你们都胡说八道!我才是——”
赵泽没料到才这一句话,这群人居然就要打起来,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用?力一拍惊堂木:“都给我闭嘴!到底谁才是春月的情?郎?”
“——当然是我。”
“——正?是在?下。”
“——自然是小生。”
十几个男子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一旁监审的大?理?寺卿见状,嗤笑一声道:“萧大?人还看不出来?这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八成是这春月生前为了离开乐坊,四处留情?撒网。这么?多人,都能打四桌麻将了。”
齐慕先轻轻叹气?,未作评论,只说:“乐女?春月的案子在?梁城闹得沸沸扬扬,老臣心想大?理?寺今日升堂,若是有认识她的人知道,说不定会在?外面?等消息。本以为运气?好能找到一位两?位,没想到光是在?大?理?寺外一问?,就来了这么?多。”
赵泽见此景,则愣了愣。
他在?替萧寻初出来审案前看过案宗,也看过验尸报告,知道乐女?春月尚未破身,仍是处.子。
正?因如此,其实在?见到齐宣正?出来之前,他对春月是略有些怜惜的,觉得她出淤泥而?未染,不是寻常风尘女?子,也觉得为她伸冤的自己十分正?义。
但眼下,赵泽一见有这么?多人与春月的关?系不清不楚,心中一沉。
其实在?谢知秋拿出密信,告知他春月身上有这样的东西时,他就有些错愕,隐约觉得会和这种事情?有牵扯的,不是个简单的女?人,而?现在?又见春月居然勾搭了这么?多男人,更是应证了他先前的想法,对这个女?子的观感忽然就下降了。
赵泽面?色微冷,拍惊堂木道:“你们不要吵,一个一个说!”
*
此时,谢知秋躲在?堂后,看到这一幕,亦有惊讶。
不必说,这些人多半是齐慕先安排好的。
但她没想到,齐慕先居然会来这一招。
看这情?形,齐慕先多半放弃将齐宣正?完全摘出此案了。
但放弃证明齐宣正?完全清白,不意味着?不能给他减轻罪责。
想要减轻一方的量刑,最简单的方式莫过于污蔑另一方的名声。
只要证明受害者?自己也不干净,便可以往她身上推卸掉部分责任。
死者?杜宁枝原本是个乐女?,这对齐宣正?来说是利好的。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杜宁枝是被拐骗到乐坊的,原是良籍女?子,真要深究,她是可以恢复良籍的。一旦按良籍量刑,齐宣正?的罪名会比杀害一个贱籍女?子重很多。
因此齐慕先首先要避免的,就是杜宁枝被恢复良籍。
他必须要证明,此女?水性杨花、品性不端,哪怕一开始是被迫的,现在?从行为上来说也已是货真价实的烟花女?子,这样才能从道德层面?减轻齐宣正?的压力。
谢知秋感到一阵不适。
她亲身调查过乐坊,知道乐坊女?子过着?怎样的生活。明明是一个让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到头来却要怪里面?那些受尽苦难、走投无路的姑娘不知检点,实在?让人作呕。
但此刻堂上有权审案、有权品头论足的都是一群大?老爷们,他们视之为理?所当然,自然不会从这个角度考虑。
谢知秋躲在?不起眼之处,姑且静观其变。
*
此刻,接受赵泽审讯的一个男子正?说道——
“我与春月相识,是在?今年?三月。”
“那天乐坊风和日丽,杨柳依依。”
“我本是过去吃酒,却在?经过乐坊一个小院时,正?好看见一个小乐女?正?在?院中练习古琴。她弹得不算熟练,但模样娇俏可爱,一见到我还红了脸,我对她笑了笑,她便躲到树后面?去了。”
“谁知当晚,我要离开时,就被她撞了一下,还塞了一封信到我怀里,信中没有写字,只有一幅画,画的竟然是我。”
“从那以后,我们便时常见面?。”
“春月还没有正?式留客,但除了练习乐器,偶尔也会出来陪客人喝茶吃饭,我就常选她的名字。”
“我见她单纯清丽,与寻常乐女?不同,逐渐对她有了真感情?。”
“她说她妹妹体弱多病,又哭诉乐坊鸨母对她不好,还有一些客人对她毛手毛脚。我对她有情?,自然心疼她,给过她几次钱。”
“后来,她便开始要求我出大?价钱赎她。”
“我算是个闲散少爷,手头虽然有些闲钱,但多是父母给的,若是让父亲知道我拿钱买乐女?,非打死我不可。我便对她说,赎身只能再等等,让她别担心,我不是迂腐之人,即使她被其他客人碰了身子,我也不会因此嫌弃她的,让她安心在?乐坊等我,等过两?年?我手头钱攒够了,自会赎她。”
“谁知听我这么?说,春月对我就冷淡了很多。”
“我真心爱她,心急如焚,心知这是我之前拒绝赎她之故,便四处奔波筹钱,已经很久没去乐坊。”
“再听到春月的名字,竟是这桩轰动梁城的大?案子!”
“我心如刀割,自然想知道是何人杀了春月!所以特意来大?理?寺这里等判案结果,没想到便被齐慕先大?人的人请进来了。”
另一人则抢着?道:“他说得不实!春月早已与我海誓山盟,怎会还与这人有染!
“我早在?上元节时就识得春月,那日我心情?不好,一个人在?乐坊喝闷酒,春月提着?一盏花灯而?来,笑着?将灯送我,还说我长得像她梦中见过的人,我抬头见她在?灯火中笑靥如花,便对她动了心。
“之后,我们每月初一十五都会见面?。我家中没什么?余财,因此不可常去乐坊,有时也会隔着?墙说说话。春月对我向来温柔,纵然我没钱,也愿意背着?鸨母与我见面?。你们说,她爱的不是我,还能是何人?”
大?理?寺卿听了浅笑,问?:“她难道没向你提过想要赎身,和你长相厮守之类的?”
那男子脸色一变,既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只一本正?经地道:“身为男子,为心爱的女?人赎身,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还需要她提?但我手头没有现钱,好在?老家有一处祖宅,只要卖了,应该能凑够赎身的钱。不过我家乡离梁城较远,若要变卖,来回不大?方便,现在?还没能脱手罢了。”
此人之后,又有数人说了他们的经历。
大?多都是机缘巧合识得春月,与春月情?投意合,然后又给过春月钱,还有不少人正?打算给春月赎身之类。
桃枝在?旁边听得脸色大?变,叫道:“不可能!我和春月每日都在?一起,情?同姐妹,她绝不可能同时认识这么?多人!她要是能和这么?多人见面?,我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大?人,他们绝对是在?撒谎——”
“住嘴,公堂之上,无人询问?,哪儿有你一个贱籍女?子说话的份!”
不等赵泽开口,大?理?寺卿已经一声怒喝制止了她。
大?理?寺卿直接道:“此女?擅自开口,蔑视公堂秩序,来人,掌她的嘴!”
“大?人!春月她真的没有——”
桃枝面?色苍白,求助地看着?戴着?帷帽的“萧大?人”,想要为春月辩白。
这时,差吏已要上前去打人。
在?赵泽阻止之前,反是齐慕先先开了口,道:“寺卿大?人反应不必过激,此女?认为自己与春月感情?深厚,此举情?有可原。不过,春月背地里做的事,想来也不会随便告诉别人知道,依老夫看,此案还有内情?。”
大?理?寺卿当即附和:“同平章事大?人说得对!依本官看,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显了,这位名为春月的乐女?,为了给自己赎身,曾四处引诱哄骗男子,还从他们那里私讨钱财。
“像这样的女?子,碰上齐公子这样的大?鱼,怎会轻易放过?
“本官是看着?齐公子长大?的,齐公子性情?温和、品行端正?,就算偶尔会犯错,但绝不是那种会轻易杀人的人!
“那晚齐公子虽然与乐女?春月共处一室,但说不定也是受春月哄骗,纵然有错,也情?有可原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赵泽此时有点?摸不清楚情?况, 毕竟谢知秋不肯告诉他那?密信上写了什?么,他对全局的掌控能力有限,听他们?一言一语, 逐渐有些摇摆。
这时, 大理寺卿又道:“萧大人,我看?现在应该再听听齐公?子的说法, 以?免有不公?正之?处。”
现在局面大变, 赵泽不能再按谢知秋的册子行?事, 不知所措,听大理寺卿这样说,就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 那?再传疑犯齐宣正上堂!”
*
这一回, 没有人再跳出来阻止赵泽传齐宣正。
不久,齐宣正双手扣着镣铐,老老实实地到了公?堂上, 除了不跪,与寻常囚犯无异。
只见齐宣正站得如松笔直,一双眼睛坦然赤诚, 虽然他在牢中关了几日略显狼狈,但此时,他收敛起之?前?那?般嚣张的表情?, 作谦和文雅状,乍一看?倒有了几分气节不屈的文人风骨。
齐宣正礼貌地拱手道:“在下?齐宣正, 见过萧大人。”
“——!”
赵泽之?前?在公?堂上第一眼见齐宣正的时候, 只见他嚣张跋扈, 简直与地痞流氓无异,这才大吃一惊。
但此刻, 齐宣正竟状态大变,完全恢复成了过往赵泽熟悉的模样,甚至颇有翩翩公?子的风度,前?后反差之?大,令赵泽错愕。
齐宣正自己?似乎也知道这样很古怪,还笑了笑,主动解释道:“抱歉,萧大人,我是初次遇到这种情?况,之?前?情?绪太过慌乱,方才失态,现在我已经恢复平静,可?以?叙述当晚的情?况了。”
言罢,齐宣正便竹筒倒豆子般开始吐露“实情?”,但这个时候,他说出来的话,竟与先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首先,我必须要向萧大人认错,我之?前?在狱中对萧大人的证言,由于当时太害怕、太想?撇清关系,所以?说得并不是实话。”
“实际上,我与春月早已相识。之?前?我说,那?晚我是心情?不好,恰巧有相好前?来相邀,这才去了乐坊。其实,过来邀请我的人就是春月。”
“我与春月此前?在乐坊见过几次面,她那?时常说仰慕我的学识才华、想?向我请教诗文。我见她年纪小又好学,便偶尔会提点?她一二。我承认我以?前?去乐坊,是有心情?不好的浪荡因素,但自从我重?新定亲之?后,已经收敛很多,尤其是对春月,她多次比较逾越的邀约,我都坚决婉拒。”
“那?天晚上,我本来也是想?拒绝的。毕竟我母亲刚刚过世,我实在不该再去那?等地方。”
“但春月托人对我传话,说她对我情?根深种,要是我当晚不去,她就割腕自尽。”
“这不可?能!大人,他说得绝对是假话——且不说春月根本不可?能这么做,按照乐坊的规定,这根本就——”
不等齐宣正说完,旁边的桃枝已经不顾大理寺卿的威胁,大声叫起来。
但大理寺卿一个眼神,立即有差役上前?,用布堵上桃枝的嘴,还毫不犹豫地用绳子将她双手绑了起来。
桃枝奋力挣扎,却?被对方用力一踹,扑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齐宣正眯眼,暗自一笑,回头又彬彬有礼地道:“我想?人命关天,那?春月有时情?绪会过于激动,我怕她真想?不开去割腕,这才对家里找了个借口,匆匆赶去乐坊。”
大理寺卿就像没听到桃枝先前?的反驳一般,只问齐宣正:“那?你见到春月后,又发生了什?么,怎么会闹出人命来?”
齐宣正道:“我与春月见面后,便让她单独留在房间里,本是想?劝她不要再来找我,但春月却?一个劲地灌我酒,我禁不住她劝,喝了几杯,头就开始发昏。
“然后,她就开始往我怀里靠,试图脱我衣服,求我替她赎身。
“我说我婚事已近,为?家族名声考虑,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为?乐女脱籍,她就一改之?前?的温柔款款,对我破口大骂,说我若是不帮她,她就将我孝期来乐坊的事到处传扬,彻底败坏我的名声,让我连官都当不成!
“在这件事上,我确实有错,所以?当时也有点?急了,就推了她一把。
“春月一见我推她,情?绪更加失控,尖叫地将花瓶砸到我头上,然后又拿起烛台。我当时被砸得头疼难忍,见她拿起如此危险的东西,当然要上前?阻止。
“她本来是想?拿烛台扎我,但见力气抵不过我,就改为?扎自己?,还说要将今日之?事说出去,说我强迫她不成,又施以?暴力。
“我百口莫辩,便与她争夺烛台。她当时是将烛台指向自己?的,由于场面已经十分混乱,我怕她又伤到自己?,只得将她的双手拉高。
“恰在此时,我听到外面有很多人来的声音,若是外面的人当真进来,这情?况我真是无法解释得清,慌乱之?下?便松了手,谁知春月自己?也用了十二分力气,我这里一松,她整个人就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接着只听一声惊叫,她就倒在地上不动了。我过去一看?,春月和烛台叠在一起,我握住烛台,本意是想?拿开,谁知一用力,反而?将烛台拔了出来!血喷溅而?出,吓了我一大跳。
“再后来,就是外面那?群人闯进来了。
“各位大人,我说得可?是句句属实啊!”
他话说完,不等赵泽反应,大理寺卿已经抢着道:“原来实情?竟是如此!这其实不能算是凶杀,应该只是一桩意外吧!”
齐慕先说:“纵然如此,我这逆子也有处事不当之?处,还是该重?重?罚他。”
大理寺卿道:“但这春月急于从乐坊脱身,不择手段,齐公?子被她缠上,难免有迫不得已之?处。我认为?,此案应该各打五十大板,酌情?给齐公?子减刑。
“若不然,今后有人想?要污蔑朝廷命官,只要随便往自己?身上捅几下?,再大喊就行?了,岂不是太轻松了吗?天下?官员官威何在?若无官威,何以?管理民众啊?”
这二人一言一语,已然想?将这个案子定下?来。
赵泽听得古怪。
其实他觉得春月品行?不端,多半是真的,一个女子带着妹妹沦落乐坊,想?要出去,病急乱投医是很可?能发生的事。这种事情?,对女子而?言毕竟名声不好,桃枝也未必知道。
不过,纵然如此,齐宣正说的那?种死法也未免太离奇了,而?且大理寺卿和齐慕先根本连细查都不打算细查、证据都不打算找,就打算直接认定这种说法。
说实话,赵泽内心还是偏向保下?齐宣正,但他见这群官员居然真的连知会都不打算知会他一声,就要做主不分青红皂白把齐宣正护下?来,还是隐约生出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赵泽道:“既然两种说法有出入,那?么请仵作来仔细验伤,应该就能知道究竟是乐女身上的伤究竟是她自己?扎的,还是别人扎的了吧?”
大理寺卿当即回头白了他一眼,说:“萧寻初,你到大理寺才几年,你有经验还是我有经验,这种情?况我看?一眼就知道了,还用得着你这么麻烦?”
齐慕先倒是没有明着与他抢做决定的机会,但也回头笑了笑,道:“萧大人,你毕竟还年轻,听一听年长者的建议,总没有损失。”
赵泽迎上齐慕先的视线,身上一冷。
不知为?何,齐慕先明明是笑的,他却?从这视线中丝毫感不到暖意,齐慕先给他的感觉,也比平时更有压迫力。
但赵泽对齐慕先还是有些发怵,齐慕先这话无论是对萧寻初说,还是对“赵泽”这个初次审案的新人来讲,都没有毛病。
赵泽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这时,赵泽听到后面隐约有用笔杆敲墙的声音。
他转过头去,只见谢知秋站在阴影中,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礼。
然后,谢知秋对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是时候了。
赵泽心中一动。
他暂时没管大理寺卿与齐慕先的话,清了清嗓子,从袖中取出那?封空白信,问堂上那?群男子道:“既然你们?都说自己?是春月的情?郎,那?我问问你们?,有见过这东西的没有?”
他话音刚落,那?群人中还真有一人,眼神微微一动。
只见那?人立即出列,道:“大人,这封信是我见过。这原是我写的,在案发当日,我曾与春月约定见面,也是在当时将这封信给她的。”
“你就是桃枝撞见的那?人?”
赵泽狐疑道。
“你说是你写的信,但这纸上怎么什?么都没有呢?”
那?男子道:“大人有所不知,为?了防止我和春月的事被鸨母发现,我是专门用祖传的墨水写的,要特殊方式才能显字。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将信给我,我给大人展示一下?。”
“哦?”
赵泽想?了想?,将信交给张聪,示意他拿过去给男子。
男子接过信,在手中转了转,忽然,他掌心一翻,等手中的信再转过来时,就有了墨迹。
信上,赫然是一首情?诗。
他说:“大人请看?。”
然而?,他话音未落,抬起的手腕忽然被张聪一把握住!
接着,不等男子反应,张聪将手探入男子袖中,使劲摸了摸,还真翻出一封空白信纸来。
张聪大喊:“萧大人,您所料不错,还真有人在里面浑水摸鱼,试图偷换信纸!我们?应立即采集此人的脚印,看?是否与先前?行?窃大理寺的贼人相符!”
那?男子脸色大变。
说时迟那?时快,他竟是个练家子,当场就要去抢张聪手上的信纸,并与之?缠斗起来!
在场之?人都没料到会出这等变故,大理寺卿惊得跳起,立即就要去扶齐慕先,道:“同平章事大人快走,这里面竟有暴徒!”
谁知他正离开桌案之?时,那?两人已经打到了堂前?,大理寺卿下?意识地往后躲,却?撞到了赵泽,赵泽伸手挡了他一下?,大理寺卿正在紧张之?中,竟反手还击,而?他这抬手一掀,竟一把打掉了赵泽头上的帷帽——
恰在此时,张聪制服了男子,而?那?男子则从张聪手中撕走了三分之?二的信纸。
张聪一手施力,试图将男子按在地上。
男子见事不好,一把将信纸塞入口中,下?一瞬,他就被张聪死死摁在地上!
“大人!他吞了证物!”
张聪抬手去掰那?人的下?颔,又道:“已经咽下?去了!”
然而?,满堂鸦雀无声。
张聪回头,才发现赵泽头上的帷帽掉了。
齐慕先、大理寺卿和齐宣正这几个认得出赵泽脸的,早已跪下?,其余差吏和所谓的证人见此情?形,大抵也猜到这人的身份,齐刷刷跪了一片。
空气凝肃。
这时,一人施施然从后堂走出来,捡起赵泽落在地上的乌纱帽,拍了拍灰,戴在自己?头上。
谢知秋对赵泽行?官礼,但还不等俯身,就被赵泽扶起。
在赵泽的授意下?,谢知秋对张聪道:“吞了就吞了,没什?么大事。”
言罢,她又对在场官员道:“真是对不住各位大人,其实今日是圣上爱民如子,亲自出来考察民情?,专门不辞辛劳地专门来审这桩轰动梁城的奇案。没想?到凑巧诸位大人也都这么感兴趣,还特意过来监审,一不小心也被牵扯了进来。
“幸好诸位大人一向为?朝廷鞠躬尽瘁、表里如一,人前?人后表现都没有差别,这才能让皇上充分一睹大家的风采。
“特别是大理寺卿大人今日的表现,晚辈在后堂看?着都不由为?大人拍手叫好,像这样的官威真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晚辈实在佩服。”
在场一众人中,齐慕先表情?还没什?么变化,但大理寺卿早已满头是汗、面无血色。
第一百二十五章
由于其他人都被这个变故惊住, 一时无人敢动,唯有谢知秋在向赵泽简单请示后,就泰然自若地开?始主持全局。
她先扶皇上在主位上坐下?, 之前躲在后堂的有福连忙跑出来为?赵泽整理衣冠。
然后, 谢知秋一指那吞下?证据的男子,道:“此人在公堂之上混淆视听, 试图作伪, 还?有意偷换证据、袭击圣上, 将?他押下?去,严加审问,势必要问出他背后主使之人是谁!”
“是!”
张聪大声应道, 抬手?去逼那男子走路。
那男子被压住后, 表情纹丝不动。
此时听到谢知秋的话,他也没太大反应,一双眸子晦暗低沉, 与先前装作春月情郎时的能?说会道已经完全不同。
不过,他也没有普通人那样?的慌乱。
哪怕被当场擒获,他看上去仍如死水一般安静。
当经过谢知秋时, 谢知秋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始终低着头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像不打算对?任何事做出反应那样?。
谢知秋一顿。
但她很快回过神。
安排好那男子,谢知秋又走向桃枝。
桃枝先前一直被绑着, 还?被封住了嘴, 只能?无力在旁边拼命挣扎, 双目已然含泪。
她是被大理寺卿下?令限制行动的,自然没有人敢理她。
而此时, 谢知秋在众目睽睽之下?,淡然地走过去,在她身边跪下?,亲自为?桃枝松开?绑缚她的绳子,又取下?她口中的白布。
有赵泽坐镇,满堂默不作声,默许了谢知秋的行动。
赵泽先前头上戴着帷帽没看清,这会儿视野清晰了,往那方向一瞥,倒不由被桃枝的容貌吸引,多看了两眼——
桃枝的妆发都被先前差役的蛮横行为?弄乱了,几缕乌发搭在脸侧。
她是个圆脸,肌肤饱满白皙,此女明显性情胆怯,大约被反复发生的变故吓得有些?懵,眼眶发红,但她眼泪竟硬是含在框中打转,始终没有掉下?来。
能?被上等乐坊挑中精心培养的姑娘,容颜气质都有过人之处,她这般表情,在赵泽看来,可谓梨花带雨。
明明是个如此柔弱的女子,在这案子中却对?自己的好友表现得异常忠实坚韧,在这么多朝廷重?臣的施压下?都没有心生畏惧,甚至连见了他这个皇帝,都没有完全被吓倒,倒与常人不同。
此时,桃枝口中的布一被取出,她就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直直望向谢知秋,迫不及待地道:“萧大人,春月不可能?做他们说的那些?事的!
“按照乐坊的规定?,我们每回陪客回来都会被搜身,鸨母怕客人私下?给我们打赏,所以不会让我们有机会攒私房钱。我们只要身上藏了东西都会被拿走,春月就算想要赎身、想要给妹妹治病,也不会选这样?明目张胆的方式跟客人要钱的!
“再者,春月在那晚之前,根本?没有见过这位齐公子,怎么能?送信邀请他来乐坊?春月以割腕要挟,也是无稽之谈,乐坊怕乐女自杀,房中只要是稍微尖锐的东西都会被收走……”
桃枝之前没机会说话,好不容易松开?了口,将?憋了一口大气没说的话一下?子全吐出来了。
谢知秋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
谢知秋回头道:“诸位大人,我看证人说的有道理。现在也证明了这些?男子中至少有一人说的是假话,是另怀目的。那么关于乐女春月的品行,还?应该再做考虑才是。”
大理寺卿回过神。
大理寺卿此刻满头是汗,已经没了之前有恃无恐的从容。
有皇帝坐在身后,他顿时束手?束脚了许多。
但他同样?清楚,要是这桩案子能?按之前他说的那样?判成还?好,要是真让谢知秋将?齐宣正的老底掀了送去大牢,那他会被齐相记恨不说,在皇帝面前也颜面尽失,那才真是前途尽毁。
于是大理寺卿提振精神,摆出底气十?足的样?子开?始质问谢知秋:“这证人说的难道就是真的吗?没准是春月早就找到了藏东西的地方,这才能?肆无忌惮地要钱。至于割腕就更好解释了,春月本?来就没有想真割,只是哄骗齐公子过去罢了。
“萧大人平时难道就这样?断案,只靠听一面之词?”
谢知秋道:“那我也问问,桃枝与死者春月朝夕相处、情同姐妹,对?乐坊的规则也更为?了解,她说的话诸位大人不信,而这群外面随便找来的人作证,大人们倒是一听就信,会不会太草率了一些??”
大理寺卿道:“这桃枝可是贱籍女子,极有可能?谎话连篇!即便她没有说谎,这等从未离开?乐坊、目光短浅的乐女,也极有可能?错判。而在场这些?可都是良籍男子,不少人还?识字读书,哪一方可信,一目了然!”
谢知秋说:“看来我说服不了大人,大人也说服不了我。既然如此,本?官有一个想法?,谁说的是真话,一试便知。”
言罢,她又让人去叫张聪。
张聪今日很忙,刚将?那吞证据的男子关进牢里,转头又被谢知秋叫回前堂。
谢知秋对?张聪耳语几句。
大理寺卿不安道:“萧寻初,你怎么总用你自己的人,不是想耍什么花样?吧?”
张聪走后,谢知秋道:“寺卿大人放心,今日皇上也在,我若是耍了花样?,问出的结果大家不服,请诸位大人尽管提出质疑。我可不会因为?有人提出异议,就堵住对?方的嘴的。”
大理寺卿:“……”
不久,在张聪的安排下?,差役们抬了一具面覆白布的尸体上来。
谢知秋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将?白布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半,露出女子年轻的面容来。
她对?那群男子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走近,道:“你们都靠近一点来看看。既然你们都是春月的情郎,想必与她很熟悉。
“春月遇害那天晚上,面部出现了一处明显异常,与平时有一些?区别,但不多。
“普通人可能?发现不了,但只要是与春月关系亲密的人,一定?能?看得出来。
“你们都来认认,要是能?分辨得出,我就相信你们说了实话。”
男子们面面相觑,踌躇半晌,才陆续慢吞吞地上前。
一群人围着尸体,仔细分辨了很久。
在谢知秋的反复催促下?,才终于有人吞吞吐吐地道:“她唇角残留的唇脂颜色,好像和平时常用的不同。”
其他人纷纷“对?对?对?”地附和。
谢知秋道:“不对?。”
众人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说:“她眉间?原本?有颗痣,现在好像不见了。”
一群人又“对?对?对?”地附和。
谢知秋面无表情:“不对?。”
大理寺卿等得烦躁,道:“萧大人,这都是一群男人,对?女人的装扮哪儿有那么了解,就算他们分辨不出,而桃枝分辨得出又如何?你这提问对?男子来说,未免有点苛刻吧?”
谢知秋扫了大理寺卿一眼,没吭气,只对?桃枝招了招手?,道:“桃枝,你来认认。”
桃枝在旁边等得早就急了,一听谢知秋叫,赶忙跑过去。
然而她一看白布下?的尸体,人就呆了。
桃枝错愕地道:“大人,这具尸体根本?不是春月。”
大理寺卿:“……”
谢知秋颔首。
这时,张聪挥了挥,让后面的差役又抬了个人上来。
谢知秋指了指另一具尸体,道:“那才是春月。这位是前些?天另一位头部被楼上掉下?的锐器意外砸伤致死的可怜女子。”
言罢,她看向大理寺卿,问:“寺卿大人,分辨一个陌生女子和情人的长相有何不同,对?男子来说,很苛刻吗?”
“……”
谢知秋一指那帮男子,言辞严厉道:“皇上,诸位大人,这群人根本?不认识死者春月,竟言辞凿凿说自己与死者有染,污蔑他人名誉不说,更是扰乱公堂、欺君罔上的重?罪!应该严惩才是!”
谢知秋将?这罪名按得极重?,她话音刚落,这群人已经齐刷刷跪下?,磕头求饶。
赵泽这会儿回过神来,亦是暴怒,道:“天日昭昭,公堂之上,你们竟敢当着朕的面撒谎!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其中一人见事不好,忙说:“回、回皇上,我们其实不是乐坊的客人,而是赌坊的客人,并且都欠下?了巨额的赌债。
“老板是谁我们不知道,但是赌坊上午有人托话跟我们说,让我们今日到大理寺来,如果有谁问起?,就声称自己是死者的情人。只要能?瞒天过海,事成之后,就会出钱把我们的赌债一笔勾销。
“赌坊催债的手?段了得,我们本?来也都是倾家荡产、走投无路,要是不做这缺德事,就是死路一条了!
“其实我个人也很同情死去的乐女,只是我也上有老下?有小,这么做实在是迫于无奈,求皇上恕罪!求皇上恕罪啊!”
一群人此起?彼伏地磕着头。
“你、你们……”
赵泽正在气头上,指着他们,半天说不出话。
谢知秋委婉地提醒他道:“皇上,这幕后之人可以通过赌坊找这么多债务缠身的赌徒做事,想来本?身应该就与赌坊有牵连,我建议派人去查这个赌坊。”
赵泽回过神来,立即道:“查!快去查!”
皇上的话没人敢不听,他话音刚落,便有差役排成队,一齐出大理寺去了。
赵泽传完令,长出一口气,但同时,怀疑的种子亦不可抑制地从他心中滋长出来。
他不由偏过头,去看左边的齐慕先。
然而,他刚一转头,就发现不知何时,齐慕先已经支撑着身体站起?来,缓缓在堂前跪下?。
赵泽见状,吓了一跳:“相父,您这是做什么?”
齐慕先情绪平静,却满面悲戚内疚之色,道:“皇上……臣罪该万死。是臣护子心切,才会死去寻找其他证人,以至于让这些?伪证之人有可乘之机。
“老臣身为?朝中重?臣,竟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害皇上听了一番谎言,这是老臣之错啊!还?请皇上降罪。”
说实话,赵泽这时心里最?怀疑的就是齐慕先。
毕竟齐宣正是本?案最?大的嫌犯,而这些?证人,除了那个抢信的,似乎都在试图为?齐宣正洗脱嫌疑。而齐慕先是齐宣正之父,他真的会放着儿子不管吗?
可是齐慕先现在主动跪下?来请罪,倒让赵泽不知所措。
赵泽道:“相父快起?来,事情还?没有弄清楚,朕不会轻易下?决断的。相父大人还?是起?身,坐下?休息吧。”
“……哎。”
齐慕先长叹一声,好不容易才被人扶起?,送回座位上。
而这时,大理寺卿则谨慎地看了齐慕先一眼。
他面色苍白,但还?是道:“萧寻初,你这般,或许是说明了出来作证的人中并没有春月的情郎,但春月毕竟是个乐女,先前有人目睹她在乐坊中有人隔墙传信,总不是作假的。
“再者,包括乐女桃枝在内,其他证人的证言,也确实说过,乐女春月曾有对?齐公子献媚之举。齐公子家底殷实,而乐女春月又急于脱籍,她想方设法?对?齐公子进行要挟,两人再起?冲突,并非没有可能?。
“当天的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就算那些?男证人都是假的,你要如何证明,齐公子说的就是假话呢?”
谢知秋面色未变。
她说:“寺卿大人先入为?主的观念太强,觉得这春月是个乐女,所以人际关系必然有问题,她与外界的男子交谈,还?从对?方手?里拿了信,也一定?是感情问题。寺卿大人有没有想过,这封信有可能?涉事更大呢?”
大理寺卿一愣:“什么意思?”
谢知秋道:“若那只是一封情信,怎么会有人费那么劲,还?要专门闯入朝堂来换掉?
“寺卿大人,树下?乘凉是好,但最?好凡事还?是搞清楚前因后果,若不然,容易被一叶障目,又被人当了枪试。”
言罢,谢知秋对?赵泽身后之人点了下?头,小太监有福很快捧出一个茶壶来。
茶壶盖打开?,里面水已经被倒空了,但信纸还?保持着湿润,上面文字尽显。
谢知秋道:“这才是那封真正的白纸信。多亏皇上英明神武,一眼就看出这是密信,并亲自将?其浸泡于水中,让内容显现了出来。
“关于上面的文字,皇上也特意安排了译官前来破解。现在这个时间?,译官差不多该来了。”
赵泽颔首,道:“传译官!”
不久,三名译官被传上公堂。
得知皇上希望让他们破译纸上的辛文,三人忙小心翼翼地将?纸从茶壶中取出,摊平在阳光下?,仔细辨认。
然而,三名译官只是匆匆看了几眼,就大惊失色,纷纷跪下?磕头。
赵泽因为?谢知秋之前死活不肯说,心里就有点烦躁了,看这三人也同样?的反应,不由懊恼道:“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但说无妨,朕恕你们无罪。”
终于,一名译官战战兢兢地道:“回圣上,这是一封交易承诺书,写信之人与辛国?使者协议,只要辛国?以每年三万斤五石散作为?交换,就会向辛国?献上边域五城,还?有……还?有我朝天子项上人头!”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五石散。
顾名思义, 是?一种由五种石头制成?的药物。
最初由东汉名医张仲景发明,用于治疗邪寒入体导致的疾病。
但后来,人们?发现服用五石散后, 人会变得面色红润、神开目朗, 外貌更为漂亮,同时, 五石散还?能让人产生迷幻效果?, 飘飘欲仙。
于是?, 人人争相服食,在?魏晋大为流行,名士们?无人不?食, 甚至成?为身份气度的象征。
直到唐朝药王孙思邈极力反对五石散, 呼吁自己?的弟子及世人发现五石散的药方,立即将其?焚毁,此药才?逐渐绝迹于世。
到本朝, 五石散真正的药方已经失传。
尽管坊间有流传五石是?“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或者“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之?类的说法,但这都只是?含糊的记录, 少有人能真正配制出来。
这种药物具有成?瘾性,一旦成?瘾,将难以摆脱。
方朝境内由于医者们?多年自发焚烧五石散药方, 如今已经难寻,但要说域外是?不?是?还?有残存的药方遗漏, 谁都说不?好。
赵泽一听竟然有人想用他的人头来换这种东西, 面色大变。
尽管这封密信现在?被截住了, 而且谢知秋一破译出上面的内容,便辗转用这种方式告诉了他, 但赵泽还?是?一阵后怕!
赵泽怒不?可遏:“是?何人!究竟是?何人写的这封信!竟敢与敌国勾结,意图害朕!”
此信一出,这桩案子顿时从一桩简单的乐女被杀案,上升成?了密谋造反案。
大理寺卿头脑全懵,全然没?想到本来只是?想向齐相卖个好,结果?竟会被扯进这种大乱里。
他抬头去看其?他人,只见齐宣正神情灰败、满面惊愕之?色,宛如一脚被踢进水里的耗子,而齐慕先的表情也相当不?好看,可见是?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情。
大理寺卿这下断然是?不?敢再替齐宣正说话了,忙道:“皇上,能写这种信的,定是?朝中之?人。大理寺有能够鉴定笔迹的专人,只要验明信上的笔迹,再对比朝臣奏折,想来定能找到写这封信的逆贼!”
赵泽问:“辨别笔迹要多久?”
“这……”
一旁的译官替大理寺卿道:“皇上,这封信是?辛文所写,且字迹断裂生疏,还?有不?少错处,要用辛文笔迹对比汉字的奏折,恐怕不?易。
“不?过这信的末尾还?印了一个拇指印,只要找到与之?相符的指纹,想来便可定罪。”
但是?验指纹和验笔迹一样,须得大量时间才?能完成?。
要赵泽放任一个想要他首级的人在?外面逍遥这么久,显然是?一种折磨。
这时,谢知秋道:“皇上,臣有一个想法?”
“什么?爱卿快讲。”
谢知秋道:“臣早年阅读古书,曾在?一本医书上读到,五石散药性浓烈,气味刺鼻。服用者如果?长期服食,身上难免留有气味,如果?想要遮盖,就要使用大量草药或者香料遮掩。
“书信这人,竟用圣上与城池去换五石散,恐怕是?药物成?瘾、病入膏肓之?人。
“所以臣斗胆猜测,此人身上就算没?有明显的五石散气味,恐怕也会有浓烈的草药或者香料味。
“此人既然敢提出这种承诺,想来必定是?有机会接触圣上的人。圣上近日,可有在?谁身上嗅到过特别异常的气味?”
赵泽心头一顿,说到气味,他脑海中当即浮现出一个人来……
*
此时,裕王已经在?逃亡的路上。
他吸食五石散,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他和赵泽性情很像,爱玩好奇心又重,喜欢游山玩水、尝试新鲜事物。
以前,他对自己?这个性情单纯热情的侄子,是?真心喜爱的。
他觉得赵泽不?像皇室的其?他人那样整天疑神疑鬼、只会玩弄权术,赵泽有什么就说什么,笑是?真笑,生气是?真生气,直率又宽容,很好相处,是?梁城赵姓里难得的一个能够交心、能够讲真话的鲜活人。
要不?是?迫不?得已,他是?不?想害赵泽的。
但……
一步错,步步错。
两年前,他代表方朝皇室出使辛国,当地会汉语的辛国大臣接待了他。
待两人关系有点亲近后,那辛国大臣拿出一颗红色药丸,告诉他这就是?方国古方,百年前名士中十分流行的“五石散”。虽然这原本是?方国的传统神药,但在?方国国内已经失传,反而是?辛国还?留有翻译过的配方。这回见他是?贵客,专门?拿来招待他。
裕王本就是?个玩心重的人,也听闻过五石散的大名,不?过他对其?只有非常浅层的了解,并不?十分精通其?药性。
当时他得知失传多年的五石散现在?竟然还?存在?,十分惊喜,心想以前的贵族都用,他大小是?个王爷,试一试有什么要紧?
很快,服用过后,裕王果?然感到精神大振,非但有了神仙一样的感觉,连外表都如同传闻一样,变得红润有光泽、肤质细腻,比他真实的年龄更为年轻。
那时裕王还?觉得可惜——
这么好的药物,怎么国内反而失传了,倒是?辛国人拿来给?他用?
于是?,裕王便开始私下与辛国交换五石散。
起先,他只是?用钱财交换。
他是?个王爷,受朝廷供养,方朝商业繁荣十分富裕,他有的是?钱。
但后来,辛国开始索要情报。
这个时候,裕王已经习惯服用五石散,一旦停药他就会觉得毫无精神,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断不?了了。
裕王方知自己?陷得太深,可为时已晚。
原本方安宗在?世时,方朝年年都给?辛国上贡,两国相安无事,辛国也只是?讨讨情报。
可是?方安宗骤然离世,显然不?在?所有人的预期之?内。
新帝赵泽这个人,没?有接受过正统皇帝的训练,过于不?按常理出牌,行为难以预料。
尽管他目前还?没?有表现出明显对辛国的敌意,但他登基才?不?过一年,竟然就开始重用伐辛将领萧斩石之?子萧寻初!
大约半月之?前,辛国那边突然断了药,无论是?钱还?是?情报,裕王都再也换不?来五石散。
直到辛国的线人送来消息,裕王才?明白对方的意图。
他们?对赵泽的行为深感不?安,想要铲除这个隐患,扶持一个傀儡皇帝来控制方国。
而这个人选,还?有谁比既是?皇室,又深陷五石散之?瘾无法自拔的他这个裕王更好?
这定然不?是?一时之?功,或许需要十年的布局才?能完成?。
但在?正式推他上位之?前,辛国向他要了一封“投名状”,那就是?哪怕他戒掉五石散,仍可以让人彻底拿捏他的铁证。
裕王按照辛国线人的要求,写下了那封辛文信,并在?最后摁下了自己?的指印。
然后,他照约定去指定地点交付信件。
裕王的辛国语是?开始服用五石散后才?开始学的,水平不?佳,且他与辛国之?间的关系并不?平等,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线人的脸。
那天他听到墙后传来流利的辛国语,在?梁城,会这种语言的人少之?又少。所以他没?怎么多想,就将信交给?了对方。
裕王本以为事情万无一失。
直到乐坊案发第二天,辛国那边主?动联系他,裕王才?知道,昨天晚上出现意外,线人并没?有及时拿到他的投名状,昨晚与他对话的是?一个北地十二州来的小乐女,而他竟然将这么一封致命的信交给?了一个凑巧路过、凑巧会说辛国语的普通乐女!
而那个乐女,不?等辛国的线人对她?下手夺信,就在?当晚被齐宣正所杀,尸体连信带人被直接送去了大理寺!
裕王冷汗当时就浸了一身。
他当机立断派人去大理寺偷信,可又失败。
裕王想来想去,不?管信的内容有没?有暴露,他都会被辛国视作弃子,万一信的内容被赵泽知道,他更是?死无葬身之?地,当下唯有逃了。
所以他连行李都没?敢收拾,往包里塞了大把的银票,就骑了马往南方飞跑。
可不?知为何,不?管他跑得多快,心头的阴霾仍如影随形与他相伴,就像早有人盯着他……
*
这个时候,大理寺内,赵泽一面派人去抓捕裕王,一面在?与众人讨论究竟谁是?本该收到这封信的线人、春月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谢知秋道:“我原本怀疑过乐女春月是?否就是?辛国线人,但很快打消了念头。
“一来,她?身份受限过于厉害,唯一的亲人妹妹又在?她?身边,我想不?到辛国有什么手段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忍受身为乐女这么大的痛苦,去为辛国提供情报。
“二来,如果?她?是?线人,真要接头,想来不?会选在?表演那天这么紧急的时候。除非齐公子是?她?的另一个接头对象……不?过这样一来,我想她?应该不?会被齐公子‘误杀’了。
“后来我调查过春月平时的行动轨迹,以及房中的物品,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也没?有她?与辛国有联络的痕迹。
“所以,她?会拿到这封信,我倾向于这是?凑巧。因为她?会辛国语,被对方误认成?了辛国线人。”
谢知秋顿了顿,又往后说——
“不?过,从种种迹象来考虑,那天她?特别卖力地表演,还?对齐公子投怀送抱,应该是?真的。”
赵泽一愣,问:“萧爱卿不?是?认为她?并非水性杨花的女子吗?既然如此,她?为何要这么做?”
谢知秋转过头,问桃枝道:“桃枝,那天你?说其?实乐坊里的女子都知道齐公子的身份时,你?是?怎么描述他来着,再说一遍。”
桃枝一愣,乖乖地回答:“齐公子是?贤相齐慕先之?子,是?当下风头正盛的齐氏门?下三?君子之?首,当年他还?为了安定圣心,主?动放弃状元,品行十分高尚。
“在?乐坊的客人里,他既年轻又英俊,出手大方,口碑很好……”
谢知秋颔首。
她?说:“在?表演之?前,春月曾对她?妹妹说,她?知道了一个大秘密,事关天下兴亡、方国安危,必须要告诉君主?。要是?顺利的话,不?但能保住君主?的性命,说不?定,以皇上的仁德,还?能帮她?与坊中姐妹脱籍从良。”
慢慢地,她?看向齐宣正。
齐宣正脸上毫无血色,看上去如坐针毡。
谢知秋用沉静的眸子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道:“齐公子是?春月在?乐坊里能接触到的名声最好、官位最大的客人。
“所以,她?判断将这封信交给?齐公子,能最快将事实传达给?圣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随着谢知秋的推测, 整件案子的全貌逐渐在众人眼前铺开。
那天晚上,乐女春月由于会说辛国语,被?墙外之人误以为是接头的人, 于是她意外抢在真正的辛国线人之前, 与裕王说上了话,非但得知这么一桩事关国君命运的大?事, 还拿到了关键的证据。
春月是个命途多舛的女子, 身陷泥底, 亦无多少机会掌握学识,但她仍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必须尽快告诉有能力做更?多事的人, 好让对方通知圣上。
她选了梁城素有名望的贵公子, 齐宣正。
她通过卖力演奏乐器、表演歌舞,引起对方的注意,获得与齐宣正独处的机会。她本?想趁这个时机将干系重大?的密信交给他, 以为齐宣正会好好听她说话。
然而齐宣正满脑子只?有酒色,哪怕春月说她有正事要讲,齐宣正也?全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只?想欢愉享乐,反而因为春月的拒绝而恼羞成怒,觉得区区一个乐女, 被?他挑来,竟然还敢抵抗, 实在不识好歹。
一来一往, 两?人发生肢体冲突。
春月为了阻止齐宣正的行为, 往他头上砸了花瓶。
而齐宣正的反应则更?为过激,用烛台捅了春月数次, 最后头上最重的一下,导致春月死亡。
春月怀中这封信,最终没?能由她亲手交出去。
若不是桃枝当晚不顾自己会受惩罚,大?闹乐坊,将这桩事闹大?,将春月的尸首及时送到了大?理?寺,说不定此?事就会彻底掩埋在无数普通的乐女死亡、失踪案件之中,无人问津。
若不是“萧寻初”坚持调查,且“他”没?有放过一个乐女怀揣一封空白信这个看似与凶杀无关的线索,并未将之想当然当作乐女与外人来往的情书,而且“他”家中凑巧有从军背景,知道密信的破解方法?,还懂一点辛文,那么这件事,极有可能因为齐家不想节外生枝而草草结案了事,裕王与辛国之间的勾结,将第二次被?阴差阳错地掩藏。
赵泽想到这里,越想,脸色越是苍白。
他与裕王叔侄关系非常亲密,两?人经常单独相处,裕王甚至是少有的知道他会微服私访的人,两?人还会在民间同游。
要是真的哪个环节出了一点点问题,要是“萧寻初”中途放弃没?有深究,真让幕后黑手与辛国在一起布线数月、数年,他会不会哪天就突然毫无征兆地被?人杀了,自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关键在于,齐宣正直到最后都?还在试图说谎,想将这件事情压下来,殊不知他差一点,就害了他这个皇帝的性命!
此?时,赵泽看齐宣正的眼神,已?没?了半点以往的情谊偏袒,只?余下迁怒和谴责。
甚至于对齐慕先,他好像也?感觉不到以前的信任和敬重了。
谁知恰在此?时,却见齐慕先忽然暴起!
他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扯起齐宣正的领子,就狠狠甩了两?个耳光!
“逆子!逆子啊!真是家门不幸,老夫怎么会生了你这样一个孽畜!”
随着清脆的啪啪两?声巨响,齐宣正白皙的脸顿时发红。
“爹?”
齐宣正从没?被?父亲这样打过,整个人都?懵了,但没?等他回过神,马上脸上又迎来好几个巴掌。
他趁着挨打的间隙茫然抬头,只?见齐慕先自己也?泪流满面,一副痛不欲生的神情。
然而,饶是如此?,齐慕先的眼神却是无比冰冷,由于千里深的冰窟,望不见底。
电光石火间,齐宣正想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在萧寻初主?动说起那封密信前,父亲也?要问他,那个乐女身上有没?有搜出过东西?
为什么在此?之前,父亲要反复确认,那封信是不是空白的?
其?实他先前就感觉到,父亲似乎知道很多他不清楚的事,他入狱后,父亲也?表现得异常忧心忡忡,好像特别不希望有人细查这桩案子。
难不成,父亲他特别关注此?案,特意找理?由过来监审,并不仅仅是为了他吗?
齐宣正还没?想明白,忽然,他竟看到眼前白光一晃——
齐慕先双目流泪,年迈的面颊上老泪纵横,但眼底满是痛苦的决绝之色。
他拔出了一旁差役身佩的长刀,双手握住,高高举起——
“生下你这样的孽障,是老夫之错。老夫既没?能让你生来便能知事懂理?,后来公事繁忙,又没?有尽到教养之责,这才让你长成这样无法?无天的样子。”
“平时你犯错,老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你收拾烂摊子也?就罢了,但这一回,你竟犯下如此?弥天大?错,让天下、让皇上都?险些陷入危难之中。”
“哪怕皇上愿意网开一面,老夫也?绝容不得你!”
“既是老夫种下的因果,今日?,亦由老夫来做个了结。今日?,势必要由老夫替天行道——”
“同平章事大?人!”
“等等!”
“相父不可——”
哧——
*
远郊。
一支黑羽飞矢从侧面飞出,一箭贯穿了裕王的头颅。
他身下的白马吓得抬蹄嘶鸣一声,忙不迭地甩下背上的行李,往远方逃跑了。
不久,两?个寻常旅人打扮的人走过来,踢了踢裕王尸体。
一人道:“死了。”
另一人个子高一点,颔首。
他说:“可惜,裕王这条线搭起来不容易,没?想到竟因为这一点小意外废了。记得将他身上会留下破绽的东西都?收走,不要让人再?从他身上查到别的了。”
“是。”
那人手脚麻利地在裕王尸体上翻找起来。
他一边找,一边问:“齐慕先那里怎么办,本?来线人都?是他的人,换个傀儡皇帝也?是他担心赵泽以后越来越不受掌控,才未雨绸缪给的提议。
“接下来方朝皇帝肯定要下令查乐坊赌坊,虽然一开始都?将关系撇得很干净,但难保顺藤摸瓜,会把齐慕先这条线也?扯出来。”
齐慕先与辛国是多年合作关系了,辛国皇族对齐慕先甚至比对自己的臣子还要信任,多亏齐慕先多年来一直在方朝坚定主?和,辛国才能平安无事地度过数次国内的政治动荡,而不必在内部不稳定时,还要面对外部的隐患。
当初与齐慕先建立合作的是圣天帝,但如今圣天帝已?死,其?妻李太后掌权,李太后已?经自封为承天圣命皇太后,虽然没?有登基,不过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就是女帝。
李太后也?没?有放弃齐慕先这条线,对他甚至比圣天帝死前更?为优厚。
辛国与方朝的文化根源并不相同,但两?国毕竟是邻国,文化交融相当厉害。
就像出生在雍州的姜凌、出生在十二州的杜宁枝,虽然是汉人,但会因为种种原因学习到其?他民族的语言、带有其?他民族的习惯一样,辛国由于多年与汉族通商交流、国境内有大?量汉人,其?本?身民族也?出现了大?幅的汉化。
尤其?在吞并北地十二州以后,这种速度愈发加快。
辛国朝廷虽然禁止十二州的汉民学习汉语,但其?皇室成员却个个精通汉学。
汉文化在上千年里都?是这一地区的主?流文化,对周边地区有很强的辐射作用。
辛国为了强大?自身,他们在保护自身民族特性的同时,也?积极学习了汉族文化强大?的部分?。
这些年,他们推广了汉族的官制,推广了科举,学习汉族的皇室集权,将原本?松散的部落文明强化成了一个力量集中的大?帝国。
为了巩固多民族统治,辛国虽以自身民族为一等民族,但同时也?任命了大?量汉族官员,上一任皇帝圣天帝甚至娶了汉族官员的女儿李贞儿为皇后。
后来圣天帝死,就是这个汉女李贞儿掌权,成了如今的承天圣命皇太后。
说来简直像是命运的巧合,同样是女主?天下,方朝的顾太后掌权,几乎也?是在同一时期。不过李贞儿的权势更?大?,地位更?稳,掌事至今,无人可以撼动。
其?实如今辛国国力已?经胜过方朝,但有齐慕先这样有影响力的权臣在方朝帮忙,对辛国来说还是难能可贵的助力。
如果失去齐慕先这条线,还是很可惜的。
那个子高的人道:“齐慕先那里……看他自己了。齐慕先无论是在方朝的地位,还是对辛国来说最有用的,都?是他在皇室那里受到的庇护和信任,还有民间的声望。
“这些年来,他帮辛国防止方朝出兵,辛国也?为他创造在方朝立功的机会,让方朝的皇帝离不开他。
“一旦失去这些,光凭他这么多年做事留下的把柄、竖立的敌人,还有他多年来相权过大?甚至威胁皇权的行为,都?足以他死上百次。
“要是成为双方的弃子,他全家九族三代,必定都?被?斩草除根,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他在朝中纵横这么多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其?实这次危机,本?可以安全度过的。那个乐女要是真将信交给了齐宣正,那这回真是屁事都?没?有。
“怪只?怪齐慕先那个儿子实在蠢得厉害,连齐慕先都?不放心将齐家富贵的底细告诉他,他还嚣张得将乐女杀了,现在闹成这样。
“但齐慕先要是这次还能挺过去,他还能让皇上对他不完全失心……那这个人,当然还有继续合作的价值。”
*
此?时此?刻,一把雪亮的长刀贯穿了齐宣正的身体。
鲜红的血液顺着银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齐宣正瞳孔扩散,呆滞地望着前方倒下,临死前,他只?听到齐慕先在他耳边说:“正儿,爹对不起你。”
齐宣正的身体倒在地上,手挣扎地动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齐慕先松开刀柄,浑身是血。
天色忽然阴了下来,云的阴影落在齐慕先脸上,让他悲戚的神情晦暗不明。
齐慕先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双膝跪地,手撑在地上,留下一道道的血痕。
他对赵泽匍匐叩首,道:“老臣教子无方,险些置圣上于水火之中,今日?老臣亲自清理?门户,向圣上谢罪。
“不过,杀人偿命,老臣亦罪孽深重,请皇上,赐臣死罪。”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理寺内一片寂静, 数十人站立于此,却?连呼吸都显得厚重,无一人敢出声。
阴天雾重, 血液簌簌流淌, 像是雨声。
齐慕先伏在地上,他那清瘦身影已没了往日?体面时的仙骨道?风, 这样弓起?背卑微地跪着, 身形犹如蜷缩, 看上去更像个?无助病弱的普通老人。
连谢知秋都被齐慕先的狠绝所震撼。
……齐宣正?不是他的独子吗?
齐宣正?纵然有错,但凭借皇室对齐家多年的偏袒厚爱,留他一命还是很有可能的。
当然, 齐家日?后势必荣宠大不如往昔, 甚至失信于天子,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总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 齐慕先竟能现在就如此决绝?
还是说……
谢知秋心中?有古怪的念头?一晃而过——
还是说,对齐慕先来说,这世上还存在什么更严重的威胁, 让他容不得眼前的路有丝毫闪失,哪怕是舍弃自己的独子,也必须如此破釜沉舟?
正?当谢知秋失神时, 赵泽已从极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急急起?身去将齐慕先扶起?来——
“相父……相父何必如此?”
赵泽舌头?打结, 几乎不知如何措辞。
他说:“宣正?哥……宣正?哥他确实有错, 朕也确实生他气, 但他事先也不知道?其中?会有内情,并非有意为?之, 罪不至死……”
齐慕先道?:“他的确是不知情,大抵自己也没想过会有这种事。但皇上的性命只有一条,若是今日?有人这里疏忽,明日?有人那里疏忽,疏忽的次数多了,同?样的情况,会不会再发生?
“当年和宗在世时,嘱托老臣务必照顾他的孩子。那时老臣跪在他面前,向他承诺,老臣就算粉身碎骨,也定会极力辅佐新帝、教导两位皇子成人。
“和宗对臣有知遇之恩,这份恩情,老臣永生难忘。保护好他留在世间的两个?孩子,本该是老臣此生最重要的职责。
“如今先帝已逝,和宗陛下?只剩下?圣上您一个?孩子了!而圣上您这尊贵的性命,竟差点毁在老臣这个?不成器的逆子身上!老臣万死难辞其咎!
“陛下?宽容,或许愿意宽恕这逆子一命,老臣却?不敢姑息。
“唯有今日?严惩老臣这个?逆子,今后天下?人才不敢松懈,才不敢对自身品行?有所放松,天下?方能长?治久安,方能维持这太平盛世!
“圣上仁德,不愿惩戒,那便由?老臣亲自来惩戒!
“我齐家逆子今日?失德,是老臣教育不严、家风不谨之过,如果老臣此举,能对天下?士人的风气有所警示,能稍起?到挽回之用,那么纵然奉上我齐家父子的性命,老臣也觉得值得!”
人死如灯灭,齐宣正?一死,赵泽纵然再多怨气也烟消云散。
说实话,赵泽确实有一瞬间气得恨不得打死齐宣正?,但齐慕先为?了他这个?皇帝,比自己还先动了手,赵泽反而被震得不知如何是好。
看他一贯崇敬的相父今日?卑服至此,又听他这一番慷慨陈词,赵泽就算是铁石心肠,心中?亦不由?有所触动。
这一刻,他回想起?很多。
想起?齐慕先领着齐宣正?、兄长?还有他,在三月晴天的花树下?读书。
想起?他雨天集中?不了精神,趁齐慕先午睡时,拿剪刀偷偷剪他的胡子。
想起?他功课做得差,要受齐慕先责罚,齐宣正?挺身而出,为?他担下?过错。
现在世上将齐宣正?、秦皓、萧寻初三人称为?齐氏门下?三君子,但硬要说的话,他与兄长?,又何尝不是齐氏门下?之人?
等回过神,赵泽已将齐慕先双手搀起?,道?:“相父的情谊,朕明白了。其实相父于朕,又何尝没有恩情?
“相父今日?甚至为?朕痛杀爱子,相父之情,朕千万言难以答谢,又岂能责罚?
“朕幼年丧父,是相父教养朕长?大,于朕而言,相父是犹如亲人一般的长?辈。如今相父孑然一身,身下?无嗣,但朕感念相父多年之恩,朕会亲自……为?相父养老送终。”
齐慕先感动万分?,饶是皇帝亲自搀扶,仍郑重地跪下?,叩首道?:“臣……谢主隆恩。”
*
这一日?,当大理寺奉圣命再去查赌坊和乐坊的时候,却?发现整条街都烧了起?来。
这一场大火火势急猛,难以铺面,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好不容易从中?逃出来的乐女伙计都吓得哭爹喊娘,然而,也有些人来不及逃生,就此葬身火海,还有些人连尸首都没找到,就诡异地销声匿迹。
而藏在这鱼龙混杂之地的、与辛国有关的线索,全都被这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再难以寻觅。
夜晚,齐府的马车载着齐慕先,还有齐宣正?冰冷的遗体,回到了齐府。
齐慕先孤零零地坐在车中?,马车已经在门前停了许久,他却?仍没有起?身下?来。
仆从们?都低着头?站着,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良久,他才开口:“你们?将正?儿送回家中?,我……想再去一个?地方。”
“是。”
没有一个?人多言,齐府的人似乎都尽量放轻了动作,生怕步子迈得大一点,就会惊扰亡灵。
很快,齐宣正?的遗体被送回齐府,而齐慕先则独自一人,又坐着车离去。
车夫熟练地在大道?上绕了两圈,沉默地拐进一条小巷子里,将齐慕先送到一间茶楼前。
那茶楼还在营业,里面还经营客栈生意。那小二一见是齐慕先,眼神一动,道?:“齐大人今日?喝什么啊?”
齐慕先说:“来一壶碧螺春,一盘瓜子。”
“好嘞,大人里面请!”
言罢,他就熟练地带齐慕先上了楼。
但等小二再上楼来的时候,手里既没有瓜子,也没有碧螺春,反而带来一男一女。
小二道?:“大人,这两位客人没别的位置了,想要与人拼一下?桌,不知您……?”
齐慕先淡淡道?:“无妨。”
小二于是领着二人坐下?,径自离去。
待只剩下?他们?三人,那男子倏然抬起?头?,露出一张颇有异域风情的脸。
这人道?:“齐大人,今日?辛苦了。这一回,算我们?欠你一次。”
“……”
齐慕先未言。
看着这种长?相的面孔,有时候会让他想起?,三十三年前,那名?行?刺方和宗的辛国使者的脸。
那是他与辛国第?一次合作。
人人都以为?,他当初能救到方和宗,成功成为?皇上的救命恩人,是坚守多年的时来运转、苦尽甘来,是一位忠心良臣终于等到了他的好运气。
然而齐慕先自己听到这种言论,只会付之嗤笑。
等?
笑话。
等能等得来这种运气?
此前他已经在官场上等了十余年。
那十余年,他矜矜业业,忠诚廉洁,没有做过一件坏事,真?心想为?朝廷鞠躬尽瘁,为?天下?谋福。
但他等来了什么?
等来功劳被上级摘走,等来有事替世家子背锅,等来十年做事不见姓名?,等来受人践踏、人人鄙薄,等来在陋室中?抱着狸儿的尸首痛哭。
这种等,他不想再有了。
那一年,辛国战线吃紧,急需有权势的人在方国朝中?引导风向,阻止萧家军。
而齐慕先想要权势。
辛国当时行?刺皇帝成功又如何?最多就是让方朝乱上一阵子,说不定反而会让军队因为?没了限制,实力太增,改朝换代。
但是,如果能在方朝拥有一个?了解方朝局势又对皇上有恩的权臣,那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个?辛国使者用命为?齐慕先开路,造出了这样一个?权臣。
齐慕先从此步上青云,纵横官场数十年,无人可以撼动。
本就是险中?得来的富贵,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条路会险到,必须用另外一个?儿子的命来换。
但是,一旦失去皇帝的信赖,一旦与辛国的关系暴露,那齐家死的,就不仅仅是一个?齐宣正?了。
失去全家全族的性命,还是现在冒险一搏,只一个?牺牲掉自己的孩子,以换取皇帝的信任,这样简单的算法,齐慕先当然会做。
只是,虽然会做,却?不甘心。
他睁开眼,问男子身边的女人,道?:“乐坊里,除了你,怎么还会有别的会用辛国语的女人?”
那女人早已跪下?,细看她的脸,正?是春月与桃枝所在乐坊的鸨母。
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没有回答。
齐慕先又道?:“你明知那对姐妹是从十二州来的,明知乐坊是重要的信息交换之地,若有其他懂辛国语的人,很容易暴露重要计划,为?何还买下?那样的人当乐女?”
“……”
“……你该不会,是觉得那姐妹二人和你早年的经历相似,产生不该有的同?情心了吧?”
“……”
鸨母默了良久,才苦笑了一下?,自嘲似的道?:“那对姐妹,我若是不留她们?,她们?就要被卖到更下?等的乐坊去了。
“我是从下?面爬上来的,怎会不知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我这里好歹是上等乐坊,将她们?留在我这,日?子好歹会比其他地方强些。”
鸨母喃喃道?:“平民以为?自己是苦的,殊不知贱籍更苦;贱籍男子以为?自己够苦了,殊不知贱籍女子更苦;贱籍女子流落到烟花之地已经够苦了,殊不知贱籍女子里还可以再分?三六九等。
“春月以为?我亏待她,却?不知道?那些三四?流乐坊的伎女,有多羡慕她年轻又有美貌,可以留在一等乐坊里学手艺,以后还有机会被赎身做妾。人人都以为?自己是最苦的,但永远有人在更下?面。”
第一百二十九章
齐慕先道:“然而就是你这一时心软的不谨慎之举, 害得我们多年筹谋毁于一旦!若是再稍有差池,我们所有人都要被连根拔起,还?有谁能活得了!”
鸨母静寂无?言。
齐慕先将手?中茶盏“咯”地一声轻轻放下, 目光森冷, 道:“犯了这种?大错,你应该清楚会有什么后果吧?”
鸨母眼底一片灰暗, 只说:“是。”
本就一生命苦, 别无?选择。后来走上这条路, 更可谓步步惊险,如履薄冰。
鸨母心中一片清明。
她这些?年来见过的惨事太?多,做的事太?多, 知道得太?多, 也见过许多人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现在花街已毁,人员混乱。
今后,世上还?能不能找到?她这个人, 恐怕不好说了。
*
同?一时刻,赵泽已回到?皇宫中。
今日本来不过是微服出巡玩一场,没想到?后来却牵扯出一系列事情, 简直颠覆他的认知,以至于赵泽身体已经无?比疲惫,可他躺在床榻上, 却双目盯着顶帐,半点?睡不着。
他辗转反侧到?子夜, 仍旧没有困意, 索性起床, 去书房批折子。
赵泽的寝宫总有内侍官守夜,即使他睡下, 内侍官也是整晚不能睡的。
今晚,许是见皇上心情不好,内侍官大总管董寿亲自在外头守着,他见皇上这么晚还?要办事,略显惊讶,但还?是恭顺地陪着皇上去御书房。
赵泽在桌后坐下,一见今日递上来的折子数量,就愣了一下,道:“今日的奏折怎么这么多?”
董寿为赵泽掌灯,低眉顺目地如实道:“皇上今日没有上朝,我便照皇上的意思,让朝臣都将奏折留下了。若是皇上早上没有出门,想来他们是有什么事,想要一齐向皇上奏明吧。”
赵泽不在不清楚,但董寿却知道,这一大清早,是有许多大臣带着奏折而来,打?算一同?办大事的。
赵泽看着阵仗,心里“咯噔”一声。
他有些?迟疑地拿起一封奏折,打?开看了看。
赵泽先看了一封,然后是第二封、第三封……
随着赵泽的脸色越来越差,下一刻,他骤然暴怒,一把将桌上的奏折全都掀了:“他们怎么敢!居然全都在参萧寻初!这是将朕当傻子忽悠啊!”
奏折里写什么的都有,有说萧寻初玩忽职守、沉溺奇技淫巧的,有说他仕途不正、以奇术蛊惑圣心的,最严重的还?有说萧家作?风不端,或有犯上谋逆之嫌的。
这些?奏折写得言辞凿凿,非但上书人数多,上书的还?有不少?是朝中大员。
若是赵泽今日没有出宫,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参萧寻初的内容,心里只怕还?真要慌张一下。可他今日亲自审理了齐宣正杀乐女案,再看这些?奏折,哪儿还?能不知道这群朝臣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们非要这个节骨眼上跟萧寻初过不去,分明就是在讨好齐慕先,想要阻止萧寻初审乐女案!
想到?这桩案子最后审出来的结果,赵泽气不打?一处来,真要着了他们的道,把这事压下去了,他再过几年,焉能有命在?
骗子!都是一群眼里只有功名利禄的骗子!
赵泽怒火中烧,指指地上的奏折,道:“董寿,你将这些?奏折给朕整理一下,但凡是今天参了萧寻初的,名字全都给我记下来,朕非要一个一个弄他们。”
“这……奴才……”
董寿提着拂尘犹豫,但他察言观色了一番,还?是温顺地应下来,道:“是。”
话完,董寿就弓着身跪到?地上,一封一封整理奏折。
过了一会儿,在翻到?某一封奏折时,董寿眼神一动,笑了笑,唤道:“皇上。”
“怎么了?”
“朝中臣子,倒也不是人人都想诓骗陛下的。皇上,您瞧这一封——”
赵泽怀疑地转过身来,接过董寿双手?递上的奏折。
他翻开一看,只见此人虽然混在其他与齐慕先走得近的官员中、与他们一起上了书,但参的内容却与萧寻初完全无?关。
他参的是他这个皇上,内容是说皇上近日看起来面色憔悴、愁眉不展,肯定为了江山社稷过于操劳,这实在太?不注意身体了,所以他特意上书一封参圣上,建议皇上每天都要早睡早起、适当休息,可以恰当地劳逸结合,千万不要过度勉强自己。
这内容看得赵泽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隐约能感觉到?,这样一封奏折混在其他参萧寻初的奏折中间?,这人八成是碍于形势不得不动手?,但又不想真的参“萧寻初”,这才写了一封不痛不痒的折子混入其中滥竽充数。
在所有人都试图为齐宣正按下此事时,出现这么一封奏折,倒显得鹤立鸡群。
赵泽眼神一转,却看奏折上的署名。
只见奏折末尾端端正正地书了这么几个字——
侍御史臣秦皓瑾奏。
*
夜半。
当梁城其他官员早已到?了归家休息的时辰,大理寺仍然灯火通明,今夜无?人敢眠。
谢知秋仍然在她过往做事的屋子里,自皇上离开后,她一直执笔书写,没有停过。
与此同?时,屋内一直有人进?进?出出,她要不断听取下属、差役送来的汇报,还?要不时给新的安排。
谢知秋是齐宣正这桩案子的主审人。
这桩案子后续牵扯出了一系列重案要事,按照常理,像这样的大案子,本该全权转交给大理寺卿。
但赵泽离开前,连看都没看大理寺卿,直接将所有事宜全都交给了谢知秋。
出了这样的案子,大理寺的人接下来两?三个月都没想好好休息。
而从?其他官员和?差役们对谢知秋前所未有小心翼翼的态度来看,人人都清楚,再过不久,这世道又要变天了。
“萧寻初”这个不过二十出头就穿上朱衣的青年才俊,接下来,简直不知要腾霄飞到?哪一片云端上。
这一刻,有一人正静静地站在屋外,端详着在灯下书写的谢知秋。
谢知秋感知敏锐,有人这样长久地盯着她看,她自不会毫无?觉察。她凝了凝神,终是抬起头道:“谁?出来。”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平稳的脚步声。
一青年身着公服提灯而来,他面容清俊,气质卓然,端的是翩翩气度,只是他望着谢知秋的眼神,却有难言的情绪。
——是秦皓。
谢知秋见他这么晚在此,不免有些?意外。
她问:“你怎么在这里?”
秦皓道:“今早,我与其他谏官本要一同?请求面圣,结果却听闻圣上今日身体抱恙,不上朝不见客,而后又听闻你忽然大张旗鼓地要审理乐女遇害案,我心知会有问题,就过来了。”
“……这么早?”
谢知秋感到?一丝异样。
“这么说来,你在我审案时就来了?”
“嗯。我与师父是差不多时候到?的,还?有其他人也一同?过来看情况。不过我们毕竟不是大理寺的官员,所以没有露面,只在后面听了听。”
谢知秋听了了然。
大理寺审案并不完全公开,要是比秦皓品级更低的官员,恐怕就只能和?普通百姓一样被拦在外面等消息了。但秦皓好歹有一身夺眼的五品官服,还?是齐慕先的弟子,他要进?来看,差役多半不敢拦他。
不过,秦皓这么早就到?了,居然待到?这个点?还?没走,着实异常。
谢知秋心知她这回算对齐慕先和?齐宣正下了狠手?,而齐慕先又是秦皓的恩师,秦皓一向对“萧寻初”竞争意识强烈,这会儿没准儿是来找她兴师问罪的。
于是她垂头赶客道:“本官这两?日公务繁忙,侍御史大人还?请回吧,若有事,可以改日再谈。”
秦皓却没有离开,反在灯下望她,眼神百味交杂。
他说:“这世上少?有人会不带偏见地为乐女考虑,更不要说还?怀有悲悯之心地不惜与权贵为敌、为其伸冤。
“但在此之前,我认识另外一个人,与萧大人性情相似。
“她小时候就偶尔会问,为何世人一边鄙夷女子见识浅薄,一边又不让女孩与男子一般上学读书;为何世人只会遗憾生女无?用,不像男子能够功成名就,却从?不给女子入仕科考的机会。
“我想,她若是遇到?此案,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说不定也正在心里嘲讽,明明乐坊里都是男子主动去寻欢作?乐,为何倒默认被卖进?乐坊的姑娘水性杨花、品性不端。”
谢知秋笔尖一停,轻描淡写地道:“是吗。”
秦皓又问她:“你是何时学会辛国语的?还?是……他会帮你?”
谢知秋道:“我父亲早年常组织军队与辛军交战,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母亲又是雍州人,熟知外族文化。既然家里人都会,我年少?时学过一点?,有什么好奇怪的?”
屋内异常安静。
良久,她听到?秦皓轻轻叹了口气。
“谢妹妹。”
他忽然出声唤道。
他说:“以前你说想要当官,我只当是孩子的天真戏言。没想到?……这身官服,居然真的很合适你。”
“——!”
谢知秋倏然抬头。
秦皓望着谢知秋久违的面容,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
谢妹妹大抵不知道,自从?他基本确定内心的想法以后,看到?的景象也稳定下来。
以前他看她和?萧寻初,总是一会儿一个样子,晃得眼花。
可此时,在他眼中的谢知秋,已然是她真实的模样。
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身着五品朱色公服,头戴乌纱帽,乌黑的长发,通透的眼眸,面容固然冷淡,但她的眼神十分清亮,令人挪不开目光。
秦皓就这样站在外面,看她写案宗看了一下午。
认真算起来,他已经好多年没能正面看到?谢妹妹的容貌了。
不仅是在谢妹妹嫁人以后,其实在她到?及笄之龄时,谢家人就开始有意回避让未婚的年轻男女当面相处。
所以,当秦皓看到?已经长大成人的谢妹妹时,竟觉得有点?陌生。
但是,她蹙着眉书写到?一半,有时仍会不知不觉将笔杆立起顶到?脸上,在面颊戳出一个酒窝。
在秦皓看来,这个动作?,和?她年少?之时,对自己要交给甄奕先生的文章不满意的样子一模一样。
时光荏苒。
她依然是谢知秋。
第一百三十章
一时间, 二人都?没?有开?口。
秦皓见她没?有极力反驳,只当是默认。
他说:“出?了这样离奇的事,你为何没?有向?我们其他人求助呢?”
谢知秋动?作迟凝, 她在?继续否认和承认之间思索片刻, 最后姑且搁下了笔。
谢知秋不喜欢无意义的拖泥带水。
她熟悉秦皓的性格。
要不是有十成?的把?握,他是不会为了这种神怪作祟一样的诡异情况来找她对峙的。
而?且, 他此刻的眼神, 也不像是她还有反驳余地的样子。
谢知秋双手交叉抵在?唇边, 淡淡地道:“就算说出?来,会有人信吗?”
秦皓道:“一开?始恐怕难以置信,但你的性情、文采都?不是轻易能够模仿的东西, 只要是熟知你的人, 最后一定能认出?来。不过……”
秦皓抵住额头。
他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也觉得难以开?口。
这不是那么快能接受的事,像他这样自己发现的还好, 若是主动?告知,难保对方?不会十分惊恐、一惊一乍。知道的人多了,也很容易生出?事端, 最严重的就是被当作邪祟,那麻烦就大了。
更何况,看谢知秋的情况, 她和萧寻初交换恐怕有三年多了,应该是在?两人成?婚之前, 既然他们这么久都?没?换回去, 这想来不是什么容易事, 其他人就算知道,也帮不上忙。
而?且, 单看谢知秋现在?的情况,她似乎一个人将所有事情处理得很好,她如今呈现出?的状态……也令秦皓感到吃惊。
他说:“你穿这身朱色的官服很精神。不过,依照皇上如今对你的信任,恐怕再过不久,你就能换成?紫服了吧?”
谢知秋一顿,道:“有可能,但说不好。”
“……”
“……”
两人之间的氛围颇为怪异。
秦皓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从何说起。
他知道“萧寻初”为官期间的全部经历,知道那些腥风血雨。
以前,他总觉得女子是没?有办法当官的。
谢妹妹是很有才华,在?读书上的天赋少有人能及。
但她不知道当官还有很多没?有写在?明面上的规则,不知道尔虞我诈和利益交换,不知道做官的男人拥有更多权力背后,也要承担极大的责任、面对更大的风险和意想不到的危险,这都?不是轻易可以承受的。
他认为谢妹妹只将当官想象成?正?气凛然地喊一喊仁义礼信、众生平等之类的大话口号,就会人人称颂、万民归心,所以她才会天真?地以为,男人能做的事,她也能做。
秦皓不讨厌谢妹妹的主见和野心,尤为欣赏她的才学,只是觉得谢妹妹生活在?单纯的环境中,想法并未考虑实际。
但他可以建造一个坚实的堡垒,来保护谢妹妹的这份天真?。
他会为她提供优越的物质条件,将风雨阻挡在?外面,谢妹妹可以继续抱怨她觉得不公平的地方?,但真?正?的挫折,他会替她来承受。
直到现在?,看着眼前的谢知秋,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谢妹妹并不只是在?说没?有基础的空话,她认为客观环境对她束缚太多,是真?的对她束缚太多。
只要将她放在?那样的环境下,她一样会审时度势、杀伐果决。
现在?再回想过往的很多事,金鲤鱼、月县、天鹤船、齐宣正?……
秦皓甚至发现她比自己更加狡猾果断。
她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脆弱。
这世上有很多人叶公好龙,或者表面上说得好听,事到临头又会退缩,不敢面对半点?风险。
但谢知秋,她的觉悟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过了很久,秦皓问她:“当初月县那么凶险,你一个人在?那里……会害怕吗?”
谢知秋稍凝,半晌才回答:“会怕……很害怕。”
她看向?秦皓,乌眸清亮,问:“你该不会说,因?为我会害怕,所以不适合做官吧?”
“不……”
秦皓道。
“是个人都?会害怕,换作我也会。我甚至会找理由离开?,不敢留在?那里。”
“……”
秦皓望着灯下的谢知秋,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
他对她的经历有意外、有佩服,但与?此同时,也有心疼。
那都?是他本不希望谢妹妹有的经历。
如今他已经明白,谢妹妹为什么那么抗拒进入他的羽翼之下。
比起天上的风霜雷暴,无法挥动?翅膀对她来说更可怕。
她对理想的追求和对自由的渴望更甚于对危险的恐惧,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她并不畏惧挫折、甚至乐意去经受这些挫折。
她甚至已经证明了,她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战胜它们。
但是,当一只勇敢的战鸟,不意味完全不需要栖身之地。
当她经历困难的时候,也会无助、痛苦、伤心、害怕。
就像任何一个人一样,这种时候如果有人陪伴在?她身边、和她商量,一定会比孤身一人好上许多。
秦皓此刻很希望在?过去的那些时候,他曾经在?她身边,提供自己的力量,为她遮蔽一部分风雨。
但时至如今,这些似乎都?已经错过。
秦皓犹豫了一下,问她:“你和萧寻初,现在?算是什么样的关系?假夫妻?”
“……朋友。”
谢知秋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如实回答。
但她还是对秦皓补充道:“关系远比一般男女更加亲密的朋友。”
其实不必谢知秋刻意强调,光凭当初的天鹤船,还有谢知秋能条件反射一样脱口说出?萧寻初本人的经历和家庭背景,秦皓就能判断出?两人合作密切、关系紧密。
依然说是朋友,说明这两个人还没?有其他意义上的关系,但从谢知秋的回答来看,恐怕他们之间也不是完全没?有暧昧。说不定就是谢知秋本身,并非对萧寻初全无好感。
秦皓无法否认自己的嫉妒。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谢妹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如果当初和你交换的是我,我们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
谢知秋摇了摇头。
“为什么?”
秦皓有些不甘心地道。
“我和萧寻初,在?你眼里,有什么不同?”
谢知秋望他。
“那天晚上,我对他说齐宣正?这里的情况,告诉他问题很不好解决。然后,他对我说,他会想办法断绝他与?父母之间的关系,让我不用顾忌别?的事情,让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放手去做。”
谢知秋如此道。
她问:“如果换作是你,你会这样信任我的判断,放手交给我决定吗?”
秦皓一愣。
不必多想,他已经意识到他不会。
原因?无他,他并不完全相信谢妹妹在?官场上的能力,他认为由自己来处理会更好。
至此,已不必多说。
须臾,秦皓道:“我明白了,你说的,我会想想。”
“!”
谢知秋听他说会想,反而?有点?意外。
稍有踌躇,谢知秋礼尚往来,也问他一句道:“你以后……还是会和齐慕先保持现在?的关系吗?”
秦皓抬头:“为什么这么问?”
谢知秋道:“……齐慕先今日虽在?最后力挽狂澜、扳回一城,但有了这样一桩事,他与?皇上之间嫌隙已生,想要像以前那样坚不可摧,是不可能的。
“齐氏巨船已有裂痕,今后朝中势必再生动?荡,若是还乘在?这样一艘破船上,恐难抵波涛。”
秦皓闻言一笑?,略带自嘲地道:“谢妹妹这样说,难不成?,是在?担心我?”
“……你我多年同窗的情谊并不是假的。要是我这样说会让你误会,那我以后不再关心了。”
“不。”
秦皓顿了一顿,方?道:“我与?你不同,不可能说下船就下船。我是师父的弟子,秦家这些年来依附于师父,从我父亲开?始,秦家就已经与?齐家绑得很紧,现在?想要撇清关系,已然不易。”
话完,秦皓又笑?了笑?,说:“我还想要保护你呢,没?想到现在?,反倒需要你来替我担忧了。
“不过,谢妹妹,你认为自己不需要人庇护,怎么又将我当作任人宰割的小白兔?
“你放心,我走到今天,靠得也不是运气,若真?事到临头,总有办法。”
听他这样说,谢知秋便?知,秦皓目前是不打算,也没?有办法下齐家的大船了。
她垂眸道:“既然如此,那唯有祝君前途无忧。”
秦皓笑?道:“你也是。”
他说完,又问:“夜已经深了,你今日不回将军府吗?”
谢知秋原本是不打算回的,出?了亲王谋反的事,大理寺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而?赵泽无疑又最信任谢知秋,将所有事都?交给她,她责任重大。
不过,被秦皓这样一打岔,谢知秋转念又觉得,有必要和萧寻初见一面,说一下现在?的情况。现在?离天亮本来也没?多久了,她离开?一会儿应该无妨。
于是她颔首道:“会回去报个平安,去一下就回来。”
秦皓道:“既然如此,我送你吧。”
谢知秋婉拒:“不必。我现在?外表并非女子之身,再说也有张聪护送,你不用担心。”
秦皓却摇了摇头。
“你今日刚得罪了齐相,又牵出?事关辛国的大案,不知道多少人对你恨之入骨,想要你的项上人头。即使师父今夜大概还腾不出?手来对付你,但别?人不好说。有我跟着,其他人至少会多顾忌一点?。”
他说。
“你若真?是萧寻初,我可能还不会在?意你的安危,但秦家与?谢家是多年世交,既然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你要让我如何放心?哪怕不论别?的原因?,只因?你是谢家女,为了两家的交情,我也不可能放任你不管。你若实在?不愿意我送,我坐车跟在?你后面五丈远,等看到你平安回家,我再走。”
“……你可真?不嫌麻烦。”
秦皓笑?道:“我不过是图个自己安心罢了。”
*
这日,萧寻初原以为谢知秋今晚不会回将军府,但他一直在?关心大理寺那边的情况,得知事情闹大、齐慕先手刃亲子,他惊得根本睡不着,干脆在?门口等等,明知极大可能只是白跑一趟,还是抱了一丝万一谢知秋会回来的想法。
谁知到了后半夜,寂静的街道上,还真?响起了谢知秋马车的声音。
萧寻初本在?高兴,可刚一张望,才发现在?谢知秋的马车后面,不知为何还跟着秦侍御史的马车。
萧寻初一怔,脸上的笑?容忽然少了一半。
不久,谢知秋的马车在?将军府前停下,秦侍御史的马车亦在?其五丈远处停下了。
秦侍御史远远撩开?车帘,往他们的方?向?望了一眼。
不知为何,萧寻初感觉他这一眼,眼底充满深意,既像是警示,又像对他有难以言喻的敌意。
须臾,秦皓坐回车里,随车离开?。
这时,谢知秋从车上下来,萧寻初立即去接她。
萧寻初问:“秦皓怎么在?后面跟着你?齐慕先让他来的?”
谢知秋面色平静,如实道:“他认出?我了。”
只这一句话,让萧寻初当场僵住。
良久,风中才传来一句:“哦。”
萧寻初说:“外面凉,你快回屋睡觉吧,天都?要亮了。”
谢知秋摇摇头:“不睡了,事情很多。我回来跟你说几句,再从家里带几个人手就回去,不久留。”
说着,她意外地看萧寻初,问:“你不担心秦皓知道我们的事,会宣扬出?去?”
萧寻初道:“我记得你一直比较信任他的人品,我印象里,他在?书院也一直是个正?人君子。他对你又……我想他总不至于卑鄙到在?这种事上做对你不利的事吧。”
见萧寻初如此心宽,谢知秋亦松了口气。
她对他解释了一下今日朝堂上的情况,不敢耽搁,便?匆匆忙忙去做事。
萧寻初和平时一样陪着她,偶尔适时地插手帮她提高一下效率。
只是,当他站在?后面看着谢知秋走来走去的背影时,眼神又有一瞬间的不安。
说实话,他对秦皓的出?现,比想象中更介意。
以前,他当然知道秦皓一直喜欢谢知秋,但这世上只有他一个男人知道谢知秋的身份,秦皓就算存在?,也构成?不了什么威胁。
而?现在?……
毫无征兆地,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知满充满警告意味的话——
“说句实话,秦皓哥当年比你主动?多了。”
“就这样下去,你小心姐姐被人抢走。”
萧寻初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了起来,紧了又紧。
*
另一边,秦皓送完谢知秋,就径自回了秦府。
天已经快亮,他也没?有睡觉的欲望,只是坐在?窗边,仰望无边星空。
得知谢妹妹和萧寻初之间并没?有多少实质关系,他其实心情轻松了许多。只是,当他反复回忆那些谢妹妹以萧寻初的身份对他说出?来的话,他胸中又不由浮现出?别?的感受。
这时,小厮从窗外经过,见他迟迟不睡,不由忧心道:“大人,你怎么还没?休息?齐大人那边的事情是大,但您总不休息,也撑不住啊!对了,您今日在?大理寺都?没?出?来,该不会午饭和晚饭都?没?吃吧?要不要小的给您弄点?吃的来?”
秦皓回过神。
这么一说,他真?的感到了几分饥饿。
秦皓想了想,问:“你知道谷糠吗?”
“啊?”
“我想尝尝这个,能否给我弄一碗来?”
小厮大惊失色:“大人您身体金贵,怎么能吃那种粗食!万一吃坏了怎么办!那都?是没?身份的人才吃的!在?咱们府里只能拿来喂马!”
秦皓听他这样说,反而?愈发坚定:“我想尝尝。就用喂马的好了,给我烧一碗。”
小厮震惊不已,百般相劝,但架不住少爷死脑筋,他只得去找。
过了小半个时辰,小厮匆匆回来,手里还真?拿了点?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将食物递给秦皓道:“这是糠窝头,外头早餐铺子正?好开?门,这是铺子老板自己揣着吃的,我拿钱跟他换来了。少爷您真?要吃,尝尝这个就好了。”
秦皓闻言,也就接过来,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秦皓从小吃惯精谷细面,哪里吃过这种玩意?只一口,他就难吃到差点?吐出?来,根本咽不下去,方?知谢知秋形容的“粗糙且难以下咽”一点?都?不是虚言。
秦皓看着手里的糠窝头,眼神一言难尽。
小厮在?旁边看得紧张,见秦皓动?作停了,忙道:“好了好了,大人您吃一口试过就得了,小的拿去喂马。”
秦皓却问他:“你吃过这种谷糠吗?”
小厮坦然地笑?道:“小的当然吃过了!要不是家里穷得叮当响,小的怎么会打小就被卖到府里来?小的家里只能拿谷糠煮粥喝,半天捞不着多少,根本吃不饱。”
但说到这里,小厮又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不过自从进了秦府,小的日子可比以前好多了!少爷您打小脾气就好,不难伺候,老爷夫人平时最多责难两句,不爱责罚下人。小的不但平时三顿都?有大白米饭吃,菜里还有肉!
“上回二小姐吃剩几块白糖糕不要,赏给小的,小的就拿回家了。家里那弟妹抢的,哈哈,跟见到饲料的小猪崽似的,真?是井底之蛙,没?见过世面!”
言罢,他略显得意地道:“那些农民哪儿见过秦府里的好东西!要说在?咱们村里,说起小的在?城里干活,谁不羡慕小的独一份的命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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