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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瓜文学 > 百合耽美 > 杀死那个瘦马 > 20、灵山
    两个月后。


    时值七月,桐江上雨幕垂络,水面有如轻纱折皱,映得两岸青山愈发空濛。


    漫长的梅雨还未过去,即便备了冰盆,船里仍是闷热得紧。


    林锦程晨起便出了舱房,一手打伞,一手扇着蒲扇,在舢板上吹风。


    身后传来脚步,林锦程头也没回,懒散开口招呼,“乐之起了啊。昨夜都醉得走路打摆了,我还以为你要睡到晌午呢。”


    少年宿醉一夜,眼皮还肿着,有些不好意思道:“锦程兄酒量太好,莫笑我了。”


    来人本名原叫冯乐之,是衢州冯家主支的幺子,刚过十八,只比沈不器小一岁,正在准备乡试。


    林母同冯家算是远亲,虽说血缘算不得亲,但上一辈私交很是不错。


    故而两家虽一个在绍兴、一个在衢州,小辈却常有往来。


    冯乐之凑近了些,小声问他:“锦程兄,你那位表弟怎的兴致不高?我瞧着一连几日,他都躺在船舱里,昨夜连酒也未碰过一滴。”


    林锦程摆摆手,“这天又闷又潮的,哪还有什么兴致,许是他晕船吧,你玩你的,别担心。”


    见他满口无事,冯乐之若有所思点点头,不再询问。


    这位“表弟”,自然就是沈不器。


    此番本是沈不器准备巡按衢州,林承宗见自己儿子整日在衙门晃荡,看得实在心烦,便叫他干脆与沈不器同去,也好互相之间有个照应。


    而冯乐之恰巧在绍兴书院里读书,暑热渐起,书院也放了假,林家舅母念着路上有人照顾,干脆叫三人同行。


    只是冯乐之尚未入仕,平日里玩心也重,并不知晓眼前这位沈三郎、沈含章,就是如今名震浙江的巡按大人,沈不器。


    自打月前,沈不器以一人之力,接连掀翻浙江半个官场,其巡按的名号便在江浙传开了。


    来浙江不过三五月,一个未经庶务、未及弱冠的探花郎,便靠一本账册、两张尸状、三具尸首,以雷霆手段,重审王攀意外溺死案,检举官员假造尸检证词、受财枉法、侵欺钱粮、贪腐放贷、洗改公案、渎职失责等一干罪名。


    奏折上京,宫中震怒,圣上钦准沈不器提刑审问,凡五品以下罪臣,依律就地处置,五品以上者,则押进囚车,槛送京师。


    一时之间,邢狱里关押的不再是盗贼匪徒,而是从前宝马香车、风光无限的诸位大官小吏。


    而沈不器这个名号,也霎时在朝中传开。


    从前不屑一顾者、心存怀疑者、乐见好戏者,无不转变嘴脸,纷纷称赞圣上慧眼识才、英明决断,沈家世家底蕴、教子有方,巡按大人英雄少年、前途不可限量。


    就连沈父也写来书信,话里虽都是劝诫敲打他戒骄戒躁、不可颟顸自大、得意忘形的话,可行文仍不掩喜悦与骄傲。


    外头盛赞如此,沈不器却殊为烦闷。


    原因有二。


    一来,巡按职低权重,又是要如刀尖剖开地方腐肉的活儿,名声越响,越叫人忌惮,越不便他调查审案。


    二来,王攀的案子远还没有结束。


    虽说王攀之死从意外溺水,翻案到青焰帮凶杀命官、挑衅朝廷,浙江按察司假造证据、审案不明、欺君罔上。


    可圣上却有一事不满:王攀的死因明了,那王攀的钱又去哪儿了?


    或是说,皇帝的钱,去哪儿了?


    就在浙江上下一半官员或停职待参、或押上刑场、或送往京师之际,案子眼看就要了结之时,圣上忽然加急送来一封密信。


    信中说,王攀死后归之于公的私产清点完毕,与五年来王攀为朝廷赚取的矿税,对不上账了。


    是为何意呢?


    王攀身为矿监税使,在江浙运作五年,明账上为圣上内库搜刮了价值数以百万两的矿税,可谓一大功臣。


    可既是功臣,便要顶住骂名办事;想好办好事,手里便少不了用钱之处。


    更何况,天下何曾有空甩鞭子、不给粮草,还盼着马儿日行千里的道理,在这个位置上,矿监税使“适当”地吞些好处,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其中份额多少、数目多少,虽不曾摆在明面上讲,可彼此心中都有数。


    可坏就坏在,王攀那即便清点后已是车载斗量的私产,跟皇帝心里的“数”比起来,仍是九牛一毛。


    那么问题就来了,王攀的大半私产,去了何处?


    太监是皇帝的人,太监的钱,可不就是皇帝的钱么?


    是谁又胆大包天,敢往皇帝的口袋里打主意?


    圣上在京震怒,远在杭州的沈不器便接到密信,要他继续查清,王攀在浙江经营多年的钱财,究竟去向何处。


    甚至他原本不过一年的任期,也因为这特殊的案子,被无限期拉长——何时查清了,何时再回京叙职。


    沈不器盯着那信半晌,心里只吐出一句:荒唐。


    虽说幸得天家青睐,本是天大的喜事,可沈不器一想到,自己还有数个州府没有巡视按察,堆在桌上的案卷浩如云海;


    外头各大小官员、远亲近邻,眼看沈不器前程大好,又尚未婚配,纷纷送来拜帖,想要与之结交;


    眼下居然还得了急令,要暗中搜查王攀的财产去向……


    沈不器一忍再忍,才没有破口大骂。


    他有时真想不通,自己究竟是来当察吏安民的巡按,还是来当内库的账房先生了?


    沈不器接到信后,一连烦躁了数日,至今仍未排解开来。


    偏偏这差事还需秘密进行,沈不器满心烦闷,却无处诉说。


    而林承宗亦不晓他满腹心思,只看见自家外甥将差事办得如此漂亮,很是与有荣焉,干脆拎着自己在家做的酒肉,喜滋滋跑来杭州贺喜。


    可一见面,他就发觉不对——瞧他神情郁郁、寡言少语的模样,哪里有得胜将军的气派?


    偏偏他职责特殊,许多话难以言说,林承宗只能干巴巴安慰几句,夜里思来想去,猜到个皮毛:


    定是名声所累,耽误他正经办案了。


    故而第二日临走时,舅甥俩顶着乌青的眼圈对望,林承宗半天憋出一句法子:


    “杭州的事,不行就先放放。换个地方,微服暗访去。”


    沈不器思来想去,也没别的法子,便应了下来。他这厢刚点头,林承宗回到绍兴家中,立马吩咐林锦程收拾包袱、陪表弟微服私访去。


    三人这才结成一路,往远离杭州的衢州府去。


    船一路西行,眼下刚出杭州,正行在桐江之上。


    林锦程与冯乐之天南地北闲聊片刻,雨势渐大,便只能悻悻回到船舱之中。


    冯乐之宿醉头疼,又回去睡回笼觉,林锦程则步子一转,到了沈不器屋前。


    他意思意思敲两下门,不等里头应声,直接推门而入,只见屋中舷窗大开,疾风裹着骤雨卷进船舱,而沈不器身着简朴麻衣,在榻上闭目打坐。


    他对窗而坐,碎发随风轻扬,身上素色的袖笼也被吹得鼓起。


    假若不看他清俊出尘的容貌,单看身形姿态,再配着这满屋的藤席、麻垫,当真好似老僧入定一般。


    林锦程一时无语,倚在门边,道:“怎么,咱们三郎是阅尽世事、看透红尘,下定决心在这船上,入了道门?”


    沈不器面不改色,仍闭着眼道,“四哥若是闲来无事,不如抽几篇文章做做破题。你好生读书,我也好给舅母交代。”


    林锦程翻了个白眼,“我爹还叫你好生游乐,路上莫想那些个邢狱公案,怎么不见你听他的?”


    沈不器睁开眼,认真道:“四哥,你十二就考过童生,天资聪颖,偏偏此后十年松懈举业,如今连举人都不是,舅舅只能在都司给你荫个闲职,你心中当真过意得去么?眼下冯公子与我们同行,你俩恰好一起准备乡试,互相提携砥砺,也好叫舅舅舅母心安,岂不妙哉?”


    林锦程听得目瞪口呆,不禁站直身子。


    他虽不觉自己被戳中痛处,可见惯了沈不器温文尔雅、万事皆安的模样,头一回见他如此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地揭人短,林锦程不由呆愣片刻,而后小心翼翼坐到床边,打量他的脸色。


    他压低声音,面露难色,“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这官真就那么难当?那我更不能看书了,可怜见的。”


    沈不器瞧他仍是一副耍宝逗趣的模样,顶在胸前的一口郁气也泄了,轻叹一声,“四哥,是我发癔症,你别忘心里去。”


    林锦程自然没放心上,只是感叹道:“外头瞧你,都是千分万分的光彩,可其中辛酸苦辣,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不容易啊。”


    沈不器从床上起身,走到窗边,只见江面上烟水空濛,薄雾轻烟缭绕青山之间,骤雨声声,叫人无端感到凄寂。


    他低声道:“公务再难,也是职责所在,只要执问如律、不偏不倚,总不会掉脑袋。大不了辞官归乡,做那山村野夫,闲云野鹤去。”


    林锦程有些讶然,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凄凄雨声中,只听他道:“可人命就如这江上流水,一夕逝去,便再也追不回来了。”


    “怎么突然提起……”林锦程问到一半,忽地意识到什么,声音一顿。


    又到桐江,又是绵延不停的梅雨。


    思及去年在平溪经历的种种,林锦程满腹的俏皮话也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斯人已逝,节哀。”他道,“可无论如何,三郎,不要将他们的死咎于自身。这世道,能自救,能有余力救住至亲,已是殊幸。”


    沈不器没回头,视线追着青山远处点点白鹭来回旋翔。


    “四哥,我并非勉强自己,只是想不通。”


    他语气淡淡,林锦程却听出几分惘然。


    “你可还记得,那日在舅舅书房里我说的话?”


    林锦程点头,“我记得你说,此行艰险重重,你心中早有准备。哪怕折在这里,只要查明真相,也绝不后悔。”


    他试探问道,“你如今怎想?”


    沈不器转过身,“我的心意未曾动摇。”


    被追杀险些死在刺客刀下,他不曾后怕;府邸被细作探子眼线钻得无处下脚,他不曾烦躁;伏案桌前焚膏继晷厘清线索,他也不曾后悔。


    可如今那一纸密信,便随意更改巡按任期之制,叫他为皇帝内库追回私产,将按举不法、为百姓剜肉割疮的本职置之其下,他不甘心。


    如今半个浙江的官帽都被掀了,吏部里热闹至极,什么门生故旧、远亲近邻都冒了出来,指望自己能挤进浙江这空缺的肥差里。


    可浙江各地腐肉未清,税鬻银坑的政策仍未叫停,逼得民穷财尽、揭竿而起;都司几次剿匪,青焰帮仍打着为民除害之旗,实土匪占山之实,恣行威虐。


    此等局面下,沈不器手执御赐钦差宝剑,刀锋却要指向那从百姓口中夺食获得的黄金白银。


    沈不器还未入仕时,向来看不惯张口闭口讥讽朝廷错处,却一句可行策论都说不出的酸腐儒生。


    可如今自己置身处地,才明白从前多少高谈阔论、书生意气,在现实面前不过笑谈。


    如今又到桐江,又到头一次给他当头棒喝的地方,才发现自己始终在原地打转。


    苏姑娘若当真仙逝,如今也快一年了。


    这一年里,他当真改变了什么,扭转了什么吗?


    他不知道。


    只是这种种体悟,他一句也不能说出口。


    半晌,他也只能说:“……只是有些累了。”


    林锦程没有说话。


    他虽比沈不器大两岁,平时也自诩机灵聪敏、脑子转得飞快,可学识与阅历之差横亘在二人之间,他清楚自己无法感同身受,也就不必说些无用的好听话宽慰人心。


    二人就这么静静坐了半晌,直到砚山前来叫他们吃午食,这才各自整理好思绪出门去。


    时值正午,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息片刻,天上厚厚的云层中也漏出些许微光,难得能照到片刻日光。


    众人干脆将桌子搬到舢板上,就着几碟清粥淡菜,彼此话闲起来。


    “哎。”一碗热粥下肚,冯乐之长长喟叹一声,“酒量太差,这宿醉过后,还是来碗热粥最舒坦。”


    沈不器笑道:“四哥他堪称千杯不醉,冯公子能与他喝个来回,酒量哪里算差?”


    冯乐之摆摆手,“沈公子客气了……你我年纪相当,又聊得来,就别这么客气了,你叫我乐之,我唤你三郎,如何?”


    沈不器放下筷子,行礼一笑,“这是自然,乐之兄。”


    冯乐之瞧他不过拱手作个揖,姿态也能如此洒脱俊逸,不免羡慕。


    “待我从灵山回了衢州府城,三郎定要来我家中坐坐,也好叫我那几个兄弟姐妹瞧瞧,我在外头结交了这样的人物,省得他们整日在我面前说嘴。”


    沈不器好奇问道:“灵山是何地?乐之兄不直接回衢州府么?”


    林锦程插嘴道:“他每年归家,都要顺道去定阳县灵山上一座寺庙小住几日。”


    “竟不知乐之还有佛缘?”沈不器微微惊讶。


    冯乐之哈哈一笑,“若是佛缘,还真有些。倒不是我和佛祖有缘,是我家中有位大姑姑,与佛祖有缘。”


    沈不器了然,“这位长辈如今入了佛门?”


    林锦程故作夸张,补充道:“岂止啊!他那位大姑姑可是灵山一带远近有名的高僧,在一间叫‘静雪庵’的庙里做住持,管着上下不少人呢。”


    “哎呀,没那么夸张。”冯乐之有些不好意思。


    林锦程偏偏最好给人逗趣,故意道,“你客气什么?我哪句不是实话?三郎你不知道,这位住持不单佛法高深,医术更是广博,还有颗菩萨心肠。


    “但凡有女香客前去寻医看病,他大姑姑不仅给人施针煎药,还不收诊金药钱,只要香客病愈后,上一柱香即可。”


    闻之,沈不器心中敬意油然而生,认真道:“世上假借佛道之名敛财作恶的人不知凡几,如这位住持一般乐善好施、力行佛法的,才当真称得上普度众生。”


    见这位新认识的友人如此称赞大姑姑,冯乐之自然高兴,又有些羞赧,挠着头道:


    “只是不知为何,听家里人说,这一两年来静雪庵香火不似往常兴旺,去看病问诊的也少了。


    “我去岁去灵山小住,也察觉几分异常。只是大姑姑……住持为人端肃,有些话我也不好直接问。”


    林锦程与沈不器对视一眼,林锦程忙出来打圆场道:“兴许是灵山风水宜人,百姓病症也就少了呢。”


    冯乐之仍欣欣然着,随意点点头,没往深处想,顺口道:“你们要不随我同去?定阳县虽是小地方,灵山确实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山水秀美、景色宜人,不去多可惜。”


    他说着说着便来了劲儿,开始盘算起来,“反正咱们此行都是来此游玩,不如就去那小住几日。若是喜欢,咱们住一两个月也无妨,我家中时常往静雪庵送东西,缺了什么直接和他们说便是,方便得很。”


    沈不器有些犹豫:“可那总归是尼姑庵,乐之你自小就去,倒还好些,可我们又是男客、又是外客,恐怕……”


    冯乐之得意一笑:“你可误会了,我何时说我住静雪庵里头?那山本就是我冯家祖产,庵堂后山上还盖有屋舍,我往常都是住那儿,白日里才会去佛堂转悠片刻。”


    林锦程飞快瞥了沈不器一眼,想起他今晨那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心说:要是直奔衢州府邸,继续扑在书案上调查那堆腌臜烂事,指不定把这探花郎磋磨成什么样……


    于是,不等沈不器答话,他飞快答道,“去啊!乐之如此盛邀,再不去岂不是不给冯家面子,三郎,说定了啊,咱们一块去。”


    年年重复的行程有了两位友人相伴,冯乐之心满意足,蹭地起身往屋里走,边走边乐:“我先写信给大姑姑说一声,等会儿船靠岸就去寄信!”


    沈不器叹了口气,面露难色,林锦程提壶给他倒了杯茶,低声劝道:“得了得了,反正你那两位幕僚先生先一步去了衢州府城,真有什么公务,叫他们给你送来不就得了。”


    沈不器挤出个笑,咬牙切齿道:“四哥,你无事一身轻,倒是说得轻巧哈。”


    林锦程轻摇折扇,故作高深道:“此言差矣。”


    “我掐指一算,灵山一行,你定有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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