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须臾。


    天鹤船重新回到地面上, 齐慕先?已早早在降落点等候。


    “微臣,参见?陛下。”


    齐慕先?一身整齐的官服,头戴长翅帽, 身穿紫色公服, 配紫金鱼带,看上去一丝不苟。


    他躬身对?天子行礼时, 赵泽看上去显然?有些紧张, 连忙上前搀扶, 道:“相父要来,何不提前与朕说一声?朕现在一点准备都没?有,若不是与萧爱卿正好在空中看到相父, 指不定还要相父久等。”


    齐慕先?和蔼地笑道:“圣上言重, 臣也?是看到梁城有一盏奇异的天灯升起,又听闻陛下将天灯的主人召进宫里,臣也?有些好奇, 这?才?过?来瞧瞧罢了,还怕惊扰陛下雅兴。”


    “不惊扰不惊扰,相父对?朕恩重如山, 想要进宫见?朕,怎会是惊扰?”


    “陛下这?样说,老臣就?安心了。”


    齐慕先?与赵泽二人交谈时, 谢知秋静静地立在赵泽身后,她看似垂眸不言, 实则在观察年轻天子与这?位权相之?间的相处。


    谢知秋先?前听闻齐慕先?与赵泽的关系不如与先?帝, 也?是正因如此, 祝少卿之?前才?会提醒她说,齐慕先?如今许多方面有所收敛, 说不定还会对?她这?个引起赵泽兴趣的年轻官员有招揽之?举。


    但如今看来,赵泽对?齐慕先?这?位三朝老臣也?很是恭敬。所谓的关系不如先?帝,想必只?是赵泽初登帝位,还没?有方安宗那?样的城府,而齐慕先?这?样的老狐狸,也?不会轻易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暴露在新帝面前,如今还在试探期,所以磨合不足吧。


    谢知秋正在思索,忽然?,她看到一道略带审视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谢知秋抬起头,正与齐慕先?的目光对?个正着。


    她在掂量齐慕先?与赵泽关系时,齐慕先?亦在不动声色地端详她。


    谢知秋微惊,顿时提起十二分警觉,对?齐慕先?无声地行礼致意。


    齐慕先?不紧不慢,对?她回以温和友善的笑意,慈爱得仿佛随处可见?的善良老人,完全不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天下的宰相。


    由于种种原因,谢知秋自觉已经与齐慕先?交锋了数次。


    然?而直到此刻,谢知秋才?是第一次真正面对?面地与齐慕先?有往来。在此之?前,她不过?遥遥见?过?几次这?位名震天下的救君之?相,是个连与对?方交谈的资格都没?有的无名小卒。


    这?时,齐慕先?也?没?有在谢知秋面前表现出任何异样,但他好像对?天鹤船颇有兴趣,饶有兴致地绕着走了两?圈,道:“孔明?灯自古有之?,但能想到制作如此大的孔明?灯,将人带到天上,实在有非同寻常的胆量和巧思。连臣这?把年纪了,见?了都十分惊奇,难怪陛下会有兴趣。”


    赵泽本来对?齐慕先?突然?进宫有点紧张,但一听他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当即放松下来。


    赵泽盛情道:“难道相父对?天鹤船也?感兴趣吗?既然?如此,相父要不要也?乘一乘试试?”


    谢知秋看向齐慕先?。


    她本以为齐慕先?这?般身份,又是个稳重的人,不会像赵泽这?样图新鲜,对?半会拒绝。


    谁知齐慕先?笑呵呵的,面不改色,笑道:“陛下这?样说,那?老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言罢,齐慕先?一抖衣袍,就?开始探寻上天鹤船的位置,上船之?前,他还不忘有礼地征询一下谢知秋的意见?,问:“你应该是大理寺新调来的大理寺丞,我记得你叫萧寻初,是萧将军的小儿子吧?”


    方朝冗官冗费历来是个大问题,官员数量远大于正常需求,其中有大批靠祖上蒙荫,亦或是靠家族势力走裙带关系,有头衔有官职、却光领俸禄不干活的闲散官员,以至于朝廷在养朝廷命官上的支出无比巨大。


    由于朝中官员在这?件事上是同一个利益群体,人人都想给自己的子孙后代或者家人朋友谋取利益,谁都不愿割舍好处,所以官员数量只?能增加、不能减少,官员群体不断壮大。


    正所谓没?有岗位就?创造岗位,没?有位置就?增加位置,方朝创立之?初,全国官员不过?五千余人,而历经几代帝王,到先?帝与当朝圣上这?对?兄弟接手之?时,全国官员已足有两?万人之?多。


    而当时当下,此刻就?在梁城的官员,少说也?有几千人。


    其中亲缘关系,更是错综复杂。


    在如此庞大的官员人口?之?下,像齐慕先?这?样的大人物,能清楚地记得“萧寻初”这?样一个与他并不在同一机关工作的下级官员,还准确地说出了他的头衔和家庭背景,可谓平易近人至极,若是普通人,只?怕要受宠若惊。


    饶是谢知秋怀疑齐慕先?早就?调查过?她,看到对?方如此和善的态度,仍旧暗吃一惊。


    她躬身作揖,应道:“是。”


    齐慕先?笑眯眯的,道:“你应当是此物的主人?既然?如此,你可介意领老夫入内一观?”


    其实赵泽刚才?已经邀了齐慕先?,皇帝都开了口?,齐慕先?完全不必对?谢知秋如此客气,直接将她当个下属驱使也?无妨。


    可是他丝毫没?有盛气凌人之?感,只?让人觉得礼貌谦和。


    谢知秋一顿,道:“同平章事大人客气,当然?可以,请。”


    说着,谢知秋再度引齐慕先?与赵泽入内,自己则亲自操控天鹤船,往空中飞去。


    萧寻初做的天鹤船,船身大约是站两?个人正好,如今里面乘了三个人,略微拥挤,但尚有行动的空余。


    谢知秋原本担心齐慕先?年纪大了,乘坐这?样的天船对?他来说会过?于刺激。


    谁知齐慕先?比赵泽还镇定,他只?是在起飞时身体晃了一下,很快扶着边沿站稳了。


    待升到三十丈左右的高度,齐慕先?望向远方,脸上仍挂着微笑。


    只?见?他身处高处,一览下方景色,感慨地道:“当真是腾霄云端上,抬手探玉京啊。”


    他稍作停顿,又若有所思地道:“原来这?便是站在天上的感觉吗?不错,真不错……若是……”


    齐慕先?没?有说下去。


    谢知秋侧首看他的神?情,只?觉得这?老人眼底似有哀伤之?色,但他给人的印象却如山巅迷雾,让人看不分明?。


    唯有赵泽如常兴奋,道:“相父也?喜欢这?船?相父整日不是谈公事就?是说要陪家人,难得见?有这?等兴致。我之?前还怕相父觉得我不务正业呢。”


    赵泽一时高兴,连皇帝的架子都没?有了,不知不觉换了自称。


    说着,他又轻抚船身,说:“我原先?还以为这?是萧爱卿的手笔,听他刚才?说,才?知这?船居然?是他夫人谢知秋闲来之?作。真想不到世上还有女子对?这?等工匠之?术感兴趣。”


    提及此事,赵泽先?前的遗憾又浮上心头。


    忽然?,他灵机一动,闲谈似的问道:“对?了,萧爱卿,你夫人家中可还有姐妹?都说谢家世代书香、门风出众,看这?传闻中的才?女谢知秋,想必确是名副其实。她家中的其他姐妹,是否也?有谢知秋那?样的才?情巧思?”


    赵泽不过?随口?一提,却不知他话音刚落,在谢知秋内心深处掀起的惊涛骇浪!


    她真有一个妹妹!


    她妹妹知满,真的拜了萧寻初为师,在学习墨家术!


    而且知满不但学了,还亲手做了六锭纺车,将梁城其他纺织工坊搞得纷纷倒闭。


    赵泽如此喜欢微服私访,他现在尚不知道谢知满的情况,想必是因为皇宫内的布匹是由官营工坊上供的,他们还有御用绣娘,所以赵泽不必太关心民间纺织业的情况。


    但是他只?要对?此事稍微上心,再出宫打听一下,此事就?不可能瞒得住!


    谢知秋控制火焰的手一抖,天鹤船在空中小幅度摇摆了一下。这?一点摇动,在时有来风的空中并不明?显,但齐慕先?却似乎有所觉察,回过?头来,看了谢知秋一眼。


    谢知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面色比平时更为苍白,但她常年面无表情,常人应该看不透她的情绪。


    可是下一刻,不等她搭腔,齐慕先?倒先?替她开口?了:“谢家的确会教孩子,老夫听说,谢知秋应该还有个妹妹。这?两?姐妹虽性格各异,但都极有大家之?风。


    “姐姐谢知秋是名士甄奕的关门弟子,才?思敏捷自不必说,妹妹虽没?有姐姐那?样的才?名,但听说是个十分端庄规矩、孝顺守礼的姑娘,姐姐与萧小友成婚后,她还帮着父母管理家中诸事,想必甚为贤惠,有掌家之?能。”


    齐慕先?这?话一出,赵泽顿时对?知满的兴趣大减。


    他情绪一下子冷下来了,只?含糊地说:“原来如此,甚好甚好。”


    言罢,便不再提。


    齐慕先?只?在旁边微笑,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慈祥模样。


    谢知秋意外地看向齐慕先?。


    毫无疑问,齐慕先?是在帮她。


    他看出她不想送“妻子的妹妹”进宫,也?知道赵泽对?什么样的女子最没?兴趣,所以随嘴一点,就?完全打消了赵泽的念头。


    从头到尾,齐慕先?没?说一句假话,也?没?说一句贬低谢家姐妹的话,仅仅是侧重点不同,就?轻而易举地改变了赵泽的想法?。


    谢知秋微有诧异之?感。


    这?时,齐慕先?仿佛觉察到她的目光,再度转过?头,迎上她的视线。


    然?后,他对?她微微一笑,略略颔首致意,像是普通打招呼,又像心照不宣。


    不久,天鹤船落地。


    赵泽看上去对?这?趟旅行十分尽兴,非但如愿上了天,还与他一向敬重的相父相谈甚欢。正因此,他对?谢知秋的态度也?更为亲厚,俨然?一副要称兄道弟的样子。


    这?时,谢知秋回过?神?来。


    她特意带着天鹤船进宫,实则是怀着目的而来。


    除了已经达成的和赵泽拉近关系以外,她也?希望借此向赵泽略微提一提墨家之?术。


    这?是她最初与萧寻初定下的约定,尽管恐怕难以一蹴而就?,但谢知秋希望能够履约。


    谢知秋见?赵泽走下了船,便适时开口?:“陛下这?趟,可愿意将天鹤船留在宫中?”


    赵泽当即眼前一亮。


    他说:“爱卿乐意割爱?”


    他其实叫“萧寻初”将船带进宫来时,就?觉得对?方多半会送给他。但是他自己开口?要,和对?方主动赠与,到底是不同的。


    谢知秋说:“当然?,臣若想要,再做即可。而难得陛下欣赏臣所乐之?事,臣甚为荣幸,臣将此船赠与陛下,非为讨陛下欢心,而是为世有知己。”


    赵泽一听,很是高兴。


    而这?时,谢知秋又说:“不过?,这?天鹤船毕竟是新做之?物,尚有风险,还请陛下千万不要一个人乘坐。


    “臣本很乐意亲自为陛下护航,但臣还有大理寺之?职,不能随时进宫听陛下诏令。而臣之?内人作为女眷,亦不太方便。


    “故而,臣刚才?想到,臣原本在临月山学习工匠之?术时,还有几位师兄弟。


    “他们技术与臣一脉相承,甚至更胜于臣,如今他们正在各地学习,磨砺自己的技艺。但陛下如果愿意的话,臣可以写信给臣当年的师兄,请他们回梁城,时刻为陛下效命。”


    谢知秋说得极有技巧,也?没?有一上来就?提到墨家,要求皇帝破旧立新。


    但是赵泽听了,还是有点犹豫。


    显然?,按照他本人的意愿,他是很乐意让萧寻初当年的师兄来梁城任职的。


    但是,赵泽自己虽然?不太按常理出牌,可他依然?知道自己是个皇帝。


    他可以随意任命“萧寻初”,因为“萧寻初”确实有实绩,是个可用的官员,用他完全说得过?去。


    而“萧寻初”的师兄就?不同了,如果他召这?样一个人进宫,就?是单纯为了他玩天鹤船,那?么作为一个新登基的皇帝来说,赵泽是很怕言官说他昏庸懒惰、玩物丧志的。


    赵泽自认思想变通的同时,也?能当一个威严开明?的好皇帝。


    偶尔乘一乘天鹤船,那?是劳逸结合、深入了解官员生?活,但为此专门搞出个职位,性质就?完全变了。


    正因如此,他其实也?不能一直召“萧寻初”进宫,更不能将“萧寻初”派去负责天鹤船。身为天子,怎能一天到晚让官员耽误正经工作来陪自己玩呢?


    谢知秋也?知这?个请求有一定风险,所以她并没?有一定要今天成功的意思,见?皇帝神?情纠结,她立即就?打算见?好就?收。


    然?而,正当谢知秋打算收回前言,免得皇帝为难时,她没?想到,齐慕先?竟开口?了——


    他问:“萧小友,你当年的师兄,除了这?些奇器之?外,想必也?擅长功作修缮之?事?”


    谢知秋一愣,替萧寻初如实回答:“我等跟随师父学习的乃工器本质之?学,只?要得当,水利土木等百工之?事,皆可运用。”


    齐慕先?又问:“既然?你对?自己师兄如此有信心,那?么等他到梁城,先?由朝廷考校一番,想必不会有异议吧?”


    谢知秋微微一凝。


    不是因为有异议,而是她意识到,齐慕先?又在帮她。


    谢知秋回答:“那?是自然?。无用之?人,怎能为朝廷效命?”


    齐慕先?笑呵呵的。


    “不错,年轻人是该有此志气。”


    齐慕先?微微颔首。


    然?后,他主动对?赵泽道:“皇上,其实工部?的人跟老臣抱怨了好久,说朝中官员多是学习经义出身的书生?,而工部?承担多是作造之?实事,要时常接触工匠,技术要求较高,少有官员能够胜任。


    “据老臣所知,他们正缺可用的人手。既然?萧小友的师兄听上去正有这?等才?能,何不叫来一试?即便在工部?没?有合适的职位,也?可作为匠人留聘。若是此人能胜任此类工作,正好还能管理天鹤船,便是一举两?得了。”


    第一百零二章


    一刻钟后?, 两名官员向赵泽告别。


    齐慕先与谢知秋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垂拱殿。


    待走到无人之处,谢知秋叫住齐慕先,道:“同平章事大人, 今日……多谢。”


    齐慕先站住脚步, 转过身来?。


    这老人外表仙骨道风,颇有出世仙神之气。他看向谢知秋, 脸上仍是从容的笑容。


    只听齐慕先和蔼地问:“你?指的是你?妻妹之事, 还是你?师兄之事啊?”


    “……!”


    谢知秋心头一凛。


    齐慕先果然不是随便帮忙而已, 他是完全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谢知秋垂眸道:“二?者皆有。不过最主要……还是妻妹吧。”


    谢知秋由于性情的缘故,身边亲近的人很少?,她本人亦看淡人缘, 不喜与人深交。


    可?是即使如?此?, 她心中?仍有在乎的人。


    家人是她少?有的死穴。


    尤其是知满这个小妹妹。


    谢知秋牵着?她的手长大,眼看着?知满从一个跟在她屁股后?面喊姐姐的小雪团,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


    嫁给皇帝, 在世人看来?的确是无上尊荣。


    但知满这两年才好不容易挣脱想法上的束缚,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如?果她进了皇宫,那过去的一切皆成?泡影。


    后?宫与朝廷一样, 只要接近权力的高?点,就是是非之地。


    知满虽在墨家术方面颇有些小聪明,本身也是个机灵的姑娘, 但要说争权夺利方面的勾心斗角,她还过于单纯。


    而且, 谢家当下日益衰微, 她们姐妹的父亲更只是个商人。


    知满如?果只因皇帝一时?兴起被挑进宫中?, 她既无势力,又无城府, 简直如?同将小羔羊扔进虎穴中?。


    即使不考虑知满本人意愿,只从利益方面考虑,这也绝不是个好选择。


    然而,皇帝刚才都那样出口询问了,饶是谢知秋有自信凭她自己最终还是能脱身,但如?果由她本人开口,无论如?何都有驳天子颜面之嫌。


    齐慕先这样的第?三方能够如?此?有技巧地打消皇帝的想法,对谢知秋来?说,可?谓解了燃眉之急。


    谢知秋对齐慕先心怀芥蒂,直到此?刻亦尚未卸下心防。


    但齐慕先出言为知满解围,谢知秋真心感谢他。


    齐慕先只是笑笑,说:“这两年梁城民间布匹价格动荡颇大,谢家布行的辉煌,老夫亦有所?耳闻。


    “这谢家姐妹中?的妹妹,虽没有姐姐那样的稀世才名,但能做到如?此?降低绢布成?本,于大多数百姓生?活而言,想必能有极大的改善。


    “像这样的姑娘,于世人之助益,倒远胜于朝中?一些空有官职、却沽名钓誉的酒囊饭袋。侍奉君王固然是无上荣耀,只是山间野雀若不愿落入贵人之掌,只愿翱翔于天地之间、沐空游风而鸣,那么强行将其关入金笼之中?,即便成?了贵雀,也未必是美事。”


    谢知秋先前心中?不过是感激,听到齐慕先这番话,才由衷侧目。


    她道:“世人多认为女子应以相夫教子为天职,若能嫁入高?门,自是为家族争光。像同平章事大人这样想的人,世间少?有。”


    齐慕先笑呵呵地道:“和宗驾崩之时?,命老夫监国,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太子。当年先帝年幼,大事几乎皆由老夫与太后?商议决定。世上许多男子确实傲慢,但女子的野心才能,老夫样样都领教过,可?不敢小瞧。”


    齐慕先与太后?共同坐镇的十五年,的确是方朝开国以来?少?有的黄金岁月。


    不过,谢知秋同样知道当年齐相党和太后?党打得厉害,齐慕先本人也是反对女子干政的。


    齐慕先如?今居然能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当年的事,而且听起来?,他虽与太后?不合,但对太后?本人的才能,倒没有进行贬低。


    谢知秋很谨慎地接这个话:“同平章事大人果然胸襟宽广。”


    “谈不上胸襟宽广,只不过老夫是寒门出身,见过的人多,知道百姓究竟需要什么,也知道人活在世,各有挣扎,难以随意评判罢了。”


    齐慕先温和地笑着?道。


    “老夫是人,是人就有私心。老夫帮你?,当然也有老夫自己的打算。”


    谢知秋静默不言,等着?齐慕先的后?文。


    果不其然,齐慕先还有话要说。


    他回过头,往垂拱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现在天鹤船停在陆地上,已经看不见了,但谢知秋离开之前,就是将它放在垂拱殿内。


    齐慕先问:“你?的天鹤船,若是不系绳子,还能飞得更高?,是吗?”


    谢知秋应道:“是。”


    “那么,具体?能到多高?呢?”


    “天鹤船刚做出来?不久,我与夫人还未具体?测算过。进宫之前,我们从自己家中?起飞,试着?飞了一百丈左右,这就是最高?一次了。不过,按照理论上来?说,飞到三百丈、五百丈,乃至更高?,应该都不成?问题。只是以前从未有人去过此?等高?空,若无试验,还是谨慎小心些为好。”


    “确实,毕竟是新鲜的东西,还是小心为上。”


    齐慕先认同地颔首。


    但接着?,他手指轻抵下巴,若有所?思道:“不过,能有五百丈啊……那比绝大多数山都要高?了。”


    下一刻,只听齐慕先缓缓地道:“若是我那早夭的长子还在,他见到能升到这么高?的东西,一定会很喜欢吧。”


    “……?”


    谢知秋一凝。


    她以前只知道齐慕先的独子是齐宣正,倒不清楚原来?在齐宣正之前,齐相还有过一个孩子。


    看齐慕先这一瞬间的神情,谢知秋隐约觉得,齐慕先想必十分喜爱那个孩子,若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之后?,他看到天鹤船,还能联想到那个早逝孩子的喜好,甚至流露出这般尚未释怀的神情。


    不过,齐慕先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他又笑着?问谢知秋道:“你?夫人做的这天鹤船,一开始果真是为让人乘坐而做的吗?”


    谢知秋回过神来?,疑惑道:“大人何出此?言?”


    齐慕先道:“此?物载人上天固然稀奇,但是如?此?稳定的飞行之器,想来?价值远胜过新奇。


    “此?物若是用作山道运输,应当会比人力或者马匹更为省力。而且,此?物放置地点灵活,用作瞭望也比一般高?台范围更广——若是白天黑夜都能升空,只需让守卫搭乘此?船,就能时?刻观百里?之远,将整个梁城尽览眼底。


    “如?此?实用之器,若只用作君主赏玩,未免可?惜。”


    谢知秋略显意外,侧目看齐慕先。


    其实她当初让萧寻初使用墨家术的契机,还真是单纯只为了讨皇帝的喜欢。


    不过,等天鹤船做好之后?,他们也自然而然地讨论过有没有更实际的用法。


    其他人见到天鹤船,都不过是图个好玩稀奇,包括本该时?刻心系天下的君主赵泽。


    可?是齐慕先,居然在乘了船后?,就一直在心中?盘算实用价值。


    谢知秋顺手推舟道:“不瞒大人,我与夫人之所?以钻研工匠器物,起初就是希望能用到实处,这的确是我等初心。”


    “原来?如?此?,你?果然是个有志之人,老夫没有看错你?。”


    齐慕先笑呵呵地道。


    他问:“寻初,老夫问你?,依你?看来?,今年的天色如?何啊?”


    几句话下来?,齐慕先对谢知秋的称呼,忽然亲昵不少?。


    谢知秋一顿,不解其意,只慎重?地道:“今年乃是宁德初年,正值改元换新,自春节之后?,四方风调雨顺,天气一直不错。”


    齐慕先笑言:“不错,若不是晴空万里?的好日子,寻初你?想必也不会挑今日试验天鹤船吧。不过,依老夫之见,去年之前,这天气候稳定,但阴天多,晴天少?,略显寒冷。今年以来?,晴天多,气势强,但气候倒差点意思,这都快四月了,还早寒料峭,不似往年春意盎然啊。”


    谢知秋猛地一震,终于明白过来?。


    这齐慕先表面上在说天气,实际上在评价皇帝。


    他的意思恐怕是,先帝是个成?气候的天子,但是性情略有阴晴不定,做事趋于保守。而当今圣上,年轻气盛,比先帝活泼志大得多,但还不成?气候,并不是个成?熟的皇帝。


    尽管齐慕先用的是隐喻,但敢这样和别的官员评价两个皇帝的缺点,也算相当大胆了。


    齐慕先敢这样跟她说,显然是对自己的权势极其自信,哪怕谢知秋跑去跟皇帝告状,他也能毫发无损,说不定倒霉的反倒是谢知秋。


    而齐慕先会说这些,必有用意。


    果不其然,接下来?,又听齐慕先道:“不过,寻初啊,天色乃上天所?定,但熟练的农人,却知道如?何因时?制宜,在变化的气候里?,照样年年丰登,仓囷殷实。


    “好的农人越多,秋天就更容易丰收。


    “而年长的农人,也乐意领年少?的农人入门,若是人们团结在一起,自然耕作效率更高?,整个村庄也会更为稳定昌盛。年少?的农人跟着?年长的农人学习,自己掌握技巧也能变得更快,这便是合作之道。


    “寻初,老夫道理已经跟你?讲明白了,想来?老夫的诚意,你?也已经看到。后?面的路要怎么选,还是看你?自己啊。”


    谢知秋目色一沉。


    齐慕先这番话,谢知秋自然听得明白。


    正像祝少?卿先前提醒她的那样,齐慕先有招揽她的意思,也愿意表现一定真诚。而她如?果愿意和齐慕先结好,后?面的官途,想必会更为平顺。


    谢知秋眸色深邃,难以看出情绪。


    不过,在现阶段她要怎么做,谢知秋之前就有谋算。


    只见谢知秋一本正经地躬身行礼道:“同平章事大人之言,晚辈受教。晚辈向来?仰慕齐大人高?义?,能得到齐大人的指点,实在三生?有幸。”


    *


    不久,谢知秋回到将军府。


    萧寻初大抵是等得心神不宁,又开始琢磨墨家术转移注意力,谢知秋回到屋中?时?,他已经做了一排谢知秋不太懂的小机关,那些小机关还会转圈,在屋中?发出嘎达嘎达的声音。


    听到谢知秋开门的声音,萧寻初才从一堆工具中?抬起头来?。


    他凝了凝,才略带迟疑地问:“天鹤船的情况如?何,天子可?还满意?”


    萧寻初毕竟是天鹤船真正的设计者,他的作品究竟取得了怎样的反响,实在让人紧张。


    谢知秋颔首:“天鹤船很好。”


    她稍作停顿,又道:“你?可?以写信给你?的师兄师弟了,圣上答应了给他们在工部找恰当的位置,虽要进行考校,但已经十拿九稳。”


    萧寻初闻言,几乎呆了一瞬。


    他一向信任谢知秋的能力,但他们多年未能有进展的事,谢知秋方一上阵,就有了显著的变化,还是令他吃惊。


    有一刹那,他几乎要冲动地上去抱住谢知秋。


    但是二?人有男女之别,当他看到谢知秋在他眼中?娇小的女子之躯,终究没有这样唐突,反倒不自在地移了一下视线。


    萧寻初故作平静地笑了起来?,但话中?却充溢着?感激之情。


    他道:“多谢你?。若不是你?,我只怕许多年都走不到这一步。”


    谢知秋望向萧寻初。


    刚才有一刹那,她似乎感到对方想要拉近与她之间的距离,可?是下一刻,看到萧寻初那如?常的笑脸,她又觉得或许是自己的错觉。


    谢知秋道:“若非是你?的天鹤船,我也无法这么顺利。”


    谢知秋再一次感觉到,他们两人的命运,早已紧紧捆绑在一起,互相牵扯。


    正因如?此?,她也有事必须要告诉萧寻初。


    略作停顿。


    然后?,谢知秋说:“今日,齐慕先也看到了天鹤船,他特意进宫来?,并向我表达了合作之意。分别前,他邀请我参加齐府下月的赏花会,我已经答应了。”


    萧寻初一怔。


    谢知秋这么讲,就说明她已经决定目前要和齐慕先保持友好合作关系。


    萧寻初之前就听谢知秋说过她在官场中?的处境,在齐慕先对她的敌意减弱后?,两人不再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了。


    只是,前些日子齐慕先还是谢知秋最大的安全隐患,甚至会威胁她的生?命,而一转头,两人就成?了同一阵线上的忘年交,官场变幻如?此?之快,还是萧寻初有种做梦的不真实感。


    他说:“既然是你?的决定,我相信你?。”


    他稍作思索,又问:“但是……齐慕先这个人,你?觉得确实可?以信任吗?”


    谢知秋不言。


    半晌,她才道:“短时?间内应该没问题。但是……齐慕先这个人,深不可?测。”


    谢知秋抿唇。


    今日,她已深深感到齐慕先的可?怕之处。


    谢知秋在齐慕先身上吃过不少?苦头。


    要说的话,的确是她在金鲤鱼的事上招惹齐慕先在前,但谢知秋之后?也在月县陷入困境,稍有不慎,就会命丧黄泉。


    照理来?说,有过这样的经历,她绝无可?能对齐慕先放下戒备。事实上她也始终对齐慕先心怀警惕。


    然而即使如?此?,一番交谈之后?,她居然也不禁对这个人的风度心生?好感,甚至变得并不那么排斥与齐慕先合作。


    难怪齐慕先这个人,能够坐稳三朝宰相、权倾天下,纵然在朝野中?翻云覆雨,仍能被百姓封为寒门宰相之典范,让无数学子对他心怀向往。


    要是没有这般玩弄人心的能力,恐怕他绝无可?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


    谢知秋不确定齐慕先今天对她说的话有多少?真心,但他的确字字句句都说中?她的心事。


    谢知秋闭目凝思。


    良久,她说:“我需要在朝中?拥有更多话语权,现在,同时?谋取皇帝和齐相的帮助是最快的方法。


    “与虎相伴必有风险,后?面必须小心谨慎。但当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第一百零三章


    两个月后。


    五月的梁城清风若暖丝, 夏花初开,鸟语成歌。


    这正是士人喜爱踏青赏花的季节,梁城名士府上花宴诗会无?数。


    不过, 在所有各有名目的集会之中, 最受关注的,永远是同平章事大人齐慕先?家的席宴。


    齐慕先?权倾朝野, 地位稳如泰山。


    在他家出入的客人身份, 可以直接反应朝中的局势风向。


    而若要?问?最近常在齐府出入官员中, 有哪个是最值得?关注的——


    知情者十有八.九会回答,是一个名叫“萧寻初”的大理?寺年轻官员。


    此人是上一届春闱的状元郎,短短三年不到, 他就从地方官调回梁城, 由天子钦定任大理?寺丞一职。


    而“他”在任大理?寺丞区区三个月后,因为其在任职的三个月内竟处理?完了整整一千五百份疑难旧案,效率远胜普通官员, 极大地减轻了大理?寺积压的陈年旧案负担,而受到天子及众多上级官员的赏识,又升了一级, 成了从五品大理?寺正,仅居于大理?寺少卿与?大理?寺卿之下。


    这个“萧寻初”,才不过二十三岁, 竟然就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中层官员。


    非但如此,“他”还极受天子器重。


    当今圣上如今二十七岁, 与?这“萧寻初”年龄相?当。


    据说两人极谈得?来, 不但圣上经常邀萧寻初去垂拱殿聊天下棋、把玩奇器, 两人甚至会一同去宫外游玩。


    相?传圣上微服私访时,与?这萧寻初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两人的关系不似君臣,倒更像是普通朋友。


    相?比较于“萧寻初”现在已经十分惊人的升迁速度,“他”与?皇帝之间奇特坚固的友谊更是一笔无?形的财富,能给?“他”的未来带来无?数未知的好处。


    在这种情况下,这位“萧寻初”居然还受到同平章事大人齐慕先?的照拂。


    “萧寻初”回到梁城数月以来,齐慕先?已经在许多场合毫不吝啬对这个年轻人的夸赞,“萧寻初”也多次受邀参加齐慕先?家中举办的宴席。有不少人都曾目睹,齐慕先?与?这“萧寻初”相?谈盛欢,甚至愉悦地轻拍“他”的后背、低头与?“他”交谈,二人宛如师徒一般。


    要?知道,这“萧寻初”可是名将萧斩石之子。


    坚定主和派的齐慕先?,如此关照一个武将的儿子,可是前所未有的。


    在这种情况下,朝中不少心思敏锐的人都已经开始关注这个“萧寻初”,猜测他许会前途无?量。


    与?此同时,由于“萧寻初”、秦皓,以及齐慕先?的亲生儿子齐宣正三人,乃是同一届科举出身的进士,且都排名靠前,如今又都经常出入宰相?齐慕先?府邸,与?齐慕先?关系亲厚,久而久之,无?论是朝中官员还是梁城百姓,都开始将这三人并列谈论。


    这三个人都十分年轻有为,且才学出众。


    自从“萧寻初”也开始出入齐府以后,世人将这三人同冠以“齐氏门下三君子”的雅称,俨然成了一体。


    *


    “谢妹妹。”


    朦胧之间,他看?到十二三岁的谢妹妹坐在谢家花园里。


    暖阳之下,小小的谢知秋浅裙曳地,手持书卷,正垂眸阅读,稚嫩的面颊神?情冷淡。


    这本?是有些?严肃的表情,但因为出现在一个年幼女孩脸上,非但不会让人心生排斥,反而有点莫名的可爱。


    秦皓低头看?自己的身体。


    他年长她一岁多,现在约莫是十三四岁的年纪。


    他意识有点恍惚。


    不知为何,他与?谢妹妹应该不久前才见过,可他莫名感到眼前的场景十分令人怀念。


    秦皓熟练地拿出自己手中的册子,说:“这是这段日子书院先?生授课的内容概括,我帮你送来了。因为是我个人的笔记总结的,所以可能有一些?我自己的想法倾向。你要?是有哪里觉得?不清楚的,可以问?我。”


    花园中的那女孩从书卷中抬起头来,当她看?到来送书他时,素来淡漠的乌眸微微一亮,好似寂夜里忽然出现的一抹星光。


    小女孩站起身来,少有表情的脸上难得?显出三分别扭,好像是在为总麻烦他而感到不好意思。


    但她仍伸手接过他手中的手记,认真道谢道:“谢谢你,秦皓哥哥。”


    秦皓感到自己的血液流得?快了三分,情绪莫名高昂,这让他不由自主地露出浅笑,回答:“不用谢。我陪你一起看?吧,这样你若是有疑问?,我们?立即就可以讨论。”


    这女孩名叫谢知秋,秦谢两家世代相?交,所以,他从小就听过她的名字。


    谢家这些?年日益衰微,两家来往日益敷衍,他家与?谢知秋父母关系本?已没有那么亲密。


    但是,一年之前,他在白原书院偶然遇见当时正跟随名士甄奕学习的谢妹妹,从此便?对她那一笑难以忘怀。


    几个月前,由于谢妹妹年满十二,不再方便?住在全是男子的书院里,便?被?谢家接回家中,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书院中旁听学习。


    秦皓便?有了接近她的机会。


    他本?就比其他人更有出入谢府的理?由,如今,更可以凭借送课记经常来见她。


    整个书院的男学生,其实对谢知秋心怀好奇的人不在少数。但现在,只有他还可以见到她的面,还能与?她交谈。


    两人并肩坐在树下看?书。


    谢妹妹低着头,乌黑的发丝垂到书卷上,她的目光随着字移动,专注而沉浸。


    忽然,谢妹妹浅浅皱起眉头,半天没有翻下一页。


    秦皓已将两页看?完。


    平常谢妹妹读书速度总比他快些?,不过这手记本?来就是他写的,内容他都知道,所以谢妹妹何时翻页都无?妨,两人看?书可以保持同步。


    他难得?见谢妹妹这么久不往下翻,便?侧头看?她,见到谢妹妹的表情,秦皓不由问?:“怎么了,可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谢知秋一指他手记上的内容,道:“你这里提到这本?书,我没有看?过,但是你在手记中提及的这本?书里的观点,甚为精辟独到,我有点感兴趣。”


    秦皓说:“这书是先?生课上提及的,是前朝大儒所作。不过由于那位大儒有些?想法迥异于世人,甚至有悖于皇权,所以当朝书商不敢刊印,存卷甚少,在旧书市场上价值连城,亦鲜少流通。


    “现在白原书院的藏书阁中倒还有一本?,允许学生院内借阅,但是不准带出藏书阁。谢妹妹现在可能不能再出入书院了……但你如果想看?的话,我可以花一点时间,帮你抄回来。”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他觉得?谢妹妹的神?情,看?起来甚为哀伤。


    良久,谢妹妹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谢谢你。”


    她轻轻地说。


    “你平时给?我带课记已经波折,你马上就要?准备秋闱,怎能再像这样麻烦你。”


    秦皓想说他是乐意的,每回想到能来谢府见她,他都感到万分期待。


    可是他从教育中学到的男女之礼,让他说不出如此暧昧的话。


    于是,他只是低下头,以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以世家之子的身份道:“将来,我若能如父母所期待的那样光耀门楣,必当集书万卷。这样的话,无?论你想要?看?什么书,我或许都能借给?你了。”


    ……


    光线照在眼皮上,有些?刺眼。


    秦皓动了动眼睑,睁开双眼。


    果然又是一场大梦。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梦见以前的事。


    这时,小厮敲门进来,看?到他还坐在床上,诧异道:“大人,你怎么还没起来?您今日不是与?齐大人有约,要?去齐府上品茶的吗?”


    “……这就去。”


    秦皓扶了下额头,略一凝神?,起床洗漱。


    *


    在前往齐府的路上,秦皓坐在马车上,沿途,他看?到不少小孩在路边放孔明灯。


    小小的灯往上升起,不少灯上还歪歪扭扭地写着“天鹤船”三个字。


    小孩子们?看?灯升起,围着打闹叫笑,好像还演着什么奇奇怪怪的戏码。


    秦皓眼见此景,思绪飘散。


    梁城如今时兴放天灯,哪怕不逢节庆祭奠,哪怕是大白天,仍旧有孩童以此玩乐。


    究其原因,毫无?疑问?是两个月前闹得?满城风雨的“天鹤船”。


    那天,巨大的天灯从将军府里升起,后来,这盏天灯又被?送入宫中。


    天子得?到这盏巨大天灯后,十分喜爱,短短两个月间,已经在宫中升了数十次。


    皇室的喜爱向来是梁城流行?的风向标。


    皇帝对此灯表现出如此高涨的兴趣,而偏偏这天灯又真能将人带到天上,着实有趣醒目,不少人都议论纷纷。


    没多久,“天鹤船”之名就传遍梁城,甚至有外地人听闻梁城有这样的奇物,特意从远方赶来观看?。


    普通百姓没有机会亲身乘坐天鹤船,就常在城中放天灯,还在天灯上写上“天鹤船”的名字,以表明向往羡艳。


    由于此等?状况,“天鹤船”真正的制作者,亦在梁城名噪一时,引起轰动。


    然而,当秦皓第一次听说“天鹤船”制作者的名字时,在原地呆立半晌,久久回不过神?来。


    ——制作天鹤船的人,竟是早已名满天下的才女,原本?的谢家大小姐、如今的萧青天之妻,谢知秋。


    马车中,秦皓闭上眼,捏了捏鼻梁。


    直到此刻,他都对此感到难以置信。


    他原先?一直以为天鹤船一定是萧寻初的作品,毕竟萧寻初在白原书院时,就整天琢磨这些?事,这几乎是他的个人特征之一了。


    而现在,这情况是怎么回事?


    萧寻初当上状元,在官场上如鱼得?水,而谢妹妹倒做起了天鹤船。


    这么说来,那天他在灯会上看?到谢妹妹坐在小孩子中间熟练地给?他们?做木雕,她可能也不是生活所迫习得?的能力?,而是真心爱好了?


    虽说夫妻彼此互相?影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谢妹妹本?来就是爱读书、对新鲜事物接受能力?强的人,和萧寻初成婚后会被?他的兴趣感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这两个人……简直像调了个魂似的。


    秦皓越想,越是心情微妙。


    一方面,谢妹妹成婚后居然被?萧寻初影响到这个份上,连萧寻初擅长的工匠之技,她都能使得?远超常人,可见两人婚后十分投契。


    秦皓只要?想到这里,就感到内心妒火难忍,理?智几乎要?被?丑陋的嫉妒之情吞噬。


    但另一方面,他又隐隐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


    仿佛真相?远不止于此。


    ……


    正当秦皓纠结间,马车不知不觉停在了齐府门前。


    这两年,秦皓去齐慕先?府上的次数颇多,已经十分熟路。


    他拜齐慕先?为师后,二人关系十分亲厚,有时甚至像是父子一般。


    与?齐慕先?见面打了个招呼后,秦皓去书房,替齐慕先?取他想要?的书。


    书房门开着,谁知,他一踏入门中,就看?到书房里还有另一个人。


    秦皓一愣。


    ——竟是“萧寻初”。


    那人静立在窗边,单手持卷,约莫是来看?书的。


    秦皓眼神?一晃,有一瞬间觉得?这画面好像有点眼熟,过去仿佛曾在哪里见过,眼前人也有点不像男人,更像是一个安静读书的女孩子。


    但他稍一凝神?,待视线沉淀下来,就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女孩子,面前人依旧是“萧寻初”。


    真是冤家路窄,说曹操曹操就到。


    秦皓在心里“啧”了一声。


    然而就算不愿也无?可奈何。


    其实最近一段时间,两人时常不得?不在齐府碰面。


    说实话,秦皓万万没想到萧寻初这个将军之子,居然也会愿意入齐慕先?门下。


    秦皓对此多少有点排斥,但齐慕先?是他的师父,秦皓十分了解此人城府。既然是师父做的决定,那他作为弟子,没有置喙的余地。


    最近,甚至有人开始将他、齐宣正还有“萧寻初”三人称作“齐氏门下三君子”。


    秦皓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号时,觉得?可笑至极。


    他们?毕竟都仰仗着齐慕先?,在外人面前,的确表现得?亲近投契。


    但是私底下,在三个人,就没有任何两个人是关系好的。


    他与?萧寻初打从一开始就是情敌,自不必说。


    而齐宣正这个人,对外表现是齐慕先?的儿子,继承相?门之风,乃栋梁之才,在梁城口碑也不错。但只要?与?齐家走得?近些?,就会知道齐宣正此人骄奢淫逸,无?才而自大,可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简直毫无?可取之处。


    秦皓对齐慕先?心怀敬意,可是对他这个儿子,打从心底里瞧不起。他只是和其他人一样,碍于齐慕先?的权势,不敢将真情实感当他的面表现出来,所以与?齐宣正维持着表面客气罢了。


    至于“萧寻初”与?齐宣正。


    萧寻初当初夺了齐宣正的状元,齐宣正这个人私底下极为小气,还非常记仇,想来是对“萧寻初”恨之入骨。他们?目前还没打起来就不错了,哪里来的君子之交?


    就这样互相?嫌弃的三个人,居然被?放在一起谈论,还被?世人想象成品德高尚、友好团结的典范,秦皓只觉匪夷所思。


    当然,齐慕先?好像觉得?这个称呼不错,有利于展现齐家桃李芬芳、有才门客甚重的形象。既然如此,秦皓也不会自讨没趣,去戳破这个脆弱的谎言。


    这时,“萧寻初”好似觉察到他的存在,抬起头来。


    两个情敌二人相?顾无?言。


    半晌,秦皓问?:“师父也邀了你来品茶?”


    事实上,在秦皓面前的这个“萧寻初”,正是谢知秋本?人。


    她知道秦皓不清楚实际情况,将她视作情敌,但就谢知秋的个人想法而言,她倒希望能在自己维持萧寻初身份期间,和秦皓能保持比较平和的关系。


    于是,谢知秋颔首。


    她想了想,说:“同平章事大人这里藏书无?数,还有不少世间难得?的孤本?。他是个爱书之人,博学多闻,藏书也不拘于儒术一学。


    “能看?到这么多书的机会难得?,我已经与?同平章事大人请示过,他同意我过来看?书。”


    谁知这句话,让秦皓步子一顿,表情甚为微妙。


    他重新转过头来,看?向谢知秋,迟疑道:“你……”


    “?”


    见秦皓欲言又止,谢知秋回以询问?的目光。


    然而秦皓没有说下去,只是狐疑地看?了她数眼,将视线凝在她脸上。


    最终,秦皓没说话,在拿到齐慕先?要?的书后,就离开了书房。


    只是在他踏出书房时,内心生出一缕疑惑来——


    谢妹妹以前也是这样的。


    喜欢读这种各样的书,尽管会精读四书五经应付先?生,但阅读范围却不拘于一格。


    要?是她能见识到齐相?的藏书,必然会很惊喜吧。


    诚然,萧寻初现在是状元郎了,学识必然不错,但他以前在天赋上有很强的偏向性,要?是能做到在捣腾他那些?木头玩具的同时还能海纳百川地读书,这个人又何以被?冠以纨绔之名?


    而在萧寻初重新从临月山下来后,他非但性子大变,文风还像极了谢知秋。


    这两个人,简直像是往对方的方向变了性情一般。


    哪怕说是夫妻……当真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第一百零四章


    “哦?竟然?还有这一手, 这老夫倒是没想到。”


    在齐府用过午膳后,其他宾客尚在品茶、谈论?茶经,齐慕先这个茶会的主人, 倒是借口让大家自?由行事, 随后就悠闲地在花园中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邀谢知秋一同?下棋。


    谢知秋如今是梁城一颗瞩目的新星、前途无?量的青年官员, 不?但与皇帝称兄道弟, 还是齐相府上的常客。


    齐慕先如今身边正需要谢知秋这样一个特别得?天子好感的官员。


    一来, 齐慕先与当今天子的关系还不?稳固,谢知秋可以在皇帝面前不?经意地说?齐慕先的好话,以巩固两人之间的关系;二来, 当皇帝有一些决定犹豫不?决, 有谢知秋这样一个人帮腔,更有利于引导圣上做出有利于齐家的判断;三来,通过谢知秋, 齐慕先还能得?知一些皇帝不?会对其他人说?的想法?。


    即使谢知秋什么都不?做,当皇帝对她兴趣极高时,与这样一个人交好的好处, 也远胜于交恶。


    齐慕先大抵也知自?己?与谢知秋先前的关系不?算融洽,故而他对谢知秋展现了十足的诚意,每回公开场合见面, 他总会夸赞谢知秋几句,以表明自?己?对她的看好。


    在这桩事上, 两人如今的关系, 是双赢的。


    而自?从齐慕先发现谢知秋颇善棋术后, 两人最常进行的活动,就成了下棋。


    此时, 齐慕先手指微抵下巴,笑道:“本以为已经胜券在握了,没想到还是差你一招。老夫平时可是很少输棋的,忘忧,你这棋力,可真不?一般啊。”


    谢知秋面色淡然?,回答:“同?平章事大人过奖了,晚辈还有许多需要学习之处。”


    谢知秋的棋艺,当年是跟着甄奕之妻李雯学的。


    李雯的祖父乃是围棋国手,李雯自?幼跟随祖父学习,棋力了得?,只是婚后少有机会发挥,名?声逐渐不?显,可谓不?出世的高手。


    谢知秋当初能在白原读书,打?的就是学棋的旗号。虽然?学棋实际上是顺便的,但李雯身居内宅多年,两个孩子又?早亡,平日较为清闲,见到谢知秋这样聪慧又?乖巧的女孩,十分喜爱,是真心将一身棋术都传授给她。


    谢知秋当然?知道李雯师父待她真挚,对此极为感恩,在棋术上丝毫不?敢懈怠。


    如今,谢知秋的棋力,虽谈不?上走遍天下无?敌手,但普通将下棋作为兴趣的人,十有八.


    九只能在她手下一败涂地。


    其实齐慕先在谢知秋下过棋的对手里?,算棋力数一数二的高超了,连谢知秋都感到相当吃力。


    不?过,齐慕先毕竟年纪大了,体?力和脑力都比年轻时略逊一筹,这一局终究还是败给谢知秋。


    他输了棋,也不?恼,反而觉得?很有意思,笑着一边收棋子,一边道:“再来一局。若是时间不?够,你干脆留下来吃晚饭吧,若是还不?够,先将棋局留下,改日再续上。”


    谢知秋颔首应允,遂重新摆子。


    在落子的间隙,谢知秋犹豫片刻,道:“我前些日子接到信,我先前在天子面前提过的,那位当年与我同?习工匠之术的师兄,在写?信之时已经出发往梁城来,应该不?日就能到梁城了。”


    齐慕先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谢知秋端详着齐慕先的表情,见他心情不?错,又?试探地道:“齐大人先前说?过,天鹤船能升到百丈高处,从上方瞭望,可用作梁城城中守卫。既然?如此,同?理而为,用此物在边境替代?瞭望台,用于军事管理,如何呢?”


    齐慕先捏着棋子的指尖一顿,他嘴角笑意未减,却长长地看了谢知秋一眼,眼神莫测。


    谢知秋内心稍有些紧张。


    她这一问,看似随意提出,实则是在问,能否将萧寻初的工匠之术,运用于军事之上。


    实际上,萧寻初手上,已经有突火.枪这样已经改良完成的可用兵器。谢知秋看过他的整本手记,除了突火.枪,不?少火炮之类的设计亦相当有可取之处,想必一旦采用,就能极大改善军力。


    不?过,萧寻初是萧斩石之子,本就有值得?忌惮之处,若是与军用武器沾染,大小是个把?柄。所以,谢知秋没有那么快就露出底牌,而是用已经现世的天鹤船作挡箭牌,先行试探。


    然?而,齐慕先的表情似笑非笑,道:“到底是萧斩石的儿子,即使从了文,仍旧关心军队方面的事。”


    谢知秋故作沉静,道:“我只是觉得?,或许会有用处罢了。”


    齐慕先众所周知,是个坚定的主和派。


    谢知秋明面上“萧斩石之子”,这个问题在他们两人之间,毫无?疑问十分敏感。


    谢知秋知道自?己?现在与齐慕先保持良好关系才最有利,所以她平常也会尽量避免聊这样的话题,但今日,她其实是有点忧虑。


    谢知秋道:“最近我听朝中其他官员议论?,辛国今年不?但又?大量增加对方朝索要的岁贡,还对十二州征收了极高的兵税,极有可能是有意继续增强兵力。


    “辛国北邻西?庐国,西?庐国军事实力较之辛国更为强大,前年已夺取辛国大量土地。辛国畏强欺弱,极有可能会考虑南侵,夺取我们北面的土地,以弥补他们自?己?在北方的损失。


    “如果这样下去,未来几年,我们与辛国极有可能再有一战。


    “可是方朝军队冗兵有余,军备却相对落后。当年昌平川一战,我国失去了北地十二州,这是我们原先主要的产马之地。


    “如今我们失去马匹,只能以步兵去对抗骑兵,非常劣势。纵然?士兵数量上有优势,几十万大军说?起来很庞大,可实际上兵士素质与士气都大有不?足之处,绝不?足以对抗辛国。


    “晚辈认为,当下我们必当提升军备、操练兵马,未雨绸缪。


    “如果应用工匠之术,提高武器效率与力量,说?不?定能找到遏制辛国骑兵的方法?。”


    谢知秋本人,其实相对于主战主和这样旗帜鲜明的派系,有更多方面的考量——


    要问她同?不?同?意现在就让朝廷对辛国开战,她并不?同?意。


    原因无?他,方朝军队外强中干,实在太弱,赢面太小。


    方朝开国皇帝由于是将士背叛旧主自?立为帝,为了防止再次发生兵变,对军队的管理极其苛刻畸形,军队兵不?识将,乱得?一塌糊涂。


    要让谢知秋说?的话,可能方朝朝廷的兵马,虽然?人数众多,但论?士气论?力量,还不?如百姓自?发组成对抗辛国的义军。


    不?过,她同?样对如今方朝朝廷不?断对辛国上供、安于现状的情况感到担忧。


    如此上供,确实换来了短暂的和平。


    可是方朝的钱都进了辛国的囊袋,长此以往,辛国越来越富有壮大,野心未必不?会增长,方朝却会被逐渐掏空。这一时的安逸,未必不?是饮鸩止渴。


    唯有真正壮大自?身,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总得?而言,谢知秋认为现在并非是与辛国大动干戈的最好时机,但必须尽可能增强军队的力量,这样万一辛国那里?情况有变,方朝进可攻退可守,才有选择的余地,不?会落到被动挨打?的地步。


    所以,萧寻初想用墨家术做攻城器和守城器,增强军事力量的做法?,她相当支持。


    利用先进的器械增强军备,不?但可以使军力变强,还能减少人力的牺牲,用最少的兵力战胜最强大的敌人,是性?价比很高的做法?。


    第一百零五章


    齐慕先面不?改色, 用?棋子轻轻敲了敲棋盘。


    他说:“我问你一个问题,用?来研制军备的钱,从何?处来?”


    谢知秋一凝。


    这的确是个问题, 说实?话, 她也想过?,但难度着实?很大。


    齐慕先从容不?迫地?落子, 一边下棋, 一边替她道:“你是聪明人, 天?子忌惮武将和?军队这种人人都知道的事,我就?不?与你多费口?舌了。


    “如今朝中无论?是官员数量还是士兵数量都很庞大,养官员要钱, 养士兵也要钱, 再加上辛国要求的岁贡不?少,饶是我国富饶繁荣,财政仍不?堪其负, 本已捉襟见肘,并无余钱。


    “你要再花钱增加军备,就?意味着朝廷必须再出一笔钱, 养工匠、制造武器。而要拿出这笔钱,要么节省财政开销,从别处省出一笔钱来, 要么给百姓加税,再多收一笔钱。


    “如果选择节省财政开销, 那么必当削减给朝中某个部?门的支出。


    “你觉得礼部?、户部?、工部?、吏部?、兵部?, 哪个部?能够削减自己的经费?谁能接受减少自己手上的利益?一旦提出此计, 你必当与朝中一众官员为敌!这样的阻力?,不?必我说, 你想来也能明白。


    “如果选择给百姓加税,那么无疑又是给平民百姓增加负担。你也是当过?地?方官的人,想必清楚百姓现在承担的税赋有多重,而不?少官员或为了政绩,或为了个人谋利,甚至会层层再给百姓施压。


    “一旦再以?此为由向百姓征税,等落到实?处,百姓承受的负担,必然比朝廷以?为的要重。老夫是寒门出身,知道民间?疾苦,自是不?愿意这样做的。


    “而且,平民生活本就?不?易,若是再加重税,难免民怨滔天?,会增加对朝廷的怨怼。若是严重一些,甚至会逼得许多人落草为寇,乃至起.义,反倒使得天?下更为不?安稳。


    “你既有济世利民之心,这样的局面,难道是你乐意看到的吗?再者,一件如此困难重重,可又会给君权增加如此多隐患的事,那高坐龙椅之人,又凭什么会同意呢?”


    谢知秋默然以?对。


    齐慕先说的话,都是对的,她并非完全没有考虑过?。


    但是想到如今辛国表现出来的强硬态度,谢知秋又实?在忧心。


    她说:“改善情况固然会有困难,可若是安于?现状、一点准备都不?做,日后辛国的兵马真的攻过?来,就?凭我国现在这般松散混乱的军队,恐怕是以?卵迎石。


    “若不?改.革,一旦辛国的铁骑踏入我国境内,只怕当年?十二州的悲剧必将在全国境内重演,届时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付出的代价,会远胜于?现在。”


    面对谢知秋的忧心忡忡,齐慕先却?显得很淡然。


    不?知为何?,他只是一笑,笃定地?说:“放心,辛国不?会打过?来的。即使真打过?来,也无妨。”


    “……?”


    齐慕先的语气极为肯定,就?像他有十足的把握。


    这让谢知秋不?由感到疑惑。


    不?过?齐慕先却?没有再向谢知秋详细解释的意思,他只是维持着嘴角的淡笑,不?紧不?慢地?下着棋。


    这时,忽然有齐家的家仆过?来,着急地?道:“老爷,夫人的情况好像又恶化了,那边问您现在是否有功夫过?去看看。”


    齐慕先握着棋子的指尖一滞,一贯处事不?惊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异色。


    然后,他看向谢知秋,说:“忘忧,抱歉,看来老夫今日没法继续下这一局棋了,咱们改日再约吧。”


    谢知秋最近时常出入齐府,对齐家的情况有一定了解,知道齐慕先之妻身体不?佳,最近病情尤其恶化得厉害,已经到了随时可能离世的地?步。


    谢知秋今日来齐府,本来意不?在下棋,而是想提将墨家术运用?于?军事的事,而从刚才那一番对话中,她已经完全领悟了齐慕先的态度。


    生病乃是大事,更别提齐慕先夫妇感情似乎不?错,谢知秋自不?会在这种事上阻拦齐慕先,遂颔首与齐慕先道别。


    齐慕先甚至无心再与她多谈,一撩衣袍,就?匆匆往夫人屋中去了。


    齐家仆从过?来,将齐慕先与谢知秋尚未下完的这局棋收起。


    谢知秋直起身,松了松坐僵的肩背,稍作思索,便往人多的茶会上去。


    *


    能被齐慕先邀来茶会之人,大多非富即贵,谢知秋随便一望,甚至能看见几位四品大员和?王宫贵胄。


    谢知秋其实?并不?喜这等人多又虚伪的社交场合,若非为了维系与齐慕先的关系,她多半不?会来。


    尽管由于?齐慕先有意地?表现出了对谢知秋的看重,使得不?少人对她这个年?轻官员表露出结交之意,但谢知秋却?逐渐疲于?应对。


    正当她打算找个机会继续溜去齐慕先书房看书时,忽然,她听到不?远处传来有人交谈的声音——


    “思理……我记得你的婚期,就?在下个月了?”


    “是,承蒙叔父关照。届时,还请叔父务必再来观礼。”


    思理是齐宣正的字,听到两?人的对话,谢知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是齐宣正在与人交谈。


    齐宣正后面回了什么话,谢知秋没听清,但谢知秋将目光投过?去时,齐宣正倒注意到了谢知秋。


    此处宾客众多,齐宣正自不?会与她起什么冲突,反而弯起眉眼,对她笑了笑。


    齐宣正外表上有几分像齐慕先,只是没有齐慕先的城府,所以?他哪怕是笑起来,瞧着也没有齐慕先那么真诚,一看就?知道是表面客气,笑意不?达眼底。


    由于?谢知秋知道齐宣正必然对她没有好感,她甚至隐约感到对方这碍于?场面的笑容之下,藏着几分彻骨的森冷。


    谢知秋同样碍于?场合,对齐宣正颔首致意,便转头快步离开此地?。


    当她离开时,仍感到齐宣正的目光凝在她的后脑勺上,这感觉,宛如背后盘踞着一条毒蛇,正幽幽地?对她吐着猩红的信子,不?知何?时就?会露出毒牙,跃起攻击,令人不?安。


    *


    待离开人多之处,谢知秋微微松懈。


    只是,想到刚才听到的那句话,她又不?自觉地?想到些事情来——


    那位与齐宣正的官员说得不?错,齐宣正的婚期,确实?是定在了下个月,而且谢知秋也受到了请帖,届时必当到场道贺。


    不?过?,齐宣正并不?是头婚,而是第二次成亲了。


    谢知秋、秦皓和?齐宣正三人虽然同被列为齐氏门下三君子,但其实?“萧寻初”与秦皓乃是同龄,而齐宣正却?比他们年?长十岁之多,今年?是三十三岁。


    齐宣正贵为齐相独子,自不?必愁什么亲事,天?下多的是人想与齐慕先攀上姻亲。


    齐宣正大约十八.九岁就?娶了妻,对方同样是显贵之家出身,乃是梁城中的百年?世家、名门大姓。


    那是一桩典型的利益婚姻。


    齐慕先看重了世家在梁城的深厚根基,而对方看重了齐慕先如今的地?位和?对皇室的恩情,双方一拍即合,通过?儿女婚事团结成一个不?可分割而稳固的利益集团,各取所需。


    然而,在齐宣正登科后不?久,作为他第一任妻子的世家小姐,不?幸染疾,一命呜呼。


    二人成婚说来也有十来年?,但不?知是盲婚哑嫁着实?没有感情基础,夫妻相处不?顺,还是哪一方身体稍有问题,齐宣正与其先妻并未留下一男半女。


    齐宣正这个人私底下其实?玩得很花,光府中就?有不?少通房,平常在外面也从未少拈花惹草,风流债不?少。但他毕竟是齐慕先的儿子,要顾及自己对外的口?碑,明面上家中只有一个良妾。


    谢知秋不?太清楚齐宣正外头有没有孩子,但至少在齐府,这个人目前并没有正经儿女。


    像齐宣正这样的人,正妻之位自然不?可能空悬。


    这可是一个与齐家缔结合作关系的大好机会,也是齐家巩固自身地?位的一个筹码,绝对会用?来进行最大的利益交换。


    下个月与齐宣正成婚的女孩,乃是其亡妻的小妹妹,今年?才十六岁。


    在当今梁城,姐妹共夫的事情并不?罕见,这种婚姻与感情什么的全然无关,无非是双方的家族仍需要一桩婚事来维系彼此的关系,一把扣紧这种关联的锁坏了,就?换一把新锁,将人当作工具使用?罢了。


    谢知秋知晓齐宣正的本性,她想到又会有一个姑娘嫁给这种人,内心就?感到沉重。然而在梁城民间?,却?是祝福之声远远多过?其他——


    说来有点好笑,在齐氏门下三君子里,民间?口?碑最好的,其实?是齐宣正。


    谢知秋虽然有“萧青天?”之名,但萧寻初早年?毕竟有纨绔的“前科”,她最近又弄出一个天?鹤船,在一些思维守旧的人眼里,未免还是有不?务正业之嫌。


    秦皓的确是个正人君子,但他政绩不?显,升迁速度又快得惊人,一路走得太顺,难免受人诟病。


    唯有齐宣正,他当年?受到金鲤鱼风波的影响,不?得不?主动放弃状元,博得了不?少不?明真相的百姓同情。


    在不?知情者看来,这是齐宣正本来才学出众,应该一鸣惊人,却?因?一桩意想不?到的意外,被迫失去本应获得的名次。而他为了安天?子之心,主动放弃状元,可谓不?慕名利、谦卑忠诚的典范。


    兼之齐慕先在百姓中有很高的声望,本着虎父无犬子的思维,有不?少人对齐宣正也心怀幻想,甚至希望齐宣正能继承齐慕先之能,齐家再出一个同平章事,以?保证方朝之盛世。


    想到这里,谢知秋目光隐隐忧虑——


    但愿与齐宣正成婚的那个小女孩,没有听信这些传闻,对齐宣正心怀幻想。


    若不?然的话,那简直会是一桩重大的悲剧。


    当然,以?谢知秋的立场,是无法干涉这种事的,她只能静观其变。


    *


    同一时刻,齐宣正望着谢知秋离开的背影,眯起了眼。


    ——迟早弄死你。


    他在心里嘀咕道。


    当年?夺取状元之仇,别人都逐渐淡忘了,齐宣正却?永远忘不?了。


    对齐宣正来说,这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情。齐慕先再怎么偏爱他,也绝不?可能为他再去操作第二次状元。


    哪怕当时那个金鲤鱼未必与“萧寻初”有关,萧寻初拿了本应属于?他的东西,就?是没有眼力?见的大错。


    齐宣正恨这个人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想办法将那届科举的人全找名目革了功名,只要只剩他一个人,那自然状元还是他的位置。


    然而这种事,实?在太难做到了。


    眼下,他只能找“萧寻初”的不?痛快,只要“萧寻初”不?痛快,他就?痛快了。


    当然,这得徐徐图之。


    他父亲说“萧寻初”这个人用?处颇多,动他划不?来。


    但等到划得来的那一天?,他必当让此人生不?如死。


    齐宣正想到“萧寻初”痛苦万分、悔不?当初的样子,心里舒服了一些。


    正当他要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对外面孔,继续与茶会宾客交谈时,忽然,只见一个家仆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对他道:“少爷,老爷让您赶快过?去,夫人的病情不?好了!”


    齐宣正一顿,面上一副孝子般的惊愕之色,心里却?“啧”了一声。


    他自幼受着父母宠爱长大,不?必做什么努力?,也没经过?什么麻烦事,自然觉得这种顺畅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当父母打断他的节奏,让他因?为他们而放弃什么事时,齐宣正便会感到格外不?快。


    他对父亲尚有几分敬重,毕竟齐慕先权势滔天?,他知道家里的荣华富贵,还有自己的官运,都寄托在齐慕先身上,要是没了爹,他也享受不?了这种凌驾于?外人之上的优越日子了。


    可是母亲,虽说生了他,但只是个内宅妇人,只管家里的事,在官途上帮不?了他半分。母亲不?管是生是死都影响不?了他的生活,倒不?如说早点死了,还能少让一个人凭着孝字就?压在他头上,如此一来,齐宣正自十分不?愿意为母亲的事费心。


    然而,父亲却?对此很上心,齐宣正也不?得不?装出毫不?懈怠的样子来,免得惹了父亲不?快。


    于?是,他故作一副担心不?已的样子,装模作样地?道:“什么!我这就?过?去!”


    第一百零六章


    三日后, 齐慕先的发妻谭云,在病榻上去世。


    “老爷……对不起……”


    “狸儿的事,我想来?想去, 还是觉得内疚……”


    “等我走?后, 好好照顾正儿……”


    “我怀疑……正儿虽然没有?说?过,但他其实也知?道自己在我们?心中的地位不如狸儿, 这?样……多少会对他的性情有?所影响……他明明没那个天赋, 却比一般人更争强好胜……”


    “正儿天赋是不如狸儿, 但他现?在是你?我唯一的孩子……”


    “我们?只有?他了……只有?他了……”


    那日凌晨,谭云攥着齐慕先的手,支着最后一口气, 哽咽地说?了许多后, 慢慢合上眼,便咽了气。


    齐慕先长?长?叹了口气,为发妻理了理头发。


    家仆们?皆低下头, 配合着主人家低落的气氛,不敢多言。


    “娘!”


    齐宣正端着汤药碗进来?,正听到母亲说?完最后一句话。


    他夸张地在地上跪下, 跪走?到母亲床边,痛哭不已。


    齐慕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示意?他开?始帮忙准备后事。


    *


    谭云之死?, 在梁城的官场上,也算起了个不大不小的波澜。


    谭云与齐慕先成婚数十年, 官场上不少人都知?道齐相与他夫人感情不错, 兼之齐慕先护短, 他夫人的死?讯一出,许多官员当即前来?吊唁。


    就?连天子, 都对齐慕先表达了深切地慰问,并对他妻子去世深表遗憾。


    齐慕先对一众关怀一一谢过,尤其是对天子的关心,他说?自己感激涕零。


    随后,就?是处理齐宣正的事。


    按照方朝传统,父母去世乃是大事,齐宣正作?为儿子,为表孝顺,得在家守孝三年。


    “齐宣正……真的会丁忧守孝吗?”


    萧寻初得知?此事后,有?些迟疑地问道。


    谢知?秋如今作?为齐府的常客,在得知?齐慕先妻子去世的当天,自然就?第一时间上门问候悼念。


    今日,是齐相之妻出殡之日,她仍然需要去齐府参加仪式,以示对齐慕先的尊重。


    谢知?秋换了身庄肃的衣裳,正要出门,听到萧寻初的问话,便回答道:“多半不会。”


    齐宣正的官途才刚刚开?始,这?个时候守孝,对他的前程必有?影响。


    更何况,齐慕先年纪也不小了,尽管他目前身体还算健硕,但病来?如山倒,谁也不知?道他三年后还能不能如此精神,包括齐慕先自己也有?点担忧。


    事实上,谭云刚一去世,朝中官员揣摩着齐慕先的心意?,就?已经自发开?始上书了。


    内容多是“齐宣正大人为人特别?勤劳踏实,简直是朝廷栋梁,我们?完全离不开?他”、“要是齐宣正大人丁忧的话,朝廷简直会一团乱,万万不行”之类,字里行间,皆是想请圣上夺情。


    后续形势尚不明朗,但谢知?秋推测,凭齐慕先的权势,他想做的事,鲜少有?做不成的。


    *


    齐府。


    齐家夫人去世后,齐府人来?人往,一片哀丧之态。


    齐宣正披麻戴孝,在母亲灵前哭得十分厉害,几度哭晕过去,旁边的人搀都搀不起来?,横看竖看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孝子。


    谢知?秋同来?葬礼上哀悼,但表现?得很低调,只尽了作?为一个晚辈的礼数。


    当她对着棺材行完跪拜之礼,绕行一圈从齐慕先身边经过时,正听到一位官员在与齐慕先交谈——


    “尊夫人晚年顺平,有?同平章事大人陪在身旁,又?有?令郎这?样的好孩子送终,想来?已无遗憾。还请同平章事大人节哀顺变,莫要太过悲伤,伤了身体。”


    “多谢刘侍郎关心,老夫自有?分寸。刘大人特意?来?一趟,着实有?心了。”


    听到“刘侍郎”这?个称呼,谢知?秋步调一滞,往旁边看去。


    正与齐慕先交谈的那人,约莫五十来?岁,生着宽额头,下巴却尖尖短短,他相貌不算好看,有?点像刚叼到鸡的黄鼠狼,兼之他对齐慕先弓着背,瞧着谨慎畏缩,这?种感觉更为明显,仿佛稍微一吓,他就?会当场找个洞躲起来?似的。


    梁城中姓刘的侍郎只有?一位,那就?是在月县与焦家勾结贩卖人肝的罪魁祸首、当朝吏部?侍郎——刘求荣。


    谢知?秋已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中很久,可由于大理寺和吏部?最近接触不多,谢知?秋这?个品级也不必上朝,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谢知?秋盯着此人,好记住对方的相貌。


    恰在此时,刘求荣与齐慕先讲完话,转过头来?,正对上谢知?秋的视线。


    谢知?秋没躲,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


    反而是刘求荣,一看到谢知?秋的脸,就?像受到什么惊吓似的,连个招呼都没回,吓得低着头匆匆离去了。


    “……”


    谢知?秋心中掂量了一下。


    看来?她没见过这?个刘求荣的脸,但这?位刘求荣,倒像注意?过她的长?相啊。


    这?时,齐慕先亦看见了谢知?秋。


    今日,齐慕先没着公服,没着常服,而是一身丧服,看上去倒比平时更为仙骨道风。


    妻子逝世,齐慕先沉静依旧,他没有?像齐宣正那样露骨地表演什么感情,也没这?个必要,但隐隐约约地,他似乎比平常话要少了。


    他见到谢知?秋,对她笑了一下,道:“来?了?”


    谢知?秋颔首,对齐慕先一拜,道:“还请同平章事大人节哀。”


    “我这?个年纪,已经没什么看不开?的了。”


    齐慕先淡笑着道。


    “只是可惜,你?与我的那一局棋,恐怕要多等些时日再下了。最近,我怕是没有?那个心情。”


    这?一句话里,倒夹了些淡淡的哀伤。


    谢知?秋回答:“等同平章事大人有?心情的时候就?好。”


    这?时,谢知?秋轻轻往刘求荣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问齐慕先:“刚才与大人说?话的那位,莫不是刘求荣刘侍郎?”


    齐慕先面不改色,微笑地点了下头。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谢知?秋,貌似不经意?地问:“忘忧你?年纪虽小,威望倒是高,我看你?与刘侍郎打了面照,他堂堂一个四品大员,倒有?点怕你?这?个大理寺正。难不成,你?们?有?什么过节不成?”


    齐慕先这?话里,甚至带着点戏谑。


    谢知?秋现?在多半确定,当初就?是刘求荣这?个吏部?侍郎,将她安排到月县那等虎狼之地去的。


    刘求荣此举,分明就?是为了讨好齐慕先,但看齐慕先的语气,他竟像是半点不知?情。


    齐慕先装傻,谢知?秋也跟着装傻。


    她想了想,决定趁这?个机会,在齐慕先面前给刘求荣上点眼药,说?:“我猜刘大人不是怕我,而是怕我手上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


    “哦?”


    谢知?秋问:“同平章事大人可有?想过,有?些表面上看上去对同平章事大人恭恭敬敬的官员,私底下却背着大人,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吗?”


    齐慕先面色一凝。


    他说?:“这?种事情多了,正所谓知?人知?面难知?心,于我可用之人,只要他们?确实有?能力?,私底下的事,我不会样样去管。”


    “同平章事大人用人不疑的心胸,令人佩服。”


    谢知?秋道。


    “不过……有?些事情,同平章事大人还是多注意?一下为好。同平章事大人素来?是本朝官员的典范,名声高尚。”


    “大家当然知?道同平章事大人做事光明磊落,但就?怕有?些人打着大人的旗号,却在外头做腌臜事,万一什么时候捅了娄子,连累大人也跟着受人非议。”


    谢知?秋推测,齐慕先多半知?道刘求荣为了向他卖好,而将“萧寻初”派到月县去的事。


    但是,刘求荣私底下勾结月县当地豪强拐卖幼童、贩卖器官的事,齐慕先多半是不知?情的。


    若不然,刘求荣在发现?她和齐慕先交好后,不至于吓成那个样子。


    既然如此,谢知?秋当然要趁机离间一下齐慕先和刘求荣的关系。


    能让齐慕先对刘求荣起嫌隙最好,如若不行,她至少也亮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的确知?道一点东西,但因为刘求荣是齐慕先的人,她即使知?道,也先捂住了。她在感情上是不愿意?得罪齐慕先的。


    果不其然,齐慕先听到她这?么说?,流露出一丝掂量的表情。


    “你?说?得也有?道理。”


    齐慕先得体道。


    他说?:“既然如此,老夫有?空的时候,会让人去查查看的。”


    谢知?秋对齐慕先行礼。


    既然齐慕先说?要查,那谢知?秋猜,他多半很快就?能查到蛛丝马迹。


    只是齐慕先之后会是什么反应,还不好判断,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许是看出谢知?秋对他并不十分信任,齐慕先瞥了她一眼,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忘忧,你?与老夫相处这?么久了,认为老夫的为人如何?”


    谢知?秋一愣。


    未等谢知?秋开?口,齐慕先已经自己说?道:“老夫是人,自然是有?私心的。但是,若是对老夫可用之人,老夫亦不会亏待。


    “你?如今是老夫重要的棋友,若是刘侍郎果真做了什么不可容忍之事……老夫,自会替你?主持公道。”


    “——!”


    谢知?秋心头一惊。


    听齐慕先这?话的意?思,竟是将她的地位置于刘求荣之上。


    齐慕先这?个人说?话半真半假,谢知?秋不敢全信,但有?齐慕先此言,她内心不由安定了一些——


    正如祝少卿所言,齐慕先这?个人,不算太正大光明,但是是个护短的人。


    只要不要招惹齐慕先,不要去触他的利益,那么只要得到齐慕先看重,那么确实可以升迁很快,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谢知?秋稍凝,斟酌着词句道:“多谢同平章事大人。”


    *


    齐府办丧事期间,梁城的日子按部?就?班,谢知?秋照例每日在大理寺干活。


    一夜。


    谢知?秋本在安睡,忽然外面一阵喧哗,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在亦梦亦醒之间,谢知?秋听到有?打更人在惊呼道:“死?人了!死?人了!”


    “快去报官——”


    “可是那人——”


    谢知?秋渴望快速升迁,白天在大理寺十分拼命,每日都很劳累。


    她隐约听到响动?,但只当是做梦,在床上翻了个身,就?又?睡了过去。


    *


    卯时。


    谢知?秋同往常一般苏醒,换上官服,骑马前往大理寺。


    然而,这?日她到大理寺,就?感到气氛与以往大为不同——


    大理寺中笼罩着肃杀的氛围,往日起早闲聊的官员都行色匆匆,个个低着头不说?话。


    品阶低的官员一大早竟都到了,不少人眼底泛着倦意?,像是彻夜未眠。


    然而,品阶高的官员竟一个没来?,明明辰时已过,也差不多该开?工了。


    谢知?秋顿感异样,一抬手抓了个大理寺主簿,问:“祝少卿呢?今日怎么还没来??”


    主簿头也不敢抬,道:“……祝少卿今日身体抱恙,请假休息了。”


    “那张少卿呢?”


    “张少卿母亲忽然染疾,他请假在家尽孝。”


    “……那大理寺卿大人呢?”


    “大理寺卿大人早上出了早朝,但好像身体非常不适,竟在崇政殿外晕倒了,现?在还没醒,正在接受太医照顾。”


    谢知?秋心头一震。


    这?群大理寺的高官居然一个一个地都不来?干活,必然有?大问题。


    谢知?秋入大理寺这?几个月,一直在经营与天子和齐相的关系,倒忽略了建立大理寺内的人脉。昨夜她的上级们?必然是早早得到了什么她没得到的消息,这?才纷纷找借口躲开?,等着将锅甩给运气不好去背的人。


    谢知?秋如今的职务是从五品大理寺正,仅在大理寺卿与大理寺少卿之下,要是一位大理寺卿和两位大理寺少卿都不来?大理寺,那她就?是大理寺的主事人,真有?什么事,恐怕就?要她来?背了。


    ……可是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堂堂三品大理寺卿和四品大理寺少卿,都怕成这?样?


    谢知?秋心生疑窦,越想越不对劲,甚至也想找借口当场遁走?。


    然而她来?都来?了,现?在再跑,未免刻意?。再说?她前面已经跑了三个,她若再当第四个跑的,观感不好。


    她如今想当皇上眼中的能臣,怎么能干临阵脱逃的事?


    谢知?秋定了定神。


    事已至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唯有?险中求胜。


    她天生表情冷淡,此刻仍波澜不惊,只问道:“今日大理寺中,莫不是有?什么新案子?我昨晚听到一点动?静,是有?凶杀案?”


    那大理寺主簿听到谢知?秋这?句话,简直惊了!


    他们?这?些低品阶的官员,今日还来?大理寺,纯粹是没得选择,不得不来?。


    可这?位萧大人,在发现?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都选择明哲保身的情况下,居然非但没逃,还敢主动?问起!


    “他”这?难道是打算主动?去接这?烫手山芋,为大理寺挑大梁吗?!


    主簿看“萧寻初”的眼神登时肃然起敬——


    不愧是回到梁城几个月就?能同时得到天子和齐慕先两个人青睐、还曾经从月县活下来?的官员,胆子够大的!


    不过……大理寺的其他几位高官都是骑墙派,这?个案子,说?不定确实只有?与齐相交好的“萧寻初”能扛得下来?。


    主簿垂着头,低低地道:“禀萧大人,昨夜的确是发生了一桩凶案。死?者是乐坊的一名歌女,死?因清楚,凶器已在现?场找到,凶手……是今年的一位新进士,已经当场擒获了,案件清晰,证据确凿,若要审判,非常容易。”


    “……容易?”


    谢知?秋迟疑。


    若真这?么简单,怎么会搞得大理寺的三四品官都不敢来?干活?


    歌女身份卑微,威胁不到大理寺,谢知?秋猜测多半是那个“新进士”有?问题,而且身份说?得这?么含糊,实在欲盖弥彰。


    谢知?秋懒得周旋,索性道:“凶手现?在关押在牢中吗?带我去看看。”


    主簿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敢搭腔,只点了点头,便在前面领路。


    须臾,谢知?秋就?被带进了大理寺狱。


    一名犯人身着锦衣,但浑身是血,被独自关押在最大的牢房中。


    大理寺官员似乎是怕他在里面过夜不舒服,竟连夜送来?床铺被褥,还在里面放了几盘点心,不像监狱,倒像茶楼招待贵客似的。


    那人原本瞧着有?点懊恼,但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一见是“萧寻初”的脸,表情倒忽然轻松了。


    “没想到竟然是你?。”


    对方咧嘴,对谢知?秋森森一笑。


    他道:“既然如此,那话倒好说?了。我们?关系不错,对吧,萧弟?”


    谢知?秋一看这?人的脸,登时头皮一阵发麻,一个头两个大——


    这?哪里是什么“今年的新进士”。


    犯下这?桩证据确凿凶案的人,是齐相的儿子齐宣正!


    第一百零七章


    只一瞬间, 谢知秋就明白了为?什么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都跑得那么快——


    这桩案子?,照实去判,必然得罪齐相, 那是一个死字。


    但如果不照实判, 必定要伪造证据、另寻替罪羊,大理寺命官居然亲自伪造罪证、官官相护, 这可?是巨大的把柄, 一旦有朝一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照旧是一个死字!


    齐慕先甚至将路都已经铺好了——


    大理寺没有一个人敢提“齐宣正?”的这个名字,只说是今年录用的新进?士杀人。


    这意思?,恐怕就是要让大理寺抓一个新进?士来替齐宣正?顶包。


    这桩案子?, 非但必须是冤假错案, 还会多拖一个没有背景的朝廷命官下水,多出一条人命!


    谢知秋遍体生寒。


    横竖都是死,只要还算有选择, 都会选三十六计走为?上。


    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保住一条小命,未来就还有希望。


    但她明面上和齐慕先走得很近, 她头上的人可?以推掉这个活,她却推不得。


    一旦选择站队,得到了比其?他人更多的利益, 难免也得做些脏活。


    谢知秋强压着浮上心头的怒气,故作冷静地问:“你?真的杀了人?”


    齐宣正?一听她这话, 表情倒是严肃起来。


    他稍一坐正?, 作赌咒发誓状:“怎么可?能!无缘无故, 我杀人干什么?”


    谢知秋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母亲才下葬不到三日, 尸骨未寒。你?尚在孝期中?,同平章事大人还在为?你?是否可?以免去丁忧周旋,而本该守孝期间、身上还有一桩婚约的你?,无缘无故,好像也不该出现在乐坊吧?”


    “……”


    谢知秋这几句话,成功将齐宣正?问倒了。


    他卡了一下壳,有一瞬间,他看谢知秋的眼神,变得怨恨而阴毒。


    但那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尽管齐宣正?有十足的把握,没有人敢让他死在这个大理寺狱中?,不过他也清楚,在他爹将一切从?头到尾打点?好之前,这个“萧寻初”对他的人生有相当大的决策权。


    想?不到他齐宣正?,有朝一日也会落到这个田地。


    齐宣正?心里?“啧”了一声,但面上态度好了很多。


    他一摸后脑勺,道:“萧弟,这个事上,我承认我是昏了头。主要是母亲去世,我实在太难过了,必须找个地方借酒消愁,要不然我觉得自己也一天都活不下去。


    “你?我都是男人,你?想?来也明白,人活在世,难免有这种时候,这一点?小错,你?就饶过我吧。”


    谢知秋:“……”


    齐宣正?又说:“这个关头还去乐坊是我不对,但杀人真和我没关系。


    “萧弟,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我现在前途一片光明,我父亲还是齐慕先,我为?什么要自毁前程,去杀一个伎女?凭我的家世地位,什么女人得不到,又何必非杀这么个人?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的非杀这女的不可?,区区一个伎女,还用得着我齐宣正?亲自动手?”


    谢知秋一顿。


    齐宣正?这话,倒还有几分道理。


    当初林世仁在春闱开榜过后得罪了齐宣正?,被打断右手,齐宣正?就是全?程在幕后,绝没有亲自动手的。


    而且林世仁那个时候,齐宣正?也没有下死手。谢知秋很难想?象一个乐坊的歌女,究竟要如何得罪齐宣正?,才能被他恨到亲手杀掉。


    但齐宣正?这个人,谢知秋对他的话也不敢全?信,只说:“按照大理寺现在初步调查的结果,这桩案子?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凶器已经找到了不说,还有不少人证。


    “你?若真没有犯事,怎么会叫大理寺的人当凶手抓了?”


    “这恐怕就要问大理寺了,我也不太清楚。”


    齐宣正?扶住额头,一副宿醉未醒、头疼欲裂的模样。


    他说:“昨晚我刚酒醒过来,人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还被一大群人团团围住,根本来不及反应。


    “我承认我在孝期留宿乐坊是不应该,但要说我杀人,我可?不认。”


    *


    据齐宣正?说,他当晚遭遇的情况,是这样的——


    自母亲去世后,他郁郁寡欢。


    在母亲去世前,他其?实就已经是乐坊的常客,不过身为?堂堂从?四品秘书少监,流连乐坊花街并不光彩,所以他出入这等烟花之地,常用化名。


    当晚,许是受到母亲丧事的影响,他心情尤其?郁闷,只想?逃避现实。


    恰逢他在乐坊的相好,差人送来他之前不小心落在乐坊的簪子?,并告诉他乐坊来了几个新的歌女,今晚会给客人唱新曲子?。


    齐宣正?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等回过神来,他就已经身在乐坊,寻找人生为?数不多的乐趣了。


    当晚乐坊非常热闹,人来人往。


    但齐宣正?作为?乐坊难得的贵客,自不必和普通客人挤,乐坊的鸨母给他单独留了一个雅间,让姑娘们单独为?他弹唱。


    以齐宣正?的品味来说,那晚的曲子?一般,词调略显庸俗,新来的歌女相貌倒是还不错,但尚未调.教完全?,与他这种贵客谈笑的话语动作过于刻意生硬,反而让人失了兴致。


    当晚,他意兴阑珊。


    但无论如何,在乐坊消磨时间,总比在母亲灵堂前要愉快些,所以他还是没有回家,打算挑个新姑娘过夜。


    酒过三巡,哪怕他酒量好,意识仍多少有点?模糊了。


    这个时候,从?那群歌女里?,忽然单独走出一个姑娘来,对他巧笑逢迎、投怀送抱。


    齐宣正?当时人已经朦胧了,见到那样一个女子?,只觉得比其?他歌女都好看很多。他刚经历丧母之痛,实在拒绝不了这样温柔的安慰,便决定选这位姑娘过夜。


    于是他将屋中?其?他人都遣出去,只留下他们两人。


    昏暗的房间中?,那姑娘在他面前跳舞,低声对他清唱,将薄薄的轻纱扔到他脸上,还坐到他腿上,给他斟酒。


    这本来也是乐坊情趣所在,齐宣正?一一笑纳。


    然而,当他喝了那姑娘斟的一杯酒后,后面的记忆,就完全?消失了,再?没有半点?意识。


    *


    “等我醒来,那女孩已经倒在地上死了。”


    齐宣正?如此说道。


    “当时屋内火烛都熄灭了,很昏暗,视线看不清,我意识也很模糊。”


    “我那时只觉得自己倒在地上,头也很痛。”


    “我捂着脑袋站起来,才看到我旁边还倒了个人影。我摸黑过去看情况的时候,正?好摸到她身边有个烛台,我刚将烛台拿起来,外面就有一大群人举着灯笼闯进?来!”


    “我那时才看清,那女孩身上居然被烛台刺了好几下,最重的一下在头上,人已经没气了!”


    齐宣正?说他头很痛,大约确有其?事。


    谢知秋能看到他额头上破了个大口子?,已经经过包扎,但仍有血迹从?布上渗出来,大概伤得不轻。


    谢知秋没作评价,略作思?索。


    然后,她顺着他的话说道:“按照你?的说法,那女孩给你?的酒里?,难不成是被下了药?”


    齐宣正?一凝,立即附和说:“不无可?能。要不然的话,我不至于那么突兀地睡过去,一点?记忆都没有。”


    谢知秋垂眸沉思?。


    说实话,她对齐宣正?的人品毫无信任,所以不敢确定齐宣正?话里?有几分是真的,也不敢确定齐宣正?是否真的没有杀人。


    但她由衷地希望齐宣正?说的是真的。


    如果齐宣正?说的是实话,那就说明除了他之外,这世上还存在一个真正?的凶手。


    只要将这个凶手捉拿归案,她就可?以轻易地将齐宣正?捞出来,而不必伪造案卷、抓人抵罪,只为?了不得罪齐相。


    哪怕齐宣正?手持凶器站在尸体边上,还被一大群人目击,只要有这一线希望,情况仍比齐宣正?真杀了人好得多。


    只是……


    不知为?何,凝视着齐宣正?的样子?,谢知秋内心深处笼罩着重重不安。


    听到齐宣正?说自己是无辜的,她非但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压力?更大。


    “……我知道了。”


    谢知秋道。


    表面上,她对齐宣正?的态度仍然稍微温和了一些。


    她说:“我会按这个方向去查,你?放心,只要有了有利于你?的线索,我会立即告知你?。”


    齐宣正?脸上没有表情,令人格外看不透。


    他道:“那就有劳你?了,萧贤弟。”


    *


    从?狱中?出来,大理寺主簿看上去大大松了口气。


    “太好了。”


    他长吁一声。


    “至少齐家这位公?子?没有真杀人,比想?象中?还是乐观一些。看来大理寺卿和少卿他们,是在官场沉浮太久,太敏感?了,装病装得太早了些。”


    “……不一定。”


    谢知秋出了大理寺狱就没说话,面色凝重。


    直到此刻,她才出言打断主簿的积极的情绪。


    主簿转头,看到谢知秋脸上的肃色,先前的轻松顿时烟消云散,不由僵在原地。


    他问:“寺正?大人看来,此事没有齐大人说得那么单纯?”


    “……齐宣正?的话里?,有很多值得推敲之处。”


    齐宣正?的话,并不足以完全?取信。


    光是在谢知秋听来,他的叙述就有好几个矛盾之处。


    首先,齐宣正?身上的衣裳。


    谢知秋刚一进?大理寺狱,就看到齐宣正?的衣服上全?是血。


    那是喷溅状的血迹,而不是单纯的浸润或者沾染。


    会在衣服上留下那样的痕迹,就说明他在对方的血喷出来的那一刻,以站立的姿势处在离对方很近的位置。


    然而按照齐宣正?的说法,他喝了酒就晕了,直到那女孩死了才醒来,那要怎么样,他的衣服上才会沾上如此大面积的喷溅状血迹?


    其?次,齐宣正?头上的伤。


    他那样会流血的伤,恐怕不是单纯摔倒能导致的,必须要被用力?打击过。


    有人曾经用足以致人流血的武器,正?面用力?击打过他的额头,才会有这样的伤口。


    可?按照齐宣正?的话,他直到喝酒晕倒之前都是好好的。


    要是不曾与人有过冲突,他都晕倒了,为?什么还会被这样敲打头顶?难不成是曾有人还想?置他于死地吗?


    从?谢知秋的角度看,光以现有的线索判断——


    齐宣正?是醉酒后与那歌女因某些情况不合、发生肢体冲突,歌女用重物击打齐宣正?的头部,导致齐宣正?恼羞成怒,一时冲动地拿烛台杀死了歌女,才是逻辑连贯的合理推断。


    齐宣正?实在够像凶手。


    这些话她没有说出来。


    当下局势扑朔迷离,说的话越少越好,怕被人抓到把柄。


    她闭上眼,摇了摇头,将脑子?里?的杂念摒弃。


    情况还不清楚,不能那么早下判断。


    其?实这些线索还有别的角度可?以解释——


    衣服可?以说是凶手提前就想?好了要嫁祸给齐宣正?,自己穿一样的衣服杀了歌女以后,再?换到齐宣正?身上。


    至于伤口,完全?有可?能是在歌女死后,凶手还想?杀齐宣正?灭口,只是没想?到下手太轻,反而将齐宣正?从?药的效果中?敲醒了。


    毕竟齐宣正?自己说得也有道理。


    齐家人想?要杀谁杀不成,齐宣正?如今已经是四品秘书少监,他要是真想?杀人,何至于弄脏自己的手?


    谢知秋闭目凝神,尽力?让自己不要有太多先入为?主的观念。


    既然齐宣正?说他没杀人,那就但愿他真的没有吧。


    半晌,谢知秋开口道:“等会儿你?带几个人去给齐宣正?做笔录,让他将刚才那些话再?说一遍。然后,关于这桩案件的其?他细节,全?都整理成案宗给我。明日,我会亲自去查。”


    第一百零八章


    “姐姐, 听说乐坊那边死人了,是?真的吗?”


    当日,知满特?意跑来将军府串门, 向谢知秋打听消息。


    屋室中, 知满见姐姐坐在桌前看案卷,也好?奇地凑过脑袋, 上?去搭一眼。


    以前谢知秋还在闺中的时候, 知满不太?懂姐姐为什么总想做官, 而现在,姐姐借萧寻初的身体?真弄了个官做,她终于觉出几分好?处来——


    城中闹得风风雨雨的事, 其他人还半点得不到消息, 她却可以跑到姐姐这里来,向姐姐撒娇问具体?的情况。


    不过,姐姐看起来有点忙, 知满也不敢太?耽误她工作?。


    只?见斜光之中,谢知秋面色凝重,神态严肃。


    她抬起手, 摸了摸知满的头,问:“这案子,在梁城中, 都已经传开了吗?”


    “嗯!”


    知满点点头。


    她说:“昨晚打更人边跑边敲锣,奔着喊‘死人了!’喊了大半条街, 好?多人都听见了。


    “今天一整天, 我们绣坊的绣娘们都在讨论这事, 说什么都有。我听说,好?像是?一个有官职的嫖.客杀了伎女?”


    梁城人口稠密, 其实每日官司都不少,但毕竟是?在天子脚下,像杀人这种大案,还是?相当罕见。


    人言如同晚风,吹得极快,更何况是?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不到一天一夜就?已经传遍大街小巷。


    这案子的实情不便让知满知道太?多,谢知秋“嗯”了一声,没说齐宣正的名字,只?说了点能让她知道的,比如被关在监狱里的犯人声称自己?被下.药了没有意识、但他身上?血迹和额头上?的伤对不上?云云。


    不过,只?这么一点,已经让知满听得津津有味。


    但,接着,知满又有点紧张地拽了拽谢知秋的袖子,道:“那……姐姐,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验尸,还要检查现场?”


    谢知秋应道:“嗯。明?天会去听仵作?验尸的结果,接下来就?要去现场勘察。”


    “可是?……可是?……这桩案子不是?……”


    听到谢知秋的话,知满忽然期期艾艾。


    谢知秋见她表情有点纠结,问:“有什么问题?”


    知满道:“听说死者是?名乐伎,出事的地方?还是?乐坊。


    “看戏曲话本里,乐坊里的姑娘都不是?很端重。


    “姐姐你现在用的是?师父的身体?,师父这个人虽然……嗯……但他脸还蛮好?看的,个子也高……”


    谢知秋其实没觉得萧寻初的个性有什么问题,但知满习惯性和萧寻初互相嫌弃,自家妹妹忽然夸起萧寻初的长相来,反而令她有点意外?。


    知满踌躇半天,竟没有说下去,便换谢知秋不解道:“所?以怎么了?”


    知满注视着如今的姐姐——


    面前的男子身长八尺有余,即使在男人中也属于非常修长的,走在人群中足以鹤立鸡群。


    他眉眼俊美,尤其一双恣意典雅的桃花眼,令人印象深刻。


    如果换作?是?真正的萧寻初,恐怕会给人倦怠懒散的印象,但自从这具躯壳里的人成了姐姐,气质就?完全变了,变得清冷而肃稳,虽气质不好?亲近,可也更加沉稳可靠。


    一言以蔽之,要不是?知道这皮囊里的人是?她亲姐姐,她说不定也会觉得嫁给这个人不错。


    知满欲言又止,纠结半晌,才凑到凑到姐姐耳边,小声道:“我听说乐坊女子,因身处烟花之地,行为做派难免比较轻佻。她们、她们会不会试图来勾引你呀?”


    谢知秋略一沉凝。


    许是?乐坊女子名声实在太?差,与良家女子之间仿佛隔着一条天堑鸿沟,在普通姑娘看来,这一类人又难免和“水性杨花”“花.柳病”“轻浮早亡”之类的词联系在一起,难免会带上?负面情绪。


    但谢知秋没想到知满居然还会担心这个。


    谢知秋回答:“我是?去查案的,是?做正事。再说,就?算正遇到这样的情况,我本是?女子,也不会因此受影响。”


    “我知道姐姐肯定是?不会受影响,但你现在用的毕竟是?师父的身体?……”


    知满费劲地说了半天,最后索性一咬牙一跺脚,直接问道:“姐,你一点都不介意他的身体?被女人摸哦?”


    “……?”


    谢知秋脑子慢了一拍。


    她迟疑道:“若是?介意这身体?被女人摸还得了,不要说其他人,我自己?每天都会摸到好?多次。”


    知满:“……”


    知满:“那不一样啦!”


    知满端详着谢知秋的表情,想了许久,才说:“姐姐,你和师父明?面上?已经是?夫妻,成亲后这几年?又一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虽说外?人看起来换了身体?,但你不是?说,你们自己?互相看起来还是?对方?的样子吗?


    “我还以为你们保持这种关系这么久,感情多少会有点变化,至少也要觉得彼此的关系与众不同,稍微多点占有欲吧。”


    谢知秋一怔。


    说实话,她并不是?完全不考虑这种问题的。


    偶尔有时候,当她在沐浴时摸到自己?现在与过去截然不同的身体?,然后意识到这具身体?本应属于另一个人;亦或是?当她睡觉之前,听到萧寻初习以为常地与她道晚安,还有清晨一睁开眼,就?会看到一个男子睡在她床边近在咫尺的地上?,与她同室而眠……


    她会忽然产生?怪异的意识,觉得不太?自在,毕竟这不是?普通未婚男女之间会有的状态。


    但谢知秋这个人性子十分沉静,她没有对任何人表现出过这部?分的情绪。


    在她看来,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毕竟她和萧寻初必须要维持这样的状态,坦然一点,能让双方?都更自在。要是?她表现得过于扭捏,连带着萧寻初也会难受。


    她对妹妹道:“我与萧寻初是?朋友,彼此正在合作?,不会有这种顾虑。”


    知满听到她这样说,张了张嘴。


    过了一会儿,知满问:“姐姐,会不会只?有你一个人是?这样想的?”


    “什么意思?”


    知满不由回忆起那天,她看到萧寻初在提起姐姐时的神情。


    知满说:“其实我觉得,师父他对你的感情,可能并不单纯是?……”


    知满想了半天,还是?没有说下去。


    这到底只?是?她一瞬间的直觉而已,并没有实际上?的证据。


    万一猜测,导致姐姐和师父之间的关系反而尴尬起来就?不好?了。


    再说,姐姐一到将军府就?不停地在翻案卷,好?像很忙的样子,还是?不拿这种事情打扰她了。


    知满摇摇头道:“算了,没事,姐姐你忙吧,我下次再来找你。”


    谢知秋对妹妹未说完的话感到疑惑,但她并未放在心上?,很快低下头,又沉浸到案卷中去了。


    *


    次日,谢知秋来到大理寺。


    今日,她计划上?午查验死者的尸体?,下午去案发的乐坊实际调查。


    谢知秋心情烦躁,整晚睡眠不佳。


    寻常查案,是?需要追查凶手、寻找证据,可这一桩案子,她却不能将注意力放在真相上?,而得费尽心思想办法撇清齐宣正的干系。


    一旦有这样的念头,就?难免干扰思路。


    正因如此,当她命人带她去找仵作?看尸体?时,脸色比寻常阴沉,似乎将下属吓得不轻,一路都不敢跟她说话。


    “大人,尸体?就?在这里了,请您看吧。”


    那下属恭敬地说完,就?退到了一边,只?请仵作?上?前。


    谢知秋略一定神上?前查看。


    死者的遗体?是?专门从乐坊运回大理寺的,被收拾得相对平整,面上?还盖了白布。


    为了让她更好?地看清楚,仵作?在遗体?边跪下,将白布轻轻掀起,露出死者的面容来。


    谢知秋方?一扫,待看清对方?的外?表,心尖忽然一颤——


    这个女子……不,或许只?能叫作?小女孩,年?龄实在太?小了。


    昨日大理寺还未进行初步调查,给谢知秋的案宗很粗糙,并没有关于死者的详细信息,这还是?她第一次切实地亲眼了解这个失去性命的人。


    在此之前,谢知秋听到的形容是?“歌女”、“投怀送抱”、“会与贵客调笑”,齐宣正在对她描述时,甚至用过“相貌好?看,但身材一般”这样的措辞。


    就?连知满在得知她调查关于乐坊的案子时,第一反应都是?要担心乐坊女子会不会勾引她。


    在谢知秋的想象中,这些所?谓的烟花女子,大约是?巧笑倩兮、花枝乱颤的成年?女子。


    她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歌女”,看上?去最多只?有十三?四岁。


    谢知秋吃了一惊,问仵作?道:“这女孩还这么小?”


    那仵作?看上?去有近七十岁了,留着整齐的白胡子。


    他正调整着验尸工具,打算给谢知秋解说,听到她这样说,反而奇怪地看了这位上?官一眼。


    仵作?道:“寺正大人以前在梁城有纨绔之名,我还以为应该去过乐坊……乐坊姑娘刚出台的基本都是?这个年?纪,这个不算很小了。


    “乐坊女子大多寿命很短,那些客人狠,乐坊的老鸨和管事更狠,他们为了管住姑娘,毒打不算,手里还有大把?折磨人的手段,分寸拿捏不好?就?出人命了。


    “所?以这些姑娘每年?死得都多,我以前还验过许多更小的。”


    第一百零九章


    谢知秋无言。


    眼前这女孩看上?去比知满还小一点, 在她眼里,知满不过就是个半大的黄毛丫头,难以?想象比她妹妹还要小的姑娘, 竟已?经在乐坊中?供年龄比她们大上?一倍多的人赏玩。


    仵作观察着谢知秋的表情, 见她是确实不太了解乐坊的样子,在解说尸体情况的时候, 顺嘴提及一些乐坊的情况, 以?作案件参考——


    “验乐女的尸, 看死因、年龄、外观,就能瞧出?原先?的来?历,还有她家老鸨的性情。”


    “梁城的乐坊, 除了官营教?坊之外, 私营乐坊还分三六九等。”


    “下等窑.子不挑客,贩夫走狗皆可入内,这里头的女子往往死得最多, 因病因外力?都有;中?流乐坊门槛会高一些,也有些戏曲弹唱之类的花活,里头的女子若是过世, 除了外貌通常更好?,手上?还时常能瞧出?练过乐器的痕迹。”


    “这回狱中?这位爷去的是最上?等的私营乐坊,这种乐坊接待的都是豪富贵宾, 光是进个门可能就是几千钱,普通人是进不去的。”


    “里面的姑娘如果验尸验到很?好?认, 她们通常细皮嫩肉、外貌姣好?, 手上?有常年练习吹拉弹唱的薄茧, 可见技艺超群,而且通常个个都是早亡, 最大也不会超过二十岁。”


    “早亡这一点,我原来?不太懂。后来?有一回,有一桩案子的涉事人告诉我,其?实上?等乐坊的生活还是比中?下等要好?些,但上?等乐坊不留超过二十岁的姑娘,除非很?红,要不然乐女年纪大一点,就会如用?废的牛羊一般被卖到中?下等去。”


    “故而不是上?等乐坊的女子特别早死,而是他们就没?有年纪大的姑娘。”


    “另外,若是身份不明的女尸,辨别普通女子与乐坊女子有讲究,尚未梳头的清倌与已?经留客的乐女也有区别。”


    “乐坊女子无论上?中?下哪等乐坊出?身,通常身上?都有伤,有些伤势骇人,但大多不致命,要注意与真正的死因相?区分。”


    “如果是尚未梳头的清倌,年龄以?十二三岁居多,身上?一般是鞭伤。乐坊喜用?一种叫三股鞭的皮鞭,这种鞭子抽人能引起剧痛,但不易伤筋动骨。这个年纪的乐女还不留客,只是表演和陪茶陪饭,所以?只要不伤到脸,乐坊手段百无禁忌。”


    “如果是十四岁以?上?的,多半已?经梳头,尸体除了产.门会有明显损伤外,还要注意身上?是否有针眼。这种乐女已?经留客,乐坊的调.教?手段会从鞭打改为更不起眼的针扎,特别是肉嫩敏感而隐蔽之处,大多会有针扎之迹。”


    “因为乐坊路数各有差异,一些无名的乐女之尸,通过验明她生前遭遇的手段,就能查到原先?所属的乐坊。”


    仵作板着脸大致说了一番,又用?手隔空点了点那女孩的尸身,道——


    “大人请看这具尸体。”


    谢知秋闻言望去。


    只见静静躺在地上?的那女孩,正如仵作描述的上?等乐坊女子那样,是个容颜秀丽、皮肤白皙的少女。


    她养着一头蓬云长发,五官尚未长成成年女子那般精致,但已?瞧得出?某种青涩的俏丽,若是尚且鲜活且如同谢知秋或者知满那般衣食无忧地抚养长大,想必说话蹦跳的模样都会十分可爱。


    然而此刻,她面上?已?无半分血色,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肢体已?然僵硬,露出?的皮肤上?遍布新?伤旧伤,望之触目精神。


    只听仵作描述道——


    “此女年约十三,死亡时间应在廿二日晚上?子时,身上?有多处鞭痕,但伤成约有三天以?上?,都不是致命伤。”


    “她身上?共有被尖锐之器击打所致伤口十七处,致命的是头上?这一处,锐器刺入头部,导致颅内出?血当场毙命。”


    “锐器此伤的痕迹,皆与现场发现的烛台尖刺吻合,烛台应当是凶器无误。”


    “此女产.门无损,尚是处.子,应当并未受到侵害。”


    “但是,她身上?还有拳打脚踢留下的淤伤,伤势较新?,说明她死前曾遭人殴打。”


    “不过,这些伤口毫无章法,大部分也没?打到关?键之处,行凶之人应当并非熟知打斗技巧的练家子,甚至可能喝醉了酒,只是凭着脾气乱殴一气。”


    谢知秋沉着地听完,她略一琢磨,问?:“照你先?前的说法,从这女孩尸体的情况来?看,她应当是尚未准备梳头的清倌?”


    仵作颔首。


    谢知秋静默片刻。


    这女孩身上?鞭伤未愈,若按仵作的说法,那么至少在近期内,乐坊本来?应该是没?有打算让这姑娘留客的。


    但后来?她却与齐宣正单独待在房间里。


    这样的女孩哪儿?有什么自己选择的机会,像齐宣正这样的社会背景,他看中?了哪位姑娘,乐坊只敢恭恭敬敬的,哪里敢拒绝,而乐女自己的意愿,更是微中?之微了。


    仵作描述的行凶者特征,也和齐宣正完全吻合。


    谢知秋若有所思。


    须臾,她又去看尸体以?及凶案现场找到的证物——


    证物大多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些带血的珠钗一类女子之物,还有本案的凶器烛台,以?及一个花瓶碎片——据大理寺查验,这很?可能就是造成齐宣正额头伤口的器物。


    不过,其?中?有一样物件,瞧着倒在这些东西间有些格格不入。


    谢知秋走过去,将它拿起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封信笺,里面的信已?经被拆出?来?了。这信纸上?大片血迹,但上?面居然一个字都没?有,是张空纸。


    仵作一看,道:“这是从这姑娘怀中?找到的,是贴身之物,但上?面确实没?有写字,许是还来?不及动笔。”


    ……若是来?不及动笔,怎么会小心翼翼地当作贴身之物藏着呢?


    谢知秋想了想,觉得此物颇有些异样,姑且将它单独分在一边,自己收了起来?。


    *


    下午,谢知秋去案发现场实地勘察。


    乐坊这一带要到夜晚才热闹,这会儿?光天化日,整条街都冷冷清清。


    那家出?了事的上?等乐坊尤是,外面已?经被大理寺的差役牢牢守住,不要说宾客,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明明是烟花之地,这会儿?倒显得肃杀起来?。


    谢知秋身着官服入内,先?查了案发的房间。


    房中?可谓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血,桌上?的酒盏、墙上?的装饰全被扫到了地上?。


    谢知秋查了一圈,没?找到什么新?鲜东西,就让人唤来?鸨母和当夜招待齐宣正的其?他歌女。


    有了验察受害姑娘尸体的经历在前,当谢知秋看到那群歌女的时候,已?经不再?吃惊了——


    果不其?然,除了鸨母有四十多岁,那些所谓的歌女都是十四岁以?下的小姑娘,最小的一个瞧着只有十一二。


    这群女孩瞧着像小鹌鹑似的,乖乖跟在花枝招展的鸨母身后。


    她们个个都带了妆,衣裳十分鲜亮,甚至带来?了乐器,不知道这样过来?接受问?询是打算干什么。


    那鸨母原是满脸堆笑迎上?来?的,但当谢知秋转过头,她对上?谢知秋这冰冷的眉眼,忽然步调一僵,不自觉地退了三步,轻佻的表情亦收起几分。


    但鸨母看上?去仍不死心。


    “民妇见过大老爷。”


    她行完礼,见谢知秋没?有动怒的意思,当即壮着胆子,又无比熟练地上?前攀关?系道:“这位大人看着可真是年轻有为、器宇轩昂啊!民妇刚才简直一见就呆了,你瞧我们坊里的姑娘,简直个个都要坐不住了。”


    那群小女孩里,是有几个人在偷偷看谢知秋。


    但与其?说是坐不住,在谢知秋看来?,她们更像是好?奇居多。


    谢知秋懒得说其?他周旋的废话,只问?她:“前天夜晚,你们这里发生的那桩命案,你知道被抓走的那人是谁吗?”


    鸨母眼珠一转,便回答道:“知道,是今年新?中?第的一位进士老爷,不过名字嘛……咱们这里每天客来?客往的,我也不是人人都记得。”


    谢知秋一听,就明白鸨母已?经被打点过了。


    她登时心情有点复杂,不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谢知秋又问?:“那死者是什么身份?案发当夜,是谁先?觉察的异样?”


    鸨母用?轻佻的语调说:“死掉的那个,是我今年新?买回来?的女儿?,名叫春月。


    “但她以?前的来?历啊,咱们买人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道是北方逃难来?的,刚来?的时候连汉话都讲得怪怪的,我花心思调.教?了好?几月,总算调.教?好?了,没?想到竟忽然这样……哎,买她可花了不少钱,我这损失可不晓得谁来?赔偿。


    “说真心话,这丫头可不是个老实的,这么一群姑娘买了这几个月,就她跑的次数最多。


    “我真金白银将她买回来?,没?想到钱还没?挣到,反而摊上?这么多事,真是赔了心血不说,还尽是赔本买卖。


    “至于谁先?觉察的嘛……喏,就她了,桃枝,你来?说。”


    叫桃枝的姑娘看起来?与春月差不多大,也是十三四岁的样子。


    她本来?躲在后面,被鸨母一提溜胳膊,就拉了出?来?。


    不过这一下,倒让谢知秋瞧见桃枝还在自己身后藏了个姑娘,那小姑娘一看就是这批歌女里年纪最小的,比其?他人都矮一个头,最多十一岁。


    然而吸引谢知秋的,倒不是那女孩的年龄,而是她粗粗一看,这女孩眉眼有点眼熟,似乎与死去的春月有七八分像。


    谢知秋心尖一动,正要再?仔细瞧瞧,这时,被推到前面的桃枝开始支支吾吾,只是半天词不成句。


    “哎呀,桃枝,你怎么回事啊。”


    鸨母催促她道。


    “你把你昨天说你看到的,再?跟萧大人说一遍啊。”


    谢知秋瞧见那鸨母暗地里拧了姑娘咯吱窝底下的肉一把,那叫作桃枝的姑娘当场眼泪就要下来?了,眼眶通红。


    过了一会儿?,桃枝才说道:“前、前天晚上?,大约戌时,我们几个本来?应该上?台唱第一首曲子了,可是其?他人都到了,只有春月说去茅房,结果好?久没?回来?。


    “春月先?前就逃过两次,那天晚上?坊里很?热闹,本来?就人多眼杂,我、我怕她再?跑,就去找她。


    “结果,在经过南墙边上?的时候,看到春月偷偷在与人隔着墙说话,还从对方手上?拿了一封信。”


    “信?”


    谢知秋一怔,几乎是立即就想到春月怀中?揣着的那封空白信。


    她本以?为这桃枝被老鸨推出?来?说话,未必有什么真话,没?想到还真有对得上?的地方。


    谁知,谢知秋还没?示意她详细讲讲,老鸨倒冷笑一声,催促她道:“桃枝,你说说,你听到和春月说话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桃枝低着头答道:“男、男的。”


    老鸨又笑一声,对谢知秋说:“寺正老爷啊,依民妇看,就是那春月这几个月偷偷在坊中?客人里寻了个情郎,不想走正规路子跟我赎身,就打算自己逃跑。没?想到进士大老爷凑巧那晚就看上?了她,春月一时情急,就将蒙汗药下进士大老爷酒里了。


    “然后她那情郎翻窗什么的进屋去,本想和春月一起跑,结果两个人中?途起了什么冲突打起来?,那人反而失手杀了春月,中?间还因为心生妒忌,拿花瓶打了无辜的进士大老爷。


    “这可算是自己引祸上?身,只是可怜了人家进士老爷,本来?是来?寻个乐子的,倒讨了一身不快来?。”


    说到这里,那老鸨又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桃枝的肩膀,又道:“桃枝啊,你再?跟寺正大人说说,你后面又干了什么蠢事来?着。”


    桃枝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


    不等桃枝自己说,老鸨又自己讲了起来?,道:“我这蠢女儿?啊,一看春月被进士老爷点走了,竟然连客都不陪了,在整个乐坊里乱窜,逮着每个客人问?认不认识春月,让人快去救她,连护院都好?一会儿?没?抓着她,将乐坊闹得大乱。


    “本来?留客嘛,房里动静大一点,姑娘求求饶什么的也是正常的,结果就因为她这一闹,搞得一大群人都冲到那屋里去了,还看到那么惨的场面!


    “要我说啊,本来?春月跟了进士大老爷也是件好?事,就是这桃枝过去这样搞,才害得春月的情郎知道这事,还闹出?矛盾来?,甚至一时冲动杀了春月。


    “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姐妹,没?想到倒将好?姐妹害死了!”


    第一百一十章


    名叫桃枝的?乐女?听老?鸨说这番话?的?时?候, 样子异常沉默,既不吭气,也不抬头。


    那老?鸨还在抱怨:“她那样子边叫边到处乱跑, 将身上一块玉佩都打碎了!虽然和死了人相比, 这是小事,但那可是上好的?白玉啊, 因为?是第一次上台才给她们佩的?, 摔碎这么一块, 就算送她去接客,也不知道要接多久才能赔得起……”


    桃枝脑袋垂得愈低。


    谢知秋看了桃枝一眼,对老?鸨的?描述并不全信。


    不过, 这些话?, 倒解释了谢知秋内心一些疑惑。


    乐女?本是贱籍,在多数人看来,死不足惜, 从仵作验伎女?的?经验如此丰富,就可以这一群人怕是短寿且命途多舛。


    但实际上,以谢知秋为?官三年的?经验来看, 真闹成案子的?,并不多。


    有乐女?死在乐坊里,老?鸨照道理来说应该会拼命瞒住——这些乐女?都签过卖身契, 若说那些被?卖作丫鬟的?女?孩父母说不定隔三差五还会去看看,那么一旦被?卖入烟花之?地, 就真是六亲不认了, 全家都恨不得早早撇清干系才好。


    乐坊想将无依无靠的?女?孩随便找个地方埋掉, 并不是难事。


    更何况,这次涉案的?还是齐宣正, 这么大的?官,谢知秋尚且不敢得罪,乐坊肯定更不想惹祸上身。


    看这老?鸨现在的?言论?,简直与齐宣正昨日在狱中的?言论?合得天衣无缝。


    在齐宣正被?送到狱中之?前,他们应该没有办法串供。


    老?鸨现在能这么讲,一来说明她很?乐意配合齐家,二来……也可见齐慕先消息之?灵通。昨天才在大理寺录好的?口?供,他一天之?内就已经收到消息,且安排好了后面的?事。在这梁城官场,不知到底有多少他的?耳目。


    谢知秋之?前就觉得奇怪,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闹大的?。


    像春月这样的?小乐女?,草席一裹,山里一埋,这件事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两百年都未必能有人知道。


    现在看来,这案子现在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起码有一大半要归功于桃枝。


    她那晚想必是将乐坊搅得动静不小。


    能光顾这种上等乐坊的?客人非富即贵,齐慕先权大势大,树大招风,虽然表面少有人敢与他为?敌,但私底下?未必没有人看他不顺眼,只怕其实也有人想借这桩事情搞他。


    想到这里,谢知秋不由深深看了眼桃枝。


    她见识过春月尸身上的?鞭子,桃枝同样是乐女?,平时?定然没少挨这些毒打。


    那天晚上,究竟需要多少勇气,她才能不顾自己之?后会受到的?惩罚,在乐坊里拼命去找一个有可能救下?春月的?人?


    谢知秋还想再问些细节,但看情况,只要有鸨母在,她们说出来的?话?多半就是串过供的?有水分。


    正当谢知秋思考之?时?,她注意到这群小乐女?怀里抱着?的?乐器。


    谢知秋一想,问:“你让她们过来,还特意带着?乐器?”


    “!”


    鸨母原本当然是想让坊里的?姑娘给来查案的?大人演奏一曲,如果对方看上哪个,也可以带走。


    正所谓礼多人不怪,鸨母也知道这桩事对大理寺的?官员来说不好办,就怕他们不敢对齐慕先怎么样,就拿乐坊出气,态度亲昵一点后面都好说。


    不过,鸨母一看谢知秋这张冷脸,本已经准备好的?说辞,都不敢说出口?了。


    这会儿,她见谢知秋主动问起,原本已经熄灭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她眼珠微动,红唇一勾,露出一个比牡丹还热烈的?笑来,忙说:“回大人的?话?,这就是她们案发?当天演奏的?乐器,我让她们带来,就是想让她们给大人演奏一曲,看看对查案有没有帮助。若是有帮助的?话?,寺正大人还可以带几个回衙门审问。大人您说呢?”


    “……”


    谢知秋当然知道她原本打的?什么算盘。


    这种专门针对男性官员的?行.贿对她来说浑身别扭,简直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是难以形容的?不时?,尤其看那群小姑娘如此年少,更觉作呕。


    但是,她知道,一旦她表露出有一点松动的?意思,鸨母的?提案,会对她有利。


    谢知秋面不改色,她本想顺着?鸨母的?话?说,就势把人提回衙门审问,但是她目光在那些女?孩指尖扫了一下?,发?现不少人手上都有伤,想了想,又改口?道:“奏乐就算了,太高雅的?东西我不太欣赏得来,一首曲子而已,对查案也没帮助。


    “不过你说模仿案发?当晚的?情景,我倒想到了。


    “这样吧,你们都来模仿一下?当晚横冲直撞的?桃枝,我等下?会让差役装作宾客或者?乐坊护院去抓你们,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正好我也比较喜欢捉迷藏。”


    “捉、捉迷藏?”


    老?鸨傻眼。


    她是听说过这个大理寺正老?爷,在高调地中状元、迎娶谢家女?之?前是个脑子有点奇怪的?纨绔,不爱读书就爱摆弄古怪的?玩意,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料到这个人口?味这么奇葩。


    不过乐坊的?老?鸨,什么没见过?


    她很?快就恢复过来,招呼乐女?们道:“来来来,姑娘们开工了,这位大人的?吩咐你们都听到了,那就开始吧,都小心着?点,要让大人看清楚啊!”


    乐女?们显然也从没训练过这种要求,都有点懵。


    但她们畏惧老?鸨,不敢反抗,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很?快,她们就对着?空荡荡的?乐坊,一边喊“春月出事了,快去找她”,一边到处乱跑。


    她们起先还十?分僵硬,但见大家都这样,逐渐有点放开手脚,跑得快起来,声音也大了。


    谢知秋仍是往常的?脸色,就对老?鸨颔了下?首,慢悠悠地起身,一副要去抓人的?样子。


    *


    却说这个时?候,桃枝本人是最懵的?。


    她当时?是一时?情急,压根没注意自己是怎么跑的?,这会儿要模仿,也没有头绪。


    不过,她隐约能觉察到,这会儿关键也不是真像当晚,而是寺正大人满不满意。


    而且,她们如果真被?寺正大人抓到,恐怕发?生?的?也绝不是好事。


    但她一个人跑不行,春雪年纪最小,身体还很?弱,得先将她安置好。


    刚才情况突然,两个人没能一起跑,但桃枝有特别注意春雪的?位置,她们应该也没差太远,只要仔细留意,想必很?快能会合。


    桃枝铆足了劲,左顾右盼,拼命找春雪。


    谁知刚拐过一道弯,还没找到春雪,忽然,伸出一双大手,一下?子捂住她的?嘴!


    桃枝当即就意识到,逮到她的?是个高大的?成年男性,而且做抓人这种事情很?熟练。她甚至还不及发?声呼救,就被?抓进一个房间里。


    屋子是一间普通厢房,谢知秋已经在屋内了,正安静地喝着?茶。


    在桃枝之?前,她已经抓来一个人,就是那个个子矮、与春月有七八分像的?姑娘,都是让张聪去抓的?。


    张聪不同于普通衙役,是她个人的?护卫,平时?出行大多数时?候都带在身边。


    齐慕先拿消息的?速度太快,无论?是乐坊还是大理寺内,大概都有眼线。


    乐坊鸨母明明已经想好托词,但谢知秋仍想再问一问桃枝,谢知秋担心齐慕先会认为?她不配合,还是谨慎一点为?好。其实齐慕先一定会知道她在乐坊乱搞了一通,但她不希望齐慕先知道她具体审问了谁、为?什么要审,场面乱一点,有利于模糊重点。


    谢知秋看向被?抓来的?两名乐女?。


    那名叫桃枝的?姑娘,一见另外一个女?孩也在屋内,几乎条件反射地往前走了一步,试图让比她年纪小的?女?孩更不显眼一些。


    明明她自己,也颤得很?厉害。


    谢知秋放下?茶盏,问:“她是春月的?妹妹?你和春月姐妹关系很?好吗?”


    桃枝先摇了摇头,一对上谢知秋的?眼神,又改为?点了点,但接着?,她又不自觉地往后缩,状态混乱。


    谢知秋见她如此,知道硬问恐怕问不出来。


    她们估计已经被?老?鸨下?过不准乱说话?的?封口?令,如果没有一定的?信任,难以让桃枝在恐惧下?开口?。


    谢知秋想了想,换了个相对浅层面的?问题,道:“乐坊的?鸨母刚才说,那天晚上,你还摔碎了身上的?一块玉佩?”


    桃枝一愣,但这个问题是鸨母已经说过的?,应该没什么不好答。


    她便点了点头。


    谢知秋寒暄似的?问:“身上的?饰品弄坏了,还要你们赔偿?”


    桃枝略显犹豫,然后又点了点头。


    她小声地解释道:“我们身上的?衣服首饰,都是乐坊的?东西,是借给我们用的?,不是自己的?,坏了肯定要赔偿。


    “青凤姐说,以前有姑娘被?赎身以后,因为?什么都不能带走,只能赤条条地走出去。还是给她赎身的?那人临时?找了块布裹上,才没有一路光着?。”


    “青凤姐?”


    “是坊里的?一位花魁姐姐,有二十?一岁,在坊里是年纪最大的?。她平时?会偷偷照顾我们这些年纪小的?乐女?,分给我们药和食物,教我们怎么样少挨一点打,还会跟我说以前坊里的?事。”


    桃枝说着?又反应过来,忙道:“这个大人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坊里的?管事不许我们私底下?互相聊天的?。要是让妈妈知道青凤姐私底下?经常绕开管事来跟我们说话?,青凤姐肯定会有麻烦。”


    谢知秋略显错愕:“你们连互相说话?都不许?”


    桃枝颔首。


    “……这未免太严苛了。”


    谢知秋道。


    桃枝盯着?谢知秋的?脸,见她好像是当真觉得这规定匪夷所思的?样子,踌躇片刻,才解释道:“因为?乐女?人数多……听青凤姐说,以前这附近其他乐坊发?生?过乐女?联合起来,偷偷把老?鸨绑了,然后集体逃走的?事。


    “从那以后,这里所有乐坊都禁止乐女?之?间私下?来往了,怕我们之?间关系太好,力?量又变强,再发?生?同样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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