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将银子小心揣进自己衣襟里,伸展双臂,两手握合于胸前,微微躬身笑道:“掌柜放心,小的今后必定按照你的教诲,每日里三省吾身,严于律己,做一个勤勉上进之人。”
沈灵姝被他这副架势逗乐了,洁白的贝齿微露,笑得花枝乱颤,大概觉得自己失了态,继而转过身去,瘦削的肩头一耸一耸的,“好了好了,得了几分颜色就开始打趣,我看你的腿伤是全好了,回头若再跟着那档子人做那些坏事,我可就不管你了。”
因背着身说话,沈灵姝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语调中又带了丝埋怨,听在玄恒耳中,便似那小女儿家的娇嗔,让自己心头难耐,只觉心跳也快了一拍。
好容易整理过情绪,玄恒直起身来,恢复了惯常正经的模样,说道:“行,我记下了。”
沈灵姝这才转过身来,莹润的面容上布满云霞,眼中的笑意还未褪尽:“好,既如此,那便这样了。”
两人相视而笑,一时间,暧昧而浓烈的气氛在房间里蒸腾,彼此都觉得脸颊上的热度又增加了几分。
还是玄恒率先打破尴尬,同往常一样,背起手环顾了一下铺子,两日未过店里来,芳菲阁还是一如既往整洁干净,柜台地面打扫的一尘不染,油纸窗户也被擦拭的光亮透明。
目光右移,门边木架上放置着女子的披风和帷帽,好似为出门做的准备,玄恒扭头问道:“掌柜这是要出门吗?”
沈灵姝应了是,“我近日新研制出一种鹅蛋粉,前日刚从洪掌柜处定了一匹粉料,今日正好是约定的日子。”
玄恒眉角一挑:“那正好,我替掌柜取回便是。”
沈灵姝摆摆手:“不用,你腿上还带着伤,不宜走动,需待在店里好好休息,我同沐儿一起去就好。”
玄恒失笑,既有他在,哪有让女子单独出门的道理?坚持道:“掌柜太小看我的身体了,堂堂七尺男儿,哪能挨了几下打就出不了门?”
“你就挨了几下打?”沈灵姝不信。
玄恒在原地跺了几步脚,伸张开手臂给她看,示意自己浑身上下并无任何问题,低头环顾自身时,才想起一件事,展颜道:“不过掌柜给我做的这身衣服,倒是很合乎我的身形,也合乎我的心意。”
玄恒唇角轻挑,带着一股调笑的意味,这让沈灵姝想起自己使出的那点小技俩,立刻羞红了脸,不敢正眼看过去。
就沈灵姝这种低眉垂眼、含羞带怯的表情,看在玄恒眼中,再一次感觉面红心跳,胸腔处的擂鼓声比雷鸣还要热烈几分。
玄恒深吸一口气,压制下自己奔腾的情绪,直接拿起帷帽和披风,递至沈灵姝面前:“掌柜不用担心我,我陪你一起去。”
玄恒这般坚持,沈灵姝推脱不过,只好乖巧穿戴好披风和帷帽,和他一起出门。
晌午时分,暖阳高照,清风和煦,大街上商客穿行,车水马龙,入目一片繁华祥和的景象。
玄恒和沈灵姝上了赁好的马车,一人在左,一人在右,二人面对面而坐。
马车轻摇,车内空间逼仄狭小,少女的香气和着车内融融的暖意,氤氲在空气中,俏皮钻进玄恒的鼻腔里。
玄恒身形高大,坐在这般狭小的马车里有些伸展不开,再加之鼻尖处萦绕的香气袭来,刹那间有些眩晕。
对面沈灵姝静静坐着,呆呆看向某处,澄澈的眼眸平静而干净,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玄恒将视线挪开,不自禁低下头,清了一下嗓,寥寥开口瞎扯一些事情:“掌柜今日要去取什么料子?”
提起香料,沈灵姝回过神来,顿时来了精神,“去取些石粉。”
沈灵姝仰起头看着他,一双眼睛晶亮亮的,显得很兴奋,“我近日新学了一门手艺,以特定的石粉,加入一定量的钛白粉,再经过搅拌、漂洗、过滤、去杂,再加入蛋清,压成椭圆形晾晒,这就是我方才说的鹅蛋粉。”
“鹅蛋粉。”玄恒听完点点头,笑了起来,“这个名字倒是很有趣。”
沈灵姝一脸的骄傲,也认可他的话,“是,不仅名字有趣,携带起来也很方便,我想着,若能将它好好做起来,肯定会受这些京城贵女的欢迎,到时我们就可以赚很多钱了。”
玄恒咧开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我相信掌柜一定行。”
玄恒之所以见到沈灵姝第一眼便被吸引,就是因为这个女子,外表看似柔弱无助,内心却乐观坚韧,和她同在一处,自己也总觉踏实又平静。至于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
想及自己,他忽然记起那日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位青年男子,和沈灵姝站在一处,二人之间似乎颇有话题,而沈灵姝对他,异常热情。
一想到那个男子,玄恒竟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不对劲,心头泛起了某种酸意,他理了理情绪,斟酌着言辞问道:“不知掌柜家中可有兄长?”
“兄长?”玄恒话题转得太快,沈灵姝还未来得及反应,轻蹙起眉头,茫然摇了摇头。
“家中就我一个独女,并无什么兄长,不过倒是有一位关系交好的师兄,虽不是兄长,却胜似兄长。”
师兄?
玄恒猜测着,沈灵姝口中的师兄,大概就是那日在大街上见到的那个人吧。
只是听说胜似兄长四个字,玄恒不自禁冷哼一声。他面前的这位女子,在提及到这位师兄时,两眼都要放出光来,就是这道光芒,差点刺痛了玄恒的眼。
不过平平无奇一个文人,拿什么和他当朝四皇子相提并论?
可沈灵姝不知这些,开始喋喋不休:“我和宋师兄认识时,我才六岁,他比我大四岁,幼时总在一起玩,师兄很聪慧,无论是笔墨、书画还是医术,都学得很快,父亲一直都很喜欢他”
沈灵姝越说越兴奋,殊不知对面坐着的人,眼神越来越阴郁,冷凝的面孔上快要结出寒冰。
早知是这个后果,他就不应当提起那个人。
玄恒握紧拳头,两道浓眉紧拧,忽然一副异常痛苦的表情,这表情落在沈灵姝眼中,张张合合的小嘴终于停了下来,也跟着皱起眉头,焦急地问:“元衡,你怎么了?”
玄恒看似有气无力:“腿疼”
沈灵姝无奈,简直恨铁不成钢:“早说了不让你跟着出来,你偏要,现在自作自受找谁去?”
嘴里虽埋怨着,还是俯下身去,隔着玄恒的裤腿轻揉他膝盖:“哪里疼?这里疼?还是这里?”
玄恒只觉整个自己连人带魂都酥麻了,哪还知道到底哪个部位该疼,只能假装吸一口凉气,喃喃道:“哪都疼”
奈何沈灵姝一位神医妙手之后人,愣是找不出他的病根,在两条腿上摩挲了半晌也找不出伤口何在,最后只能作罢。
沈灵姝坐回身子,两只手放在膝上,一脸沮丧。玄恒强忍着笑意,安慰她说:“不用担心了,据我的经验,可能是腿抽筋。”
“你”沈灵姝听了他的话,微偏着脑袋,脸上气呼呼的,“若真的是腿抽筋,你可就太娇气了。”
玄恒笑着说:“这不是因为身边坐着一位神医吗?”
沈灵姝明知道他在打趣自己,却不知怎么回击过去,只能佯装板着脸,一路都不搭理他。
车马辘辘,只两柱香的功夫就到了洪家铺子。
一想到还得依靠这位伙计干活,沈灵姝主动冰释前嫌,指挥玄恒照着清单,一一将货品搬上马车去。
沈灵姝依靠在马车门边,纤纤素手撩起车帘,悠闲自在地欣赏自己的伙计任劳任怨。
男子身形挺拔,体格修长,平坦结实的背脊挺得直直的,他步伐轻快,进进出出间身形稳健,因着干活,卷起半截袖腕,露出的一截手臂紧绷结实,看着颇具力度。
沈灵姝搁心底笑了笑,这人看着没有几两肉,衣服下的光景却是别开生面,让人眼前一亮。
想着想着,沈灵姝竟开始浮想联翩,不自觉红了脸,只能默默移开眼睛,不敢再多看下去。
不消片刻,玄恒那边的活已经干完了,朝着马车走过来,走至近前,沈灵姝看见他额头渗出了汗。
两人既已熟识,沈灵姝便不惧那么多,随手掏出自己的丝帕,递至玄恒面前。
鹅黄色的丝棉帕子,看布料的纹路,绵软细腻,一角绣着一株兰花,栩栩如生、色泽鲜艳。玄恒不用去想,便知如此精巧的绣工,必定出自眼前女子之手。
只犹豫了片刻,玄恒将帕子接过来,趁着沈灵姝不注意,随意用袖口抹一下额头,将帕子藏入自己衣袖里。
如此干净整洁之物,正如它的主人,不应被任何污物沾染。
沈灵姝粗粗清点了货品,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吩咐车把式将车赶回店里去。
玄恒拦住了她。
他抬起眼眸,沈灵姝顺着他的目光朝对面看去,两层的檐角小楼上幡子招牌高高挂起,上面印着一个大大的“茶”字。
玄恒眼中含笑:“出来的久了,有些口渴,我请掌柜喝杯茶。”
正好沈灵姝也有些口渴,说了一声“好”,却又接着说道:“喝茶可以,我来会帐。”
玄恒摇头:“不用,我这里有钱。”说着掏出自己那五两银子,“这不是掌柜刚刚赏的吗?”
“可那是让你赁院子的钱!”沈灵姝急了,这人怎么总是赖狗扶不上墙呢,矜贵、娇气,从来不会精打细算。
玄恒冲他狡黠一笑:“掌柜放心,便是这锭银子花得只剩半文,我也会拿着这半文钱给你赁到一处好院子。”
沈灵姝不信,可出门在外,又不愿同他置气,只能气鼓鼓跟着他,往对面茶楼走去。
掌柜的热情招待,二人挑了一个临窗的单间坐定。点过了茶水,玄恒执杯品茗,香茶入口,美人入眼,再看一看窗外的风景。
窗外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两人一时沉默不语。
隔壁是一座酒楼,挨着窗户的位置传来高声喧嚷声,玄恒眼眸微动,敏锐地动了动耳朵。沈灵姝本无意偷听,可那声音听着甚为耳熟,说话者好似她认识的一个人。
果然,方博安正隔着一道墙同友人喝酒,在座的一帮人中,就数他的声音最大:“谁?谁说我怕家里的母老虎?我,我才不怕呢!她算什么东西!”
沈灵姝不由得皱起眉,这等大着舌头拉长声调的架势,一看就是喝醉了,否则,他怎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辱骂许如意?
玄恒注意到沈灵姝神色不对,微眯起眼眸,又听到隔壁不知道谁说了什么,方博安的声音更大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噼啪”的酒杯摔打声:“你!你!放你娘个屁!你才是癞□□呢!谁说我配不上我表妹?”
“今日我就把话撂这了,我,方博安!她,沈灵姝!只能归我一个人!一个人!谁要敢肖想她一下,我弄死他你信不信!”
随着方博安的话音落地,沈灵姝眼眸轻颤,一张脸苍白如纸,肩头也开始不自觉微微抖动。
玄恒伸出手去,微笑着轻抚上沈灵姝的肩膀,默默安慰她,殊不知,一双眸子早已隐有锋芒,透出刺骨的寒意。
【南瓜文学】www.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