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这?八月九月, 许是多事之秋。
谢家这?边,一边是姐姐谢知秋冒着萧寻初的身份科考,一边是妹妹谢知满遇到安继荣的提亲。
当这?两姐妹各自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秦家其实也并不安宁。
初八那日, 考场突降暴雨,秦皓去?送昔日同窗进考场, 被淋了个正着。
一回到家, 他就发了高烧。
而且这?烧一发起来, 居然就是大?半个月。
秦皓是秦家这?一代中最可能有出息的孩子,更是高月娥的心头爱子,他这?一病, 几乎将母亲的心都揉碎了。
那日, 秦皓发烧烧得昏昏沉沉,高月娥昼夜不歇地照顾他,直到凌晨, 秦皓的体温才有所下降。
天色未明,夜帘低垂。
秦皓面色苍白,卧病在榻。
他眉间轻蹙, 眼睑微动,明明是睡着,手指却不时颤动, 似在梦中。
“谢……”
他在梦中,在意识不清醒时发出呢喃。
高月娥担心儿?子的身体, 整晚守夜, 但?到后半夜, 她有些撑不住了,便坐在桌边, 托着头小睡。
此刻,听到秦皓在梦中发出声?音,她蓦然清醒,忙过去?问:“皓儿??你醒了?是不是要喝水?”
可是秦皓并没?有苏醒,他只是在说梦话。
只见秦皓眼眸未睁,肩膀却动了一下,像在梦中挽留某人。
他沙哑地唤道:“谢……妹妹……”
高月娥怔住。
*
此刻,秦家太太已被恭恭敬敬地请进谢家。
丫鬟小心翼翼地给她上了茶,高月娥微笑着颔首,道了声?谢。
她捻起茶盏盖,优雅地拨了拨茶水,却并未端起来喝,十分?矜持。
高月娥在谢家,应当被尊在贵客之列。
秦谢两家虽是世交,但?多年之后,后代其实没?有那么?亲密。
秦老爷和谢老爷小时候是见过面,但?只是碍于?长辈关系走个过场,二人点头之交、客客气气,并不能说是朋友。
长大?后,秦老爷这?一支是秦家混得最好的,他不仅考中进士,还颇有官运;而谢老爷这?一支,则是谢家混得最不体面的,他非但?没?有任何功名,还经了商。
他们际遇差了十万八千里,完全就是两类人。
但?两人一边配合着秦谢两家的其他人,继续不时表演“百年世交”的感人戏码,另一边,谢老爷其实对秦老爷十分?羡慕,有着微妙的身份差,不得不敬着。
而高月娥在女客中的地位,大?抵相似。
自从秦皓的父亲在朝中有了官职,高月娥便成?了正儿?八经的官家太太,在梁城的地位水涨船高。
作为小圈子内夫君最有出息的人物,大?家见了高月娥,都会敬着她些。
尤其像温解语这?样比较温吞内向的性子,是不愿与?人起冲突的,对高月娥尤为谨小慎微,自愿低头三分?,怕哪里惹了她不快。
此刻,高月娥优哉游哉地品着茶。
一听闻她来,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谢家老夫人立即领着媳妇温解语隆重登场。
“秦家媳妇。”
老夫人由温解语扶着过来,因着这?高月娥是秦皓的母亲,老夫人见了高月娥,也一改昔日对晚辈威严的作风,变得和蔼可亲不少?。
老夫人脸上露着一个过分?和善的笑,她走过去?,一边欲拍高月娥的手,一边问:“你今日过来,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还有皓儿?如何了?听说他淋雨感染风寒,现在可好些了吗?”
老夫人后半句话的关心,是真?真?切切的关心。
秦皓是她看上的孙女婿,老夫人绝不希望秦皓有什么?变故。
两家说起来也是世代交好,所以自从秦皓生病,谢家没?少?送药送大?夫去?秦家慰问。
高月娥不着痕迹地避开老夫人想和她“长慈少?孝”的手,说:“好多了。”
听老夫人问起秦皓,高月娥的表情微微松弛了几分?。
高月娥道:“毕竟是年轻人,皓儿?这?回是病得久了些,但?没?有大?碍。前两天他烧已经退了,但?大?夫说他大?病初愈,最好再多休息几天,现在便让他在家中睡觉。
“等皓儿?的身体好些,我?再让他亲自登门?,来给你们报平安。这?回他能顺利康复,也多亏谢家诸位为他费心地送药请大?夫,他理应过来道谢。”
“客气了客气了。”
老夫人笑呵呵的。
“皓儿?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和我?们秋儿?又是青梅竹马,就像自家孙子似的,何必如此生分?呢?”
高月娥笑笑。
她不怎么?爱搭理老夫人,但?对方提起谢知秋时,她表情倒柔和了一些。
她左右看看,和蔼地问:“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你们知秋了。她人呢?怎么?没?叫来让我?瞧瞧?”
温解语这?时开口:“秋儿?她不知怎么?的,刚才忽然跑没?影了。我?们已经让人去?唤她了,等找到人,她应该就会过来。”
“原来如此。”
高月娥笑道。
“那不着急,让她慢慢来就好。”
“嗯。”
温解语定了定神,憋了半天,终于?有些迟疑地问:“月娥,你今日特意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高月娥这?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没?事的时候,从没?见过她来谢家。
不过这?点,温解语其实可以理解。
有世交关系的是秦家和谢家,而她和高月娥都是后来才嫁过来的媳妇,又不像秦老爷和谢老爷自幼就认识。
若不是秦皓喜欢上了谢知秋,近几年三天两头往谢家跑,高月娥和他们这?家人可能压根不熟。
现在既非逢年又非过节,高月娥却专程跑过来,怎么?看都不像是单纯来唠嗑的。
果不其然,听温解语这?么?一问,高月娥手中动作一停,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
她动作实在优雅,手腕下降,身体却仍恰到好处地挺直,她手中茶盏底面碰到桌子时,茶水面竟晃都没?晃,像没?移动过似的。
“解语,我?们认识也有二十年了,明人不说暗话。”
高月娥语调谦和平淡,但?不知为何,她那样温温柔柔地坐着,就能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她说:“我?问你个问题,我?家的皓儿?,可有哪里配不上你家的秋儿??”
温解语大?惊失色,险些碰翻手边的茶壶。
她说:“当然不会,你怎么?会这?么?问?”
高月娥道:“你觉得没?有配不上就好。说实话,皓儿?的心意,这?些年来,应该表现得够明显了,秋儿?这?个孩子,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你们知道,我?和我?家老爷,一直都很喜欢她。
“虽然没?有明说过,但?我?们秦谢两家世代交好,你们也一直很欢迎皓儿?来玩的样子,我?便以为这?总是水到渠成?的事。
“先前我?们秦家屡次暗示,你们都不接话,我?想许是因为知秋儿?是你们的心头爱女,你们想多留她两年,这?是人之常情,便从没?有催着。
“不过如今……”
高月娥想到儿?子在病榻上无助低唤谢妹妹时的模样,心中一痛。
她以前就知道儿?子喜欢谢家的大?姑娘,但?她没?想到,原来他喜欢到这?个地步。
平心而论,谢知秋这?个姑娘,她并不排斥。
在谢知秋年纪还小的时候,高月娥就见过她几次,对她的印象……可以说十分?深刻,且甚为惊异。
她还记得谢知秋年幼时的样子。
有一回,高月娥上谢家来,想买些上等的笔墨。
高月娥的父亲也是朝中官员,当初看重秦老爷的才学,认为这?后生必当前程似锦,便将女儿?嫁给了她。
高月娥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她在闺中时,就有书法这?一兴趣爱好,虽然婚后生儿?育女,荒废了一段日子,但?后来孩子都有些大?了——长子秦皓送去?书院,几个小的也各自请了启蒙先生,高月娥忽然清闲起来,就想重拾当年的兴趣。
过往的闺中玩意已经不能用,她打算重新买些新品。恰好这?谢家谢望麟做的是上等文房四?宝的生意,是个行家,求远不如求近,高月娥便过来了。
高月娥待在后院,温解语帮她挑了几支适合女子用的毛笔,又拿了几种墨水过来,任其挑选。
当时,温解语的大?女儿?就站在旁边。
高月娥试墨的时候,这?小姑娘安安静静地靠近,无声?地趴到桌子边上,好像想看她写?字。
高月娥注意到对方。
那小女孩长得像温解语,当时六七岁,她五官标致柔美,足见日后美貌。可她的眼神却和她那柔顺的母亲完全不是一回事,乌洞洞的,叫人看不清其中意味,一下就没?了半点温和的感觉。
高月娥瞥了她一眼,没?将这?谢家小女孩放在心上,自顾自试字。
书法这?种事在小孩看来多半无聊,可这?个谢家小姐,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跑开,一直看到她写?完。
高月娥写?完一帖子,觉得笔的品质尚可,正想试下一支,却听那小姑娘忽然开口道:“夫人的字有点像前朝官员曾远之。”
高月娥一愣,侧目看去?。
那谢小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瞧着她的字。
曾远之是前朝文豪,以书法潇洒美观著名,也因书法受到前朝皇帝重用。
高月娥问:“你知道曾远之?”
谢小姐点了点头。
“你哪里听来的,你父母给你请的启蒙先生,已经教你这?些了吗?”
谢小姐道:“先生没?有特意说。但?我?在习字,先生给的字帖上有这?个名字,还有注解。”
高月娥不由多看了这?谢小姐一眼。
她当时想的是,这?小姑娘细心得可以。
而且……就凭一点点小孩子的字帖,亏她能看得出这?种事。
高月娥道:“我?母亲娘家姓曾,她算起来是曾远之的重孙女,我?娘家孩子习字都是父母亲自手把手教的,字体皆有些相似。我?幼时又是母亲教我?,可能是因为此故,我?和母族先祖也有点像吧。”
高月娥当年嫁给秦家都算是下嫁,秦家和谢家这?种本朝才新兴的世家,在她娘家面前简直像小孩,更别提谢家现在还在一代代往下掉。
故她说起自家的历史,是有些微妙的傲慢的。
谢小姐点了点头。
但?接下来,她问了一个高月娥意想不到的问题——
谢小姐问:“听说曾远之以书法受到重用,夫人能写?出这?样的字来,也能受到君主重用吗?”
高月娥一愣。
不知为何,这?个问题令她心头一涩,莫名发闷。
但?她嫁作人妇多年,早已不是会为小事难过的少?女。
高月娥没?有显出丝毫的异态,她撩了一下自己耳畔落下的碎发,笃定地说:“我?不行,但?我?的儿?子可以。我?会将我?所学全部教授给他,日日督促激励于?他,好让他将来不会落人之下。”
皓儿?聪颖勤奋,还认真?好学。
这?是令高月娥十分?骄傲的事,她话中没?有明说,但?她相信皓儿?日后必将是人中龙凤。
不过,那小姑娘好像对她这?番话不以为意。
谢小姐没?搭腔,只是看了一会儿?她的字。
然后,谢小姐自己拿了支笔,踮起脚来,也试着在旁边的纸上写?了几个字。
高月娥扫了一眼,就不由一惊!
——这?谢小姐,居然在模仿她的书法!
而且,这?样小小一个姑娘,竟真?能写?得像模像样,只是第一次落笔,就写?得和她有七八分?像!
谢小姐自己看了看,皱起眉头,好像不太满意,大?概是觉得远不如高月娥写?得好。
可高月娥内心却是震惊。
她自己的字,哪里是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可这?姑娘只是看她写?了一遍,就轻松学去?了两三分?风骨。
*
高月娥记得那日,她在回秦府的路上,破天荒地问侍女道:“那谢家的大?姑娘,是叫什么?名字?”
侍女听她问这?个,都吓了一跳。
侍女确认道:“夫人问的,是刚才那个谢家的大?小姐?”
高月娥颔首。
侍女努力回忆,然后连忙回答道:“回夫人,应该是叫谢知秋。”
谢知秋……
那是她头一回记住这?个名字。
说实话,高月娥对谢望麟这?一家的印象算不上太好。
在她看来,这?谢老爷表面上是书香门?第,其实一屋子的俗人——老夫人刻薄古板,谢老爷庸俗愚笨,温解语过于?软弱,小女儿?平庸无能。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这?一滩淤泥里,居然能生出谢小姐这?一朵世间罕见的夺目奇花来。
这?么?一窝人,唯有这?谢知秋,打小看着就有几分?与?众不同。
所以后来,当谢知秋十二岁开始传名梁城时,高月娥居然半点都不意外。
她只觉得谢望麟这?家人毕竟只是商人,眼皮还是太浅了。
其实谢望麟居然能想到让这?大?女儿?拜师甄奕夫妇,还给她推了个才女的名声?,已经让高月娥意外,这?不是谢望麟的脑子能想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高人在后面给他出谋划策。
但?她认为还能够更好。
如果换作是她,不会那么?迟才发现谢知秋的奇异之处,必能让她走得更远。
所以,再后来,当秦皓开始表露出对谢知秋的好感时,她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乐见其成?。
认真?说来,她对谢知秋是有几分?好感的。
想要有聪明的后代,势必要有一个聪明的母亲。
她自认为不是个恶婆婆,而将谢知秋这?样有才名、实际也非常聪明的姑娘娶作儿?媳,也对秦家有宜。
*
时间回到现在。
高月娥摆着架子,坐在谢家女眷面前。
说实话,如果秦皓一定要娶谢知秋,她赞同这?桩婚事。但?在之前,她也只是认为这?婚事可以接受而已,并没?有非要如此的意思。
皓儿?这?么?年轻,明年才要第一次参加春闱,若是到时候中了进士,身价会更高,选择范围会更大?,完全不必着急,慢慢看便是。
然而秦皓在病中的模样,却刺痛了她的心。
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的一点,那就是秦皓对谢知秋的好感远比她想象中要深,皓儿?完全是动了真?情。
秦皓这?回生病最后是没?事,但?他万一有事呢?万一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呢?
头一回,始终游刃有余的高月娥,理解了世人总要让儿?女早婚的心情。
她突然觉得,既然秦皓这?么?喜欢谢知秋,而她也觉得这?个媳妇不错,那何不顺水推舟,令他如愿?
于?是,捡日不如撞日,皓儿?刚刚好转,她立即上了谢家的门?。
高月娥仪态翩翩,面上挂着不会失礼的浅笑,说出来的话却很惊人——
她道:“如今皓儿?和秋儿?的年纪也不小了,我?这?回过来,就是想正式问问谢家——不知各位故交,觉得我?们皓儿?如何?
“如果你们认为皓儿?尚可,不如这?个月,就选个日子将婚事定下来。年内,也可择日完婚了。”
*
这?个时候,知满正把自己关进房间、脸埋在枕头中,哭得满脸通红。
先前,丫鬟们都担心她有事,聚在门?口拍门?唤着“二小姐”“二小姐”,母亲也在外面担心地问她的情况。
可是忽然,外面一阵喧哗,母亲被叫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丫鬟们的声?音也杂乱起来,好像出了什么?事。
以知满多年的经验,这?种情况,府中一定是发生了大?事,至少?比她平白不见还要更值得过问。
知满抽了抽鼻子,慢慢从枕头里把头抬起来。
她闷闷地问外面的丫鬟:“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小喜听到知满的声?音,十分?惊喜:“小姐,您终于?又和我?们说话了!”
但?接着,她又连忙汇报道:“小姐,刚才秦家夫人上门?来了!她突然要老夫人和夫人表态,说想将秦家少?爷和大?小姐的婚事正式定下来呢!”
下一刻,知满房间的门?“咯吱”一声?打开。
知满眼眶还是红红的,可却顾不上哭了,反而大?吃一惊,问:“可是祖母不是答应了在明年春天之前不给我?姐姐定亲的吗!秦家伯母怎么?会现在上门??!”
小喜说:“老夫人是答应了大?小姐,可秦家夫人又不知道有这?个约定。而且计划赶不上变化,秦公子不是上个月大?病一场吗?许是因为这?个,秦家夫人改变主意,想要尽快定下来吧。”
小喜笑道:“大?小姐与?秦公子可谓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如果能趁这?次机会尘埃落定,也算好事一桩。”
知满却在心里大?叫一声?不好!
这?哪里是好事,这?是天大?的坏事啊!
姐姐现在还在萧寻初身体里,连秋闱的成?绩都没?出来。姐姐本来是打算直接和萧寻初成?婚,好解决两人交换后的其他风险的,可秦家现在就突然跑来与?姐姐议亲,姐姐那里却没?有任何筹码,恐怕十分?不利!
知满今日遭遇了巨大?的挫折,本来正是心情郁闷的时候。
她本想整理整理情绪,好好哭个两天,再想未来该如何的,谁知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她当即连哭忘了,再顾不上自己的事。
知满忙问:“祖母她们在哪个屋子里说话?快告诉我?!”
*
不久,知满跑到那屋子外。
她学着姐姐当年的样子,绕开人群,躲到屋子后面,扒着墙角,偷偷听里面的声?音。
里面的人不知聊了多久,气氛好像相当不好。
知满一一辨认着说话人的声?音——
秦家夫人语气尚且友好,可话里已带了一丝不满——
她说:“我?们两家这?些年可能确实来往比先祖少?了,但?知秋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还是很喜欢她的。
“既然你们也说喜欢皓儿?,为何总拖拖拉拉的,不愿给个漂亮话?难不成?是还有什么?顾虑?”
她稍作停顿,又道:“其实我?是不愿意多想的,但?……你们这?般,莫不是实际看不上我?们秦家,亦或是打算先吊着我?们,同时骑驴找马?”
母亲的声?音慌张:“不会不会,这?怎么?可能!皓儿?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好孩子,莫说我?们谢家,只怕在梁城中,还有不少?更好的人家都排着队想择皓儿?为婿的!
“秦家看中秋儿?,我?和老爷一直是高兴的,只是秋儿?她……”
母亲话还未说完,已被祖母迅速打断!
“秋儿?她当然也高兴得很。”
祖母乐呵呵地说着假话。
“秋儿?和皓儿?青梅竹马长大?,感情当然与?旁人不同,她哪里有什么?意见?”
“不过啊……秦家媳妇,你也知道,咱们家就秋儿?和满儿?两个女儿?,总觉得秋儿?还小呢,能否再等等,只要到明年春天,秋儿?她定……
“春天?”
秦家夫人的态度有些迟疑。
“为何偏偏是明年春天呢?”
屋里有人呷了口茶。
秦家夫人彬彬有礼地道:“其实如果你们是想看了皓儿?明年春闱的成?绩再做决定,大?可以直说,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我?原以为,你我?两家的情分?并非如此功利……”
母亲忙说:“不不不,和皓儿?的考试没?关系,是秋儿?她……”
祖母再度打断:“皓儿?是怎样的品貌性情,我?们自幼看他长大?,怎会不知?月娥你不必多想,我?们只是想多留秋儿?一段日子罢了。”
知满在屋外听着,十分?明白祖母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秦皓是祖母最中意的孙女婿,她一向希望姐姐能与?秦皓定亲,既然如此,姐姐其实不喜欢秦皓、不愿意嫁给秦皓这?种伤感情的真?相,她定会咬死了不告诉秦家夫人。
只是如此一来,秦家夫人难免会怀疑更甚。
果不其然,秦家夫人态度怪异。
她说:“若是如此,也可以先定亲,多等一段日子再成?亲便是。我?们两家本来就走得近,坐轿子过来才多少?时间?将来,秋儿?即便想天天回家、还想没?事回家多住几天,我?也不会拦着的。”
祖母也听出秦家夫人话中的强硬,踌躇道:“当真?不愿再等等……?”
秦家夫人委婉地说:“我?觉得是越早越好的。”
屋里默了一小会儿?。
“其实,我?又何尝不想让他们二人早日定亲呢?”
半晌,祖母轻敲了一下拐杖,语调变了。
母亲迟疑地唤道:“娘?”
祖母说:“趁此机会定下来,可能也不错。毕竟小孩子家家的,成?了婚才会懂事些。
“怪了……今日秋儿?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总也找不见人影。
“这?样吧,再多叫几个人去?找秋儿?,尽快把她叫过来。也让她见见秦家夫人,说说自己的想法。”
母亲一惊:“娘!可您不是答应了秋儿?……”
祖母示意她止声?,对媳妇态度强硬,道:“秋儿?是个小姑娘,有些事,总要大?人推一把,亲自替她做主的!这?些年,她也算任性够了。等秋儿?过来,我?再跟她说!”
——不好!
祖母变卦了!
外面的知满听到这?些话,面色大?变!
她一向知道祖母态度不太坚决,可之前一直平安无事,她便以为短时间内是可以放心的。
万万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秦家夫人上门?来,这?个变数一动,祖母被推了一推,想法马上就偏向了毁约!
可是,让姐姐现在和秦家哥哥定亲,是万万不行的!
姐姐和萧寻初还没?换回来,婚约一旦真?的定下,再要解开,可就难如登天了!
知满面色难看,胸口一股躁意猛然升腾上来,头脑飞速运转起来,心焦如焚!
——怎么?办?怎么?办?现在要怎么?做才能阻止他们?
知满疯狂思考,可越是想,她越是发现,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突然开始后悔自己平时很少?读书,要是学过一点兵法,她现在会不会比较有主意?
冲进去?强行打断她们?支开祖母?弄伤自己,转移她们的注意力?如果是姐姐会怎么?做?
不行,她人微言轻,她的举动几乎不会有任何效果。
知满想不到办法,恨自己没?用。她要是姐姐就好了,姐姐一定会有办法,可在她这?种情形下,却像个可悲的没?头苍蝇。
姐姐……
对了!要先通知姐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知满就像闷头乱飞的小麻雀一下子找到了出去?的窗户!
她手脚比头脑还快,没?等屋里的人有反应,知满拔腿就跑!
——可是,要怎么?样才能通知姐姐?
知满一口气冲回了房间,可直到冲到屋里,她才发现这?也是个难题。
知满处在极大?的焦虑中,思维一团乱麻——
冲出去?找姐姐?
她才刚从失踪状态穿着丫鬟的衣裳出现,现在其他人看她看得很紧,不可能再跑出去?了。
用麻雀?
不行!麻雀太不稳定了,一封信动辄就是三五天,还送不到,到时候姐姐的庚帖都要和秦皓哥换好了!
用竹蜻蜓?
这?个必须要知道对方在哪儿?才行,而且现在这?个距离无论如何也太远了,根本飞不到。
知满心急如焚,在房间里毫无意义?地乱翻,试图找到能对这?个情况有帮助的东西。
可是根本没?有,她只感到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她明知道现在还有机会!
姐姐才刚送她回来,现在极有可能还在附近!只要姐姐立即掉头回谢府,或许还来得及阻止秦家伯母!
可是怎么?样才能让姐姐知道?怎么?样才能立刻通知到姐姐?
……好像根本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知满急得快疯了,现在安继荣已经被她抛到脑后去?,只觉得姐姐这?里更紧急。
忽然,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先前乱翻的时候,她将自己的衣柜打开了,所有的衣裳都一览无余。以往她为了显得端庄,做的衣裳都是素色、暗色的,连一件带花都找不到。
这?本来都是为了当一个贤德淑女,都是为了嫁一个好人家,可是……
知满一愣。
她想起来,姐姐以前将她抱在怀里,给她讲过一些书里的知识。
姐姐说,边关的战士一旦发现敌情,就会在烽火台上点燃狼烟。
那种烧起来的烟可以飘得很高,连十几里外的人都能看到,因此可以迅速传递消息。
她大?概点不出狼烟这?么?厉害的东西,但?是普通的布烧起来也会有烟。虽然布料烧起来可能不如专门?的狼烟效果好,可是姐姐也没?有离十几里那么?远,只要稍微有一点烟,应该就能看到了吧?
知满当机立断。
她冲过去?,将所有衣服都从衣柜里搬出来。
当小喜感到疑惑进屋问她情况的时候,知满毫不犹豫地差使她:“小喜,你快来帮忙,将这?些衣服全都搬出去?!”
小喜怔住。
“小姐,您在做什么??”
“别管那么?多了,快帮我?搬!堆到院子里!”
知满说干就干,自己搬得起劲。
小喜很少?见二小姐态度如此坚决,吓了一跳,还以为小姐有什么?大?事要做,不敢质疑,连忙帮着送衣服。
知满的衣裳很多,在院子里堆起来,放得像一座小山。
所有衣服都放到阳光下,知满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些衣裳真?的这?么?难看。
她对好多衣服都有记忆。
有一年母亲带她和姐姐去?做衣裳,母亲说她适合藕色,显得青春可爱,可她非要了一块绛紫色的布,说这?样比较坚韧稳重。
还有一回,祖母带她去?别人家做客,她其实有点羡慕那家的小姐穿的裙子是梁城成?衣铺新出的款式,觉得看上去?很是风雅,可回了家,祖母却跟她咬耳朵,说只有勾栏里的伎人才会那么?穿。知满愣着没?说话的时候,祖母慈蔼地给了她一件黯淡的褙子,说这?样显得端重。
……
知满有一瞬间的迟疑。
她想起自己曾经真?的努力过了,可是又换来了什么?呢?
姐姐当时问她,既然安继荣从没?见过她真?实的样子,又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喜欢她?
知满那个时候不明白,可现在,她有点明白了。
一个人根本没?有和她相处过,却说自己喜欢她的贤惠、孝顺、体贴、温柔。
他根本不是喜欢她,他只是贪图方便,想要对自己有利的东西罢了。
知满回过神来。
她果决地回屋取了一支蜡烛,点燃。
在小喜回过神来之前,知满轻轻一抛,将蜡烛扔到了自己的衣服上。
这?些衣裳她积攒起来花了许多个日月,可真?要烧掉,却如此容易,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动作。
蜡烛火苗很快引燃了裙带,衣衫燃烧起来,一件连着另一件,从一个微小的火洞窜起稍大?的火苗,然后火势越来越大?,将所有衣裳都卷入其中。
“小姐!”
小喜大?惊失色。
“这?不都是您平时最常穿的衣服吗?”
小喜慌慌张张地要上去?灭火。
知满却一把拦住她:“不许灭火!”
火烧得很快,知满阻拦的功夫,火势已然高涨。
知满看着自己的衣裳全都烧了起来,那些她内心其实从未喜欢过的衣服都被巨大?的火舌吞没?,化作她为姐姐传递消息的青烟!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已无法阻挡。
知满祈愿着姐姐真?的能看到这?烟回来,而与?此同时,她又产生了一种古怪的、轻松的感觉。
她身上有什么?沉重的枷锁伴随着这?汹涌的火势剥落了。
她感觉自己从某个壳子中挣脱出来,也从这?烈火中重生!
她抬起头。
然后,她看到的第一个自由的天空,是一个被滚滚黑烟覆盖的晴天。
大?火烧掉了她的旧衣裳,也烧掉了她背负已久的虚假躯壳。
知满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于?是她就笑了出来,对小喜说:“这?些衣服,我?都不要了。”
小喜不解,十分?担心:“可是全都烧了,您以后穿什么??”
知满踢了踢自己的鞋尖,撩起身上丫鬟的裙子,无所谓道:“这?不是也能穿?而且姐姐的旧裙子不是也还留着好多?反正都是裹在身上的布,管那么?多干什么?!”
*
另一边,谢知秋将知满送上回谢家的马车后,又回到那个客栈后面,依约给那名帮她问问题的小厮结了钱。
那小厮双手捧钱,千恩万谢,他生怕这?钱让谢知秋觉得不值,又给她竹筒倒豆子似的给她补了一堆安家的阴私,算是附赠内容。
谢知秋抱着长长见识的态度听完了,本想回草庐去?,谁知回到街上,就看到远处起了一道黑烟,而烟的起点,似乎正是谢家的方向。
街上有些混乱,不少?人都在议论,说谢家是不是起火了。
谢知秋一怔。
她远远一望,觉得这?烟太过集中,瞧着不太像起火,倒像是人为弄出来的。
但?不管是不是起火,会出这?样的烟来,谢家绝对出了什么?事。
谢知秋有些心惊,她今日把知满带出来过,而且耽误的时间确实有点久了。若这?烟是萧寻初或者?知满放的,那极有可能是知满遭到了责难,说不定就是在通知她过去?看情况。
谢知秋不太清楚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她要如何才能帮忙,但?她不敢耽搁,当即赶往谢府。
一到谢府,她就感到今日谢府的气氛明显异常。
里面黑烟高起,仆人一片混乱,隐隐有嘈杂声?,好像有人唤着“二小姐”“夫人”之类的词。而且……
有一辆秦家的马车停在门?外,不是秦皓的车,倒像是他父母的。
谢知秋一凝。
——秦皓的父亲很忙,母亲高傲,都不是无事会来闲聊的人。
——他们过来,必定是有事要找谢家谈。
谢知秋忽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她好像猜到为什么?知满或者?萧寻初宁愿放烟也要把她叫过来了。
她皱起眉头,快速思索起来。
*
差不多同一时刻,谢老爷谢望麟也赶了回来。
他本来好端端地谈着生意,结果先是收到家仆汇报,秦家夫人突然来家里想谈大?小姐的婚事,他正往回赶呢,一抬头又瞧见自家方向起了黑烟!
这?下可把谢老爷吓坏了,吩咐车夫全速往回赶,几乎是一路疾驰而来。
谁知,到门?口刚一下车,他便看到自家外面站了个衣装怪异的披发青年。
那青年正在和门?房说话,门?房竟然对他十分?无措,一副不知该不该放他进去?的样子。
看门?房的样子,家中虽然有烟,但?应该没?出大?事,这?多少?令谢望麟安心了些。
只是,这?生人倒十分?怪异。
谢望麟眉头紧锁,当即上前,问道:“你是谁?来我?府上做什么??”
那青年闻声?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俊美非凡的面容,还有一双冷锐如剑的桃花眼。
谢望麟看到这?眼神,当即怔住。
这?个青年他明明从未见过,可一下子觉得很熟悉。
而且……说来诡异,虽然这?两个人性别长相都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但?他觉得对方的神情,很像他的大?女儿?。
未等谢望麟回过神来,只见那青年已转身面对他,面无表情地对他彬彬行了一礼。
只这?一个动作,还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忽然间,谢望麟对这?个青年的观感好了不少?。
但?他仍问:“你是何人?我?没?见过你,你来谢家做什么??”
那青年没?有答他,反而淡淡地问:“请问伯父可是这?谢府的主人谢望麟?”
谢望麟道:“是我?,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那青年又对他行了一礼,这?一躬鞠得很深,极为礼貌。
不等谢老爷再问,只见那青年抬起头来。
他眼神冷淡,但?语气十分?严肃,道:“晚辈名为萧寻初,是马步军副都指挥使萧斩石的次子,今日前来,是想求娶令千金——谢家大?小姐谢知秋!”
第四十二章
谢望麟怀疑自己这段时间是不是撞什么邪了。
短短半个月里, 先是一个叫安继荣的昭城安家少主,莫名其妙在街上撞上他的二女儿,对?他女儿一见?钟情, 兴冲冲跑上门来提亲。
然后是秦家孩子?秦皓, 明?明?这么多年来两家都相安无事地拖延着婚事,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母亲忽然上门来, 态度比以往强硬许多地说想将秦皓和谢知?秋的婚事正式定下。
当然, 前两桩都还算好事。
最?奇怪的就?要数现在。
这个名叫萧寻初的青年,谢望麟印象中?自己一次也没见?过?他,可他偏偏在秦家来议亲的同一天跑上门来, 而且两个人才说到第二句话, 他就?说他也要娶谢知?秋!
方国人大多数时候性?格还是比较含蓄的,一般总要派彼此家长上门,再?你?来我往试探几个回合, 最?后才和和气气地讨论到议亲的问题上。
谢望麟不敢相信这种上来就?求亲的二愣子?,他居然在短短半个月里碰上这么多!以至于他虽然给?“萧寻初”上了茶,可目光一直诡异地打量着他。
说实话, 光看这个萧寻初冷冰冰的样子?,真不像个一上来就?会?提亲的二愣子?。
不过?……他好像也不太像是传说中?那个纨绔子?。
谢老爷当然也听说过?萧寻初。
他知?道?这个人当初和他女儿同时在白原书院就?读,还知?道?他十五六岁就?从书院跑了出去, 不仅跟父母断绝关系,还跑到山上, 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当初谢知?秋刚去白原书院的时候, 他还不屑地说过?武将之家都是蛮人, 像萧寻初这种武将之子?,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建树。
那个时候, 他做梦都想不到这个萧寻初,有一天会?跑到他家门口来,还说要娶他女儿。
谢望麟呷了口茶,借着饮茶的动作上下端详着这个萧寻初。
说实话,按照正常情况,光是凭对?方那些不好的传闻,他就?会?把这人直接赶出去了,不可能在他说出要娶自己女儿这种混话后,还让他进门来。
可是,在见?到这萧寻初本人后,他实在有些惊讶。
这个人全然没有传闻中?的浮浪之气,相反,他面容英俊、气质出色,打扮是稍微奇怪了一点,可是在对?方表现出文雅的谈吐以后,这种特立独行的地方,好像也不至于不能接受了。
最?重要的是,谢望麟以前从未见?过?眼神这么像他女儿的人。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眼神。
以前谢知?秋有这种眼神,他会?觉得他女儿有些太尖锐了,难与男子?相处。可是当这种眼神出现在一个年轻男人身上,他却?觉得这个人锋芒毕露,有一种会?成?大事的气场。
谢望麟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不过?,该摆的架子?还是要摆。
他轻咳了一声,开始例行公事地质问——
“你?今年多大了?”
“晚辈十九。”
“你?一个人跑到我这里来提亲,你?父母知?道?吗?”
“我十六岁便离家出走,此后与父母甚少见?面,他们不知?道?。”
“你?一个人独居?平时以什么方式谋生?可有财产?”
“独居,没有正经收入,谋生平时主要靠以前的小厮接济,偶尔靠吸风饮露。家产有草屋一座,在临月山南面,以前是师父搭的,现在自己修补。”
“……你?认识我女儿吗,怎么就?想要娶她?”
“早年在白原书院的时候,见?过?她的背影,有过?几次短暂的接触。我读过?她的所有诗篇文章,知?道?她的想法。”
谢望麟头痛欲裂。
说实话,这么多年来,他见?到仰慕才女谢知?秋这个名号的小年轻也不少了,但眼前这位无疑是最?不靠谱的,光听描述就?想揍他的程度。
这个萧寻初,横看竖看都是个误入歧途的叛逆青年,比起女儿的婚事,他倒更想拿出长辈的架势,和他好好谈谈心,劝他回头是岸早日归家了。
不过?对?方的言行举止能够猎奇到这个地步,某种意义上,反而有点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伙子?,我再?问你?个问题。”
“伯父请说。”
“你?自己的日子?都过?得不好,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敢来说要娶我的女儿?”
谢望麟自认为这个问题已问得有些刻薄,便注视着“萧寻初”,观察他脸上神情的变化。
谁知?,对?方脸上仍是淡淡的,好像丝毫没有被他吓到。
那萧寻初淡然地回答:“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勇气。”
“……那你?怎么还跑来?!”
“他”并未立即回答。
这个时候,谢知?秋本人的心情其实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她环顾四周,最?后,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一旁的屏风上。
谢知?秋对?自己所处的立场感到陌生,感觉自己还是第一次从这个位置观察这间屋子?的布局。
以前,她应该躲在那扇屏风后面,听父亲和外来者的侃侃而谈。
而现在,她成?了这个进来和她父亲侃侃而谈的人,她必须要竭尽全力,去争取这桩与她自己的婚事。
事发突然,留给?谢知?秋仔细思考策略的时间很少。好在,谢知?秋沉着冷静,自从走到谢家门口,她就?一直在想办法。
谢知?秋回答:“其实我已经参加了今年的秋闱,只要通过?,也会?参加明?年的春闱。我本来是想,等明?年有了功名以后,再?来向伯父表明?决心,正式上门的。
“只是今日,我偶然路过?谢家门前,见?谢家一片混乱,还有秦家的马车停在门前。我知?道?秦谢两家亲密,担心是秦皓已先我一步来提亲了,这才破釜沉舟,也临阵上门来表明?心意,试图争取一个机会?。”
谢老爷似笑非笑:“有功名再?来,好大的口气!既然你?也知?道?秦皓,想必也清楚,单凭你?们二人的条件,你?与皓儿可谓天壤之别!
“你?父亲萧斩石是厉害,但我谢家可不是那等看碟下菜的庸俗人家!比起门第高不高、官位大不大,我谢家更看重日后女婿本人的人品才能,更看重对?方是否能给?我们女儿幸福的生活。
“不要怪我说话直,你?对?自己在梁城的风评应当有所了解。我有皓儿这样的好选择摆在我面前,而你?一个口碑不佳的小子?,只能空荡荡许下一个虚无缥缈的‘将来有功名’的承诺,你?凭什么认为,你?还会?有机会??”
谢知?秋不言。
老实说,她现在的处境相当不利。
萧寻初绝对?不是谢望麟亲睐的女婿类型。
谢家本来就?不喜欢武将之家,萧寻初在世人面前的口碑又是差中?之差。
谢知?秋本来是打算做好万全的准备再?来登门的,可是由于秦家那边突然上门,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使她不得不赶来阻止。而她现在已不是谢家的女儿,想要以外人的身份阻止这桩婚事,她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唯有行此下策。
谢知?秋此刻感觉自己像是手无寸铁单枪匹马地面对?着一整列严阵以待的熟练士兵。
以萧寻初的身份,在还没有任何功名、几乎也没有做过?任何准备的情况,就?要正面迎击秦皓,实在太过?困难。
就?连谢知?秋,都觉得太难看到胜算。
然而她全无退路,以她和萧寻初目前的状况,他们绝不能和彼此之外的任何人成?婚!
她就?算没有机会?也要硬搏,没有生机也要创造生机!她决不能后退,即使眼前没有路,她也要硬生生撞过?去,非得撞一条路出来不可!
幸好,谢知?秋知?道?,她有一个其他人绝对?没有的优势。
她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外人。
她知?道?谢家真实的状况。
而且,她是谢望麟的亲生女儿,她在最?近的地方观察了这个人十七年,她了解自己的父亲。
她的父亲,重视功名,在自身才学方面有些自卑,又非常好面子?。
只要有弱点,就?必定有突破口。
谢知?秋定了定神,再?抬头,眼底已一片清明?。
她从容不迫地对?上谢望麟,笃定地说:“如果与秦家联姻的事果真如此顺遂无阻,那秦谢两家关系亲近,应当早就?为儿女定下婚约了才是,又哪里轮得到我坐在这里与伯父闲谈?先前在门口时,伯父又如何会?有闲情逸致请我进来?”
谢望麟一滞。
谢知?秋垂眸道?:“我观伯父的态度,还有门前那辆马车。我猜秦谢两家的长辈对?这桩婚事都还算满意,秦皓本人大约意见?也不大。
“可偏偏这事还是多年未成?,是以,晚辈大胆猜测,这件事的症结,主要是谢知?秋本人。
“她要么是不喜欢秦皓,要么就?是尚不愿意成?婚。总之,谢知?秋暂时不愿松口。”
谢望麟手中?的杯盏抖了一下,再?看“萧寻初”的眼神,就?有些惊悚了。
谢知?秋继续说:“既然还没有真正那么订婚,那么就?还有周旋的余地。我虽不知?具体?是什么缘故,不过?观伯父的反应,感觉伯父应当也是不介意将这婚事再?拖一拖的。
“既然如此,我恳求伯父再?等一等,至少等到我秋闱的成?绩出来,再?决定要不要给?我机会?。”
谢望麟眼神一转,好笑道?:“你?这么自信,认为自己一定能中?举?据我所知?,你?很早就?从书院离开,之后没有再?读书了吧?若我没猜错,这是你?第一次参加秋闱?
“多少人一生都被堵在乡试这一关上,一辈子?都只是个秀才,你?才临阵磨枪几天,就?认为自己能胜过?寒窗苦读的万万人?”
谢知?秋道?:“我中?或者没中?,对?伯父又有什么损失?如果没中?,伯父可以顺理成?章地拒绝我;如果中?了,无非就?是多了一个像样的人仰慕伯父的女儿,对?伯父而言,这应当是面上有光的事,不是吗?”
谢望麟心中?一动,似是有些被说动了。
谢知?秋立即觉察到他表情的变化,趁热打铁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是我敢向伯父承诺,但秦皓势必不行的。”
“……哦?还有这种事?”
谢父狐疑。
谢知?秋定了定神。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讲的话,未免有些夸大了。但她若想说动父亲,今日必定要有此一搏!
谢知?秋道?:“明?年,我若高中?状元,待御马行街之时,我愿身穿红袍、斜戴绸花,骑骏马在谢府门前停下,当场求娶谢知?秋!”
谢望麟一呆,惊得手中?茶盏都险些掉下来。
*
当谢府乱成?一团的时候,身处风暴中?心却?一直找不到人的萧寻初,其实正在东躲西藏。
那秦家夫人的马车一来,他就?感到一丝不妙。
出于某种直觉,他姑且先躲了起来。
果不其然,没有多久,他就?得知?那秦皓之母是来探谢家口风、想要定下与谢知?秋亲事的。
说实话,萧寻初很不擅长应付这种事。
他十来岁就?跑出家门,和师父师兄弟隐居在山上,远离世俗,对?议亲这类事情毫无经验。
谢知?秋让他万一遇到紧急情况,就?大喊“自己已有心上人”,还要咬死“心上人是萧寻初”。
这当然是到迫不得已时的杀手锏,但这招本来是用来对?付祖母的,今日秦家夫人也在场,在外人面前喊出这样的话来,对?谢知?秋的影响太大了。
萧寻初思来想去,觉得还没有非到用这一手的地步,可以拖一拖。
于是,当老夫人那边派人来找他的时候,萧寻初脚底抹油,一溜烟就?跑了。
萧将军曾经形容过?,萧寻初这人像根滑不溜手的泥鳅。
他并不是个死脑筋,与父母、书院作对?久了,深谙打不过?就?跑的道?理。
其他人找不到他,一来算是拖字诀,可以争取一点时间;二来,如果他们在他不在场时将谢知?秋的婚约定下,他可以反手就?说他不知?道?,占据道?德高地。
当然,萧寻初也不是光躲而已。
他打算抓住这点时间想办法通知?谢知?秋,两个人合作会?更容易度过?难关。
他本打算当场做个烟花,放上天叫回谢知?秋,不过?,不等他烟花做好,知?满那里先起了黑烟。
萧寻初看到那烟有些吃惊。
想要出这么多烟,烧的东西可得不少,也不知?道?知?满是从哪里找到合适的燃料的。
不过?,既然如此,倒不用担心如何叫来谢知?秋了。
萧寻初见?状,将做了一半的烟花藏起来,然后提前在大门附近等待。
谁知?,谢知?秋并未来找他问明?情况,反而在大门前就?直接对?上了谢老爷。
萧寻初略显惊讶。
不过?,这未尝不是另外一个机会?。
待谢知?秋随谢老爷去书房后,萧寻初静待时机,也从后门溜了进去——
当萧寻初顺利躲到屏风后时,正好听到谢知?秋在对?谢老爷放下豪言——
“明?年,我若高中?状元,待御马行街之时,我愿身穿红袍、斜戴绸花,骑骏马在谢府门前停下,当场求娶谢知?秋!”
*
却?说谢老爷听完谢知?秋如此言论,惊得许久说不出话。
他瞠目结舌半晌,才道?:“你?真是……好大的口气!”
方朝确实有状元行街的传统。
方朝状元要皇上御笔亲批,乃是真真正正的天子?门生。
故而状元在殿试钦点后,有骑马戴花绕行都城一圈、接受百姓迎贺的殊荣。这是唯有被圣上亲自选中?之人,才能拥有的荣耀,既是为体?现皇恩浩荡,也是对?所有学子?的一种激励。
方朝百年历史中?,的确有一些状元会?在中?途停下,但那多是为了感谢恩师,亦或是拜谢父母。像这样为了父母师长而驻足,是符合儒家的孝悌之道?的,也会?受人颂扬。
但在此之前,还从未听说过?有谁专门停下,竟是专门为了求亲的!
然而这在谢知?秋这里,正好成?了可以应对?谢老爷的筹码。
谢知?秋道?:“世人认为男子?应以事业为重,不可受感情牵绊太深。秦家自视为书香世家,矜高持重,自不可能为谢家放低姿态到这个份上。
“但我不同,我根本不在乎!我本就?被传为纨绔子?弟,再?浮浪一些又何妨!
“我愿意直接将高中?的荣耀分?一半给?谢家,这件事,世上只有我会?做,这世上也只有我一个,能为谢知?秋这个人,做到这个份上!”
原因无它,因为她就?是谢知?秋,谢知?秋就?是她!
她不是为了别人,就?是为了自己!
谢望麟完全被震住了。
就?算只是说说,他也从没听过?任何一个人敢下这种承诺!
谢望麟喝道?:“大胆骄狂儿!好一个无知?狂言!你?现在连一个举人都没有中?,竟便敢说自己能中?状元!”
谢知?秋道?:“还是一样的道?理,我中?或者不中?,对?伯父又有什么损失?”
谢知?秋目光如炬,放下豪言之后,她反而不再?紧张,眼中?尽是坚定。
她说:“我之意,伯父应该明?白。谢家与秦家结亲,确实会?是一桩人人称赞的姻缘,但秦家心高气傲,不会?认为自己低谢家一头。与秦家结亲,他人只会?说谢知?秋得了一桩好姻缘,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但我不同,只要伯父愿意许诺,我会?让天下人知?道?,是我萧寻初,三?顾茅庐,浪子?回头,潜心读书,只为求娶梁城才女谢知?秋!”
谢父呆住。
谢父大多数时候自诩冷静清醒,但他自己的缺点,他其实自己也清楚,那就?是他相当好面子?、爱炫耀。
谢望麟压根不相信萧寻初这么个人真能中?状元,但他说出来的场面,确实将他吸引住了!
“可是……”
谢望麟仍有犹豫。
这时,一个声音适时地从屏风后响起,道?:“父亲,你?答应她吧!”
这个声音,在谢知?秋听来,是萧寻初,但在谢望麟听来,却?是他的大女儿本人。
谢望麟吃了一惊,道?:“秋儿,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不该在后院吗?”
秦皓的母亲远道?而来,又是专门来说亲的,他还以为谢知?秋老早就?该在老夫人和温解语那里了。
萧寻初清了清嗓子?,以谢知?秋的身份道?:“不是说来了向我求亲的人,我不该来看看吗?”
“不……”
谢望麟暗自心惊,意外地扫了眼屏风的方向。
他的女儿,他自己最?清楚了。
谢知?秋以往对?婚姻根本没有兴趣,那些对?她有兴趣而造访谢府的青年,谢知?秋都是能避则避,如果不是谢望麟看着可以,强行叫她过?来,谢知?秋根本不来。
这还是第一次,都不用他这个爹三?催四请,谢知?秋居然就?主动来看了?
谢望麟心中?惊讶,又不由看了看萧寻初。
这个萧家后生相貌是长得相当不错,且气质如清霜傲雪,颇与众不同。
难不成?……他的知?秋对?这个人,也会?有些不同?
谢望麟吃惊的时候,谢知?秋与萧寻初正隔着屏风交换眼神。
谢知?秋不像谢望麟这么无知?无觉,萧寻初进入书房的时候,她就?已经听到了声响。
谢知?秋躲在那个屏风后面不知?多少次,自然知?道?那个用于偷窥的洞在哪里。
二人目光一碰,不必多言,彼此已明?对?方心意。
这时,萧寻初再?度以谢知?秋的身份开口道?:“父亲,你?之前不是也同意过?,在明?年春天之前不再?提给?我议亲的事吗?
“现在秦家主母到来,我们不好用真正的理由拒绝,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并不想现在就?定亲。
“现在这个萧寻初来得刚好,父亲可否答应她,然后就?用她当作借口,暂时拒绝秦家夫人?
“这样一来,既可以委婉地劝走秦家夫人,而不损害我们两家的关系,父亲也可以信守与我之间的诺言,将议亲的年龄重新拖到明?年春季。而且……”
萧寻初顿了顿,帮谢知?秋的腔道?:“正像这位萧公子?说的,多一个候选人可挑,对?父亲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谢望麟心头一顿。
原来谢知?秋打的是这个主意!难怪她特意跑过?来。
谢望麟沉默地捋了捋胡子?,面露迟疑之色。
说实话,那萧寻初说的话,确实有一点点打动了他。
他一直遗憾自己的女儿谢知?秋,空有满腹才学,却?无法读书入仕。对?读书人而言,还有什么比高中?状元、骑马游城更为荣耀?而因着知?秋儿是个女孩子?,他此生,恐怕都看不到自己的孩子?有这么一天了。
可是,这萧寻初如果真能践行承诺,而且万一中?的万一,他真的高中?魁首……那岂不是真会?有一个货真价实的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帽插点翠金花,于众目睽睽下在谢家门前下马,然后恭恭敬敬地上门来,唤他岳父大人,向他求娶谢知?秋?
四舍五入,这不就?像是自己家里出了新科状元?
谢望麟光是想想这个画面,就?有几分?兴奋。
正如萧寻初所说,秦家人重视颜面、自持身份,是绝不可能为了谢家做到这个份上的。而萧寻初说他可以这么做,多少激起了一点谢望麟心里的赌性?。
万一赌错,他没什么损失,而一旦赌中?,便是难以形容的荣光!
说到底,今天秦家的这个提亲,他也很犹豫。
他当然认为女儿和秦皓成?婚很好,这个月立即定下来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但家里之前也确实答应了谢知?秋,在明?年春天之前不给?她议亲,谢望麟自诩是个诚信为本的生意人,他是想信守诺言的。
再?者,这终究是谢知?秋的婚事,不能不考虑女儿自己的意愿。
看女儿的意思,光是为了拖住秦家,她也愿意给?萧寻初这个机会?。
知?秋儿对?秦皓一直没什么感觉,而眼前这个萧家小子?倒是以前从未见?过?的风格,也算风味独特,知?秋儿从小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说不定她就?喜欢这一口,见?着见?着就?来了真感情呢?
谢望麟开始摇摆,踯躅道?:“你?们说的有点意思,不过?正如你?们所知?,秦家夫人今日已经特意上门来了,若是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恐怕……”
谢知?秋一听父亲松口,大松一口气。
她道?:“伯父不用担心,若是此事,晚辈有一策。”
“哦?你?说说看?”
谢知?秋靠近谢父,低声说了几句。
……
第四十三章
须臾, 谢老爷回到后院。
他表情凝重,面色难看,一副十分受辱的样子?。
却说后院这边, 由?于前院出的变故, 本?来?快速推进的议亲进程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温解语见丈夫过来?,还这么一副表情, 忙道:“老爷, 没事吧?那位萧公子?怎么回事, 你们聊的结果是什?么?”
这个?萧寻初,真可谓是平白杀出的程咬金!
老夫人本?已被高?月娥说动,想要今日就将事情说定, 然后再择吉日纳彩问?名, 正式结下婚约的。
可是谁能想到,会突然有?萧寻初这么个?人跑出来??
却说这个?萧寻初,是城西萧将军的次子?、梁城赫赫有?名的怪人。
他的身?份着实有?点儿尴尬。
要说他有?什?么吧, 他已经和?将军府断绝关系,说起来?是没权没势的,而?且还没有?功名, 就是个?普通人。
但要说他没什?么吧,他又?真是萧斩石的亲生儿子?!这血缘是斩不断的,就算他断绝十次关系, 他事实上也还是萧将军的儿子?!
只要有?这么一重身?份在,谢家和?秦家就不能在明知对?方上门的情况下, 自顾自在后面将谢知秋的婚事说定下来?。
那个?萧寻初也算精明, 他似乎正是算准了这一点, 在自报家名时就将自己早已断绝关系的父亲报了出来?,让谢老爷无法拒绝他。
总之, 这个?人一出现,令老夫人和?高?月娥计划全?乱!
却说此刻,谢老爷听到妻子?问?他情况,只是唉声叹气,摇摇头,仿佛情况十分不好。
只见他主动走到高?月娥面前,万分内疚地行了个?礼,道:“秦家夫人,实在抱歉,恐怕我今日是无法给您满意的答复了。不是我不想,而?是……哎……”
谢老爷满面愁容,期期艾艾。
高?月娥见状一顿,问?:“莫不是那萧寻初,搬出了他背后的萧家?”
谢老爷点头,又?叹了口气。
他说:“那个?萧寻初,明明早已离家出走,这种时候,竟敢搬出萧将军来?威吓我!
“他明着倒没有?说太激烈的话,可话里话外都在阴阳怪气,问?我是不是看不起将军府,是不是觉得萧将军如今已经不带兵还安享官爵不合适,借以给我扣帽子?,说我是不是对?当今圣上的决裁不满!
“我不过一个?白身?,正正经经做生意谋生,没有?半点权势,哪里受得住这种帽子?!”
说着,谢老爷擦了擦额上的虚汗。
他极其愧疚地对?秦家夫人道:“我也不愿如此折腰屈服,可是……哎……也怪我早年不得力,若是身?上有?点功名,或许也不必畏惧他们武将权贵。”
高?月娥面色一凝。
她本?以为这事不会这么难的,哪里想到中途会有?这等变故?
这个?萧寻初的情况确实复杂。
萧斩石现在是没有?实际的兵权,可名义上的职位极高?,老虎就会剪了爪、削了牙也还是老虎,即使是秦家,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先皇对?萧斩石十分戒备,当今天子?或许也是如此。
但是当年的风波过去以后,萧斩石已蛰伏多年,看上去就像温顺的小山羊,由?于先皇当年的事做得确实不地道,官场民间非议都很多,当今圣上为了显示自己宽容圣明、与?自己多疑的老爹不同,这些年对?萧家十分宽容,多少有?点补偿心理。
对?当今圣上来?说,萧斩石的儿子?如果是个?胡搅蛮缠的废物点心,并不算什?么不可容忍的事。相反,如果这儿子?能拉低萧斩石在民间的声望,对?皇帝来?说就是喜闻乐见的好事,他搞不好还会纵容对?方。
万一那个?萧寻初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街头混子?一般的纨绔子?,执意要把事情闹大,圣上未必会因此就惩罚萧寻初或者萧家,更有?可能会和?稀泥。
而?且,这样一来?,反倒会把秦谢两家拖下水,让圣上对?他们两家产生一点家长里短事都处理不好的印象,拉低对?他们的评价。
秦老爷如今官运正佳,皓儿之后也极有?可能要入仕。
关键在于,只为了尽快完成婚事,就冒着影响官场声誉的风险,去碰这么个?要炸不炸的大麻烦,值得不值得?会不会因为处理不得当,毁掉皓儿的大好前程?
说到底,现在放弃,又?不意味着两家就真的不结亲了。只是需要再花一点时间,去解决萧寻初这个?大问?题。
单说这件事,谢家肯定比秦家更烦、更不想把女儿嫁给萧寻初。只要处理得当,他们完全?可以用更为圆滑的方式,既不惹恼萧寻初这个?不稳定的炸弹、不触碰萧家,又?能让秋儿和?皓儿和?和?美美地顺利完婚。
果不其然,谢老爷怕她畏惧萧家的势力而?反悔,说完话又?作?坚毅状,迫不及待地向她表明想法:“不过,秦家嫂子?,你大可放心!我只是与?那萧寻初虚与?委蛇,怎么可能真的将女儿嫁给他?
“那小子?口口声声说要娶谢知秋,我便故意给他出难题,向他提了比登天还难的条件,必让他知难而?退!”
高?月娥一顿,问?:“你对?他提了什?么?”
“我对?他说,我谢家是书香门第,绝不会将女儿嫁给学识不佳之人。他说他今年参加了秋闱,我便提出要看他的秋闱成绩,只要他今年落榜,我便绝不可能认他做我的女婿。”
“还有?,即便他真的过了秋闱,我还要看他明年的春闱成绩。要是春闱落榜,一样作?罢!”
“万一中的万一,哪怕他真的中了进士,我还说,他的名次不能在皓儿之下,若不然,我一样不会答应他做我的女婿!”
高?月娥微微错愕。
谢老爷的条件若是如此,那真是十分苛刻了。
那个?萧寻初本?来?就不是什?么会读书的人,要求他秋闱春闱都要有?名次不说,居然还要让他超过皓儿,从理智来?看,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高?月娥微微放心,也有?些熨帖,看来?谢家果然还是偏向将知秋嫁给皓儿的,谢老爷能相处这样的招数,已经足以表现他的诚意。
高?月娥对?谢家拖延的不满减淡了不少,只问?:“这么艰难的条件……那个?萧寻初愿意同意吗?”
谢老爷说:“凡事总要有?个?先来?后到。本?来?就是我们谢家与?你们秦家关系亲近在前,他萧寻初横插一脚再后,我允许他进门商谈已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他难道还真是来?强抢民女的吗?
“他自己大概也知道理亏,将这个?条件答应下来?,见好就收了。只是……还是只能有?劳秦兄与?嫂子?再等待几个?月了,还请见谅。”
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要等到明年春闱后,简直像是什?么命中注定一样。
不过,高?月娥也心知在这种情形下,各让一步对?三方都好,而?且,谢家也算拿出充分的真诚了。
高?月娥轻叹一声,答应下来?。
*
同一时刻,在谢府门前,又?一辆马车匆匆而?至。
秦皓半个?时辰前刚醒过来?,得知母亲趁他睡觉去了谢府,他心头一惊,不顾病体,当即就追了出来?!
他多半猜得到,是他这一场重病,让母亲产生了要让他尽快成婚的想法。可是他的本?意,是不想催促谢家或者谢妹妹的。
他当然想娶谢知秋,不过,他能感觉得到,谢妹妹目前对?他无意。
强扭的瓜不甜,比起依赖两家之间的关系、利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强行让谢知秋不得不和?他缔结婚约,他更希望能给谢知秋展示他的优点,逐渐软化她的态度,让她真心喜欢上他,最后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他喜欢谢妹妹当年手持青色压花时那种美好的笑容,他希望她能再度绽放出与?那时一样的笑。而?且,他希望下回谢妹妹再笑的时候,不会是看着花,而?是望着他。
秦皓相信,凭借两人身?上的共同点,只要多花一点时间、耐心一点,谢妹妹慢慢会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合适之处。他不想操之过急。
母亲赶去谢府当然是为了他好,但她悟错了他的心意,秦皓怕这样一催,会让谢知秋有?被迫的感觉,本?末倒置,反倒让大家都不开心。
是以,他顾不得自己身?体虚弱,连忙赶了出来?。
他好不容易来?到谢府,正想让门房通报,好进去阻止母亲,谁知,他一抬头,就迎面碰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从谢府走出来?!
那男子?长发?披下,身?着粗布褐衣,却罩着件宽大的精致浅色外衣。
他生着一双风流的桃花眼,眼神却颇为冷淡。此刻,他宽袖垂在身?侧,背脊挺直,步调沉着,怪异之中,隐隐竟有?些仙风。
这样特立独行的装扮,不是萧寻初又?会是谁呢?
秦皓与?对?方迎面对?上,不由?一愣。
这是秋闱那回之后,两人第二?次见面了。
可是萧寻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方遇见他,似乎也有?一瞬的错愕。
不过,那“萧寻初”很快定下神来?。
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将手放到身?前,安静地对?他作?了个?揖,算是招呼。
秦皓茫然地回以一揖。
他们的关系不过点头之交,没什?么可聊的,萧寻初与?他打过招呼,就自顾离去。
秦皓下意识地看了眼对?方的背影。
“皓儿?”
倏然,有?人从谢府走出来?,出声唤他。
秦皓认出是母亲的声音,头皮一麻,认为是自己来?得晚了。
他立即将萧寻初出现的异样放在一边,担忧地问?母亲情况:“娘!你该不会和?谢家已经……”
谁知,不等他说,高?月娥摇摇头,已经打断了他:“此事别提,暂时搁置了。本?来?许是今日能定下,但半路冒出一个?人来?,将事情搅黄了。”
“……?”
秦皓本?是前来?阻止母亲强行让谢知秋与?他成婚的,可不知怎么的,得知定亲真的没有?成功,他又?微妙的有?一点失落。
幸好,这种失落真的只有?一丁点。
相比之下,他与?谢妹妹议亲,居然会有?外人从中阻拦,更令他惊讶。
秦皓问?:“……冒出一个?人?”
高?月娥道:“萧将军次子?,萧寻初。你们以前不是在同一个?书院读过几年书吗,你对?他可有?了解?”
秦皓怔住,半晌,回答:“没怎么说过话,不太了解。”
萧寻初?怎么会是萧寻初?
他竟然……会向谢知秋提亲?
秦皓回想起先前他与?萧寻初迎面打的面照,原来?萧寻初之所以来?谢府……也是为了谢知秋?
秦皓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在他看来?,萧寻初和?谢知秋两个?人,一个?是深海游鱼,一个?是天上飞鸟,无论性情还是兴趣都天差地别,就算天塌了都碰不到一起,完全?不是一类人。
萧寻初那样一个?人,怎么也会想要与?谢知秋成婚呢?
秦皓百思不得其解,与?此同时,他内心又?生出一丝微妙来?。
他过去从未碰见过像样的情敌。
硬要说的话,那个?萧寻初也谈不上像样。
可不知为何?,偏生是此刻,他感到有?些焦躁,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某处发?生了他难以理解的变化,让他有?种被蒙蔽双眼的不安感。
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自己的赛道上突然多出了一个?有?威慑力的对?手,让他不得不愈发?拼尽全?力加速奔跑。
秦皓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但他微微凝神,没有?表现在明面上,只问?:“谢伯父是怎么说的?相比于我,他更青睐萧寻初吗?”
“怎么会!谢家当然是站在你这边的,只是萧寻初毕竟是萧斩石之子?,他们不得不暂时与?他周旋罢了。”
高?月娥握住儿子?的手,示意他安心。
然后,她一边领秦皓与?她回家继续养病,一边将谢家发?生的事一一告知于他……
*
是夜。
秦皓辗转反侧。
许是最近一直养病睡得太多,真到晚上,他反而?没了困意,只得一直睁着双眼,失神地看着床帐的顶部。
脑海中,他不断想起母亲告诉他的话——
“那萧寻初虽然用萧家施压,但你谢伯父也是个?老油条,他对?萧寻初提出了绝无可能达成的条件——”
“他要求萧寻初,不但要通过今年的秋闱和?明年的春闱,在明年春闱的名次,还不能低于你!”
“那萧寻初不过临阵磨枪,以他的经历,也不知道认真读书读过几天。”
“科考竞争何?等激烈!数万人进考场,最终得名者不过寥寥!多少人从乌发?如云考到白发?苍苍,仍旧榜上无名!那个?萧寻初只是临时抱佛脚几天,若他真认为自己能考上,未免小看了读书人!”
“皓儿,你不必多虑。你的勤勉聪慧,我们都看在眼里,那萧寻初如何?能与?你相较?”
“他敢尝试,若不是不知天高?地厚,便多半是抱着侥幸心理。”
“你现在好好养病,不用为这种结果已定之事分神。我们不过是再多等一阵子?罢了,待成绩出来?,一切自有?分晓。”
母亲说得笃定。
按常理来?说,也确实如此。
并非秦皓不愿表现得谦虚一些,只是从实际来?讲,只能得出如此结论。
当年在白原书院时,秦皓就一直深受先生喜爱,而?萧寻初则正好相反,几乎每个?先生提起他都要摇头,说他玩物丧志、不知进取。
后来?秦皓一路直上,十六岁便得解元之位时,萧寻初却始终在荒废光阴、不曾读圣贤书。
秦皓倒不想像其他人那样轻易去贬低萧寻初,但是平心而?论,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科考对?他来?说是多年的主场,而?萧寻初的优势并不在此处。
上回在贡院遇见萧寻初的时候,他甚至在小厮问?起时说过,萧寻初几乎没有?可能中举。
照这样想,他本?不该有?任何?担心。
可是……
秦皓难以解释这烦躁忐忑的源头,不太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不安。
是他过于紧张了吗?
秦皓蹙起眉头,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多想,闭上眼睛,扭身?睡去。
*
次日,秦皓方一睁眼,就听到外面甚是喧闹,街上甚至有?敲锣打鼓的声响,响到连宅子?深处都能听到。
他揉揉太阳穴,坐起来?,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醒得迟了,只觉得昨夜睡得不好,十分头痛。
他唤人进来?,问?:“出什?么事了?怎么外面这么吵?”
“少爷,外面秋闱放榜了!”
进屋来?的是个?面生的家仆,他语气颇为兴奋,好像已经看过热闹。
他说:“这会儿满城的学生大概都在街上,几家欢喜几家愁,非常壮观!”
秦皓微怔。
原来?竟是今日。
他这段日子?病得昏昏沉沉,都没反应过来?。
他想到萧寻初的成绩也会在今日出来?,心头突然一揪,莫名有?些紧张。
秦皓想了想,说:“秋闱的成绩,可否抄一份回来?给我看看?我想知道。”
家仆忙应道:“好!当然!少爷的吩咐,我这就去办!”
家仆又?有?点好奇地问?:“少爷早就是举人了,怎么还关心秋闱成绩,莫不是有?友人今日出榜?”
秦皓道:“……算是吧,我有?些在意的事。”
家仆不疑有?他,当即就打算出门去抄。
不过,他正要踏过门槛出去,忽然又?想到什?么,兴致勃勃地道:“对?了,少爷,其实这回秋闱,已经出了个?大消息!您猜,这回中了解元的是何?人?”
秦皓一愣,心中涌现出不好的预感。
他问?:“……何?人?”
家仆一拍大腿,道:“真是活见了鬼了,大家都说死都想不到!这次的解元,居然是那个?萧家的怪人纨绔子?——萧寻初!”
秦皓瞳孔一收,不由?怔住!
第四十四章
天顺十九年, 九月初六。
上午,一卷榜文由一位官员手持、数名士兵护卫,被郑重?地送到贡院外, 随后严肃地张贴在龙虎墙上。
此?榜文一经张贴, 早已候在附近的学子顿时一拥而上!不多时,便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中?了没?”
“让我看看!”
“别挤啊!”
“谁在踩我?!”
“第一名是谁?”
不知是经人提醒还是不约而同, 不少?人都同时朝桂榜最上方?的魁首看去——
待看清这个名字, 许多认识他的人不经脸色大变, 呼道——
“这怎么可能?!”
*
惊人的消息风吹即散,伴随着清甜的桂香,迅速飞遍了梁城的每个角落。
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如果有人问梁城的百姓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人人都会当机立断地回答——
今年最大的奇事,莫过于这年秋闱的解元,居然是个赫赫有名的纨绔子!
萧寻初由于多年来放荡不羁的行为, 在梁城实在有些恶名。
不少?知情的人谈起此?人就摇头叹息,为萧将军不平;
若是有人与萧家门当户对,家中?还有适龄的闺女, 都会对萧家避之不及,生?怕萧家要给次子议亲时发现自己;
甚至这些年来,有些书院的先?生?教育不听话的学生?时, 说的话都是——
“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你再不好好读书, 将来就会像临月山上那个萧寻初!”
“这个人从小就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结果被书院除名, 又被父母赶出家门, 整天和山上一堆疯子混在一起!”
“如果自己不争气,不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道理?, 有个有钱有势、英雄气概的爹又有什么用呢?竟混得比普通人还不如!”
然而桂榜一出,整个梁城风向?为之大变!
“听说没有?!这回秋闱的解元,居然是那个萧寻初!”
“那个萧寻初从小就不怎么读书,一直在山上搞乱七八糟的玩意。结果他一朝浪子回头,才念了几天书,竟一考就考出个解元来!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天才?”
“其实我早就料到这一天了!萧将军当年便是熟读兵法的智将,绝非蛮干之徒,当年萧家七子也是个个英勇,从无懦夫!
“萧将军的两个儿子虽然都放弃了从戎,而且这个萧寻初口碑极其不好,但我向?来相信萧家的家教,一直认为那个萧寻初作为萧将军的儿子却无建树,肯定也只是一时走了弯路罢了!
“现在你们看,这个萧寻初非但十九岁就中?了举,还一中?就是个解元!这就叫虎父无犬子啊!”
“你们这些学生?都给我听好了!看到今年考中?解元的那个萧寻初没有?他当初可是真正的纨绔,白?原书院的先?生?哪一个提起他不摇头?可是现在,他知道错了,知道刻苦读书了,你们再看发生?了什么?他考中?了解元!
“这个案例说明了什么?说明大家只要肯学习!什么时候开始努力都不晚!就算现在觉得自己落后了,也绝对不要放弃希望!只要奋起直追,谁知道会不会有机会!好了,接下?来大家都把书翻到第十五页……”
……
除了萧寻初本人的风评,人言中?也不乏有对其他事情的揣测和讨论——
“这解元萧寻初当初不是被白?原书院赶出来的吗?除了三年前的秦皓,白?原书院也好久没有出过解元了,这一回,只怕要后悔吧?”
“嘁!解元也不过是个举人而已。人家白?原书院,多少?年历史了,真要算学生?成就,好歹也要算进士吧!那萧寻初还不够格。况且,那个萧寻初并非被白?原书院驱赶,是主?动走的,学生?来来去去本也是自愿,关人家书院什么事?”
“书院搞不清楚,但离家出走总是真的!你们说,这小儿子中?了解元,萧将军可会考虑再将他接回家去?”
“说不好啊。不过,不该是做儿子的,主?动负荆请罪回家去求父亲让他回家吗?他都知道读书了,想来这点事情也该想通了?”
“这个萧寻初,不考还好,一考便直接当了解元!不知道明年春闱,他可会参加,到时会不会又得个吓人的名次?”
“太?乐观了吧!要我说,这萧寻初才读几天书,中?举已经属于祖上烧高香了,会试未必能有好名次。不要跟我说解元,多年考不中?进士的解元可是有一大半啊!没必要因为这个萧寻初这回解试的成绩比较意外,就对他有这么高的期望吧?”
……
*
“将军!秋闱中?举的名单出了!您猜少?爷在第几名?”
将军府。
由于萧寻初参加了本届的秋试,将军府的人日日都在龙虎墙外等待,只等放榜以?后,能第一时间?将结果带回府上。
自从考完试,萧将军其实刻意不去关注着这些消息,生?怕让人看出来他对自己儿子的考试成绩有点在意。
此?刻听到发榜了,萧将军板着脸,想听但又有点不敢听,既希望有好消息,又怕消息太?坏……他自己失望还不算大事,就怕打击了萧寻初的积极性,让他一回头又放弃科举,上山锯木头去了。
他端详着来报信的侍卫的表情,看着不像是坏消息,才问:“第几……?难不成是最后一名正好中?举?”
“将军太?保守了!”
那侍卫十分振奋,满眼都是喜悦。
“我都那样说了,怎么还会是最后一名?将军!二少?爷是魁首!不仅中?了举,还是第一名!”
萧将军呆住。
一道来听消息的姜凌十分开心,立即眉开眼笑,道:“太?好了!我就说,我们放过羊的人,孩子运气都不会差的。初儿果然有羊神保佑呢!”
然而萧将军却惊得说不出话。
得中?解元,这哪里是区区运气可以?解释的?
解元?
他的儿子竟中?了解元?
那个每日和他顶嘴,动不动就脚底抹油,还蹿到山上每天敲石头砍木头的初儿?
萧将军僵坐在原处,久久未动。
*
同一时刻。
正当梁城满城轰动之时,谢家也如冷水浇进热油锅,整个炸了起来!
在萧寻初中?解元的消息传来之前,谢家老夫人已经在家里骂骂咧咧了一整日。
在她看来,若不是这个不学无术之徒横插一足,她的孙女已经顺利和她看中?已久的孙女婿秦皓定亲了。
偏生?这个萧寻初没有自知之明,非要跑出来搅局。这萧家次子行事怪异,名声又差,如何与完美无缺的秦皓相提并论?被这样一个人破坏了孙女本已铁板钉钉的大好姻缘,老夫人简直气得要吐血,恨不得连夜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然而,当萧寻初非但中?了举还是头名的消息传来,谢家老夫人当场失了声!
既然萧寻初中?举,还是头名,那他就功名而言,已经和秦皓站在同一起点上了。
再说这个人想当她孙女婿,好像看着也没那么差了。
老夫人忽然就不敢说话了。
消息传来,老夫人反复确认了三遍,在得到萧寻初的确是解元的回答后,她默不作声,既没有表达什么想法,也没有再骂萧寻初,只是拄着拐杖不言,最后闷声不吭地把自己关回进了房间?里。
而在谢家,对这个消息受到惊吓的,绝不止老夫人一人——
却说谢老爷,自从他和那萧寻初私下?有“御马行街”的约定后,他多多少?少?就有点关注秋闱的结果。
说实话,谢老爷对萧寻初的期待程度不高,之所以?还会在意,想法更类似于“免费拿到的抽奖券开奖了,不看白?不看,万一中?了呢”。
反正如果萧寻初中?不了,他后面还放着个秦皓保底呢。
然而,当萧寻初非但中?了举,还一举中?了解元的消息传来,谢老爷一下?呆滞在原地,竟半晌合不拢下?巴!
解元?!
竟然又是一个解元?!
那个一上来就放豪言给他画饼说要中?状元的萧寻初,居然不是随便狂狂而已,他还真有点本事?!
谢老爷的头脑都凝固了,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解试三年一考,梁城三年前有一个解元,今年当然也有一个解元,总共两个解元。
这两个人,一个十六岁得中?,年轻至极,举止正派,前途无量;另一个十九岁得中?,也很年轻不说,而且在此?之前他才读了没几个月书,行为做事虽有放荡不羁之处,可也不失气势锋芒。
而如今,这两个解元都聚在他家院子里,想要求娶他的长女谢知秋。
在短促的懵怔以?后,慢慢地,谢老爷终于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萧寻初中?了解元,那可就和秦皓没什么大差别了。
他秋闱真的可以?得第一名,那他之前说他明年春闱想要得状元……该不会,也并不是说说而已吧?
*
萧寻初身处谢家闺中?,得知谢知秋中?举的消息,同样高兴。
不过他和其他人不同,他早就知道那个“萧寻初”其实是谢知秋,当其他人深受震撼的时候,他却觉得是意料之中?。
——谢知秋终于凭她的学识,获得了她应得的结果。
萧寻初与知满两个知情人,私下?里一起庆祝了一下?。
知满得知姐姐跨过第一道坎、用萧寻初的身份当了举人,高兴地又蹦又跳。
在人前,她要使劲忍着,才不至于笑得太?夸张、在别人面前把嘴角裂到耳朵,搞得别人起疑。
*
是夜。
萧寻初正睡着。
忽然,他感到一只手放到他脸上,捂住了他的嘴。
萧寻初骤然睁眼!
一回生?二回熟,他一把反扣那只捂着他嘴的手,从床上坐起来,看向?谢知秋——
夜色中?,朦胧的月光从窗口透入,谢知秋的肤色如月冷皙。她眸中?流光似清水,透着淡然的沉静。
果然是她。
萧寻初一见谢知秋来就笑了,说:“恭喜你。”
谢知秋先?前来不及通知对方?,又是毫无预兆来夜袭的,她本以?为萧寻初会像上次那样吓一跳,结果这回对方?如此?淡定,倒换她凝了一下?。
在谢知秋眼中?,萧寻初是他原本的模样。
他生?得很出众,一双桃花眼天然风流。这个青年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弯弯的,对笑意全然不加掩饰,坦荡而洒脱,干净得如同雨水洗涤过的星空。
谢知秋微微一动,视线往旁边一别,淡淡道:“谢谢。”
她说:“昨日,多谢你配合我。”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萧寻初笑道。
“帮你我也是帮我自己罢了。”
谢知秋不再言。
说完这些,萧寻初本想等谢知秋主?动说明自己今夜的来意。
谁料,谢知秋张了张嘴,但最后没说什么,反而目光微垂,看向?两人正交握的手。
她略作犹豫,道:“看来,你对和我之间?的肢体接触,也适应不少?了。”
“——!”
萧寻初本没意识到不对,直到谢知秋所言,顺着她这句话看去,才发现自己一开始扣上谢知秋的手就没松过。
而且他这手也不知怎么拉的,居然是十指相扣的拉法,他竟一直毫无意识、厚颜无耻地将自己的五指嵌进了谢知秋的指缝里。
萧寻初吓得赶紧松了手,道:“抱歉!我刚才只是一时顺势,然后就忘了……”
萧寻初感觉自己解释还不如不解释,说得他自己都乱起来,活像个没头没脑的傻子。
他暗自懊恼,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好在谢知秋十分淡然,只道:“没事,是我让你适应的,这是个很好的进步。”
话虽如此?,她的眼神却微微闪烁了一下?。
萧寻初愈发懊悔。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谢知秋今晚会来。所以?当她真的来了,他好像有点得意忘形。
萧寻初轻咳一声,直觉不该继续逗留在这个话题上,急忙切回正事。
夜色静谧,屋中?烛火未燃,唯有月光幽幽长照。
在如此?光景中?,他看向?谢知秋。
这少?女如昙花般安静洁净,悄然出现在静夜里。
萧寻初有些感慨地道:“今日,整个梁城都在讨论你。”
萧寻初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频繁听到过自己的名字。
谢府、街上、每个街巷,他听到谢家老夫人在议论,谢老爷和夫人在议论,就连谢家的仆人们都讨论了一整天,“萧寻初”这三个字到处响起,而且居然都不是在骂他。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他自己家,还有秦皓家现在大概也翻了天。
萧寻初很为他和谢知秋的计划顺利完成了第一步高兴,不过,他心里也清楚,如今这番热闹,并不真是他这个“萧寻初”的功劳,而是他此?刻目之所见的灵魂本质——这个真真切切的、名为“谢知秋”的少?女所为。
她屈膝坐在床沿,红裙铺在床榻上,一双乌眸倒映天地日月,仿佛能够看透一切。
她只不过是在别人眼中?是萧寻初,而真实的她,仍旧是那个寒梅傲雪、脊骨不折的谢小姐。
萧寻初有些恍惚。
他知道这一幕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
这种?感觉就像独自一人守卫着世上最为珍奇的宝藏,他深知这种?光耀的无穷美丽,既庆幸于自己能在最佳的位置第一个欣赏,却又不免感到遗憾,像这样的美景,居然无法展示在世人面前。
萧寻初道:“现在事情搞得满城议论纷纷,大概是因为我原本风评不佳,大家都没想到我的名字会成为解元。可是真正做成这桩事的……并非是我,而是你。
“其实我以?前也听过不少?关于你的风凉话。说你实则天资平庸,才学也只是中?上之流,仅仅因为是女子就显得稀奇,得以?拜甄奕为师,还可以?凭几首诗扬名天下?,若是男子,只是过誉而已。
“就算不是针对你,也常有人寻各种?借口,以?证明女子天生?不如男子,既无读书入仕之能,也无此?必要。
“如果现在大家能知道真正考中?解元的是你,想必也会非常轰动吧。”
如果真要说的话,谢知秋今年才十七岁,与当年十六岁头名中?举的秦皓年龄相差不多。
而且她十二岁就被迫从书院回家,即使在书院里听课也受到种?种?约束,更多可以?说是自学。
她身处更大的劣势,其实实际比表面上更不容易。
然而,碍于种?种?缘由,二人眼下?也必须对真相缄口不言,将它?埋葬在最深处。他们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有这么一天,将实情公之于众。
也不知道要到哪一天,世人才能越过这个萧寻初的躯壳,看到里面那具灵魂真实的光彩和价值。
谢知秋本应以?她自己的身份获得这些荣光,奈何世俗的偏见与桎梏将她埋没至今,若非两人机缘巧合下?不得不互助扶持,最终走至今日,这光彩竟始终不得展现。
谢知秋顿了一顿。
萧寻初说的那些,她当然也听说过;他所说的遗憾,她本人也未尝没有。
不过,她道:“现在先?将我们两个从眼下?的困境挣脱出去要紧,旁的事情,不必多想。
“中?举只不过是个开始,后面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萧寻初回过神来。
说得也是。
秋闱结束,明年还有春闱。现在距离春闱只有五个月,时间?相当紧迫。他们可没有可以?悲春悯秋的闲工夫。
秋闱能中?举者,约莫百之三四。而春闱,要从这已经夺得举人功名的人中?,再取前百分之一。
算下?来,纵使是已经得过秀才的人中?,能考中?进士的,也不过是万人中?的前三四人。
而谢知秋昨日给谢老爷画的大饼,说的是她要中?状元,在那万之三四人里,她还要得第一名!最少?的最少?,也要超过秦皓才行!
这么一想,萧寻初又紧张起来。
这其中?的竞争激烈,简直难以?想象。
萧寻初忙问:“可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你的?”
谢知秋道:“春闱会比秋闱竞争更激烈,难度更大。我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独自隐居、闭门造车了。
“我会需要书,需要了解春闱的动向?,需要有先?生?帮我点评、修改文章。为此?,我势必要与人接触。
“另外,中?举之后,就有参加太?学补试的资格。太?学里有书、有先?生?指导,太?学里的先?生?是正经的官员,也可以?接触到一些资讯。所以?,我可能会去参加太?学的补试。
“在此?之前,我想应当跟你说一声。”
萧寻初一顿,意识到谢知秋今晚前来,可能是来向?他交代自己未来的计划,以?及征求他的同意的。
萧寻初立即回答:“好,我知道了。我的身体你可以?随意做主?,但试无妨。”
科举考试是由礼部主?办的,而太?学和国?子监同样隶属于礼部,在太?学内担任教职的太?学博士更是正儿八经的礼部官员。
对大多数学子来说,在正式参加考试之前,太?学无疑是他们距离科举消息最近的地方?,难怪谢知秋会感兴趣。
谢知秋点头。
她想了想,又说:“我以?你的身份中?了举,且名次比较好。过段时间?,你父母说不定会来寻我。到时候,你希望我怎么做?”
萧寻初一顿。
他意味不明,没有亮出自己的态度,反问:“……你认为怎么样对我们两个人更好?”
谢知秋早已想过,便答:“回将军府。以?将军之子的身份,读书方?便,也更有成亲的筹码。”
萧寻初轻轻一叹。
他没有多加阻拦,便道:“那就先?回去吧。而且还是家里条件比较舒服,大概更有利于你读书。”
萧寻初看不到萧家的情况,不过他猜测,他的名字出现在桂榜上,他父亲应当很惊喜吧。
父亲一直希望他与兄长都读书从文,如今他的身体换成了谢知秋,对他家来说,说不定反而是件好事。
谢知秋觉察到萧寻初神情的复杂。
由于两人见面的时间?一直有限,其实她至今都没怎么听萧寻初详细说起他以?前的事,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出一些经过。
总之,他与父母之间?应该闹得不是很愉快,但从这段时间?的情况来看,好像这关系也不是这么僵。
至少?萧寻初摔破脑袋的时候,萧将军还会上门来看看。平时从种?种?细节中?,也能发觉萧家一直在默默关照这个儿子。
不过谢知秋暂且并未说什么,只颔首道:“我知道了。”
话到这里,正事其实都讲得差不多了。
他们两个人交换至今,一直在面对种?种?未知,其实少?有像今天这样稍微放松的时刻。至少?解试这一关算过了,他们可以?短暂地享受一下?这份喜悦。
只是,谢知秋的眉头仍然没有松开,像是有什么心事。
半晌,她说:“其实我今晚过来,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你是不是……会骑马?”
“……啊?”
第四十五章
谢知秋对马这件事的在意, 是从去昭城那时开始的。
那天五谷替她?找来了马车,却问她?为?什么就这么点路,也?不?需要什么行李, 她?却没选自己?骑马去。
谢知秋当时便懵了一瞬。
她?从小到大都是坐马车, 她?的妹妹和母亲也?是坐马车,包括谢老爷, 其实也?不?怎么会骑马, 而且他平时做生意挺累了, 更喜欢在马车里坐着。
谢知秋根本没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坐马车以外的出行方式。
所以五谷一说她?可以选骑马,她?就凝住了。
仔细想想也?是, 萧家是武将世家, 就算萧将军避敛锋芒多年,两个儿子都从了文,但当年的底子多少还在, 总不?至于真的对两个孩子连骑马都不?教。
假装一个人,性格变化可以说人总是会变的,记忆不?清可以说是时间太久有点忘了, 可是技能却相对复杂。
要说忘了也?可以,但很多时候就算当真很多年不?用,也?只是生疏而已, 会和完全的新手有区别。
尤其是骑马这种技术,知道怎么骑的人, 几乎是不?可能忘记的。
接下来谢知秋不?仅要以萧寻初的身份接触外人, 还很可能要与找上门的萧家人接触, 甚至要住到萧家去。
她?必须要更像萧寻初本人。
萧寻初的墨家术一类的,反正其他人也?不?懂, 她?可以含混过去。但是骑马,却极有可能会暴露在极善此道的萧家人眼皮底下!
果不?其然,萧寻初听她?问自己?是否会骑马,当即颔首道:“我会。我父母都在马背上长大,我和哥哥差不?多三四岁,就从温顺的小马开始骑了。
“另外,我家里也?养了马,有一匹红骝马是认我的,叫作寸刀,你要是见到,可以注意一下。”
果真如此!
谢知秋一滞,继续问道:“你骑马的水平,大概如何……?”
她?本是想确认一下自己?需要努力的程度。
但萧寻初闻言,诡异地?安静了一下,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脖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该怎么说呢……?”
他犹豫半晌,决定举个例子:“以前?我和你通信的时候,跟你说过我有个哥哥吧?”
谢知秋颔首。
交换身体以后,两人也?交换过信息。
萧寻初的兄长名为?萧寻光,年长他三岁,目前?是国子监学生。
萧寻初道:“其实,我兄长很小就展示出很多可以运用在军事方面的天赋,比如说体力、视力、反应能力,还有射箭、马术、剑术之类的。
“而我就不?行了,人比较懒散,不?太喜欢这方面的事,大多数都比不?上我哥,能跑则跑。不?过……”
谢知秋听他忽然提起兄长,还拿两个人对比举例子,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萧寻初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一小节的动?作,含蓄地?道:“唯有骑马一项,父亲说,我比我兄长……好一丁点。”
“……”
谢知秋默然。
……萧寻初这话,恐怕就是相当厉害的意思了。
亏萧寻初不?好意思自夸,还说得这么委婉。
她?忽然有点头痛。
她?从小性子偏静,坐着不?动?的时候比较多,她?直觉这恐怕不?会是她?的强项。
谢知秋颦起眉头。
萧寻初见谢知秋有些愁容,隐约猜到她?在顾虑什么,笑道:“你也?不?用太担心?,我是会骑马,但真的骑着到处走的时候倒不?多。
“再说三四年没回去过,生疏一些也?正常。
“如果遇上我父母问,你就跟他们?说身体不?好或者懒,先?避过去就好了。
“对了……难道你是忧虑之后要是真的中了状元,要御马长街?那个你也?可以安心?。考虑到不?少文人都不?善御马之术,给状元骑的马通常会选最温顺,而且会有人牵着,肯定不?会摔下来。”
话虽如此,谢知秋一双秀眉仍是微微蹙着,大抵难以就此安心?。
萧寻初也?知谢知秋性情谨慎,有这么大一个破绽放在哪里,她?恐怕难以忽视。
萧寻初考虑了一下,换作谢知秋的角度,出主意道:“你要是想学的话,先?在市场上找个养马的人,给对方一点钱,让他找个地?方教你。稍微练几天,能骑着马走了,我估计应付应付大多数场合问题不?大。
“你要是想要学高超的御马技术,到什么地?方策马奔腾,那等我们?换回来……不?,等我们?成婚以后应该就会有机会,到时候,我私下教你好了。”
听到这里,谢知秋倏忽一下抬头看向他,道:“果真?”
谢知秋的眼眸逼上他的眼。
由于两人在床上对话,距离颇近。
谢小姐向来是个冷淡的人,喜怒不?外露。
而她?此刻,她?双眸微溢星光,带着隐含的期待,灼灼直视着他,连二?人之间已经?过近都未觉察。
萧寻初还是第一次见谢知秋这么期盼的眼神。
他忽然意识到,除了不?能暴露身份的理由以外,谢知秋可能是稍微有点想骑马的。
自两人相识起,谢知秋就始终是个很冷静又相当聪明的人,小时候无?论是下棋还是写文章,他都会输给谢知秋。长大以后,甫一见面,他们?就交换了身份,萧寻初信任谢知秋的智慧,仍旧让她?拿主意。
这好像还是头一次,他身上有个什么特?长,居然可以用来教她?。
萧寻初莫名有种被?选中了的受宠若惊感。
他忽然有点害羞,可又有点高兴,情绪不?由上扬。
他的话不?知不?觉变多了,道:“当然!将来若是有机会的话,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关外!
“我娘以前?就是从那里来的,她?说,关外临接游牧国家,多民族混杂,习惯风俗都与关内不?同。在她?的家乡,女孩子佩刀骑马四处走一点都不?奇怪,我娘就会骑马,她?骑得很好。
“而且,娘说关外还有大片的草原,纵马可以连跑半个时辰不?遇到任何障碍!
“将来我们?若去那里骑马,可以跑得很快,跑得很远,风应该会很舒服。”
谢知秋先?是认真地?听着,后来,当萧寻初偷偷关注她?的反应时,忽然,她?的嘴角一弯,浅浅地?笑了一下。
她?问:“那是不?是就是你以前?送我琉璃草的时候,说过的地?方?”
萧寻初呆住。
两人见面的机会少,在他印象中,这还是他初次看到谢知秋展露如此笑颜。
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瞬,但已经?足以令人铭记。
萧寻初第一次注意到,谢知秋居然有酒窝!
她?过去不?常笑,而萧寻初用谢知秋的身体笑的时候他自己?也?看不?见自己?,竟然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发现!
难怪他当初变成谢知秋,一对人笑,对方就大为?震惊,真的差距很大啊!
谁能想到谢小姐平时那么冷漠的姑娘,一旦笑起来……竟如此甜美,像给人灌了蜜糖?
谢知秋见萧寻初良久不?答,有些奇怪,又问:“怎么了?”
“没、没事?”
萧寻初语无?伦次。
他只觉得自己?的眩晕感强烈,像失了方向。
萧寻初试图平静一些,将话题移回先?前?,回答:“对,琉璃草也?长在那一带……原来你还记得琉璃草?”
谢知秋问:“为?什么会不?记得?”
“……”
萧寻初意识到自己?又问了个错的问题。
他不?该再不?断加强自己?对谢知秋的感情了,各种意义?上对心?脏不?好。
他的耳尖已经?开始有点红,忍不?住又要摸脖子。
他移开目光,说:“那我们?约定,以后一起去骑马……?”
谢知秋未觉异状,又笑,应道:“好。”
*
却说谢知秋这边。
她?从谢府离开后,第二?日,立即跑到最远的集市,找了个明显不?知她?身份的陌生马夫,付了点银钱,让对方教她?简单的骑马技术。
谢知秋将对方说的要点一一记下,又租了匹马,在人少的地?方练习。
然后,谢知秋发现自己?在马术上很可能没什么天分?。
第一次骑,马明明还挺温顺的,但她?一上去找不?到保持平衡的技巧,马儿刚乐颠颠地?走快了几步,她?就从马上滚了下来!
“……!”
跌下来的一瞬间,谢知秋瞳孔放大,竟一时失去了判断能力。
她?极力想保护自己?的身体,可仍在一刹那就狠狠栽在草地?上,半边身体摔得生疼。
谢知秋惊魂未定地?躺在草地?上,在发现自己?并未摔死后,勉强撑起身体,坐起来,大口喘着气。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至少保护住了头,没有造成太大伤害。可是,跌下来那一瞬的吃惊、恐惧,从高处飞落的失重?感、对身体失去控制的慌乱感,以及终于跌落的痛苦,都深深烙印在谢知秋脑中。
她?从未想过,原来骑马摔落的感觉是这样的。
她?以前?身居闺中,从来没有进行过危险的活动?,很少受伤,身上连个疤痕都找不?到。
除了刚换成萧寻初的时候继承了萧寻初受的伤,这可能就是她?有史以来伤得最重?的一次了。
她?以前?也?见过、听说过有人从马上摔下来,大多都是男子,但她?从未料到,原来自己?亲身经?历,竟是这种感觉。
疼痛最容易让人产生怯意,饶是谢知秋,体会着这种疼的感觉,也?不?由生出了畏惧之心?。
但很快,她?重?新燃起斗志。
她?自认不?会不?如男子,怎么能遇到这么点小事就放弃?
更何况,要是连这都做不?好,她?还怎么扮演萧寻初?
那么多人都能学会骑马,萧寻初也?说他的母亲骑马骑得很好,绝不?是性别的问题。难道她?要因为?这区区失败一次,就退缩放弃吗!
如此一想,身上的痛非但没有那么可怕了,反而让她?感到畅快——
这是她?在选择!
她?可以选择去痛,去经?历,去面对自己?从未体会过的困难!
谢知秋果断从地?上爬了起来,再度翻身上马!
很快,在一日复一日练习骑马的过程中,她?又摔下来第二?次……第三次……
谢知秋咬咬牙,重?新站起来,再度爬上马——
*
另一边,发榜后没几日,那安继荣在回昭城之前?,最后一次来拜访谢府。
安继荣大抵是想给谢家留个好印象再走,方便下回再来。
他不?知自己?计策已经?暴露,在谢老爷和知满面前?,他仍表现得像过去那样谦逊有礼,丝毫不?见在客栈时的算计刻薄。
知满躲在屏风后,咬着唇一言不?发。
现在她?再看这个说想求娶她?的少年,已看不?到以前?的俊秀,只看到虚伪。
她?忍了半天,忍着听对方装模作样地?和父亲说话。
对方好像也?觉察到她?今天沉默得不?正常,不?时将目光往屏风后瞥来。
父亲还以为?她?只是单纯心?情不?好,或者被?安继荣的某句话惹恼了而已,不?时说几句话逗逗她?,试图诱导知满说话。
可知满并不?领情。
安继荣毕竟心?中有鬼,见知满如此反常,还偏偏就在他最后一日留在梁城的时候出这种幺蛾子,他难免心?中焦躁,即使极力忍耐,额头上仍不?禁冒出了虚汗。
终于,挨到该告辞的时间,安继荣按捺不?住了。
他耐着性子向对着屏风方向作揖,故作无?辜地?问:“小姐今日为?何如此少言,莫不?是我上回无?意间哪里冒犯了小姐?若是如此,还请原谅……”
如果是之前?,知满会以为?安继荣是在乎她?的感受,但现在,她?只觉得对方是怕好拿捏的金山银山跑掉。
知满的眼泪又要溢出来,她?握紧拳头憋住,只是有些话忍到现在实在忍不?住了。
她?咬紧牙关,突然硬邦邦地?对安继荣道:“我不?会与你成亲的!”
说完这句话,她?仍觉得不?够,又喊道:“你了解我什么?又了解我家什么?凭什么认为?我会言听计从地?任你摆布?”
她?这话既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单纯心?情不?好在随便挑对方的刺,或者对对方匆忙上门提亲的举动?表示不?满。
知满很想直接骂对方,但还是努力克制住了,要不?然会暴露她?跑去客栈偷听的事。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自己?会受影响还不?说,说不?定会牵连出姐姐,那就麻烦了。
知满先?前?一直都表现得很乖巧懂事,安继荣还是头一回听到她?发脾气吼人,明显吃了一惊,连一旁的谢家父亲都愣住了。
但知满却感到胸口很畅快,终于不?用把这口郁气一直憋在胸口了。
她?吼完这几句话,没给父亲教训自己?的机会,掉头就跑!
她?隐隐听到父亲在书房里失声叫她?站住,但知满连头都没回,自顾自跑得飞快!
知满在心?里鼓励自己?——
很好!这样就好!
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没有真的撕破脸,不?会让对方起疑。
再过一两天,姐姐的匿名信大概就会送到谢府了,到时候一定能打消父亲和祖母让自己?和安继荣定亲的念头,那父亲也?不?会再怪罪她?当面给安继荣难看了,说不?定还觉得她?做得好呢!
至于安家这艘破船以后会怎么样,那就不?关她?的事了。万一以后遇上认识的闺中小姐也?被?安家提亲,她?也?可以学姐姐寄匿名信,或者让父亲去提醒一下。
知满越想越轻松,只觉得长久压在身上的大石,正在缓缓落下。
她?跑着跑着,竟不?经?笑了出来。
*
这日,萧寻初正在屋中做事。
他的一样小工具到了使用寿命,没以前?那么好用了,他正打算重?新做一把。不?过谢家没有他需要的熔炉,只好姑且换一些不?需要熔炉的材质代替,可能没有原来好用。
忽然,他觉察到有人在门外探头探脑。
萧寻初看过去,只见知满扒拉着门边,半个小脑袋缩在门后,一脸警惕地?望着他。
“知满?”
萧寻初暂且停下手中的动?作,问她?:“你在那里做什么?”
谁料,知满被?他逮到吃了一惊。
她?像偷窥被?发现的小老鼠,迅速把脑袋缩了回去!
萧寻初:“……?”
那小姑娘在门外徘徊了两圈。
按照以往的经?验,萧寻初本以为?她?不?会再过来了,不?想,今日的情况倒略有不?同。
知满走来走去好一会儿后,像是下定了决心?。
她?直了直后背,昂首挺胸地?走到门前?,恭恭敬敬地?对萧寻初行了一礼,郑重?道:“萧公?子。”
萧寻初见她?这般一本正经?,微微错愕。
知满先?前?也?有过数次故作端庄的举止,但这回,她?给人的感觉却有点不?同了。
首先?,她?的衣着打扮和之前?有了很大区别。
将原先?那些老气的衣裳一股脑烧掉以后,知满搬了许多谢知秋小时候的衣服回去。她?现在穿的是姐姐的旧衣服,虽然谢知秋的衣裳和知满的气质并不?完全契合,但比起之前?,知满看上去还是正常了许多,至少有了些小姑娘的青春感。
其次,她?不?像之前?那般故作贤淑的刻板僵硬,表情自然不?少,且神采奕奕,忽然就有了大方之感。
光是这样的变化,就足以和之前?相区别。
同样是正经?的模样,现在的知满应该是真有正事要说,而不?是刻意地?在扮演一个名门闺秀。
只听知满忐忑地?问他:“萧公?子,你之前?说过,你经?常在弄的那些机关器械之术,都是有师承的对不?对?”
萧寻初一顿,颔首。
知满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大声道:“其实,我对那些知识也?有兴趣,想学一学。请问,你能不?能收我为?徒,将你所知的内容,也?传授给我?”
知满说完,就红了脸。
她?低下头,窘迫地?扯住自己?的裙子,怕看萧寻初的反应。
这两天,她?将姐姐的话想通了。
一味地?讨好别人,指望别人来怜惜她?,未必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因为?那无?异于将决定自己?活法的权力交到他人手上,对方要如何对待她?,不?过全凭他人心?情。
既然如此,她?还不?如好好地?做好自己?,至少能活得痛快点。
不?过,这还是她?初次在一个不?是姐姐或者母亲的人面前?坦白地?说出自己?真实的愿望,她?难免有些忐忑。
萧寻初亦有些惊讶。
他原以为?,知满可能很久都不?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他已经?做好了长期作战、一直像之前?那样不?着痕迹地?将知识放到她?眼前?的准备。
现在这种变化,对他而言倒是好事。
既然对方自己?都这样说了……
萧寻初对她?招招手:“过来。”
“……?干嘛?”
知满迟疑地?踏进屋子。
待她?进去,萧寻初便示意她?在桌边站好,没说收她?为?徒,还是不?收她?为?徒,反而故作高深,神秘兮兮地?问她?:“知满,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除了所谓正统的孔孟之道,还有别的思想学说?”
知满:“呃……当然有啊,要不?然我拜你为?师干嘛,不?就是你之前?整天在看的东西?”
萧寻初:“你怎么不?按套路说话,快问我是不?是老庄。”
“啊?为?什么要这么问?”
“别管!快问!这是我们?这一派的拜师传统!”
“啊?哦……呃,那是不?是老庄?”
“不?。”
有句话萧寻初老早就想说说看了,现在终于有机会。
他学着师父当年的样子,作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道:“是更惊人,也?更不?容于世的东西。”
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他本来给知满准备的教学手记。
不?过,萧寻初很快发现这手记上面没字。
于是他随机应变,随手拿了纸毛笔,大笔一挥,在封面上写了个“墨”字。
知满:“……”
知满嫌弃地?看了萧寻初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笔记。
相比较于对萧寻初,知满拿到手记倒是既紧张又兴奋。她?一边生怕碰坏了,一边又想快点打开看看。
她?尽力控制着手中的力道,这才慢吞吞地?翻了几页。
待看到里面各种结构图的简画,知满的眼睛逐渐发光。
不?久,知满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她?的虎牙位置是空的,看上去有点傻,不?过,知满似乎并不?在意。
她?就这样咧着嘴,很快投入到手记里去了。
第四十六章
知满和安家的联姻, 不久就?没?有人再提了。
正如谢知秋和谢知满姐妹料想的那样,当谢知秋将附了布券作为证据的匿名信送到谢家以后,谢老爷大惊失色, 立即进行了有针对性?的详细调查。
结果当然是发现信中?所?写全?是实情。
于是, 谢家毫不犹豫地断绝了安继荣和知满议亲的可能性?,也坚决不再与安家来往。
万幸, 他之前没?有头脑发热真?的口头答应安继荣什么, 一切都在可挽回的范围之内。
不过, 两家毕竟有一段时间来往甚密,为了降低对知满的影响,此事也没?有闹大, 其结果就?像一颗小石头被丢进水里, 冒了几滴水花后,水面便再无痕迹,看不出曾经的端倪。
谢老爷相当气恼安家那个安继荣竟然试图骗他, 不想轻易放过安继荣。
奈何安家的根基是在昭城,并?非梁城,两地相隔数百里远, 而布匹生意也和谢老爷的文?玩事业少有交集,谢老爷就?算有心报复,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再者, 安家毕竟是个庞然大物,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安继荣手上又通过布券囤积了大量现钱, 外人无法得知他们到底还有多少气数, 万一把对方逼到绝境,决定?来个鱼死网破, 那以谢家的财力,也未必能独善其身。
谢老爷想想自己家里有妻有女还有老母亲,本来无论议亲还是断缘都是为了知满能过得好,不能本末倒置,拿辛苦积攒的家业去冒险。
所?以饶是再生气,他还是咬咬牙咽下?了这口气。
不过他也算记下?了这人,他倒要看看,这安家布行在如此飘摇的局势下?,还能再撑几年。
只要时机合适,他不介意上去落井下?石,帮助安家的船沉得再快一点。
*
另一边,自从谢知秋开始练骑马,就?早出晚归,鲜少待在草庐里。
五谷几回上山,都没?能立即见到少爷的面,而好不容易等?到谢知秋回来,又发现少爷身上伤痕累累。
头一回发现谢知秋浑身是伤的时候,五谷吓了一跳,大惊道:“少爷,你怎么伤成这样?!难道是你中?了举人后,出门到处炫耀自己的秋闱成绩,因为太?嚣张终于被人打了?!”
谢知秋:“……”
谢知秋有点佩服五谷的想象力。
不过,她也早就?找好了借口,道:“我想找一种比较特?殊的矿石,要在远一些的山上才有,而且那山山体陡峭,难免难爬一些。”
五谷听得咋舌。
“这得是多难爬,才能摔成这样?”
五谷嘀咕。
“少爷,您就?算真?的不想放弃墨家术,也还是要惜命,保重?身体啊。”
不过,说归这样说,五谷也没?再指责谢知秋什么,反倒主?动为她上药。
谢知秋这段日子伤得很多是背,自己上药的确不方便,便未拒绝,将萧寻初的背部坦给五谷。
五谷实在不愧为全?能小厮,连上药这等?事都得心应手,谢知秋几乎没?觉得疼,伤口便都包扎好了。
待包扎完成,五谷对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
他为少爷披好衣服,用木盆洁了手,用手帕擦干,又觉得有点渴,便随手拿茶杯倒了杯茶打算喝。
两人尽管过去是主?仆,但现在萧寻初名义?上离了家,他为人又相当随和,当五谷是朋友,五谷在这临月山的草庐里,也比寻常小厮要随意许多,比起仆人,更像是一个助手。
他与谢知秋随口闲聊:“所?以少爷这段时间一直就?在采矿石?找到那种矿石了吗?”
谢知秋回答:“尚未。”
五谷道:“说来,放榜前一天,少爷说要去趟集市,本来说中?午便归,结果一直到傍晚才回来,那天少爷莫不是其实也是去采矿石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要连我都瞒着?”
谢知秋一顿。
五谷本以为自己只是问了个很平常的问题。
但下?一刻,五谷忽然觉得少爷的眼神晦暗不明,似在权衡什么,似在思索要不要告诉他、是否是告诉他的时机。
半晌,只见少爷眼睫垂下?,淡淡道:“那天不是。那天是出了意外情况。”
“意外情况?”
“嗯,那天……”
少爷略微思索,像下?定?了决心。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回答:“那天我一时兴起,去了趟城东谢望麟老板家。我跟他说,我仰慕谢府千金谢知秋多年,希望他能把女儿嫁给我。”
五谷一口水喷在地上。
*
当晚,五谷未在临月山留宿,急匆匆地跟谢知秋道别就?下?了山。
谢知秋独自一人在山上,默默将萧寻初的家当都重?新整理了一遍,然后将她这三月来在临月山准备考试读的书、平时有灵感写的文?章和心得感悟都收拾收拾,单独装了一个箱子。
当晚,谢知秋又去了一趟谢府,与萧寻初相谈一夜,直到黎明方归。
待谢知秋回到临月山,已是天光明亮。
五谷已站在山下?等?她,身边牵了两匹马。
他发现谢知秋一大清早就?出了门,并?未在草庐中?显然十分惊讶,不过,他并?未宣之于口。
只见五谷毕恭毕敬地对谢知秋行了一礼,唤她道:“少爷。”
这么多日来,这是五谷对她表现得最恭敬的一次,也是两人的关系最像主?仆的一次。
五谷板着脸,肃道:“我今日是奉老爷之命过来,接您回将军府去的。”
第四十七章
五谷今日会来, 谢知秋并不意外。
倒不如说,在告诉五谷她去谢府求亲了的?时?候,谢知秋就知道?这件事今天一定会来。
其实早在更早以前, 她就在为这件事做准备了。
深夜去见?萧寻初、询问他的?意见?、学习骑马……
既然她中了解元, 那么萧家?对她的?关注肯定会更甚于从前,想办法让她作为萧寻初回家?, 是早晚的?事。
在谢知秋眼里, 这件事就像一颗点了火却暂时?没有爆炸的?炸药。
她明知这炸药迟早会爆开, 可却无法判断何时?会爆、会爆到什么程度。
据谢知秋猜测,萧将军还在和这个儿?子怄气,两?个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萧将军肯定早就想让萧寻初回家?了, 但他不愿意低头, 还在观望情况,甚至指望着萧寻初借着中举这个机会,主动回家?认错。
可是如果“萧寻初”始终没回去, 到某一个节点,萧将军也一定会主动来找她。但那究竟会是什么时?候,以及萧将军忍到那时?最终会有什么反应, 都难以估量。
谢知秋不喜欢这种难以预料的?感?觉。
如今摆在她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由她去找萧家?人?,主动挑破这个炸弹;要么等?萧将军再来找她, 待炸弹爆开看看情况,再见?招拆招。
谢知秋反复在两?者?之间权衡, 最终觉得?哪个都不够好。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 一个人?扮演另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
在谢知秋和萧寻初这两?个人?里, 谢知秋冷淡内敛,不习惯感?情外露, 而萧寻初坦率真诚,更善于表达自己。
一个善于表达自己的?人?,要扮演内敛的?人?相?对容易,只要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忍一忍即可。
但反之,让一个内敛的?人?假装成一个率直的?人?,难度却会是前者?的?数十倍以上。
从这个角度来说,两?人?刚交换的?时?候,萧寻初是一个人?住在山上的?,对谢知秋来讲,实在是幸运的?事,可以说是帮了她大忙。若非如此?,她未必能平安度过最开始的?适应期。
谢知秋习惯了将大多数想法都隐藏在心里,要说出来本来就已经是一重障碍,更不要说还要表现得?很像萧寻初、在其他人?面前以萧寻初的?态度将应有的?行为演绎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她选择主动回萧家?,就势必要扮演一个诚心向父母道?歉并决定回家?的?萧寻初,而如果选择等?萧将军再来找她,则必须要扮演一个面对父亲怒火的?萧寻初。
两?个性格不同的?人?,在面对极端事件时?的?态度是最容易看出差异的?。
她与萧寻初家?人?之间发?生的?冲突越激烈、需要展露感?情的?程度越多,对她来说就越不利,越容易被看出异样。
这是谢知秋极力想避免的?情况。
于是她思?来想去,决定两?者?都不选。
她不知道?怎么扮演诚心道?歉的?萧寻初,但比起等?萧将军这个炸弹在不确定的?时?候炸开,倒不如由她亲自来一口气放个大消息,逼萧将军好奇得?非得?立即把“萧寻初”抓回去问情况不可,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
这样一来,她对萧家?人?会有什么反应、会问她什么问题,都大致有预测,可以提前做准备。
此?外,这也可以将萧家?人?的?注意力从她一个人?身上,转移到她和“谢知秋”两?个人?的?婚事上,只要能混淆他人?想法的?干扰越多,那她作为“萧寻初”的?异样就会越不起眼。
事实上,这件事是谢知秋亲自点燃了引爆炸药的?“引线”。
可是除了她以外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成了被她操控于股掌之间的?提线木偶,还以为是自己掌握着局面。
*
此?刻,五谷牵着两?匹马,恭顺有礼地站在谢知秋面前,等?待她的?回音。
五谷心中有些紧张。
他知道?少爷住在临月山上已经好几年,被少爷视为恩师的?邵怀藏的?墓也在这山上。少爷对这里有很深的?感?情,而且,他与家?里也闹得?不愉快,未必会愿意回家?。
果不其然,五谷话音刚落,少爷拢起袖子,抬头望草庐的?方向看了一眼。
草庐隐匿在葳蕤树影中。
少爷目中有所留恋。
五谷提前准备了一堆话来说服少爷回家?,他正要张口开始,但下一刻,却听少爷清冷地开口道?——
“好。”
“咦?!”
谢知秋看向他,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说:“我说好。我跟你回去。”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望着五谷呆滞的?表情,谢知秋知道?,她必须时?刻扮演萧寻初的?生活,正式开始了。
未等?五谷反应过来,谢知秋越过他的?肩膀,目光看向他身后。
五谷身后的?两?匹马,一匹是普通的?棕色马,体型并无特殊之处,甚至略显娇小。
而另外一匹,通体深红,连马鬃亦是惹人?眼球的?釉赤色。这马高身健腿,马鬃整洁飘扬,眼神骄傲,整体比旁边那匹马高半个头有余,一眼便知非凡。
此?刻,这马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谢知秋,似乎在端量她。
萧寻初说过,萧家?有一匹专属于他的?红骝马,叫作寸刀。
这名字当初取自萧寻初名字的?两?个部分,以体现此?马是他生命中的?重要组成,寓明他对马的?喜爱。
不必多言,这一匹大约就是。
谢知秋走上前,低唤:“寸刀?”
红骝马听到这两?个字,左右摆动了一下马尾巴,竟有反应。
谢知秋心中一定,主动摸了摸这匹赤马。
名叫寸刀的?红骝马看到谢知秋想要触碰自己,好似犹豫了一下。
它对拥有其主萧寻初身体的?谢知秋,竟有一丝疏离。
不过,须臾,寸刀还是低下了头,接受谢知秋的?抚摸。
寸刀并未表现得?非常亲近,反倒用一双比人?大许多的?马眸,安静地审视着她。
谢知秋一边抚摸着马,一边问:“怎么只带了马来,我在山上的?东西怎么办?”
“将军希望少爷尽快回去。”
五谷立即回答。
五谷斟酌着语句解释道?:“山上的?东西……照将军的?意思?,就是都可以不要了,少爷待在将军府,还能缺什么东西?
“如果少爷坚持要保留,那等?少爷到家?以后,将军会派人?过来,一样不落地都搬回将军府。”
“……”
原来如此?,她刻意放出消息去激萧将军,虽然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但也使得?萧将军过于急躁,恨不得?让他插了翅膀直接飞过去解释,造成了必须要立即骑马回家?的?变故。
谢知秋毫不犹豫地回答:“草庐里的?东西我都要,等?下帮我搬回去。”
“是。”
五谷应下。
谢知秋又看向寸刀。
没有马车的?话,就说明她必须要骑马回去了。
万幸,这段时?间她未雨绸缪,先练了骑马。
……话虽如此?,事到临头,谢知秋多少还是有点紧张。
之前她都是独自一个人?练,这还是头一回,她要在真正认识萧寻初的?人?面前,展示自己临时?抱佛脚的?骑马技术。
谢知秋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安抚自己——
没事的?,她已经练习很久了,平时?已经可以简单应对马的?各种动作,只是从临月山去将军府而已,不必过于忧虑。
她缓缓将这口气吐出,然后靠近寸刀,和练习时?一样,拉住缰绳,利落地脚踩马镫,翻身上马!
谢知秋自知纵马之术一时?半会儿?学不会,故而在上马下马的?动作上练得?最多,力求第一眼就能唬住人?,给其他人?留下她很会骑马的?印象——
只见?她借着萧寻初的?身体,身如轻燕,动作干净漂亮,浅色宽袖随风掀起,如转雾翻云。
五谷陪伴萧寻初多年,记得?少爷往年策马的?英姿,正要感?慨少爷不愧是在马背上长大的?男人?,就算多年没有骑马,姿态还是这么俊美潇洒,就眼看着少爷一个踏步流畅地跃身上马——
然后一个过头,直接从另一边滚了下去。
五谷:“……”
谢知秋:“……”
场面一时?尴尬。
五谷是拥有职业精神的?小厮,就算少爷犯了非常搞笑的?错误,他也能巍然不动,绝不会在脸上显出端倪。
但他其实惊呆了。
少爷居然在跨他最熟悉的?寸刀的?时?候,连马背都没乘上,直接滚到了地上!
尽管少爷马上就从地上爬了起来,而且眼神仍旧和平常一般冷锐,以至于他英俊非常,硬是将这愚蠢的?一跤摔出了和敌人?血战八百回合后英勇坠马的?肃杀气质,可是五谷仍然被骇住了。
怎么回事?
听说少爷三?岁就会骑马,五岁以后再也没有落过马,以前五谷自己也常见?少爷骑马飞驰的?自在模样,二?少爷坐在马上比能骑马百里穿杨的?大少爷还稳,今日怎么会连乘上站着稳稳不动的?寸刀都摔了一跤?
五谷心中生出疑窦。
但正当这时?,他看到“萧寻初”曲起膝盖,低手捂住脚踝,眉头皱起,像不太舒服。
五谷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少爷,您没事吧?是不是摔伤了?”
谢知秋摇头,回答:“不是这回,前几日我找矿石的?时?候,一时?失足,在山上滑了一段路,扭伤了脚踝。”
五谷闻言,恍然大悟。
少爷这段日子身上的?确伤痕累累,原来不止后背,连脚上也有!骑马对脚的?要求很高,他之所以会从马上落下,想来就是这个原因。
五谷担忧道?:“脚踝上有伤,少爷怎么之前都没说呢?若是说了,我也好一起帮您上药,这回也不用劳您亲自骑马了。”
谢知秋道?:“脚踝伤得?不太重,只要不是大幅度动作,几乎感?觉不到。我先前也忘了。”
五谷不再多疑。
他将谢知秋扶起来,然后帮忙扶她上了马,待谢知秋安全地坐到寸刀上,他也上了稍矮一点的?那匹马。
二?人?一路往将军府前行。
谢知秋坐上高马,微微松了口气。
事实上,她脚踝根本没伤,刚才确实是失误了。
她在郊外自己练习的?时?候,用的?都是从集市租来的?便宜马匹。那些马性情都很不错,但是由于马夫也算不上富裕,马的?品种大多普通,马儿?们平时?吃得?也算不上很好,个头都相?对矮小。
而寸刀,是谢知秋此?生见?过的?,最高、最强壮的?一匹马,将军之子精心养护的?马匹,外表上就不同凡响。
谢知秋骑惯了市井小马,跨骑寸刀的?时?候,一上去就发?现寸刀的?高度体格和她过去骑过的?马天壤之别,她用的?力道?根本不对。奈何她怕自己模仿萧寻初露馅,上马时?刻意表现得?比平常利落,动作太快,要再调整已经来不及,就直接滚了下去。
谢知秋暗自提醒自己,今后万万不可再如此?大意,一次尚不要紧,但今后住在萧府,要是怪异的?地方多了,难免会令人?生疑。
*
“怪了,寸刀今日走得?真稳,平时?它可没有这么听话啊。”
谢知秋与五谷一路骑马,从荒无人?烟的?郊外回到市区,周围逐渐热闹起来,开始看得?见?人?群聚集的?街巷。
时?辰尚早,大半铺面尚未开门,倒有些勤劳的?妇女已打开门窗,往外头晾着衣裳。
路上,五谷看着谢知秋骑的?寸刀,稀奇地道?。
谢知秋其实是第一次骑寸刀,自然不晓得?它以前如何,只得?含糊回答:“我一向觉得?它很听话。”
“也只有少爷你能这样觉得?了。”
五谷笑道?。
“少爷你还记不记得?,寸刀以前可是整个马厩里最顽皮的?马了,既爱跑又爱跳,还经常不听指令。其他人?骑寸刀,十有八.九要给甩下去,也就只有您,一直能稳稳地坐在上面,还能陪着它闹!”
谢知秋一顿。
说实话,这一路,她丝毫没有看出这马原来是这样的?性格。
除了最初她自己失误甩了一下,这匹马始终走得?很稳妥,甚至都不怎么颠,谢知秋还心想不愧是将军家?里的?好马,竟能如此?稳定。
原来它并不总是如此??
五谷想了想,说:“许是寸刀好久没见?您了,刚才您又摔了一下,它发?现您身体状态不佳,马术也不如以前熟练了吧。
“您离家?多年不归,寸刀指不定以为是自己的?错,如今便乖巧多了。”
谢知秋一凝。
她去看那马,却见?寸刀也微微侧过头来,用单边的?马眸深深注视着她。
谢知秋能感?到这马身上不同寻常的?灵性。
有言道?万物有灵。
人?类对自己的?眼睛头脑过于信任,凡事都讲常理?,容易被眼前看到的?东西蒙蔽。而动物则重视直觉,或许反而能觉察到人?类发?现不了的?事情。
谢知秋疑心这马是不是看出她其实不太会骑马,只是个稍微练过几天装装样子的?假老虎,所以才特意迁就她。
不过,五谷说得?也有道?理?。
无论是何种原因,谢知秋抬手轻抚马鬃,低声对寸刀说了一句:“多谢。”
*
同一时?刻,国子监。
辰时?未到,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单手携着几卷书,走出号舍,准备去参加当日的?会讲。
青年个子很高,竟达九尺有余,且手长脚长。他身着青色褴衫,一副书生打扮,眼神正气。
他还未走出几步,忽然,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迎面向他跑来!
“少爷!”
那人?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也不知是多远赶过来的?,竟将衣裳都汗湿了。
他一见?青年,当即道?:“不好了!二?少爷身边的?五谷昨日不知带了什么消息回将军府,将军当晚就动怒了!我一大早,就看到将军还在发?脾气,说就算捆,今天也要把二?少爷捆回家?来!”
那青年听得?一惊:“忘忧不是刚中解元了吗?父亲还有什么事至于生气成这样?居然不好好褒奖忘忧,还要拿绳子捆他?”
家?仆道?:“具体我们也没听清楚,只知道?将军已经让五谷去抓二?少爷了,要是五谷劝不回二?少爷,将军搞不好真的?会派士兵去捆二?少爷回来!
“少爷,怎么办,我们要帮二?少爷吗?”
青年皱眉急思?。
他问:“父亲取鞭子了吗?”
家?仆道?:“之前还没有,但看这架势,未必不会取!”
青年的?眼神微沉,低声道?:“那个独断专权的?蛮夫!已经有我按照他的?意思?行事了,难道?还不够吗?为何连忘忧的?人?生,他也想要掌控到如此?地步!”
“少爷……”
青年凝思?片刻,将手里的?书往家?仆手里一塞,道?:“帮我放回号舍里去,我回家?一趟!”
家?仆吃了一惊:“但是少爷,您今天不是还有课吗?国子监纪律森严,若是没有国子监祭酒亲批的?假条,您出不去吧?”
青年道?:“现在去批假哪里来得?及,还要跟那帮老夫子扯皮,只能溜出去了。
“书什么时?候读都一样,但忘忧那个身体,哪里禁得?住父亲真的?鞭打?再说忘忧都十九岁了,又不是九岁小孩,万一父亲火气上来了,真的?动手,忘忧还有何尊严可言?我必须回去帮他!”
言罢,青年便急急要走,又问:“你可是骑马来的??”
家?仆应道?:“是。”
“那我用一下那马!”
言罢,青年飞奔而去。
不久,国子监外,有一书生模样的?人?策马而出,朝将军府方向纵马飞驰而去——
第四十八章
“将军, 夫人!二少爷到家了!”
门房一路狂奔跑来汇报这个惊天大消息时,萧将军与夫人姜凌已经等候多时。
姜凌一听,便笑了, 道:“太好了, 初儿真的?愿意回家了!走,斩石, 我们去门口接他!”
然而?她一拉萧将军, 萧将军却没有动, 感觉像拉了一块石头。
萧斩石犟道:“那个逆子,一天到晚跟我顶嘴!之前?让他回来不?肯回来,还敢一个人跑去求亲都不?跟父母说!现在?不?过?是回个家, 竟然还要我去门口接他, 我不?去!”
姜凌微微拧眉,踢了丈夫一脚,道:“死鸭子嘴硬!你不?去我去。”
萧斩石:“……”
*
谢知秋与五谷, 已到将军府外。
谢知秋翻身下马,这回没有任何错处。
她抬起头,去看这宏伟的?将军府。
高大的?石墙上?嵌着一道两扇开的?朱漆虎环大门, 门前?一左一右立着两座人高的?石狮子,一旁还有两个佩刀护卫,这二人神情?肃穆, 气势远非寻常门房可比。
抬首可见大门之上?的?匾额,黑底上?书“将军府”三个鎏金大字, 威压扑面。
萧家所?居的?将军府, 是当今圣上?多年前?御赐的?私宅。
这也是对萧将军的?补偿之一, 此宅位于天子脚下,占地十余亩之大, 无?论面积还是地段都相?当优秀。尽管萧将军已经众所?周知没有实权,可是顶着漂亮的?头衔,又住这样一座府邸,还是给足了颜面。
谢知秋已经提前?踩过?点,只是望着这座她不?熟悉却要长?居的?府邸,心里未免忐忑。
她将马交给过?来接应的?家仆,与五谷举步踏入府中。
一入将军府,先是两重高高的?石墙,穿过?两重门后,则是一个比寻常人家开阔数倍的?前?庭,一看就是可供十余人同时习武操练的?,只一眼,就会给常人压力。
谢知秋不?动声色地左右扫着环境,面上?不?露痕迹。
她随口问五谷:“你替我父母盯着我,他们可有给你加点月钱?”
她刚告诉五谷自己去谢家提亲,第二天萧将军就来抓她回去,那么五谷是萧将军夫妇眼线的?事?,也基本摆在?了明?面上?。
五谷尴尬一笑,道:“将军和夫人给我加了五成月钱。还有平时给少爷买东西的?钱,当然也是将军和夫人给的?。”
谢知秋道:“听上?去还不?少。”
五谷道:“没办法,这事?除了我没人能?做,将军和夫人也是少爷早日回家……”
两人正说着,却有一女子大步迎面走来!
谢知秋当即止了与五谷的?对话,朝那女子方向望去。
那女子人未到跟前?,倒先出了声:“初儿!你终于回家了!快来,你父亲在?前?面议事?堂……”
谢知秋抬起头,正视对方的?脸,行礼唤道:“母亲。”
不?必再多观察,谢知秋一眼就能?看出对方身份,原因无?他,实在?是萧寻初与对方长?得太像。光是一见对方的?样子,谢知秋就知道萧寻初在?父母之中,相?貌绝对是承自母亲。特别是一双桃花眼,两人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该女子衣装随意,说来也是梁城官员女子的?常见装束,但她身上?全无?高人一等的?矜持端重之气,反而?有一种谢知秋认识的?女子中少见的?自在?轻松。
且她眼梢上?扬,五官明?丽,由于气质独特,让人难以看出年龄。
谢知秋脑海中浮现出萧寻初先前?告诉过?她的?信息——
将军夫人姜凌,萧寻初之母。
边域汉女,牧民出身,善骑射,善使飞刀,性情?随和,不?重规矩,喜爱动物,尤其是羊。
与萧家兄弟关系和睦,萧家的?母子关系远胜父子关系。
谢知秋斟酌着萧寻初与母亲的?关系,再加上?三年未见的?生疏,她自以为态度把握得没有大错。
然而?,她的?眼神一与之对上?,对方却猛然顿住——
姜凌本是高高兴兴来接许久不?曾归家的?孩子的?,可是眼前?的?“男人”一抬起头,那冰冷的?目光却吓了她一跳。
初儿的?确是初儿的?脸,可是这眼神气场……完全就是两个人。
姜凌自小和动物一起长?大,又上?过?战场,有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不?是按常识思考的?人。
在?与“萧寻初”对上?眼神的?刹那,她就突兀地止住步伐,立在?离对方还有六七步之远的?位置,不?再靠近。
她道:“你是……初儿?”
对方颔首。
“他”说:“是。难不?成我这几年变化过?大,吓到了母亲?”
“……”
姜凌不?言。
谢知秋顿了顿。
她虽然不?爱说话,但观察却很敏锐,能?看出将军夫人眼底的?疑虑。
……果然,以她和萧寻初的?性格差距,想要轻易骗过?日夜相?伴的?父母,还是有些勉强吗。
不?过?姜凌起疑这么快,还是出乎谢知秋意料。
萧寻初十五六岁离家,如今十九岁,正是属于成长?迅速的?几年,外表性情?有改变,应该是合理的?。
她总共才?说了两句话,且应该是合理的?,谢知秋反复思考,都不?知道自己失误在?何处。
谢知秋不?想与对方僵持,不?知为何,姜凌给她的?感觉不?太像普通人,反而?更像寸刀。可是寸刀不?能?和人类对话交谈,姜凌却是可以的?。
她直觉直接与对方在?这里对峙不?是好事?,遂转移话题欲离开,道:“母亲,可否让我先去见父亲?听说他动怒得厉害。”
“……”
姜凌还是没说话,只是迟疑之后,侧退一步,给她让路。
谢知秋松了口气,对姜凌浅行一礼,走向议事?堂。
姜凌犹豫之后,也跟了上?去。
*
姜凌这里悬而?未决,谢知秋后面却还有萧将军的?一关。
如果她没猜错,萧将军只怕和将军夫人会是两个风格。
谢知秋在?门槛前?一定,深吸一口气,才?踏进议事?堂——
不?出所?料,谢知秋一进屋,就见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的?萧将军高坐在?上?位。
对方吹胡子瞪眼,看上?去早已等了她许久,萧将军也不?知是不?是气了一整晚,眼底稍有乌色,但怒气完全冲淡了本应有疲倦。
谢知秋屏息凝神,面无?表情?地唤道:“父亲。”
“逆子!”
萧将军怒拍椅子扶手。
“你还真敢回来!”
萧将军声响如雷,再加上?多年出征积攒的?军威,若是常人,光听他这一声吼,只怕膝盖就要吓软了。
然而?,谢知秋却一动不?动。
是她昨日亲手洒的?饵,当然对迎接萧将军的?滔天怒焰有心理准备。
谢知秋不?但丝毫没有害怕,反而?从容不?迫地开始顶嘴:“又不?是我想回来,不?是父亲让五谷‘请’我回来的?吗?父亲要是不?欢迎我,那我这就回山上?去了?”
“……!”
萧斩石好像没料到“萧寻初”会是这么淡定的?反应,卡了下壳,稀奇地看了“他”一眼。
但他根本不?会被还是个毛头小子的?儿子吓住,迅速又道:“你还敢犟嘴!说到这个我就来气!”
萧将军又狠狠一拍桌子,发出巨大一声,开始一一细数他的?罪状——
“你这小子,真是翅膀硬了!自己在?山上?受伤不?跟父母说,一个人去考解试不?跟父母说,中了解元也不?跟父母说,现在?更厉害了,竟然胆敢一个人跑去别人家里求亲,还不?跟家里说!”
谢知秋淡淡地反将一军:“我就算不?说,爹娘还不?是都知道了。真是不?在?家中,胜在?家中。”
“哦?你这还有意见了?要是没有五谷在?,你早三个月就摔死了!就你现在?这个情?况,我要再不?抓你回来,你岂不?是要一个人在?山上?把亲一成,把小孩都生了!”
“有何不?可?难不?成没有你批准,我和夫人就生不?了小孩了吗?”
“你——”
*
却说此时,有一个人正好赶到门口。
书生打扮的?青年快马加鞭从国?子监赶回来,人还未到议事?堂,已听到父亲吼声如雷响。
他心中暗叫不?好,急忙跑去救弟弟!
然而?一到门外,他往议事?堂中一望,才?发现场面与他想象中不?同——
他记忆中的?弟弟年纪还小,是个有些小聪明?却又性格懒散的?少年,每回受父亲责骂,就躲猫猫一般一溜烟地在?将军府里满地跑。
那孩子看上?去没心没肺,可年幼孩童总是崇拜父母、想得到父母肯定的?。
青年看到过?好几回,弟弟在?受了责骂后,就会一个人回到房间里。他会一边埋头摆弄他那些其他人看不?懂的?东西,一边极力掩饰自己迷惑受挫的?神情?,但只要熟悉他的?人就会发现,他不?如往日专心,绝非完全不?受影响。
青年十分能?理解弟弟的?心情?。
他们两个兄弟两个都没怎么从父亲那里得过?好脸色。
父亲是个英雄,但他似乎不?想要两个不?能?按照他的?想法成事?的?儿子。
随着自己年纪渐长?,青年逐渐能?够理解父亲的?意图了,但他仍旧不?能?忘记曾经受过?的?苦。
万幸,弟弟想要做的?事?,似乎没有他那么危险。
他自己是没什么办法,但他想,自己已经长?大,或许能?帮一帮小他三岁的?弟弟。
青年本以为这次回来,他又会看到弟弟那种失落又不?解的?神色,可此刻议事?堂中的?场景,却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貌似弟弟的?男子目光冷锐、背直如松。
在?父亲连敌军都可以吓走的?怒焰之下,“他”竟然丝毫没有生怯,反而?迎难而?上?,明?知会让父亲更加生气,他却仍将对方的?蛮言一一驳回,而?且始终保持着冷静,没有半点动摇。
当年的?少年,不?知何时已是男子。
青年看得心惊,不?知不?觉竟止住了脚步,没有立即进去帮忙,反而?退到门后,静观其变。
*
另一边,议事?堂内,谢知秋仍在?与萧斩石吵架。
萧斩石越吵越是心惊,只觉得三年一别,这小兔崽子嘴皮子利落不?少,气质跟御史台那帮喷子文官越来越像,看来果然是读书了。
萧斩石其实表面生气,心里倒也没有那么强硬。
一来,萧寻初毕竟去考了秋闱,还中了个好名?次,在?他看来,这就是儿子已经服软的?标志。
二来,其实萧寻初愿意回家来,他是松了口气。姜凌因为这个事?情?怨他好多年了,要是萧寻初再不?回家,他真的?会被夫人抓去天天比剑。
之所?以还在?这里发火,其实萧寻初背着他提亲还在?其次,最主要是父子两个闹腾这么多年,要是就这样轻轻带过?了,他有点下不?来台。
萧寻初的?私自提亲,对他来说只是个名?正言顺去抓人的?好借口,他并不?是真因为这个生儿子的?气。
不?知是不?是萧将军的?错觉,他觉得现在?这个儿子好像和他稍微有点心有灵犀,对方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
二人装模作?样地大吵了一刻钟,局面好像差不?多了,那“萧寻初”见好就收,便开始服软。
“我这回回家,也不?是为了和父亲吵架的?。”
谢知秋定了定神,正色道。
她说:“父亲既然愿意叫我回家,就说明?还愿意认我这个儿子。既然如此,过?去的?事?不?如就让它过?去吧,比起那些,我希望父亲与我做个交易。”
萧斩石一凝,他见儿子神色郑重,便也装作?消了气,坐下来,道:“你说说看。”
谢知秋说:“父亲一向希望我从文,现在?,我愿意从文。但相?应的?,我想娶城东才?女谢知秋。”
“——!”
萧斩石凶眉一竖,心道终于到了正题。
他没吭声,等着对方后文。
谢知秋见状,也就自行往下说:“不?瞒父亲,其实我这数月的?所?作?所?为,皆是为娶谢知秋为妻。
“谢家暂时没有答应我的?提亲,但我还会继续为此努力。
“我希望父亲做的?,就是若之后谢家松口答应了我,父亲不?要对此加以阻拦。
“只要父亲答应这个条件,我立即就回家来,过?往冲突皆不?再提。”
萧斩石脑子一转,回过?神来,冷哼一声:“所?以,你就是愿意放弃你山上?那些铜铜铁铁的?破玩意,接受我对你事?业的?安排,但相?应的?,你要交换你对自己婚姻的?自主权,让我同意你娶谢家女?”
谢知秋颔首:“不?错。”
“——哼,本就是一个离家出走的?逆子,还敢狮子大开口!要是我不?同意呢?”
谢知秋眼神坚定:“父亲若是不?同意,那我也没有办法。但我此生非谢知秋不?娶,绝不?会考虑其他人!父亲不?同意,我就回山上?去,哪怕没有将军之子的?身份,我也要尽自己之力,让谢家认我这个女婿。”
好小子!
竟连“非谢知秋不?娶”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萧斩石其实对萧寻初私自提亲的?事?没有那么反感,他自己也年轻过?,知道年少轻狂是怎么回事?。
当初姜凌只是个牧羊女,长?期生活在?多民族地带,连汉话都说得别别扭扭,绝对不?符合任何传统父母对媳妇的?期待。但他喜欢这个人,正好姜凌也喜欢他,他就自己拍板和她成了婚,红烛在?军帐里一点,两人就成了夫妻。
在?他看来,儿子有了心上?人,还知道主动追求心上?人,这是长?大成人的?标志,有什么可指责的??要是堂堂一个男子汉,有了心悦的?女人却连追都不?敢自己追,反倒期期艾艾地要依赖父母去帮他做主,那才?叫孬种呢。
他本来就没打算反对,但听到萧寻初居然肯为一个谢知秋做到这个份上?,连执着多年的?所?谓墨家术都要放弃了,他倒不?禁对那个谢家女产生了一些好奇。
他貌似不?经意地问:“这谢知秋是什么人?就算这个人是个才?女,但梁城的?小姐都整日躲在?闺房里,你连她的?面都没见过?,怎么会喜欢她喜欢到这个份上??”
关于这个问题,谢知秋也早已打好腹稿。
她说:“其实早在?白原书院时,我便与谢小姐相?识。机缘巧合之下,我们一起下过?棋,还聊过?天,那个时候,我便对她心怀好感。
“今年五月,我偶然见到谢小姐的?马车往月老祠去,那时我不?知道她是回书院去送老师甄奕的?,以为她是有了心上?人,才?想去祈愿姻缘,一时失神,便从山上?摔了下去。
“起来后,我便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若是无?法与谢知秋成婚,我此生定会后悔。
“于是我便开始认真读书。本是想万事?俱备后,再去谢府提亲。但那日机缘巧合下,我看到谢家的?世交秦家马车停在?谢府外面,得知是秦家先一步上?门求亲了,心中一时情?急,才?会也进谢家做出冲动的?事?。
“那日我在?谢府,对谢老爷放下豪言,说我若中状元,会身骑高马、斜戴红花前?往谢家求亲,好说歹说,才?让谢老爷暂时延迟了给谢知秋定亲的?时间。
“不?过?,谢老爷也要求我,至少要在?明?年春闱赢过?秦皓,才?可考虑将女儿嫁给我。”
她这段时间发生的?变化、所?做的?事?,萧将军如果真去问,迟早能?问出来。
既然如此,她索性将所?有事?情?都圆到一起,一股脑儿都告诉萧将军。这样,无?论萧将军再知道什么,都逃不?出这个框去。
果然,萧将军听完,大吃一惊。
他站起来,在?议事?堂里走了两圈,一双鹰目看向谢知秋。
——原来是这么回事?!
萧将军恍然大悟。
萧寻初之前?突然性情?大变、还发愤图强愿意考试了,他就觉得奇怪,而?现在?,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原来都是为了谢知秋。
这全都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蓄谋已久。
萧将军倒不?反感这种转变的?理由,无?论原因是什么,萧寻初现在?看起来确实成长?了,愿意为了他人、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做出一定的?牺牲了。
这是成熟的?证据。
虽然和谢知秋结识的?部分好像略显简单了一些,他可能?有所?隐瞒,不?过?既然他不?想说这个部分,那还是不?问为好。
萧斩石开始认真考虑起萧寻初的?“交易”,还有与谢家结亲的?事?来。
想到那谢老爷提的?条件居然是萧寻初要考过?秦皓,萧将军不?由不?屑地道:“哼,文人……”
真要说的?话,萧将军其实也不?怎么想和文人家结亲,据他所?知,这种所?谓的?书香门第,繁文缛节麻烦得很,一点都不?爽快。
但既然萧寻初之所?以愿意读书,还是因为那个谢知秋……那么硬要说来,还要感谢谢家了。
萧将军想了想,又问:“依你看,那位谢小姐人品如何?”
谢知秋别的?不?敢说,唯有这一点可以打包票,认真道:“我与她相?处不?多,但我敢保证,她绝不?是坏人。”
萧将军端详谢知秋的?表情?,见儿子面色如此郑重,也就信了三分。
他捋了捋关公胡,板起脸来:“这件事?,我考虑考虑,过?两天再给你答复。你先在?家里住下好了,待我和你母亲商量好了,再告诉你。”
谢知秋听萧将军这样说,已知事?情?成了三分。
萧将军没有当面答应,无?非是觉得答应得太快显得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够威严,故意吊一吊他胃口罢了。
谢知秋便也见好就收,对萧将军行了一礼,道:“儿子告退。”
*
门外的?青年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原以为弟弟三年未曾归家,父亲又是暴怒,萧寻初此番一定在?劫难逃,这才?从国?子监赶回来帮他。
没想到萧寻初这三年成长?得如此之快,不?但面对父亲的?怒火仍能?毫无?畏惧,还能?及时控制住父亲的?情?绪,到后面与父亲有商有量,甚至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他意外之余,不?免有些欣慰。
这样看来,萧寻初在?家里,是暂时不?需要他帮忙了。
只是……萧寻初原本钟情?的?墨家术……
青年眼神略微黯淡。
无?论是何种原因,没想到弟弟终究还是和他走上?了一样的?道路。
他紧了紧拳头。
良久,青年悄悄后退两步,没在?父母面前?露面,而?是就这样离开将军府,一个人回了国?子监。
*
却说待青年回到国?子监,这一日的?会讲已经结束了,国?子监生们成群结队地回到号舍,路上?分外热闹。
他也随人潮回屋,而?一进屋中,他就见自己先前?让家仆拿回屋舍的?书上?压了支笔,笔尖笔直朝上?。
——这是个暗号。
青年一凛,连忙将门窗紧闭,然后翻书,很快就从书中找出一封信来。
这信表面上?不?过?是普通的?好友往来,可是细细一摸,一页纸偏厚,里面还有夹层。
青年将夹层取出,然后将茶水倒于纸页之上?,才?有字迹显现出来。
只见上?面只有简单的?一行战报——
【东线取胜,西线局势不?明?。】
青年看到前?面半句,眉头微微松开,但看到后面,又抿紧嘴唇。
他在?屋中走了数圈,然后从床底下取出一瓶特殊的?墨水。
这种墨与信中夹层写字用的?是同一种,此墨以明?矾石制成,写出来的?字起初不?显,唯有遇水才?会出现,可谓加密法宝。
青年在?纸上?写到——
【假击敌侧,引蛇出洞。若是不?成,保存实力,切勿恋战。】
写完,他也取出一封事?先准备好的?正常回信,将字条夹进信纸中,信封封死,夹回书里。
*
是夜。
谢知秋与萧将军基本说定了关于婚事?的?交易,也顺利在?将军府里住下,算是过?了第一关。
谢知秋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她表面上?或许波澜不?惊,实际多少还是紧张的?。
只是……有一件事?,还令她不?安。
萧寻初本来说他母亲脾气比较友善,也不?是个特别会较真的?人,因此在?谢知秋的?想象中,将军夫人应该比将军要好相?处。
但实际见了面,她才?发现不?然。
姜凌那种与生俱来般的?敏锐,实在?和普通人太不?同了,简直敏感得不?讲道理。
自从两人打了面照以后,姜凌就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说是敌意也不?尽然,更像是野生动物在?戒备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谢知秋回到萧寻初的?屋子以后,姜凌也过?来看过?她两次,但仍是一句话不?说,反而?安静地观察她。
在?这种压力下,谢知秋不?免疑心姜凌是不?是已经看出了什么。
可是,如果是普通人有理有据的?怀疑,谢知秋可以制造出各种理由去消除破绽,让对方暂且降低疑虑。而?姜凌这种几乎是直觉的?东西,谢知秋却束手无?策。
谢知秋稍感棘手。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终究想不?到太好的?办法。
今日已经太累,她索性闭上?眼,暂且睡去。
*
另一边。
主屋内,姜凌曲着腿坐在?床边,眉间紧蹙,咬着自己的?拇指指甲。
萧寻初成功回家,也顺利搬回了自己的?院落里,这本该是件只得庆贺的?好事?,可自从见了“儿子”的?面,姜凌就显得闷闷不?乐,话也少了很多。
“怎么了?”
萧将军奇怪地问她。
他早已觉察到妻子的?异常,只是不?太理解:“你不?是先前?一直吵吵闹闹地说要去接初儿回来吗?现在?初儿回来了,你怎么反而?这么郁闷?”
姜凌摇摇头。
“我不?是不?高兴初儿回来,只是……”
她回忆起今日见到“萧寻初”时,对方那如寒霜般冰冷的?目光。
姜凌自己也形容不?出来这种浑身别扭的?感觉是什么,只道:“只是这个人,真的?是初儿吗?”
第四十九章
萧斩石对姜凌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
他道:“不是初儿会是谁?他差不多和你长了?六七分像, 还能搞错不成?”
姜凌又摇摇头。
“和外表没有关系。不是外貌一模一样,灵魂就是相同的。”
她举例子?道:“当初我在?关外放羊,上千只羊, 我每一只都起?了?名字, 知道每一只都是不一样,从未认错过任何一次。
“其他人可能觉得羊都长得一模一样, 但在?我看来, 每只羊的眼神气质都有其独特之处, 不是轻易可以变化模仿的。就算外表相同,又怎会是同一只羊?”
“……”
姜凌一向?爱拿羊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萧斩石这些年也差不多习惯了?。
他有些迟疑地道:“你的意?思是……初儿被人掉包了??”
不过说了?这句话, 萧斩石又自己摇摇头:“这么一个?大活人, 哪儿有那么容易说换走就换走。再说,我已经被排除在?军事核心?之外很?久了?,就算有人想抓走初儿, 我也想不到什?么意?义。退一步说,就算初儿真的被换走,又要?去哪里找来一个?长得这么像的人?”
萧斩石之言, 倒也说中了?姜凌想不通的地方?。
姜凌非常信赖自己的直觉,可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若要?说萧寻初的身体还是萧寻初本人, 可是实际上却换了?一个?人,那未免也太强词夺理了?。
萧斩石安慰她道:“我们毕竟好几年没见初儿了?。而且据我所知, 这小子?看着吊儿郎当, 可这些年独自在?外, 也是吃过苦、经历了?些悲欢离合的。有了?那些经历,他性格有所变化、会成熟起?来也不奇怪。”
姜凌仍有执拗:“以前我的羊群里有小羊羔走失, 过了?好多年又回来,我照样不会认错。就算有变化,也是在?同一只羊的基础上有所成长,却永远不会从一只羊变成另一只羊。”
萧斩石有点搞不懂姜凌这会儿为何要?钻死脑筋。
他索性一把将她抱起?来,往床内侧带,道:“别想了?,初儿好不容易回来,一直这样想,晚上还睡不睡了??明日影响精神。”
姜凌“唔”了?一声,有些恼他打断自己思路。
她踢了?萧斩石肩膀一脚。
不过被这样打岔一下,她倒真茅塞顿开,有了?点先前没想到的想法。
姜凌的思路其实是很?直很?简单的。
既然她怀疑初儿与?之前不是一个?人,那么去确认一下不就好了??
先确认这个?“初儿”究竟是不是初儿本人,如果身体真是初儿的身体,再确认里面的灵魂究竟是不是初儿,如果不是,那又会是何人?
这个?世?界上人类无法理解的事情还很?多,只要?将线索一条条理清楚,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就算再不可思议,也是真正的事实。
姜凌的思路在?常人看来天马行空、难以理解,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她也不是会被常理蒙蔽双眼的人。
她稍作思量,就道:“我明日再去看看。”
*
约莫半个?月后,萧斩石在?他和夫人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本叫作《姜凌牧羊札记》的东西。
……这是什?么?
萧斩石疑惑地将其翻开,发现里面是姜凌的笔迹,不过并非汉字。
姜凌在?边域长大,当地民?族混居,文?化复杂。
姜凌生活在?那样的地方?,其实除了?汉字汉话,她还起?码会说两种少数民?族的语言,也会写其他当地的常用文?字,甚至不是特意?去学的,只是日常会用而已。
姜凌写这本册子?,用的就是一种少数民?族语言。
这种文?字发展略微落后于汉语,且是一种表音文?字,只要?看得懂就能说出发音,因此词汇和句子?结构都不会特别复杂。如果以梁城那些平时上书写文?章都要?用文?言的士人视角来看,那这种语言简直就像小孩子?牙牙学语一样,白话得不能再白话,毫无文?学性可拓展。
但是,就算语言本身不难,也架不住梁城这里根本没有人会少数民?族用语,在?别人看来,这本册子?大概就像天书一般,半个?字都别想读懂。
不过,萧斩石同样在?边域生活了?很?多年,当年他手下还有很?多当地征募来的、汉话不好的士兵,他倒是能看懂。
萧斩石对姜凌平白无故写了?本和牧羊有关系的东西很?困惑,索性坐下来,细细阅读。
此书内容,竟有些像日记——
十月初四。
小羊刚到家中,闭门不出,看上去不是很?习惯。
我主动给小羊送了?盘水果,小羊好像有点喜欢吃橘子?,剥了?好几个?。不过小羊也很?谨慎,没有忘记吃几个?枣,并夸赞枣子?真好吃。
十月初六。
小羊在?屋里读书。
小羊读书很?快,而且很?认真,一坐可以两三个?时辰不动,我在?屋顶上蹲得脚麻了?。
十月初七。
我借口听到猫叫声进了?小羊的屋子?,趁小羊不注意?划破它的袖子?,帮小羊整理的时候,我仔细看了?它的手臂。
三颗小痣的位置都没有错,小臂上的小伤疤形状也完成正确,只是比几年前淡了?一点。
这具身体是对的。
我问小羊,还记不记得那道小疤是怎么留的。
小羊回答是小时候贪玩爬到树上,没想到看到马蜂窝,受惊吓就松了?手,摔到地上被石头磕的。
回答没错,细节没错,表面上没有问题。
不过我总觉得小羊不是真的有这段记忆,而是提前打听好背下来的。
十月初十。
我一晚没睡蹲守小羊,本想看她晚上会不会有动静,倒意?外发现小羊卯时就会偷偷起?床。
我跟在?她后面,发现她一个?人去马厩牵了?马,然后出了?府邸,在?没人的地方?练习骑马。
小羊大概没习过武,我一路跟在?她后面,她始终没发现。
她可能没想到我们习武的人可以倒着挂在?树上。
小羊对马不是很?熟悉,只是半吊子?学了?点技术,很?多基础都理解错了?,估计之前教她的人水平也不高。
小羊骑得惨不忍睹,只能说勉强不摔下来的程度,而且底子?有点打歪了?。
她的骑马技术甚至比不上寸刀的载人技术。
如果继续放任她自己一个?人乱来,她可能会形成奇怪的骑马习惯,导致锻炼出不平衡的肌肉,以后动作更加难以纠正。
小羊唯一的可取之处是上马和下马,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两个?步骤非常执着,一直在?练习。
单说上马的话,练得还挺潇洒的。
不过今天我基本确定了?,小羊以前不常骑马,甚至可能不常出门,就算她已经适应一段时间了?,还是有许多小破绽。
考虑到梁城人的风俗,我猜测小羊其实是个?女孩,被关起?来的那种大家闺秀,读过书,受过十分良好的教育。
我的直觉告诉我,我是对的。
十月十三。
小羊真的很?用功,一天大半时间都在?读书,而且仔细研究了?太学历年补试的考题。
她看上去真的很?想中进士,可能除了?必要?的原因之外,也是因为过去没有这样的机会吧。
今日家仆帮她收拾房间的时候,不小心?将她从山上带下来的一个?盒子?摔到地上。这个?盒子?理论上来说并不是她的物品,但她仍吓了?一跳。
她并未责备家仆,却将盒子?里面的东西仔仔细细都检查了?一遍,看上去是真心?担心?这些物品会损坏。
我忽然注意?到,她平时将那些山上之物都保养得很?好。哪怕她自己其实并不用,她仍然会帮着定期检查,做一些不难的养护。那些书,她似乎也尝试着看过了?,还将它们分门别类整理了?一遍,平时就收拾在?箱子?里。
……
笔迹到这个?地方?戛然而止。
萧斩石前翻后翻,也没有找到后续文?字,可是内容明明没写完,中间也没看到页数被撕去的痕迹,看上去更像是作者写到这里忽然不想写了?,所以停了?下来。
萧斩石看着这内容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本来觉得有点像日记,可是看到后面又像是虚构话本,一会儿小羊一会儿是女孩的,偏偏还不写完,让人搞不懂。
萧斩石有点在?意?,索性直接拿着册子?去问姜凌本人。
姜凌这两天心?情又好了?,正在?前庭练剑。
她看到萧斩石拿着册子?过来,笑?道:“你看到这个?了?啊?你不用在?意?,已经没事了?。”
“啊?”
萧斩石更弄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了?。
萧寻初奇怪道:“所以这册子?你是有用才写的?那现在?怎么不写了??”
姜凌说:“一开始记是想整理思路,免得将一些重?要?的细节忘了?。不过现在?……”
她笑?了?笑?,才道:“用不着了?。”
她脑海中浮现出这些日子?观察“小羊”看到的种种样子?。
姜凌起?初不知道这个?她在?意?的灵魂的身份,所以将其起?名为“小羊”。
说实话,她一开始对小羊如此在?意?,当然是怕这个?无法理解的情况会对萧寻初不利……甚至担心?,萧寻初其实已经发生了?异常,最坏的可能,就是他已经回不来了?。
不过这段日子?观察下来,她基本已经打消了?这些担忧。
首先,小羊虽然不是她儿子?,但明显也不是坏人。
其次,她感觉真正的萧寻初应该没事,而且和小羊有联系。看情况,他们应该正在?互帮互助,是想要?共破难关的。
——姜凌眼前出现那日,在?家仆不小心?摔了?萧寻初的旧物后、小羊立即紧张地跑去检查的模样。
如果她是对萧寻初有歹意?之人,如果萧寻初以后再也回不来了?,那她怎么会对萧寻初的昔日用品还如此小心?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知道萧寻初在?何处,而且日后她还准备将这些物品归还给萧寻初,所以才会妥善地保管。
另外,她知道相当多萧寻初的事,初儿应该对她十分信任,使得两人可以互相配合。
……
萧斩石还没弄明白这册子?到底什?么用,倒听姜凌冷不丁问:“对了?,斩石,你知不知道初儿想娶的那个?谢小姐,是什?么样的人?”
萧斩石不大理解夫人这想一出是一出的说话方?式,但既然姜凌问起?了?,他还是回答道:“我也没见过,我和这些读书的人家都不太熟。不过,当年我入狱的时候,谢家的官员好像为救我出狱,上过死书,我还挺感激的。
“至于这个?谢小姐……嗯……好像很?有文?采,而且小时候拜了?甄奕为师,小小年纪就写了?不少有名的辞赋,在?文?人中很?受推崇。
“初儿说想和她成亲以后,我稍微去打听了?一下,好像这谢小姐还是个?不太爱讲话的人,反正性格和我们初儿差挺多的。
“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
姜凌一笑?,随手挽了?个?剑花,道:“只是忽然好期待呀。”
第五十章
“初儿, 你想不想和?为娘一起去骑马?”
十月中?旬的时候,谢知秋忽然发觉姜凌对她热情了许多。
自从以萧寻初的身份回了将军府,姜凌就是全家对她最戒备的人。这?种变化, 不免让谢知秋受宠若惊。
由于姜凌给人印象的特殊性, 她本以为要?完全取信对方得要?费不少功夫,没想到这?么容易。连谢知秋自己都不清楚她是因为什么取得了姜凌的信任。
不过这?对她而言, 无疑是好事。
谢知秋感到心头大石落下, 松了口气。
当然, 当姜凌邀请她骑马的时候,她仍不敢当着将军夫人的面展示自己拙劣的骑马技术,会?以脚踝伤着为借口婉拒。
不过, 她很快发现这?是个?观察姜凌骑马的好机会?。
姜凌骑马技术非常高超, 而且她有在骑马的时候总结技巧的习惯,只要?谢知秋站在旁边,她就不时会?说一些?骑马的小要?点。
谢知秋试探地问?了一些?小问?题以后, 姜凌甚至会?亲自演示给她看。
谢知秋赶快记在心里,等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再悄悄练习。
这?样做的效率一下子就比她自己凭着马夫的只言片语瞎捉摸高多了,不出半月, 谢知秋就感觉自己骑得像样起来。
*
萧家的生活大致安定以后,谢知秋迅速将眼光重新放回正事上?。
对谢知秋来说,当下最要?紧的, 还是准备明年?的春闱。
很快,她便着手进?入太学?。
作为梁城的官方学?府, 相比较于达官显贵后裔才能进?入的国子监, 太学?对学?生背景的要?求要?低许多, 即使是寒门子弟也有入学?的机会?,尽管多多少少仍然会?偏向官员的孩子, 但?对平民来说,这?已?经是最好机会?。
除了学?生来源,太学?与国子监的最大区别在于,国子监生经过多年?学?习后,可以不通过科举而直接“荫”官,而大部分太学?生只是借太学?读书,该老老实实参加会?试,还是得老老实实去参加。
由于萧将军当年?显赫的军功,以及当今圣上?对萧家存着的愧疚之心,萧家当然也有将男孩送去国子监的名额。
不过萧寻初当年?连在白原书院读书都要?跑,自是不想去国子监,这?个?名额便理所当然地交给了既是长子又愿意听从父亲安排的萧寻光。
谢知秋对此倒没什么意见。她本来就不是萧家人,能借着萧寻初的身体?参加科举,还可以参加太学?的考试,已?经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机会?,理应珍惜。
所以,当秋闱过后,太学?的名额有了空缺,谢知秋毫不犹豫地去参加了太学?的补试。
太学?作为朝廷设立的官方高等学?校,福利相当好,太学?生不仅可以得到衣食住行的保障,甚至还享有免除一定税役的特权。
既然福利优厚,那么太学?生的数量肯定也是有定额的,有缺才有补,故而太学?的入学?考试也称作“补试”。
要?进?入太学?学?习,若非特殊情况,起码也得是举人才行。
谢知秋虽然是个?解元,但?她的解元只是梁城一地乡试的头一名,而太学?招收全国的学?生,会?有各地受到推荐的优秀学?子慕名而来,不乏有其他地方的解元不说,也有往年?的出众学?生。谢知秋不敢不可一世地认为自己必能得选。
她抱着谦虚的想法去考,心想考上?最好,若真没考上?,也只能继续自己学?习。
因此谢知秋出考场的时候,心态相当好,没有太大负担。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那份补试考卷,一交上?去,就被单独挑了出来,送到两?位礼部官员面前。
“——陶兄,你看我没骗你吧,这?学?生是不是文采飞扬,又写得一手好字?”
若是谢知秋在场就能认出来,挑走她考卷的两?名礼部官员,正是秋闱时在她附近走动过的监考官。
这?两?人一人姓李,一人姓陶,平日都在太学?任职。
此刻,那陶姓官员看谢知秋的卷子看得入了迷,一旁的李姓官员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好文章!真是好文章!而且字也写得好!”
陶姓官员看得拍案叫绝,连连赞叹。
“都不必说这?份文采了,光是这?个?字……只要?能用这?个?字将奏折写得赏心悦目,何愁不能从一众普通人中?脱颖而出,叫圣上?记住他的名字?只是可惜……”
他看向卷子上?的署名——
“萧寻初”这?三个?字,分外灼眼。
李姓官员默然,知道对方在顾虑什么,说:“我确实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是萧斩石的儿子。谁能想到一个?武夫,能生出这?等才华的孩子来?”
陶姓官员摇头:“萧斩石的孩子还是算了吧。萧斩石在圣上?那里身份微妙,还是少沾为好。若是与这?萧家走得太近,平白惹了官家猜忌,未免太冤。
“再说,萧家这?等武将多半是主战派,而如今上?面那位……大家都知道,他一向是主和?的,与武将合不来。这?萧寻初,未必能得他的中?意。”
李姓官员半晌没有吭气。
他将那张卷子又拿起来,认真又看了一遍,遗憾道:“可是你看这?文章,写得多好啊……”
陶姓官员侧目:“你很欣赏他?”
李姓官员道:“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能写出这?种文章的人了,当年?甄奕的鼎盛时期,想来也不过写到如此。”
陶姓官员叹气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坦白而言,一篇文章,在官场上?又有什么用呢?文采好的人,却未必实干,也未必派得上?用场。你看唐朝的李太白,千百诗文技惊四座,被人称作诗仙,真到做官上?,却也难有建树。”
李姓官员俨然对“萧寻初”是十分惋惜的,但?他并未直接回答。
倏忽,他像是想到什么,又道:“若按照常理来看,这?萧斩石的儿子确实不能说是很好的选择,但?凡事要?换个?角度——
“听说这?萧寻初与他父亲关系并不好,十五六岁就离家出走了,若不是这?回中?了解元,还不会?被萧家接回去。
“现在这?萧寻初回家是回家了,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瓷器,一旦碎掉过,裂痕犹在,又如何能当真恢复如初?拉拢萧寻初,又未必要?拉拢萧斩石。
“若是我们顺利接触到他,对他好生教导,让他走到我们这?一边,在他人看来,不就是萧斩石的儿子也成?了主和?派?说不定反倒会?有意外之效果。
“再者,其实我事先打听了一下,听说这?萧寻初从小特立独行,不被父母师长理解,从未有过像样的老师在仕途上?引导他。
“如果我们现在抓住时机,去当第一位支持他、引领他的人,在他看来,岂不就是发掘他的伯乐?今日我等先投之以木桃,将来又何愁他不会?报之以琼瑶?
“反正稍微试一试,给他一点善意,又不费什么事。若是最后还是不行,再及时撇清关系就是。”
陶姓官员稍宁,似有意动。
“你的意思是,我们就先给他机会?,接触他一下试试,若是不行,就当没有过这?回事、没交流过这?号人?”
“……算是吧。陶兄意下如何?”
陶姓官员凝思半晌。
良久,他点了下头,道:“也行。反正我们现在青黄不接,正缺年?轻人,试试无妨。”
*
没多久,太学?补试的结果下来,谢知秋被录取了。
谢知秋尚不知这?成?绩背后的弯弯道道,只觉得自己今后算是太学?生了,读书会?更?方便,还可以找太学?里的先生看自己的文章,不免松了口气。
算起来,这?还是“萧寻初”回到萧家以后,第一次展现自己在读书方面的才能。
萧将军得知“儿子”一考就考进?去了,不免愣了愣,半天才道:“哼,还算不错吧。不过进?了太学?,离考中?进?士还远得很。你若真想娶谢知秋,还得继续努力,更?不要?说你还跟谢家放言说自己要?中?状元了。”
谢知秋已?适应了萧将军在儿子面前的不假辞色,她只对萧将军拱了拱手,表示知道。
*
上?学?之日一到,谢知秋一早起来整装收拾。
五谷照例来看少爷的情况时,门一开,他简直当场愣住——
上?一次见如此衣裳楚楚的少爷,已?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
太学?不同于普通私学?,是有着装要?求的。
所有太学?生进?出太学?,都要?穿“白色褴衫”。
这?是一种细布宽袖的圆领衣裳,上?下一体?,中?间以黑色布带一束,走起路来白衣飘飘,十分轻盈,是很有文人风范的衣服。
萧寻初生得一副好相貌,奈何他以往不太珍惜,总是以邋遢的面目示人。正所谓人要?衣装,如今他这?么一穿,又换了一身霜雪般冷锐的气质,随便往哪里一站,都有人中?龙凤的味道。
五谷呆了半晌,才笑道:“这?衣服好看,适合少爷。”
谢知秋本人是无所谓穿什么的,倒觉得萧寻初原本的打扮更?方便,今后又要?开始束发了,反而嫌麻烦。
五谷问?她:“少爷可是这?就要?出发了?”
谢知秋颔首,道:“走吧。”
*
时值十月金秋,距离二?月中?旬的春闱,还有三个?多月。
对秋闱考生来说,才放榜一个?月有余,可若是考虑到春闱,就又到了紧张的时刻。
梁城学?子中?已?经弥漫起焦虑的气氛,太学?里考生聚集,感觉尤为突出。
谢知秋一身学?子服步行在太学?中?,改换衣装之后,她特征没有以前明显了,倒没什么人认出她是萧寻初。
反换她侧目看其他人,只觉得擦肩之人个?个?都在备考——
“子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后……后面是什么来着?可恶!我明明早就背下来了,为什么这?么简单还会?忘掉?!”
“御书阁那里人又满了,没办法,我们回房读书吧。”
“明日讲习的余先生早年?压中?过考题,他的课一定要?去听。”
“张兄,你可否看一看我的文章?这?是我根据《林大典举业考学?》后面列举的题目写的一篇赋论,先生太忙,总是没法给我评价。”
“当然可以,吴弟,不如我们交换看如何?”
“哎,张兄,你说我们真的能考上?吗?”
“怎么不能?!你想想当今同平章事齐慕先,不就是寒门出身,一穷二?白终于登上?位极人臣之位!如今已?稳坐相位二?十余载,可谓寒门学?子的榜样!科举对我们这?些?没有背景的读书人而言,是最公平的机会?!他当年?可以,我们为何不行?来,我还有篇文章,你再帮我评评。”
“好!”
……
谢知秋本打算先熟悉熟悉环境,再听听当日的讲学?,没想到拐过一个?弯时,正遇到秦皓从讲习堂里出来!
二?人一个?面照,俱是一怔。
高月娥本已?上?谢家谈起秦家与谢家的婚事、却被“萧寻初”横插一脚阻拦的事,秦皓不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再加上?,谢知秋主动给谢老爷出的主意,秦皓多半也知道了“萧寻初”打算与他竞争。
二?人碰面,氛围不免尴尬。
谢知秋当时说她要?与秦皓较量,只是为了说服谢老爷的权宜之计,并非真的想与秦皓为敌,故而她先回过神来,作揖道:“秦兄。”
秦皓一顿,也回了一礼,说:“萧兄。”
秦皓身边带着小厮,那小厮手里抱着起码六七卷文章,两?人似乎在讲习堂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谢知秋问?:“秦兄这?么早就走?不听今日的讲习吗?”
秦皓不知他面前之人是谢知秋,反而对“萧寻初”这?个?人心情复杂。
他本不想与萧寻初有太多来往,但?对方主动搭了话,他还是回答道:“这?位先生的讲习我已?听过,考试也通过了,不必再听。今日过来,只是想请先生评评我写的文章。
“我等下还有别的先生要?去见,已?有些?耽搁。萧兄若不介意,我先告辞了。”
言罢,秦皓不予久留,拱了拱手,便要?离去。
谢知秋往讲习堂中?看了一眼,只见里面果然有位太学?的先生,对方给秦皓评完卷子,似乎有点累了,正站在窗口看桂花。
谢知秋若有所思,但?并不挽留秦皓,与之道别。
*
却说秦皓带着小厮走远。
那抱着卷子的小厮回头看了眼“萧寻初”的方向,眼神愤愤——
“呸,装模作样的东西,现在倒是知道穿得人模狗样了,当人不知道他当初是什么鬼样子?这?么个?人,他怎么还有脸来和?我们少爷打招呼?”
秦皓一顿,制止他继续说下去,道:“莫要?胡言,萧兄如今也进?太学?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碰上?是难免的,若是互不说话,反而奇怪。”
“可若不是他,少爷早已?如愿与谢家小姐定亲了!”
这?小厮其实一向不太喜欢谢知秋,但?现在相比之下,他更?不喜欢这?萧寻初。
只见他嘴皮子动得飞快,道:“更?别提这?个?人,他还胆敢提出要?与少爷比试,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萧兄是今年?的解元,名次与我当初无异。”
秦皓打断他。
“再说,当世举子,到科考上?本也是要?竞争的。各凭本事而已?,没有谁不能向谁提出较量一说。”
“可是——”
小厮就想逞逞口舌之快,对秦皓这?份冷静感到很是憋屈,他抱怨道:“少爷,你好歹也比他早中?解元三年?呢,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秦皓摇摇头:“我确实不喜欢萧寻初这?个?人,但?事已?至此,埋怨无益。有这?个?闲时间责备他人,不如找先生多评几份卷子,查漏补缺,凭实力让对方知难而退。好了,走吧。”
言罢,秦皓亦朝“萧寻初”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然后转回头,做正事去了。
小厮咬咬牙,只得跟上?。
*
另一边,谢知秋也开始专心准备科考。
她在这?一点上?与秦皓想法相似,纵然是要?竞争,也没必要?花无谓的时间去攻击对手,倒不如磨砺自己。
秦皓三年?前就入了太学?,三年?都在准备春闱,且学?了不少东西,在这?一点上?,是谢知秋落后了。
于是她先到处聆听讲习,查漏补缺。
她虽受过甄奕的教导,但?甄奕教她,教的是学?识,而不像其他学?生那般,将大量心思都放在琢磨考题和?考试技巧上?。尽管她姑且还是过了秋闱,但?谢知秋心中?也清楚,这?是她的短板,春天的会?试比解试难度更?大,她必须在这?方面花心思,学?习如何迎合考试思路。
遂谢知秋按部就班,到处听讲,而正当这?个?时期,倒是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这?日,一节讲习结束,先生收拾了教案要?走,倏然见一个?身影举着文章窜上?去,毕恭毕敬地问?:“宋先生,我作了一篇文章,可否请先生帮我看看?”
先生步子一顿,将文章接过。
然后,先生将这?文章一目十行地扫了扫,还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就将卷子还给学?生,道:“开头和?结尾都写得不好,再改改。”
说完,他提步要?走。
学?生傻眼了,几步追上?去问?:“先生可否再看看,多给点建议?这?样未免太快了。”
先生道:“到时候你去参加会?试,考官也是这?样评卷的。那么多卷子,哪儿能一篇篇看得这?么细?开篇起得漂亮,结尾收得妙,就赢一大半了。注意字写好点,免得誊录官誊抄你卷子的时候写错字,还有考试前少吃点东西,免得考试时出恭、被人盖了屎戳子。对了,你字也写得有点潦草,再练练。”
学?生还想再问?,但?先生加快步伐,没多久就走远了。
那学?生垂头丧气,拿着文章愣在原地。
谢知秋其实也想找人评卷,只是尚未付诸行动,见此状况,不免多看了两?眼。
然后,她就发现这?个?学?生有点眼熟。
“……林世仁?”
学?生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回过头,看到谢知秋,眼前一亮:“萧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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