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送阵法直接将他们送回了沈府主院,他们到时,沈还瑾依旧独自枯坐在院中那株玉兰树下。
橙红的夕阳披了他满身,他倾泻而下的墨发上落了一片玉兰花瓣,他却好似没有发觉,只微垂着头,凝视着自己的手腕。
风澈于是再次想起在他腕间瞥见过的那道红印子。
三个大活人骤然出现在室内,发出的动静不小,沈还瑾倏地转过头,眼中似有戾色一闪而过;在看到温珏手中横抱着的沈送瑜后,那戾色又转变成了怔然。
他缓缓站起身,一错不错地盯着双目被挖、浑身是血的沈送瑜,竟像是有些茫然无措。风澈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鲜活的神色,稍稍一顿,开口道:“沈家主,我们把沈小公子带回来了。”
宽大的袍袖流云般垂下,有那么一瞬间,沈还瑾整个人仿佛都静止了。
他没有第一时间走上前去,甚至没有注意到为什么温珏身边多出了另外两个人,而是就站在那棵玉兰树下,死死盯着沈送瑜手中攥着的那件外袍,良久,语气平静地问:“他……我侄儿,还活着吗?”
被鬼修杀害的人不论五官或是肢体,身上总会有某个部位被挖掉砍去,因此那双眼睛是怎么回事,已经不必多问。温珏点了下头,道:“万幸,虽然伤势很重,但还活着。”
沈还瑾的身体轻轻晃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风澈见他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反应,又提醒道:“沈家主,沈小公子虽然现在暂时性命无虞,但要是再拖下去,等到失血过多、伤口化脓,可就不好说了。”
闻言,沈还瑾仿佛这才灵魂归位,终于快步走上前去,从温珏怀中接过了沈送瑜,将人抱进了里间。
风澈和温珏对视一眼,一同跟了进去,风岚紧随其后。
沈还瑾的反应虽然不太对,但至少还算冷静理智。他将沈送瑜很轻地放在床上,亲自去请了大夫来。大夫来后,又有两个侍女带着另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山羊须男人进了屋。
山羊须手中没有提药箱,身上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身形清瘦,面无表情。他才刚走进房间,风澈便看出此人是个修道之人,且在有意隐藏修为,不由目光微动。
——沈府一个经商世家,府上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道士?眼下这个情形,沈还瑾又为什么会带一个道士进来?
正思忖着,大夫已经上前,战战兢兢给沈送瑜处理起了伤口。沈送瑜被救回来的及时,伤口处理好后,只需卧床静养即可,除去眼睛,暂无大碍。
沈还瑾听完大夫的话,点了点头,问:“……他多久会醒?”
大夫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这个,尚且不能确定。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总会醒的。”
沈还瑾又点了下头,动作语气都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好,有劳了。”
大夫如蒙大赦,向众人告辞后,提着医药箱离开了房间。沈还瑾这才转过身,俯首朝温珏行了一礼:“仙君对小侄的救命之恩,沈某在此重谢。不知这两位是?”
温珏道:“这两位是我的……同僚。沈小公子能够得救,他们二人功不可没。”
沈还瑾于是又对风澈两人行了一礼,道:“三位仙君操劳奔波了一整日,眼下天色已晚,想必三位还没有用膳。我已让府中下人准备好了晚膳,如若仙君不嫌弃,不妨先留下来吃点东西。”
温珏本想推拒,风澈却已经笑着应下:“如此甚好,那我们就不同沈家主客气了。”
晚膳布置在专门宴请宾客的厅堂,去的路上,温珏拉住风澈,低声问道:“我见你对沈家主的态度有些奇怪,是有何不妥吗?”
风澈反问道:“温仙君觉得,这位沈家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珏想了想,答道:“他年纪轻轻就当上家主,又将沈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想来是有些手段的。我见他待人接物也算周全,且十分看重沈小公子,算得上重情重义。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人城府颇深,不太看得透他。”
听完他的评价,风澈但笑不语,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温珏一头雾水,追问道:“究竟怎么了?是这位沈家家主有何问题吗?”
“没什么。”风澈眨眨眼道,“等到待会儿吃饭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沈家不愧是富商大贾,晚宴上尽是山珍海味。清蒸鲥鱼肥而不腻,重金难求;神仙醉鹅飘香十里,是用上好的花雕焖制而成;除此以外,还有鱼翅煲、人参炖乳鸽、蟹粉豆腐……许多寻常人家一辈子都没见过的菜肴,于沈家却不过是家常便饭。
风澈丝毫没有当客人的自觉,敞开怀吃了个痛快,连温珏都忍不住替他汗颜。风岚则是一直坐在一旁给他夹菜,只要风澈多看了哪道菜一眼,不论是远是近,那样菜都会很快出现在风澈碗里,一顿饭吃下来,他的碗就没有半刻是空着的。
温珏坐在二人身旁,被迫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
这顿饭足足吃了近一个时辰,待到众人吃饱喝足,天色已晚,坐在最上方的沈还瑾才开口道:“先前心有所系,忘了问几位仙君,不知那个将小侄掳走的鬼修,是否已经被就地正法?”
风澈放下手中碗筷,信口胡诌道:“那是自然。不过我有一件事很好奇,沈家主如何得知,掳走沈小公子的,一定是名鬼修呢?”
沈还瑾神色淡然:“沈某今早已经同温仙君说过,之前那鬼修不慎在小侄院中留下了一块衣料,上面沾染着浓重的鬼气。”
“这个我当然记得。只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沈家主似乎并非修道之人,如何能从一块衣料上,辨别出鬼气来?”
沈还瑾慢条斯理道:“我府上有一天师,多年前为家父所救,那之后便一直留在沈家,鬼气自然是他看出来的。”
他说着,掀起眼皮,缓声道:“怎么,仙君是觉得,有何不妥吗?”
“没有没有,我就是随口问问。”风澈笑着摆了摆手,语气依旧十分放松,“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也很好奇,沈家主,你说为什么在沈小公子失踪之前,那个鬼修一次只抓一个人,且死者都是先失踪,数日后才被发现尸体;沈小公子失踪之后,那鬼修却突然转性了,一夜连杀七人?这实在是很奇怪,不是吗?”
“沈某也觉得很奇怪。仙君杀那鬼修前,没有先问明白吗?”
“很遗憾,没有。”风澈摊了摊手,“不过我这里倒是有一个说得通的解释,沈家主想听听吗?”
沈还瑾浅啜了一口茶:“不了。小侄既已救了回来,沈某对这些无关琐事,并不感兴趣。”
二人你来我往说到这里,宴客厅内不知不觉间已有两分剑拔弩张之意。侍奉的下人不知何时全都退了下去,厅内除了沈还瑾和风澈三人外,只剩下先前见过一面的山羊须。
温珏神色凝重,从这三言两语间,已经想明白了一部分来龙去脉;而风岚面色不变地坐在风澈身边,还在一颗颗地给他剥葡萄。
风澈吃了一颗他剥的葡萄,用帕子擦了擦手,笑道:“是么?但很抱歉,不论沈家主感不感兴趣,这个解释,我都必须讲给你听听。”
沈还瑾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风澈于是不徐不疾地说了下去:“这个故事呢,是这样的。沈小公子失踪后,因为府上有天师,沈家主立刻就知道了掳走沈小公子的,是名鬼修,且是个修为很了不得的大鬼修,别说官府了,寻常的修仙者可能都奈何不了他,只有仙盟出面才行。但仙盟一向自视甚高,绝无可能轻易插手凡间事,那怎么办呢?
“于是沈家主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杀。
“仙盟中有条规定,‘若遇离奇案件,亡者逾十,官府十日内不得头绪,可向仙盟求助,仙盟中人不得推拒’,以沈家主对仙盟的了解程度,想必也是知道的。
“因此,你仿照先前鬼修杀人的手法,一夜之间连杀七人;不只如此,你还知道仙盟一向对风澈颇为忌惮,下手时专门挑的是在公开场合对风澈进行过议论的人,以此扩大舆论,引起仙盟的注意。沈家主,不得不说,你的确很聪明,非常聪明,而且,出手也的确够狠,我都打心底佩服你了。
“我很好奇,若不是温仙君刚好在长宁城,今天夜里,沈家主是否打算杀更多的人?”
他一边说,一边真心实意地鼓起了掌。沈还瑾脸色却未变,甚至还笑了一下,拨了拨茶碗里的浮沫,镇定自若道:“仙君的故事讲得的确精彩,但仙君怎么确定这些是我做的?难不成,是有什么证据吗?”
风澈一早就料到他不会承认,也没再逼问,话题忽的一转:“好吧,好吧,既然你说不是,那我们再来聊聊我好奇的最后一个问题——
“沈家主,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既然最开始,是你亲手给出了那件沾有你鲜血的外袍,推出沈小公子替你去死;为什么沈小公子真被抓走之后,你却后悔了,反倒为了救他,干下这一系列丧心病狂之事呢?”
此话一出,沈还瑾一派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他一直拨弄着茶盏的手停了下来,过了不知多久,才开口道:“哦?仙君这又是在说什么故事,沈某为何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好,那我便再说清楚一点。”
风澈敛了笑意,看着沈还瑾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沈家主,十一年前,你既已设计杀死了沈小公子的双亲,为何不顺手将尚是幼子的沈小公子也一并杀了,反倒要将他养大,徒留后患呢?
“或者说,其实我该叫您一声‘沈大公子’?”
他话音刚落,还不待沈还瑾有所反应,便听门外传来一声钝响。山羊须脸色一变,抢上前去“唰”地推开紧闭的房门,却见本该昏迷在床的沈送瑜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外,不知道已经在那已经听了多久。
他抬着头,直直“看”向沈还瑾的方向,空洞的眼眶里不断有鲜血溢出,将原本雪白的纱布再次染红。
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地,“四目相对”的那刻,沈还瑾脸上原本镇定自若的表情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空白。
良久,他听到沈送瑜颤声问:“叔父……不,兄长。
“他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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