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做什么,躯壳失去体感,僵硬如木偶,他确是一只手抓着沙发,却连真皮的质感都察觉不到了。
漫长的时间里,他的世界只剩下那个吻。
白见俞力度很轻。
他像是小猫撒娇一样,带着睡醒不久的迷糊与惺忪,唇瓣轻轻在上面蹭了蹭。这人半睡不醒时来势汹汹,落到实处,却又如蜻蜓点水,过了无痕。
钟皑却从没有如此鲜明地感受到那些神经末梢的存在,它们将柔软的触感一路承托送到脑海,再沿神经一举炸到四肢百骸。
他意识尚有些恍惚,手腕上的光脑却恰如其时地滴了一声。温热的气息向上远离,冷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钟皑浑身一颤。
他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白见俞掰到脸上,还是匹配度测试插件,金灿灿的数字赫然飙升至89。
“清楚了没?”白见俞声音冷冷,“看清楚了就别来打扰我睡觉。”
他一套操作打发了钟皑,裹起旁边的抱枕一头扎了进去,嫌钟皑身边热,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
钟皑还愣着,被结结实实地一脚踢下沙发,白见俞翻了个身,又去睡了。
钟皑:“……”
他颇有些哭笑不得。
当初商议时,考虑到o可能存在的抗拒心理,钟皑反复斟酌,最后还是删去了这种方式。也可能是钟皑从小到大莫名执着的洁癖心理,他一直觉得,临时标记可以互帮互助,但亲吻这种非必需且更注重情感交流的事,必须有充分的铺垫作基础。
白见俞都无所谓了,他一个人在这里纠结,倒像个小媳妇。
钟皑摇摇头,走出舱室。
这次他没有再戴改换容貌的面具,不仅佩戴程序繁琐麻烦,也没有这个必要。他对着镜子,简单给自己扑上一层伪装,拿笔修饰了面部比较醒目显眼的轮廓,又拉低军服的帽檐。
这样的他看起来就是个普通军官了。
他看着镜中自己折腾半天的成果,心情颇好地吹了一声口哨,又去看时钟。已经快要到飞梭进港的时间,于是扯松衣领,去敲白见俞舱室的门。
手还没有叩上去,门便悄无声息地自己滑开——白见俞已经醒了。
醒来的他看上去状态好了不少,面色依然苍白冷淡。
“现在怎么样?”
钟皑知道他在问匹配度的事,心情还有一丝微妙的复杂:“过关,绝对过关。”
白见俞点点头,逾过他走出去。钟皑在他身后,看向窗外渐渐清晰的地平线:“要到了。”
连阡星上不留给活人过夜的位置,他们暂居在附近的一颗行星上,那里有一处钟皑的私宅。
钟家老爷子刚落地,还没进屋,眉头先皱了起来。
“这里怎么这么小?哪里够住?”
他带着一个医疗团队,送钟家老宅存放的钟皑血样来到这里。此刻工作人员正忙前忙后地将仪器搬进客厅,老爷子不愿在屋里挡事,便负着双手,走到院子里。
他不想显得过于迫切,于是做出一副踱步欣赏的模样,环视四周。
这一看,倒让他看出了些门道。
院子是一片姹紫嫣红的小花园,春末夏初,芍药、紫藤、苦楝花、鹅掌楸、郁李,高低错落有致,生机勃勃。
钟家老宅里领养了几只退役的军犬,因而祖宅附近土地全都种了草皮,供它们撒欢。几处小花园里虽然种了花,却总是还没长成就被啃秃了一半,久而久之,便荒在那里。
但这里的一草一木,位置都是精心规划、仔细侍弄的,多一分稠艳,少一分寡淡。一步一景,无一不透露着院主人的耐心。
不禁让人联想到踏着斜阳在这片精心打理的小花园中散步的,又是怎样的一对爱侣。
老爷子正相看一盆兰草,余光便看见飞梭停在门口。
管家主动说:“钟老,夫人回来了。”
“说什么夫人!测都还没测呢,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不像话。”老爷子立刻吹胡子瞪眼,但那番姿态只是暂时的,飞梭上的人来到近前,他反倒自己把音量降了下去。
来人正是白见俞。
见院子里有人,他迟疑了一瞬,还是主动道:“钟老。”
老爷子高高挑起眉毛,“你叫我什么?没听见!”
“我……”白见俞意外地卡了壳,虽然老爷子看上去并不是太好相处,但意外的,他感觉对方态度不坏。他还从未与这等别扭的长辈相处过,试探着说:“……钟爷爷?”
“唉,”老爷子这才满意地接下了这个称呼,接着又转向一旁的兰草,“长势不错。”
“您过奖了,就是我的一点小兴趣。”白见俞立刻顺着他的话介绍,“找了园艺学院的朋友帮忙,用两年时间育种,从棚子里亲自挑的。它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没有那么苛刻,但也需要花心思,每天避开正午的强光照、收集雨水、定期松土……”
他这话说的不假,不过此前上述工作都是在他自己的宿舍里完成的,这几天兰草被连花带盆挪到这里,萎靡了不少时候。
幸好——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叶片,兰草已经从挪动里恢复过来,青翠动人。
老爷子听着他说的话,一边满意地点头。白见俞暗忖应该过了会面这关,正巧忙完的医疗人员快步赶来,老爷子大手一挥:“你先去。”
要提取出血液里残存的信息素,需要的血量不少。抽血结束后,白见俞的神色有些萎靡。
等待的过程则更为漫长,白见俞顺势回到二楼歇下,底下的人来来往往,被一扇门关在外面。
他有些头晕,于是靠坐在书桌前,阖目休息。
取血时他感受到一些并不是特别善意的注视。目光斜睨着他,间或夹杂着隐秘角落里的私语窃窃:怎么会是他……
对于早有心理准备的他而言不算什么,多了却终究有点厌烦。就像苍蝇蚊虫,挥不去,赶不走,一直在耳边嗡嗡。
老爷子久居高位,可能无法察觉,但这些人里,必然有旁支试探的手。
房门咔哒一声响动,白见俞闻声抬眸,钟皑闪身进来,又反手带上门。
他个头很高,却又刻意将帽檐压低,反而显出一派心虚作态。
“老头怎样?难为你了吗?”他一关门就迫不及待地问。
出于伪装的考虑,他得暂时和随行的安保人员一同行动,完全不知道院子里他和老爷子谈了什么。
“一些植物的习性,没什么。”白见俞随口道,想到那盆兰草,说:“老爷子挺爱花的。”
钟皑耸肩:“确实,他就爱折腾这些。”
吐槽老爷子时他的话格外多,拉开一旁的椅子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家里好几条退役的军犬,一个两个就喜欢啃花,怎么管都管不住,满篱笆的迎春能给你一晚上薅秃了。他自己领的狗自己受,只能在卧室里摆几盆盆栽。”
白见俞以手托腮,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说:“他好像以为花园是我栽的。”
事实上,那一院子的花都是钟皑的亲手布置,属于白见俞的只有那一盆兰草。
“你又不是不会养,没事。”钟皑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还是别让他知道了,到时候又要我当苦力,我种也就是图个乐,找园丁帮忙管的。倒是没想到你也感兴趣。”
话没说完,门就被敲了敲,门外的人说:“夫人,结果出来了。”
听到这个称呼,白见俞心下清楚了结果。
下到一楼,老爷子也站在客厅里,虽然早已退休,却依然身姿笔挺,精神抖擞。
报告上显示的数值是8794。
这个数字正在白见俞预估的范围内,甚至还要稍高一点。之前的89源自瞬时激素上升,是心跳加速的结果,短时间内交融的信息素随血液扩散到四肢百骸,一直到检测前,数值又回落了一部分,总体上仍然提高了足足五个百分点。
老爷子哼了一声:“看清楚了吗?钟家怎么可能认错自己的儿媳妇!”
他这话掷地有声,其他人纷纷垂下头,想也知道,它将会伴随着老爷子的表态,被递到无数无眠之人的案头。
紧接着老爷子又拉过他的手:“小白,这些日子总会有些骚扰啊流言啊,你别放在心上。谁欺负你,告诉我,我替你说理去!”
白见俞知道是他在为自己撑腰,立刻说:“谢谢钟……”
他话语一顿,慢慢地续上称呼:“……爷爷。”
他的改口让钟老爷子笑了出来,又挥退其他人:“好了,你们都走,我再说说话。”
最后一个人阖上院门,闹哄哄的客厅渐渐安静下来,老爷子牵起白见俞双手,和他坐在沙发上。
“小白,”他的眼神很柔和,带着长辈所特有的关切,“这段时间,事情都攒在一起。累坏了吧?”
“……不累,”白见俞低声说,“是我应该的。”
他难以应付这种发自内心的关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老爷子乐呵呵拍了拍他的手,忽然眼疾手快地抄起拐杖,往边上一抽!
钟皑才悄悄从角落溜出来,陡然天降拐棍,顿时被一棍子结结实实抽在了小腿,嗷的一声。
白见俞:“……”
钟皑蹿出拐杖的攻击范围才回头喊:“老头子你干什么!疼疼疼疼…”
钟老爷子中气十足:“打的就是你个不省心的东西!”
他对待钟皑和白见俞完全是两幅态度,白见俞不好插足,退在一旁观战。
显然钟老爷子是知道钟皑的情况的,一趟医疗团队中鱼龙混杂,未尝没有警告有心之人的意思,现在外人全部撤走,就放下了防备。
钟皑被打得莫名其妙,但从小到大的身体记忆让他迅速避开了呼啸而来的棍风,绕着餐桌转圈。
白见俞在沙发上陷入沉思。
可还有一个解释不通的问题。
他感知的情绪不会出错,从头到尾老爷子对他的态度都是和善的,可如果真的知道自己的来历,怎么会像现在这么热情?
除非——老爷子知道钟皑假死的实情,却不知道他和钟皑的所谓恋爱经历是假的。
多年经验积累下来的直觉,让他立刻感受到一丝危险,他若有所思地看向钟皑。而钟皑还在与老爷子的追逐战里水深火热,察觉到视线,见缝插针地冲他一笑。
老爷子顿时怒火中烧:“你小子!翅膀硬了!还嬉皮笑脸!”
四处闪躲的他却没有看清,白见俞面容沉静,半张脸沉在如水的阴影中,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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