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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阿鱼,你教教我。”……


    温瑜知道眼下不是多问的时机, 依言去退了火塘里的柴禾。


    她做这些之时,萧厉已将正屋的门窗都关上。


    外边北风呼啸,刮过屋脊又掠往别处, 呜呜声在黑夜里听得人心中发慌。


    萧厉似靠着门缓了一息, 才起身找出火折子, 在黑暗中极为熟稔地点燃了方桌上的油灯, 一点昏光重新照亮了不大的屋子。


    温瑜回头,便见他一只手捂着腰腹,指缝间依稀能瞧见血迹溢出。


    竟是伤成了这样么?无怪乎他身上血腥味那般重。


    萧厉端起油灯跌跌撞撞往房里走去,他衣物上沾着的霜雪寒气化开, 变成了一股混着浓重血腥味的湿气,碎发也湿哒哒地垂在额前耳际,脸叫昏黄的烛光照着,仍不见多少血色。


    温瑜迟疑了一下, 从木架上取了脸盆, 倒入水壶里温着的热水, 给他端了进去。


    她睡的那间屋窗户用不透光的油布钉住了,油灯又昏暗, 点上灯后隔着一道院墙,巷子里外路过的人便也全然瞧不见。


    只是她这一掀帘,却正碰上萧厉在脱衣裳, 温瑜忙低下了头,虽只是无意中的一瞥,却也瞧见他那身洗得半旧的里衣已叫血染红了大半。


    她将水盆搁地上,忍着浓重的血腥味对感官的刺激,垂首拧干了帕子,给他递过去, 说:“你擦擦。”


    萧厉只着里衣坐在凳上,他腹部被捅了一刀,路上为了止血,他已撕下中衣缠紧了伤口,此刻正解着布条打成的死结。


    但先前的血迹干涸后,将布条和伤口的血肉凝在了一起,扯弄时牵动血痂,伤口处便又开始往外溢血。


    他额前的碎发都已分不清是叫雪水沾湿的,还是叫汗水浸湿的,闻声抬起坠着细汗的眼皮,便见温瑜半垂着眼,似都不敢看他,却仍固执地举着张拧好的帕子。


    持帕的那只手,皓腕纤细,骨节玲珑,看似纤弱,却又和她这个人一样,都透着股说不出的韧劲儿。


    上一次,他如此狼狈之时,也是她这般递着方帕子给他。


    萧厉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给重重握了一下,酸酸涨涨地泛起了疼,叫他整个人被一股窒闷裹挟得有些缓不过来。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只迷途后暂栖于自家屋脊的白鹭,只等找到鹭群,便会振翅离去,注定不会停留于此。


    可她偏又像是阳春三月里的风,任而竖起多高的心墙,都能被无孔不入地吹进来,搅乱一池涟漪。


    萧厉盯着那只手看了两息,盯得眼里泛出几分猩意,似斩断了什么念头,才伸手接过,哑声道谢。


    温瑜低下头正要继续替他再拧一条帕子擦拭身上的血迹,听得他道:“放衣物的箱笼下边,有瓶金创药,你帮我拿来。”


    温瑜遂起身去箱笼里翻找。


    她拿着金创药瓶回来时,萧厉还没解开那凝着血痂又一次被血水浸湿的布条,他失了耐心,正要以蛮力扯断,但布条缠绕时本就勒得紧,再用力拉扯,挤到伤口顷刻间溢出了更多的鲜血。


    他额角的细汗已凝成黄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滚落,眼里都浸了几分红,凶戾中掺杂着狼狈破碎。


    温瑜见状,将金创药瓶子放到了一旁的桌上,从针线篮子里拿出剪子说:“你别扯,都勒到伤口流血了,我用剪子给你剪了。”


    为了更好地对光,她将油灯挪至了桌边。


    萧厉虽还穿着里衣,但这会儿功夫,早已叫身上的汗水给浸湿了大半,领口向两边敞开,健硕的胸膛上布着细密的汗珠子,在昏黄油灯下泛起层蜜色。


    他终究不是个铁打的人,受伤又流了那么多血,一路冒着风雪回来,此刻也有些力竭,便靠着椅背任温瑜动手。


    呼吸间,胸腹上那紧实漂亮的肌肉便也似有生命力一般,跟着起伏。


    温瑜半垂下眼不敢乱看。


    若不是侯小安醉酒,萧蕙娘又不在家中,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差事往自己身上揽的。


    可眼下能帮这地痞的,的确又只有她。


    温瑜定了定心神,试图扯起那绑在他腰上的布条下剪刀,但他腹部那一片都已结了血痂,布条和皮肉已被先前干涸的血迹黏在了一起。


    她试了几次都没能扯起,反惹得他吃痛闷哼了声,温瑜便不敢再贸然撕扯,抬头望着萧厉说:“布条绑得太紧,又被血痂糊住了,我先用些温水将血痂软化。”


    萧厉额角浸着汗说了声“有劳”,他垂在椅子上的手臂青筋都崩了起来,显然是忍痛忍的。


    温瑜便用帕子浸了温水,一点点挤在他腰腹处,等布条和血痂软化。


    只是那用帕子挤出去的水,浸透了布条,继续往下淌,将萧厉本就沾着血迹的里衣和长裤都又濡湿了些。


    冬夜寒凉,那被温水浸过的布料,须臾就冰凉一片。


    然下一瞬,又有热流再次淌下。


    腰腹的位置本就敏感,在这温冷交替间,满室浓郁的血腥味里,不知是不是换人住了一段时间的原因,鼻息间又隐约可闻另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萧厉只觉自己的脑子似乎也被那温热的水流淌成了一滩浆糊。


    他看着温瑜映着昏黄灯火的侧脸和那截脂玉似的后颈,忽觉柔软,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头一回有些心慌地沉沉闭上了眼。


    温瑜瞧着那布条被软化得差不多了,用指尖挑起些许,准备下剪子,这让她指腹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对方腰腹紧实温热的肌理。


    她也有些难为情,但清楚这是非常时刻,便强压下了那点男女大防的羞耻心,一点点地小心地捻起布条,将其剪断。


    剪到勒得极紧的地方时,甚至得垫根手指在他腰腹和布料之间卡着才行。


    萧厉能感觉到那根手指抵在自己腹肌上的触感,软,柔,滑。


    哪怕闭着眼,他也能想象出温瑜脸上此刻映着昏光,专注又清冷的神情。


    像是中秋夜里倒映在水面的那轮金黄圆月,明知遥不可及,却又仿佛触手可掬。


    笼在心头的那股情绪忽憋闷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萧厉掀开眼皮,劈手夺过温瑜手中的剪子,说:“我自己来。”


    顾不得扯到伤口的疼,捻起只剩一小段的布条一剪子干脆利落剪完,将剪刀扔到一旁后,才竭力放缓呼吸。


    他身上又被疼出了一层汗,但那疼痛,似乎也消减下去了压在心口的那股沉甸甸的、不可言说的憋闷。


    温瑜见他如此反常,困惑道:“是我扯到你伤口了?”


    萧厉没再看她,裸露的肩背都布着一层晶亮汗渍,垂眼拿过搁在桌上的帕子胡乱抹了一把腰上的血迹,只说:“没有。”


    草草擦拭一番,便取了金创药尽数往伤口上倒。


    这金创药药性烈,甫一撒上去,便同油烹火燎似的,他身上很快又浸出了汗,额角青筋都蚺了起来,倒是将脑子里的杂念驱了个干净。


    待缓过疼得最厉害的那一阵后,他将一件干净的里衣撕成布条往伤口上缠,手仍止不住地有些发抖。


    温瑜怕他着凉,去外边将火塘里剩的炭火夹到了火盆子里,端进来时瞧见这一幕,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我来吧。”


    她接过他手中的布条,在他腰腹饶了两圈,因为距离太近,他此刻又赤着上身,两人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温瑜垂下眼,视线只专注在手中的布条上。


    可他不知是不是上了药的缘故,身上仿佛冒着热气,那热意裹挟着他身上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往她鼻息间钻,叫温瑜微微有些不自在。


    油灯将二人的影子斜投至床铺那边的墙上,乍眼瞧去,仿若相拥缠绵。


    她凝神打结,手背不妨被一滴汗砸中,抬起眸子,便听得萧厉哑声说了句:“抱歉。”


    温瑜这才发现他似乎是一直盯着自己的,气息很沉,眼皮和下巴都坠着汗珠子,肩背肌肉似因忍痛而绞紧,坚若磐石。


    轮廓明晰的一张脸,叫汗水浸过后,更添一股野性。


    这个姿势,他几乎微微抬臂,两人便是一个相拥的姿态。


    温瑜心口猛地跳了一下,垂睫说了声“没事”,加快了手上动作,眼角余光瞥至他前肩处,却瞧见了一块疤痕,似陈年烫伤。


    肩膀这位置……他是怎么烫到的?


    温瑜只在心中困惑了一瞬,打好结后,便退开道:“您身上有伤,今晚便在房里歇着吧。”


    她猜测他今夜去做的事情,不管是杀人还是越货,都是不能叫旁人知晓的,便也丝毫没有多问的意思,打完招呼,收拾了水盆就要往外边去。


    萧厉却叫住她:“等等。”


    温瑜回头,见他探身从换下的衣物里取出一用油布包好的物件,拆开油布后,里边是一本册子。


    萧厉将册子递给她:“帮我把这账本誊抄一遍,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温瑜接过有些迟疑:“这是?”


    萧厉答:“我东家的把柄。”


    温瑜扫了一眼册子封皮上的字,问:“你今夜出去,就是为这账本?”


    萧厉没有应声,但也没否认。


    温瑜知道自己不该多问了的,却还是蹙眉道:“惹人命官司了么?”


    这次萧厉摇了头,神色有些阴翳,说:“我没杀人。”


    韩大东家要他杀胡先百,拿回账本,可他根据韩大东家给的情报去蹲点时,才发现是个圈套。


    胡先百一早就把账本交给何家了,出现在那里只是当饵钓鱼的。


    萧厉一开始不知,劫持了胡先百逼问账本藏在何处,本是想拿到账本,让对方滚回老家去,别出现在雍城了,哪料胡先百为求活路,招供账本已在何大爷的马车上,他也只是何家的一枚弃子。


    萧厉意识到中计,扔下人就要跑,却被一早埋伏在那里的漕帮汉子们包圆了。


    韩家跟何家积怨已久,他们赌坊的人和漕帮也经常为争抢地盘大打出手。


    何家那边拿到了韩大东家的账本,料到韩大东家必定会派手底下得力的人手来夺回去,才故意设下了局,企图让韩大东家不仅要不回账本,还折损一名得力干将。


    萧厉仗着一身武艺,好歹是负伤脱身了,胡先百却被漕帮那群人给一刀捅死,要嫁祸给他。


    萧厉清楚自己虽蒙了面,但如今韩大东家手底下,最风光也最得用的便是他,何家那边就算没看清人,也会一口咬死他是凶手,再次将他送进大牢。


    这次兴许就不是服苦役,而是斩立决了。


    他若没拿到账本,韩大东家自己都被何家抓住了小辫子,必不会保他。


    所以他必须拿回这个把柄,才有跟韩大东家谈判的资本。


    萧厉脱身后,便拖着伤一路尾随何家的马车,寻了个机会敲晕车夫和里边的何大老爷,从暗阁里翻出账本踏雪而归。


    韩大东家一向反复无常,萧厉想誊抄账簿,就是怕他拿到了东西依旧翻脸不认人,留个后手。


    温瑜听他说没杀人,便只道:“大娘这些日子一直很担心你。”


    萧厉说:“往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他既这般说了,温瑜便也不再多言,取了自己先前勾扇面底图买的笔墨纸张,誊抄起账本。


    房里的桌子小,温瑜抄账目坐了那张椅子,萧厉便只能坐床边去。


    这明明是他自个儿的房间,甚至被面褥子都是他从前用的,此刻坐上去,他却觉着哪哪都不自在,仿佛闯了别人的闺房是的。


    萧厉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压了下去,靠着床柱看温瑜誊抄账目的侧影。


    她提笔时,背脊总是挺得笔直,恍若一株劲竹,浓黑的长睫半垂,睫稍落了茸茸光晕,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隐隐能瞧见的一点眸子似点漆,因太过专注而显得格外清冷,叫人轻易不敢打搅。


    鼻梁秀挺,脸上隐约能瞧见细小的绒毛,被灯火一照,便也散发着柔光似的,就连那些淡淡的疹印都显灵动可爱了起来。


    萧厉意识到自己又一次盯着她的脸看出了神,忙移开视线去看她落笔的字迹。


    他识字少,更不会提笔写,但还是见过不少别人的墨宝。


    温瑜的字,并不似一般女儿家的字迹那般娟秀清丽,她父王擅行草,她的字,是跟她父王学的,后来她娘亲说女儿家写一手狂野的行草,终不太妥当,又替她寻了个擅簪花小楷的女夫子。


    只是温瑜的笔风已经成形了,哪怕后来临摹了无数本簪花小楷的字帖,下笔仍做不到规矩板正。


    她父王还曾取笑她,说别人的簪花小楷,是当真如“簪头雕花”,她的簪花小楷么,便似“舞刀弄剑”。


    萧厉盯着瞧了一会儿,突然说:“你的字好看。”


    温瑜笔锋一顿,想起自己先前骗他说,自己只跟着阿兄认了几个字,便说:“只是依样画葫芦,照着写的,不值称道。”


    萧厉道:“我有眼睛。”


    话头便一下子被说死了。


    温瑜没再接话,只沉默着继续帮他抄写账目。


    萧厉又看着她写了一会儿,视线落在她执笔的手上,只觉她手背映着昏黄灯火,也光滑如羊脂玉似的。


    意识到自己又在看她,正心中烦乱地要移开目光,却又忽地顿住了。


    不对!


    她手背那些疹子呢?


    萧厉猛地看向还放在房里的那盆水,再瞧着她脸上一直没好的疹印时,忽地明白了什么。


    难怪忽然要买胭脂,买回来又几乎没见她用过。


    萧厉觉得自己心口那股憋闷又慢慢升上来了,闷得他整颗心脏都有些麻痛。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问:“阿鱼是你的真名么?”


    温瑜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这次笔尖停顿得有些久了,在纸张上滴下一团墨迹,她忙搁了笔,捻起宣纸以防底下的纸张也被浸了墨。


    奈何桌子太小,账本不甚被她带落在地。


    温瑜正要去捡,萧厉却先他一步弯腰捡了起来。


    他拎着书脊,书页朝下,夹在里边的一封书信就这么掉了出来。


    二人见状都是一怔。


    温瑜顺势拾起,发现那封信是封好的,却又并未落款收信人,只在火漆处戳了个私印。


    她递与萧厉,将他先前的问话带了过去,说:“是封没拆开过的信,不知是你东家的,还是别人的。”


    萧厉没接,眸光在灯火下有些讳莫如深,想了想,说:“你拆开念给我听听。”


    这账本是胡先百拿给何家的,里边若是有他东家的信件,应该早就被拆开看过了,所以这信要么是胡先百给何家的,要么是何家那老东西今夜从别处拿到了,顺便夹到账目里的。


    萧厉更倾向于后者,毕竟胡先百都能见到何家那老东西了,何故还写信给他?


    若这信也是何家的什么把柄,当年的仇,他倒是可以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了。


    温瑜用剪刀挑开火漆,取出了里边的信件,对着油灯展开,正要照念,瞳孔却骤然一缩,脸色在这顷刻间已隐隐有些发白。


    萧厉见她神色不对,忙问:“你怎了?信上写了什么?”


    温瑜又细看了两遍信上的内容,再拿起信封查视,似想从中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可拿着信封的手也不受控制地有些发抖。


    萧厉皱眉,抓住了她一只手腕,试图让她镇定些,却惊觉她腕上都是一片冰凉,他印象里,她可从来没有惊慌到这等程度的时候,不由再次问道:“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温瑜抬起头,面无血色地反问他:“霍珅是谁?这封信你从哪里拿到的?”


    萧厉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道:“天底下叫霍珅的多了去了,我怎知你问的是谁。这信连着账本,都是我从何家手里拿的……”


    他说到此处,话头忽地一顿,“雍州城副将……也叫霍珅,何家就是背靠他做漕运生意的。”


    他视线落到温瑜手上的信纸上,神色在那瞬间凝重了起来:“这信是霍珅写给何家的?”


    温瑜摇头,一只手腕还叫萧厉攥着,另一只手撑在桌上方才站住。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思索着一切尚还可行的法子,说:“快,你去带大娘她们过来,我去叫醒小安,得先让他们找地方躲起来……”


    萧厉虽意识到了事情不妙,却仍想不到能有什么让她无措成这样,道:“你总得告诉我,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是多大的篓子,出了事我自己扛着,你慌什么!”


    温瑜盯着他的眸子,尽管一再让自己镇定,嗓音却还是有些发抖:“霍珅是逆贼裴颂的人,这信,是他写给裴颂的,言几经劝说,雍州牧都无归降之意,虽有大才,却不堪为其所用,问裴颂要不要杀他取而代之,再昭告天下雍州也已归裴氏!”


    萧厉显然也懵了一下,像是还没从这些信息里捋出头绪来:“霍坤要反?”


    温瑜无法形容自己心中这一刻的无力感,道:“雍州眼下还不是霍坤说了算,丢了这般重要的一封信,他就算沉住了气,没有狗急跳墙先行兵变,也会掘地三尺将信找回去。”


    “何家既是霍珅扶持起来的,又跑漕运生意,必定一直都在替他暗中传送这些书信,丢了信这等掉脑袋的事,他们不敢瞒着的,这会儿指不定已将信丢了的事报给了霍坤。”


    她看向萧厉:“信是夹在账本里的,他们只要找到账本就能找到信,而会费尽力气去拿这账本的,除了你东家,还有谁?”


    后面的话温瑜没说,萧厉神色却也在那顷刻间沉了下来。


    摊上这事,韩大东家自己脑袋都不一定能保住了,供出他去抵罪更是用脚指头都能想到的事。


    他拖着一身伤拿到这账本时,还在想,有了这个筹码,何家诬陷到他身上的那条人命,便算不到他头上了,他将来和宋哥一样脱离赌坊也有望。


    他已将干娘们从醉红楼接了出来,往后做点小本生意便也够给她们养老送终,等小安也再长大些,外边的世道没那么乱了,他再带那臭小子去看看他念了好多年的洛都。


    不过一瞬,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萧厉回想自己这被老天爷戏耍般的一生,忽地觉出点可笑来。


    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当时为何只是打晕了何家大爷和车夫。


    但……就算杀了他们又能如何?


    何家大爷迟迟未归,何家总会派出下人去找的,雍州城就这么大,夜里城门一关,两个大活人和一辆马车,又能藏哪里去?


    大抵是一下子就看到了最坏的那个结局,萧厉整个人倒异乎寻常地平静,盯着那封已被温瑜拆开的信纸,玩笑似的问了句:“我将这信原封不动装回去,火漆也照着印纹补上,能补救么?”


    温瑜摇头,眼底浸着几分薄红看着他:“这封信,不管你看没看过,只要经你手了,他们宁可错杀,也不会留下活口的。”


    萧厉似思索了片刻,起身往身上套衣服:“你带着我娘和小安他们先躲,我拿着这封信去见州牧大人。”


    温瑜唤住他:“不可!”


    萧厉侧头看来,她解释说:“唯一的生机确实在这里,但霍坤若知信已丢,首先要防着的,便是这信被捅到雍州牧那里去,所有通往州牧府的道上,必已设了埋伏。你贸然前去,无非是枉送性命,就算命大到了州牧府上,万一霍坤狗急跳墙,先行发动兵变,那所做的一切便都成了徒劳,你一样保不住你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大娘和小安他们的命。”


    说到后面,温瑜嗓音里已透着几分哑意。


    那也是她不愿看到的局面,她希望萧蕙娘和小安他们都能好好地活着。


    萧厉高大的背影便僵在了那里,像是一头走入了绝境的困兽,许久,他才出声:“那我还能做什么?”


    霍坤将城门一闭,他便是带着萧蕙娘她们躲,被找到也只是早晚的事。


    他闭上眼,缓缓道:“阿鱼,你教教我。”


    “只要能保全我娘她们就行。”


    温瑜被他这句“阿鱼”叫得心口涩闷了一下,且不论萧家对她的恩情,知晓了雍州牧若对大梁忠心不二,单是为了奉阳,她也万不能让雍州就这么落入裴颂手中。


    她盯着桌上那豆灯火,说:“还有个能搏上一搏的法子。”-


    风卷大雪如鹅絮,沉沉黑夜里,凌乱的马蹄声在街巷外响起。


    寻常人家无一不是门户紧闭,便是有稚子被惊醒,刚放声啼哭,声音便被捂了下去。


    马蹄声在一高门大府外停下,披甲佩刀的官兵前去“哐哐”撞门。


    “来了来了……”门房披衣起身,刚取下门栓,大门便已叫官兵门粗暴踢开。


    门房瞧着外边燃着的火把和黑压压一片官兵,已然慌了神,颤声问:“官爷,这……这……我家老爷这是犯了什么事?”


    那踢门而入的官兵却拔刀便捅进了门房腹中,喝道:“韩棠宗侵占农田,逼死农户,买通县官私相授受,我等今夜特来拿人!”


    他身后的官兵如黑蚁搬涌入,韩府的灯陆陆续续亮了起来,丫鬟仆役们尚未穿上衣,便被这些披甲带刀的官兵踹门而入,吓得哭喊尖叫起来。


    韩大东家披着银鼠皮披风拉开主屋的大门,喝道:“怎么回事?”


    他身后的软罗床帐里,光着臂膀的娇美妾室搂着锦被遮身,探头怯生生地朝外看。


    官兵头子提着沾血的剑朝主屋走来,冷笑道:“你韩棠宗的好日子到头了!”


    须臾,韩棠宗只着单衣被五花大绑带去了府门外。


    他被押着跪在结了一层冷霜的青石板地上,寒意浸透单薄的绸布,冻得膝盖骨针扎一样刺痛。


    他竭力仰起头,看向马背上的人,嘶声问道:“霍大人,韩某犯了何事,值得您如此大动干戈?”


    近卫在战马一侧半蹲下身,霍坤踩着他背下了马,踱步至韩棠宗跟前,半弯下腰问他:“我的东西,在哪儿?”


    他三十出头,下巴上蓄了短须,因行伍出身,身形瞧着虽偏瘦,却也精悍,一双鹰钩眼咄咄看人时,阴狠几乎要溢出来。


    韩棠宗仓惶又茫然,问:“大人有何物在我这里?”


    霍坤甩手便给了韩棠宗脸上一鞭子,阴戾道:“还要同我装么?你从何家拿回的账本里夹着的东西!”


    韩棠宗压根就没想过自己拿回个账本,这等同何家的小打小闹,还能引得霍坤亲自出马,此刻闻得他说账本里夹了东西,才意识到不妙,忙顶着脸上被抽出的鞭痕求饶:“大人明鉴,是小人的账本叫叛徒偷去要递与何家,小人才想着派人去追那叛徒取回账本,但派出去的人还没来见小人,账本里有什么东西,小人一概不知啊!”


    霍坤神色更阴鹜了几分,问:“你派的何人去取?”


    韩棠宗忙道:“萧厉!住南三巷的那个萧厉!他同何家有仇,大人若是有什么寄放在何家的物件丢了,多半他为了报复何家一并拿走的!”


    他妄图将自己摘个干净,霍坤知晓他那点心思,只冷笑一声,吩咐底下人:“查封韩家。”


    随即翻身上马,扬鞭往南三巷而去。


    韩棠宗也被底下近卫拎上马背,挥鞭带他一并前去指认。


    到了南三巷,韩棠宗衣着单薄在马背上叫寒风吹了一路,此刻已冻得手脸乌青,下了马更是站不住,直往地上栽去。


    霍坤在马背上冷冷问:“哪一户是萧家?”


    韩棠宗顿时也顾不得那叫他浑身砭痛的冷,借着火把的光努力辨认了一下,指着最边上那户哆嗦着道:“那一户。”


    当即便有官兵上前去撞门。


    陈旧的木门不堪重荷,没几下便被撞断了门栓,门板砸向两边的墙发出“哐当”一声大响。


    窄小的院子里黑漆漆一片,房里也是寂静无声。


    官兵举着火把涌进,抬脚便踹开了正屋的门。


    霍坤坐在马背上闭目等着,不出片刻,前去搜查的小旗便快步出来复命:“将军,屋里没人!”


    霍坤猛地掀起眼皮,寒声问:“阁楼地窖这些地方都找过了?”


    小旗点头,说:“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找了!”


    霍坤目光阴冷割向缩在一片冻得浑身打颤的韩棠宗。


    韩棠宗心知能让霍坤深更半夜地亲自出来找,被萧厉拿走的肯定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能夹在账本里的,八成又是书信,担心自己项上人头不保,忙道:“那姓萧的不识字,他还置了一处房产,今夜不在这里,便是在新置的房产那边!”


    霍坤问:“他新置的房产在何处?”


    韩棠宗心下一紧:“这……小人暂且也不知。”


    察觉霍坤周身气息骤冷,他忙道:“但是他的邻人们肯定知晓一二的!”


    霍坤便示意近卫,近卫会意,上前去拍了邻近萧家的民宅大门。


    开门的男人瞧着外边黑压压站满了带刀的官兵,吓得腿都软了,官兵问什么,他都一一作答了,被拎去指认萧厉新买的宅院时,两腿都还打着摆子。


    新买的房屋也是别人的旧屋,官兵撞开门,如蝗蚁般进屋一番搜寻后,出来抱拳道:“将军,里边还是没人!”


    霍坤面色更阴沉了些,他招手示意一名近卫上前,附耳吩咐了些什么,那名亲卫翻上马背便匆匆离去。


    他这才看向不知是被冷的,还是被吓得打颤的韩棠宗,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你手底下的人既不识字,拖家带口地跑什么?”


    寒风骤起,韩棠宗干瘦的身形在宽大的白绸里衣下,仿佛只剩一具骨架。


    他不住地往后退,抛出所有能保住自己性命的筹码:“大人……大人,我也可以向何家一样为大人效力的,我在雍城的所有产业,都可孝敬给大人!大人留我一条性命,小的愿做牛做马任您驱使!”


    霍坤不为所动,已“锃”一声拔出刀,正要扬手劈下,身后却又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一名小旗勒住缰绳,从马背上滚落,半跪下捧起一张信纸呈给他:“将军!卑职奉命前去查封赌坊,在赌坊大门上发现了这个!”


    霍坤抖开纸张,看完后面色稍缓了些,将信纸扔给韩棠宗后,压低声线吩咐那小旗:“你去通知霍风,不必调兵进城了,暂且留营中待命就是。”


    小旗一抱拳,又翻上马背拍马离去。


    韩棠宗借着火光看清那纸上的字迹后,方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冷风灌入肺腑,寒凉彻骨,他却几乎喜极而泣,指着那信道:“大人,那姓萧的就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他是拿到了账本,想借此狮子大开口找我索要一笔钱财,方才带着他老娘躲起来的!”


    那信上赫然写着:巳时三刻,西城门五里亭外,备一马车内放五百两银票,账册完璧归赵。


    霍坤一掣缰绳调转马头,他看了一眼天色说:“四城门酉时末刻已闭,那竖子必还在城内,今晨城门打开后,尔等严守各大城门,城内也继续搜索,务必抓住此子!”


    他朝韩棠宗掠去一眼,手上马鞭扬手一指:“你手底下认得那竖子的人,随去城门指认。若巳时前仍不见那竖子,且依他所言,备上车马银票去城外,设伏拿他!”


    韩棠宗连声道:“自然的自然的,抓住那白眼狼后,一切全凭大人处置!”


    霍坤没再听他的谄媚,拍马往前走,亲卫紧随其后。


    他压低了嗓音吩咐:“州牧府那边还是盯紧些。”


    近卫忙道:“卑职已按您的吩咐,命人封锁了各条要道,凡有嫌疑人靠近州牧府,一概格杀勿论!”


    霍坤道:“若叫州牧府那边发觉,放了漏网之鱼进去,也速速报与我。”


    近卫垂首应是。


    远处传来报晓鸡的打鸣声,霍坤看了一眼已经黑沉的天色,说:“且盼过个好年。”-


    徐夫人昨夜守了岁,今晨起得晚了些,丫鬟刚端着水盆进来让她洗漱,身边的管事婆子便进来道:“夫人,外边有个绣娘找,说是来送绣好的扇面的。”


    徐夫人净了面,正对着镜面描绘,闻声手上动作微顿,细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寻了个绣娘绣那扇面,她估了一下日期,说:“距一月不是还有几天么?”


    管事婆子笑说:“这不过年了么,许是想早些结了工钱。”


    徐夫人画好了一侧的眉,但另一边的眉总是描得不称心意,她用帕子拭了重描,已没了多问此事的心思,道:“既是如此,你替我瞧瞧那扇面,无甚问题把钱拿与她便是。”


    管事婆子道:“那绣娘说想见您。”


    徐夫人停下了画眉的手,瞥向管事婆子:“她见我做什么?”


    管事婆子面上笑意更深了些:“她绣了双面绣,估计是想讨几个赏钱。”


    徐夫人一听对方绣成的是双面绣,神色这才缓和了些,只嘴上仍道:“不足一月的时间,这绣出的双面绣能看么?”


    管事婆子笑呵呵道:“老奴已代您瞧过了,那扇面的绣工和排针,若是洛都还没乱,往洛都那些贵人们府上都送得的。”


    这评价可不低了。


    徐夫人是官家出生,身边的管事婆子是她从娘家带来,那也是见过世面的。


    徐夫人稍作思量,道:“那你将人引去偏厅,我换身衣裳就过来。”


    一刻钟后,徐夫人搭着丫鬟的手臂环佩叮当地出现在偏厅,瞧见那道背身凝望窗外湖光雪景的倩影,本要张口的话一竟凝在了唇边。


    她自认见过的丽人儿也不少,可眼前这人,仅凭一道背影,便似入了画般,全然压下了外边的湖光雪色。


    还是温瑜回身唤了句“徐夫人”,她方回过神来。


    对方依然戴着面纱,一双眸子沉静如水,在这自己的地方,徐夫人却蓦地生出了股自己仿佛才是客人的错觉来。


    她被这莫名的感觉搅得心慌意乱,由丫鬟们簇拥着坐下了,才勉强拿出些主人的姿态道:“听说你绣了双面绣,拿与我瞧瞧。”


    那临窗而站的人却道:“我今日来,是想与夫人谈另一桩生意的。”


    携了湖风的缘故,她那嗓音也清凌凌的,似檐上的冰凌化开的水珠砸在玉砖上。


    徐夫人用茶盖刮着茶沫,笑了声:“这大年初一的,我府上可还忙得紧,姑娘若想谈个长久的生意,改天再来吧。”


    她说着便示意底下人送客。


    温瑜却说:“吞下雍城韩家的生意,夫人也没兴趣么?”


    徐夫人刮茶沫的手一顿,抬眼重新打量起温瑜:“姑娘口气倒是不小。”


    温瑜取出半部账册放到了桌上,说:“仅凭这账册,便已能让夫人从韩家手里抢下一块肥肉来,夫人若愿同我做这生意,事成之后,我再将另半部账册奉上。”


    底下人会意将账册拿与了徐夫人,徐夫人只翻了几页,神色就变了。


    她合上账册,按在了桌上,问温瑜:“你的条件?”


    温瑜平静的眸底翻涌着滔天风浪,说:“劳夫人带我去州牧府上拜个年。”


    第24章 “我姓温。”


    大年初一, 街上处处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前也都贴了新桃符。


    早市那条街,照旧热气腾腾, 包子馒头馄饨一律有卖, 街上偶有闲逛的, 走亲访友的, 都在这边买些朝食。


    一戴斗笠着缁衣的年轻男人在包子铺前停下,沙哑道:“老伯,来两笼包子。”


    “好勒!”包子铺店家闻声侧头看了一眼男人,发现对方不仅将斗笠沿压得极低, 半张脸似为了遮挡寒风,也用巾帛遮了大半。


    但这寒冬腊月的,把自己裹得再严实都不稀奇,店家也没在意, 掀开蒸笼盖子, 白腾腾的热气瞬间冒出, 他用那布着老茧的手,捻着烫人的包子飞快地往油纸袋里装。


    远处街头忽地传来马蹄声, 四五个官兵驾马从街头横冲而过,惊得两侧行人忙往两边散开,那男人也微侧过身, 将斗笠压得更低了些。


    待那官兵驾马奔远后,街边行人被马蹄溅起一身的泥点子,不免怨声载道。


    包子铺店家也抱怨:“这大过年的,官府的人怎还不消停?”


    与他相熟的早点铺店家道:“听说是昨天夜里死了人,凶手是南三巷那边一地痞,贪人钱财谋害了人命, 官府正四处拿人呢!”


    包子铺店家闻言唾弃道:“新年大节里害人性命,那地痞丧尽天良啊!”


    他说着将装好的包子递给边上的男人,用帕子擦了擦手说:“二十个钱。”


    男人对他们的话题似半分不感兴趣,拿了包子,搁下一吊钱在桌上便转身离去。


    包子铺店家取过钱一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个铜板。


    他探头朝男人离去的方向看去,但街上人来人往,已不见了男人的身影。


    男人似对城中路况很熟,专挑僻静无人的巷道走,碰上有破皮无赖蹲点,瞧他可疑妄图跟上几步的,也被他几个拐弯便甩丢在那些错综复杂却又四通八达的巷道里。


    行至一处荒废了多时的民宅,他左右看了一眼无人跟随,才推门而进。


    侯小安听见动静,从破洞的窗户里往外看了一眼,才忙迎出来:“二哥!”


    萧厉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带着些许苍白却俊逸依旧的脸,把包子递给他,说:“拿去和我娘她们一起吃。”


    这屋子破败得厉害,顶上的横梁断过一根,因常年无人居住,茅草盖的屋顶也破了几个大窟窿,抬头便能从窟窿里看见天,呼呼的寒风也从那破洞里刮进来,室内几乎没比外边暖上多少。


    这是侯小安家的废宅。


    因地方偏僻,房屋又年久失修,他家里人都死后,他折卖也卖不了几个钱,便一直留着当个念想了。


    只是房屋久不住人,没了人气养着,这几年偏屋的墙都已倒了好几壁,院子和屋顶上也是杂草丛生,那些乞丐都不会选这地方当窝点。


    从外边看着,这屋子里也压根藏不了人。


    侯小安自昨夜被叫醒后,到现在一颗心都还是悬着的,他接过包子问:“二哥你呢!”


    萧厉重新戴上了斗笠,说:“我还有事。”


    屋子里铺了一层干草的地窖板却突然被人从下方撑起,萧蕙娘从地窖口探出半个身子,红着眼唤他:“獾儿!”


    萧厉听得心中微涩,抬起头勉强挤出个笑脸,装作无事般叫了声:“娘。”


    萧蕙娘哽声问他:“你去哪里?阿鱼呢?到底是惹了什么祸事?若是先前那些钱财所致,咱们把房子抵了,加上娘这些年也替你攒的些钱,咱们能还上多少先还多少。”


    他几个干娘也从边上探出个头来,连声说:“是啊,阿獾,我们也攒了些体己钱的,虽不够你给我们赎身的那些,但应应急还是行的。你要是遇上了什么事,咱们一起扛,哪还有个迈不过的坎儿了!”


    侯小安闻言,积压在心口的那些情绪也尽数涌了上来,他用袖子抹了一把眼说:“就是!我也存了钱,我的钱就是二哥的,二哥你要我这就回去取。”


    萧厉半低下头,幸得有斗笠宽大的檐挡着,才叫他藏下了那一刻面上的神情,他缓了一会儿,如平日里般痞里痞气笑了笑,说:“不是钱的问题,阿鱼也没事,你们别担心,过了今晚就好了。”


    他最后看了萧蕙娘一眼,道:“娘,包子买的您喜欢的卤肉馅儿的,趁热吃。”


    言罢扶了一把斗笠便抬脚出门。


    萧蕙娘心中的不安感更甚,眼泪刷一下流了出来,对着他背影又叫了声:“獾儿!”


    这次萧厉没有回头。


    侯小安一直送他至院门处,眼中泛着泪光叫他:“二哥……”


    萧厉驻足,抬掌似想同往常一样拍他的头,落下时却迟疑了一瞬,改为拍在他肩上,说:“替二哥照顾好娘。”


    侯小安隐约猜到这事同他接下的东家那桩私活儿有关,再次狼狈抹了一把眼应好,说:“你和阿鱼姐都要平安回来。”


    萧厉沉默一息,又拍了一下子他肩头,说:“自然。”


    他掩上门大步离去,抬望灰云笼罩的天际,黑沉眸底叫呼啸寒风撕出股股煞气。


    温瑜同他分头行动前的话犹在耳畔:


    “霍坤紧盯了州牧府,寻常人等必靠近不得,韩、何两家相争,徐家不会放过这个坐收渔利的机会,我以半册账本为饵,诱徐家带我进州牧府禀说此事,便可避开霍坤耳目。”


    “但在州牧调兵之前,你必须拖住霍坤,让他认定账册和信都还在你手上,否则一切都功亏一篑。”


    来路和前路都已叫饕虐的风雪淹没了去。


    斜飞的雪粒子在萧厉脸上擦出湿痕,他抬指将巾帛拉高,笼住半张脸,从一处柴堆里抽出藏好的柴刀,只身步入混沌风雪中-


    “他娘的!那姓萧的带着个病鬼老娘,到底是能躲哪儿去!”


    几个赌坊混混从昨天夜里就跟着官兵们四处搜寻,这会儿一个个都疲乏得不行,在城西早市街角围城一圈蹲着,啃刚买的烧饼。


    一个混混瞥了一眼不远处站着吃朝食的一众官兵,发牢骚道:“过的个什么鬼年,大年初一的叫那些官大爷呼来喝去的,跟着四处奔走,早饭也还得自个儿掏钱!”


    旁的混混跟着瞧了一眼,也是一肚子窝囊气,说:“赌坊都被查封了,还能怎么办?”


    他们被派来跟着官兵搜寻认人,赌坊其他弟兄,也被勒令去四大城门处蹲点,凡出城的人,都要叫他们辨似样貌,不是萧厉母子才放行。


    年纪小的混混咬着饼子闷声道:“萧哥不就杀了胡先百么?那八成还是东家让他去的,怎地这会儿东家也让咱们跟着官府的人一起抓他。”


    边上的人赶紧瞥了身后的官兵们一眼,才在他脑袋上捶了一下,压低嗓音说:“还萧哥萧哥呢!脑袋不想要了?别以为你跟侯小安玩得近,人家就也是你哥了!”


    被打的小混混捂着脑袋不再吭声。


    方才说话的混混又往后看了一眼,才做了个手势,示意一众人靠拢些,道:“我听那些官兵们闲谈时提及账本什么的,八成是东家的账本还在萧厉身上,官府那边想借此机会拿住东家的错处,东家弃车保帅,只能舍了萧厉了。”


    这话让几个混混都脊背发凉。


    对面的官兵们吃完朝食,见他们蹲聚在一起,呼喝道:“躲什么懒呢!还不快继续起来搜!”


    透露秘密的混混闻声,便几口啃完饼子,起身说:“算了,再苦再累也就剩城西这片乞丐窝里的旧巷还没搜了。今日四大城门戒备森严,萧家母子八成就躲在这里,不然他们还能飞天遁地了不成?”


    他话音方落,远处忽有马蹄声传来。


    几个混混闻声看去,便见马背上的官兵一勒缰绳喝道:“逃犯在南城门那边!速去围捕!”


    搜寻的官兵们一听,赶紧提上刀就往南城门那边赶。


    混混们愣住原地,其中一个回看了一眼前方的旧巷,嘀咕道:“怎么刚搜到这儿,姓萧的就出现了?”-


    巷道狭窄,踩化的积雪混着久积的尘泥转眼被踏成一片泥泞。


    檐上的冰棱坠着颗将掉未掉的水珠,折射出半个日影浅淡的光晕。


    底下巷子人影混乱,刀剑相向的影子也混乱。


    官兵无止境似的朝着这条死巷涌进来,地上已经倒了一堆人。


    萧厉偏头躲过一柄朝他劈砍而来的长刀,抓住对方的手顺势一扭,在对方的惨叫声里以柴刀刀柄击在他后颈,那人便踉跄着朝前扑了去,和巷口冲来的人撞作一团。


    他握着沥血的柴刀喘息,用布条将刀柄往自己手上缠得更紧些。


    官兵已搜到了城西那片旧巷,萧蕙娘她们就藏在那里,萧厉不敢赌,只得现身南城门将搜捕的官兵全引了过来。


    他眼神凶戾地盯着前方还在涌来的官兵,冷笑:“人是韩棠宗让我去杀的,账本亦是他让我拿的,我不过是向他讨一笔封口费。冤有头债有主,官爷,你们该抓的,不应是韩棠宗么?”


    没人应声。


    堵在巷口的官兵们已见识过他的厉害,不再贸然上前,而是像围捕一头凶兽般,试图耗尽他的体力。


    冰棱上那颗水珠终于滴落之际,巷内的官兵也瞅准时机,扬刀再次朝萧厉攻去。


    利薄的刀锋削破水珠,那带着寒意的刃口瞬间就直逼他面门,萧厉提起柴刀挡下,铁器相撞,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响。


    他臂力惊人,体力耗到了此等地步,竟还能以另一臂抵着那刀背,嘶喝着将攻去的小旗逼退数步,一脚将人踹进积着污水的官沟,再次抬眼看向堵在前方的官兵,额角浸着血,狂佞道:“来啊!”


    仿佛当真是一头凶狼-


    巷外。


    前来等消息的霍家亲兵见又有兵卒被抬出巷子,再闻得那嘶喝声,问:“还没将人拿下吗?”


    带兵的小旗也憋屈得慌,将刀往马鞍上一别,说:“那小子滑头得很,他身上只带了半部账册,抛出当了筹码,另半部账册和将军要的东西叫他藏起来了,扬言要备车送他出城后才告知藏匿地点。”


    他很是晦气地道:“将军要的东西还没找回来,必须得留他活口。”


    霍家亲兵闻言,颇为意外地说了句:“脑子倒是好使。”


    小旗看了一眼天色,不甚耐烦地活动了下肘关:“若不是老子不擅弓箭,调动弓兵又怕惊动州牧大人那边,哪能让他狂妄到此时。”


    霍家亲兵道:“你取弓来就是。”


    小旗看他一眼,忽地笑开,大力拍了拍他肩甲:“老子险些忘了,你们跟在将军身边,是骑射都擅的!”-


    州牧府。


    寒风送来了爆竹声,也吹动廊下挡风的细蔑竹帘。


    温瑜朝远处的天幕望了一眼,掌心微拢。


    已辰时五刻了。


    昨夜她推演来州牧府告知此事后再调集兵马,至少也得到巳时三刻。


    不知萧厉那边如何了,且盼霍坤会被那半部账册牵制住,让他能成功拖延到州牧这边先发制人。


    虽是这般想着,心口却已有些发沉,知是奢望。


    “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脑中回响起他临行前问自己的那句话,温瑜忽觉心口闷得厉害,生出些悔意。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


    她说:“你回来就知道了。”


    他还能回来么?


    温瑜不知道。


    但只要他尸体还没横至她跟前,雍州城还没易主,尘埃落定之前,便都值得倾其所有去搏上一搏。


    徐夫人抱着手炉也在外边等着州牧夫人接见,被这股寒风吹得拢了拢肩头的貂裘披风。


    她瞥眼瞧向身侧换了一身自己婢子服饰的年轻女子,对方虽梳着环髻,却仍半点不似个下人。


    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瞧人时,不自觉地便叫人觉着自个儿低了她一头似的。


    此刻虽是在出神,但那肩背微挺,弧度自然半点不显僵直,竟也比仕女图上的仪态还好看几分。


    徐夫人心下琢磨起她的来历——能拿到韩家的账目,又以此为砝码让她带来这州牧府上,见州牧夫人一面。


    她暗自盘算着,心说这女子莫不是同韩家有什么私仇,要寻州牧夫人替她主持公道的?


    韩家倒了她乐见其成,只是此女若贸然求州牧夫人什么大不韪之事,自己这个中间人,少不得也会遭嫌。


    思及此处,徐夫人压低嗓音道了句:“我诚心与姑娘合作,带姑娘来了此处,姑娘可别给我家中招来祸端。”


    温瑜回神,敛下心绪,目光透过竹帘的缝隙,望向院中洒扫的仆婢,温声道:“夫人放心,今日之后,雍城的商贾,兴许就要为徐家马首是瞻了。”


    这话说得徐夫人心头一跳,然不等她再问,着金橘半臂的婢子已掀帘唤道:“夫人刚起,徐夫人且进来吧。”


    徐夫人只得收住了话头,带着温瑜迈步而进,经过那婢子身侧时,塞了一个绣纹精致的荷包到对方手上,白胖的脸上描着两道弯眉,笑容和煦:“有劳姑娘了。”


    婢子收了东西,依然只浅笑着打帘任二人入内。


    屋里燃着地龙,甫一进门,热气便涌了上来,徐夫人摘下肩头披风,便有里间的婢子帮忙接过拿去烘干。


    她又含笑说了声“有劳”,自进了州牧府,她似就成了个面团似的人,见谁都客客气气地面上带着三分笑。


    珠帘后已能瞧见紫檀平头案后一道雍容的身影,正执了燃着细火苗的木签子,亲自往博山炉里点香,温和开口:“听闻你一早便来府上拜年,有心了。”


    徐夫人忙笑说:“我这是趁新年赶早来夫人这里沾沾吉祥气。”


    州牧夫人知晓她一贯是个会说话的,闻声只淡笑了下,吩咐底下婢子给她看座。


    徐夫人坐下后,示意温瑜捧着装入织锦礼盒中的那扇面上前,借此向州牧夫人引荐她,笑呵呵道:“赶巧前些日子在瓦市里遇上个擅苏绣的绣娘,知夫人喜爱徐熙那副《玉堂牡丹图》,特让她绣了幅玉堂牡丹扇面,勉强充礼给夫人拿来了。”


    她说是勉强,但前朝画师徐熙的玉堂牡丹,旁人临摹都难画出其花韵一二,更何论是刺绣。


    只不过苏绣本就以色彩明艳、排针灵动、绣物鲜活而闻名。


    这让州牧夫人提起了几分兴致,她似惊讶“哦”了一声,轻轻甩手挥灭了木签上的细焰,道:“拿与我瞧瞧。”


    温瑜将那方扁的礼盒撑开些许,交与了上前来的婢子。


    婢子见她竟轻纱覆面,眸底划过一丝讶然,但对方是徐夫人的丫鬟,徐夫人都没说什么,自也轮不到她一个当下人的置喙,只捧了盒子,拨开珠帘蹲身递到州牧夫人跟前。


    州牧夫人垂眸瞥过,本是随意睇来的一眼,可视线触及那扇面上的牡丹绣纹,目光就这么凝在了上边。


    那花叶的走势纹理,姿态神韵,竟是有如《玉堂牡丹图》真迹!


    她手上本端着一盏茶要喝,此刻都匆匆搁下了,保养得宜的玉指抚上那扇面微凸的纹理,惊讶到无以复加:“这竟真是绣出来的?”


    徐夫人见她喜这扇面,心下更有底了些,适时出声:“我寻思着既是做扇面,自得双面都有刺绣才好看,正好那绣娘也会双面苏绣,便让她绣了双面。”


    州牧夫人闻言,便将牡丹绣扇拿了起来,只是还不及细看那背面的绣纹,便瞥见绣扇底下压着的一方信纸。


    她略一凝眉,睇向珠帘外的徐夫人和她那婢子,却见徐夫人依旧笑容和煦,她那轻纱遮面的婢子,墨染冰池似的一双眸子却正看着自己。


    州牧夫人只觉那婢子的一身气度,竟是连许多贵女都比不得,她意识到了什么,心领神会般展开了盒中信纸。


    看完之后,却是连那方搁在膝前的锦盒都扶不住,让其摔落在地。


    “夫人!”底下的婢子们慌做一团,忙要上前去,却被温瑜掀帘先一步进去,袖口挡着那张信纸扶住了州牧夫人。


    州牧夫人身边的贴身婢女还从未见过如此无礼的婢子,正要呵斥她,就听她道:“速去请州牧大人过来,说夫人突然晕倒了,再派人去请府医。”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眸光一直镇定地盯着州牧夫人,手也用力握着州牧夫人陡然冰冷下去的一只柔荑。


    “大胆!你们送的东西惊吓了到了夫人,还敢碰夫人!”州牧夫人的贴身婢子护主心切,做势就要推开温瑜。


    却被州牧夫人喝住,她靠着迎枕上,几乎喘不过气来,花容一片煞白,只怔怔地看着温瑜,似从温瑜的镇定中找到了了一点支撑她的东西,虚弱吩咐底下人:“照她说的做,莫要声张,去唤府君,就说我病了。”


    底下的婢子们一片愕然,不解道:“夫人!”


    徐夫人也被这突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不过片刻的功夫,后背都叫冷汗给浸湿了,一时也不知是该赶紧同温瑜撇清关系,还是说些什么稳住州牧夫人。


    州牧夫人见婢子们杵在跟前没动,已心急似火燎,喝道:“快去!”


    她的贴身婢子只得赶紧命人去请州牧过来,又派了人去请府医。


    徐夫人见州牧夫人似并无责怪温瑜之意,才赶紧打起圆场:“夫人莫不是晨起还未用朝食,气血不足以至晕倒的?要不赶紧让厨房温一盅甜汤来。”


    州牧夫人的婢子觉得不无可能,忙吩咐底下人去厨房拿汤,心下却还是为夫人对那婢子的态度感到疑惑。


    不及她多想,便听得州牧夫人又道:“我身子乏得紧,招待不了徐夫人了,徐夫人且去偏厅用些茶点,我同你这婢子投缘,想留她同我说会儿话。”


    徐夫人自然不敢说不应的话,连让州牧夫人好生歇息,跟着引路的婢子出门后,还是觉着怪异。


    那扇面她也瞧过,并无问题,怎地州牧夫人看后,惊吓成了这般,却又全然无怪罪那女子之意。


    且那女子方才……分明是在教州牧夫人行事。


    称病唤雍州牧过来,又莫要声张,这分明是要掩人耳目,以防什么消息走漏啊……


    就连自己被请去偏厅用茶点,只怕都是变相的扣留。


    徐夫人心下陡然一惊,精心保养的指甲扣紧了手炉。


    ——这分明是有大事发生的样子-


    房内,州牧夫人的贴身婢子退出去时,仍不放心地朝温瑜看了一眼,道:“夫人,奴婢就候在门外,夫人有事唤奴婢一声就是。”


    州牧夫人轻轻颔首,她才掩门退了出去。


    四下再无旁人后,州牧夫人才望着身前遮面的女子,眼中含泪问:“姑娘这信从何而来?”


    温瑜答:“漕运何家。”


    听到这个回答,州牧夫人脸色便又灰败了几分,泪浸鬓角:“我夫君一介文臣,谈何同那武夫斗?”


    温瑜握紧她的手,只说:“兵家之争,非武夫之斗,只要先霍坤一步调兵设防,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州牧夫人听得这些,愈发怔怔地望着温瑜,“敢问姑娘是何人?”


    温瑜浅默了一息,博山炉里溢出的轻烟在她身后袅袅升起,细若弦丝的一条烟线,风吹便能散尽,却又似有直上青云之势。


    她说:“我姓温。”——


    作者有话说:试着多写了一点,上饭又晚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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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原是贵主在此”


    温瑜说出那话后, 房间内一时间针落可闻。


    州牧夫人神色从怔愣到惊惶再到喜极。


    传言裴颂张贴了菡阳翁主的画像,于民间四处搜寻神似菡阳翁主的女子,其目的何在, 在这顷刻间已了然。


    她忙强撑着起身, 朝温瑜一拜:“原是贵主在此, 请受臣妇一拜。”


    温瑜托住州牧夫人的手肘, 扶她起身,说:“夫人身体有恙,无需多礼。”


    她敢在此时袒露自己身份,来之前自也是经过一番考量的。


    先前不敢求助于州牧府, 乃因时局混乱,她不敢保证雍州牧的立场。


    但萧厉意外拿到的那封信,在昨夜便已惊动了官兵连夜搜寻,足以说明那封信确为霍坤通敌的罪证, 而雍州牧也绝无倒戈裴颂之心, 不然霍坤不会紧张那封信至此。


    若说这是诱她现身的圈套, 那便更说不通,做局之人要是一早就知她藏匿在萧家, 大可直接将她抓走,何至于还要弄出这么一封信被萧厉拿到,再引她前来?


    眼下事态紧急, 她同雍州牧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比起继续隐匿身份引得对方猜疑,不若亮明身份,还能尽快搬到救兵去救萧厉和萧蕙娘他们。


    州牧夫人以为温瑜是从奉阳那边赶来的,又因着霍坤的罪证也是她带来的,她又一直都表现得极为镇定, 只觉一下子找到了倚靠,当下也定住了些心神,羞愧道:“是臣妇和夫君之失,贵主来了此地,我等竟毫不知情,霍坤那等狼子野心所谋,也是贵主前来告知,实在是惭愧……”


    温瑜正要说话,门外却忽地传来了婢子的声音:“大人。”


    跟着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嗓音:“夫人如何了?”


    婢子迟疑着答道:“夫人……似受了惊吓,只让徐家夫人带来的一婢子在里边陪着。”


    须臾,房门便被打开了,雍州牧周敬安一身鹤纹儒袍迈步进入室内。


    他四十出头,鬓边已能瞧见些许白发,身形清瘦,蓄着文士们喜留的长髯,两袖揽风,颇为儒雅清正的一副相貌,进屋后便换了声:“夫人?”


    周夫人拨开珠帘,示意门口的婢子掩上了门,才转头对温瑜道:“贵主,外子来了。”


    周敬安方才在门外听婢子说,自家夫人只留了一徐家夫人身边的婢子,他便已觉出了不对,此刻再听自家夫人称呼对方贵主,瞬间便知里边的人身份怕是不简单,探眼朝珠帘内望去,却只瞧见一道清绝的侧影,心中正纳罕此女是何人。


    便听得他夫人道:“夫君,还不快见过翁主。”


    天家子嗣凋零,先帝驾崩前,朝臣和太后们将皇族族谱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都再找不出个嫡出一脉的,才选定了长廉王这旁支一脉继承大统。


    由先帝亲赐了封号被称为翁主的,便也只有长廉王之女,菡阳翁主了。


    周敬安忙隔着珠帘揖手一拜:“不知翁主大驾光临,微臣有失远迎。”


    温瑜拨开珠帘步出,道:“大人快快免礼,我今日前来,是有十万火急之要事。”


    周敬安一听,面上一怔,布了风霜的眼中顷刻间便滚下浊泪来,颤声问:“可是奉阳告急?”


    一想起这国运山河,他面上便见哀色,哽声说:“自得知洛都易主,王爷退守奉阳被困,臣偏安在这雍州一隅,便从未安眠过,几番想北上勤王救驾,可雍州四面亦是群狼环伺,臣怕臣这一走,又置雍州百姓于水火啊……”


    温瑜道:“今天下大乱,民生多艰,是我温氏无能,大人乃雍州父母官,留守此处护着雍州一方百姓,并无过错,大人无需自责。我此番前来,也非是要大人驰援奉阳,而是得知霍坤已投诚了裴颂,意图杀大人取而代之,还望大人即刻调兵,诛拿此贼!”


    周夫人忙将那封霍坤的亲笔信捧与自己夫君看,眼下虽定住了些心神,指尖却仍发着颤:“有此信为证。”


    周敬安看完,且羞且愧且怒,道:“此等贼子,我必留不得他!”


    温瑜道:“霍坤已知丢了信,是一义士谎称信件在手,正拖着他,若叫他知这是圈套,必定会狗急跳墙,大人,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周敬安也知事态紧急,他再次对着温瑜一揖,说:“那便烦请翁主在府上小憩半日,臣这就去调兵部署,待诛杀此贼子,再来向翁主请罪!”


    温瑜攥紧掌心,忙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劳大人再拨给我几十人,那义士一家于我有恩,我想带人去救那义士。”


    周敬安略显迟疑:“这……霍坤手上掌着几营兵马,届时他若反扑,我怕翁主在外有什么闪失,翁主不若告知那义士姓甚名谁,现在何处,我派人去搭救便是。”


    温瑜也清楚这十万火急之下,不能再给雍州牧添麻烦,可她也断不能不管萧厉。


    周敬安提出的法子,已是万全之策,她便点了头道:“那义士姓萧,单名一个厉字。他家人藏在城西旧巷一处荒废的民宅,他此刻怕是正以身做饵,引着霍坤手底下的人,还劳大人派两路人马,快些动身去搭救。”


    周敬安颔首:“我这就吩咐下去,翁主勿忧。”


    他又对周夫人道:“府上一切,便劳夫人操持一二,先封锁消息,切莫传出风声去。”


    周夫人点头:“妾身省得,夫君且去吧。”


    温瑜直至此时,才觉自己身上绷紧的那根弦稍松了些,但一切还未尘埃落定,那地痞那边亦不知是死是活,她心口仍是半揪着的。


    周敬安离去后,周夫人见她神色间仍不见明朗,宽慰说:“翁主莫忧,那义士一家,定都会吉人天相的。”


    温瑜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的细雪,道:“且盼吉安。”-


    韩棠宗昨夜只着单衣被拎出去冻了大半宿,今晨便已开始头疼发热,只是出了这档子事,他性命尚且难保,自然也不敢回家躺下。


    赌坊里所有同萧厉关系还算亲厚的,以郑虎一伙人为首,昨晚便已叫官兵收押大牢,盘问萧厉下落,只余一个侯小安至今没找到。


    官府那边要他派识得萧厉的人跟去指认,他便将赌坊剩下的打手都派出去供其驱使了。


    巳时未过,跟着官兵们四处搜寻的那波人便回到了赌坊。


    韩棠宗烧得烧得口干舌燥,额上搭着一方帕子,躺在圈椅上问:“如何?可找到那母子二人了?”


    一众人里领头的那个道:“没寻到,咱们刚搜到城西旧巷那边,官兵就在南城门发现了萧厉,官爷们用不上咱们了,咱们就先回来向您复命了。”


    他将一番话说得漂亮,韩棠宗正愁如何保全自己,也无暇追究他们回来是想躲懒,还是当真向自己复命的,头因风寒疼得厉害,他闭着眼问:“官府的人从萧厉身上找到要的东西了吗?”


    领头的人迟疑了下才道:“听说还没抓到他呢,只是将人困在了南城门那边的一条巷子里。”


    韩棠宗闻此掀开了眼皮,问:“他老娘和他几个干娘没在?”


    底下人摇头:“没听说瞧见他娘。”


    韩棠宗一双精于算计的老眼顿时琢磨起来,低语道:“不应该啊……昨夜城门已闭,他们夜里不可能逃得出去,今晨四大城门也是严防死守,她们母子几人必是出不了城的,那几个娼妇既没同他在一块,还能躲哪里去……”


    猛然间,他似抓住了什么思绪,忙取下了敷在额头的帕子,坐起些许问:“你方才说,搜到了哪儿,萧厉才现身的?”


    被问话的打手头子如实道:“城西旧巷。”


    韩棠宗当即喜极咳笑起来:“好哇,竟是出调虎离山计!”


    一众打手们没吱声,韩棠宗自知说漏了嘴,又咳嗽了两声,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赌坊管事很快会意,对一众人道:“你们先下去。”


    待众人出门去后,他才谄媚道:“您是说……萧厉将他那几个娼妇娘,全藏在了城西旧巷?”


    韩棠宗老眼微眯,笃定道:“错不了,那姓萧的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前一直想用他,便是他的软肋再好拿捏不过。他不嫖不赌,拿拳头赚得几个银子,不是拿去给他亲娘买药,就是送去醉红楼老鸨手上,让他干娘们在楼里的日子好过些,几个娼妇,倒是养出了个孝子!”


    他说道此处,语气中满满的讥嘲,顿了顿,方继续说:“官府全城搜捕他,他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等官府搜到城西旧巷去了才现身,可不就是怕官兵找到他那几个娼妇娘么?”


    赌坊管事便问:“那东家,依您的意思是……”


    韩棠宗用帕子掩着咳嗽后的唇角,说:“你去寻从前王庆手底下那些人,让他们去城西旧巷将萧厉那几个娼妇娘找出来,若能找到我那账册,我另重重有赏!”


    霍坤既还没拿下萧厉,他若抓了他那几个娘,不怕他不束手就擒,也能借此向霍坤示好。


    若能直接找到霍坤要的东西,他再倾尽韩家所有,换自己一条生路兴许不是问题。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把命保住了,多少钱财都还可再赚回来。


    赌坊管事自然清楚韩棠宗为何要让王庆手底下那些人去干这事。


    那伙人跟王庆一样,可从来不讲什么道义,只要给钱,杀人放火,什么烂事他们都干。


    韩棠宗从前手上一些阴私活儿,都是交给他们去做的。


    只是萧厉那日给王庆脑袋开瓢后,掌了权便将这些人陆陆续续地寻个由头撵出了赌坊。


    如今留在赌坊的这些打手,虽不是什么忠善之辈,但做事都留一线。


    萧厉这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韩棠宗舍弃了他,他若还让底下人去为难人家老娘,这不道义,往后那伙人怕是也不敢再替他效忠。


    所以稳妥起见,还是把这活儿交给王庆手底下那些人做为好。


    正巧他们多多少少,也都同萧厉有些私仇,定是乐意之至接这活儿。


    赌坊管事含笑奉承道:“东家英明,若找到萧厉那几个娘,便是官府那边一时半会儿拿不下他,也有的是法子逼他就范了。”-


    暴雪如絮,鸦啼似泣。


    萧厉肩头已中了一箭,他几乎已站不起来,只能撑着刀半跪在地,鲜血浸透了他手上缠绕刀柄的布带,顺着布带边缘,一滴连着一滴往地上砸,将那淤泥都很快染红了一小摊。


    他撑着刀的手,在轻微地发着抖——是力竭所致。


    沉默地垂望着地面的一双眼,不知是额角的血淌了进去的缘故,还是当真杀红了眼,都浸着骇人的红。


    从这巷尾的墙根处,一直到巷口,都残留着斑驳血迹。


    有他的,也有别人的。


    巷外放箭的霍家亲兵收起了弓,对左右道:“他应已没力气了,把人拖出来吧。”


    小旗朝着身后一挥手,当即便有两名官兵再次走进巷中。


    那尽头靠墙根处的人,浑身是血,明明像是一头已被围猎到失了凶性、任人宰割的困兽,可不知是不是被这巷子里浓郁的血腥味给激的,两名官兵越往前走,心中越是发起怵来——


    作者有话说:要去一个千字排行榜,下一章会炖得肥肥的在10号晚上23点更,宝子们这期间不用刷更新啦~


    第26章 “我像不像你?”……


    待终于快走到那人跟前, 两名官兵正要上手拖人,怎料那瞧着已是力竭的人,却又一次暴起, 喉间溢出野兽一样的嘶吼, 手中柴刀横劈而过, 扫出一片血光, 碎发下一双浸着血的狼眼凶戾逼人。


    两名官兵捂着腰腹被划开的口子,仓惶后退。


    巷外的霍家亲兵见此,皱起了眉,正要继续开弓, 忽有一小兵前来道:“大人,缚麟索取来了!”


    边上的小旗回头看向由两名官兵扛来的锁链,啐道:“可真是给这小泼皮脸了,先前老哥你没来, 老子为了抓活口给将军带过去, 让人去把这沙场上绑大将用的缚麟索都给拿过来了。”


    所谓缚麟索, 本是叫缚龙索,乃是早些年战场上用于擒获猛将的一套锁链, 隔空甩过去缠住手脚,再由四方兵卒拉紧,任尔是霸王在世, 也得被凌空架起。


    后来因龙字犯了天家忌讳,才改叫缚麟索。


    他朝巷内看了一眼,颇有兴味地道:“这小泼皮本事瞧着不小,若是从军归在将军麾下,指不定会有一番作为,可惜了。”


    他吩咐左右:“既都取来了, 便给他用上吧。”


    那霍家亲兵闻此,似也觉用缚麟索抓人更保险一些,收起了弓箭。


    萧厉以刀撑地,耳边是自己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声,巷外的说话声他其实已不甚能听清,大片大片的飞雪落进巷中,融在那染着血色的泥泞里。


    他动了动眼皮,透过已被血和汗粘成一绺绺的碎发,勉强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到巳时三刻了吗?


    枯枝上的黑鸦振翅而飞,精铁打造的锁链恍若活物般绕上他两脚,随即被人大力往巷外拖去。


    萧厉只觉身体骤然失了重心,那灰白的穹宇和仿佛撑起半边穹宇的枯木,也都在顷刻间朝后掠去。


    他几乎是在后仰的瞬间,便凭着本能朝锁链拖拽的方向掷出柴刀,又在倒地时竭力侧过身以右肩胛着地,来防止左箭的箭伤再次被压到。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被拖行了近半丈远,掷刀的手也在那伸出的刹那被铁索缠绕上。


    好在柴刀砸中最前方拖拽锁链的一名官兵,后边的官兵受惊,微松了力道,让萧厉寻到机会,以两脚抵在窄巷的砖墙上做着力点,又将缠在两手手臂的铁索并到一起,同外边拽着铁索的数名官兵角力。


    官兵们拽得面目狰狞,吃奶的劲儿都快使出来了,萧厉齿浸血,猩红的一双眼里翻涌着滚滚煞气,似凶狼,又似厉鬼,竟愣是没能再让官兵们拽动他一分。


    巷外的小旗和霍家亲兵心中大骇,竟在这瞬间生出了几分惧意。


    他们便是困杀那些沙场悍将,也少有这般吃力的时候。


    一时间脑子里都只有一个想法:此子不死,来日必成大患!


    霍家亲兵已重新捏紧了弓,忽地闻得萧厉狞啸一声,那肌肉健实的双臂上,仿佛迸出了千钧之力,竟拽得拉着锁链的官兵们往前飞扑了去,最前边的那个连人带着锁链,直接跌至萧厉脚下,叫他以铁链锁喉,生生勒断了喉咙。


    官兵们被这一幕吓破了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后退,惊恐大叫道:“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萧厉松开手上锁链,任那个被自己勒断喉咙的官兵倒在了巷内发黑的淤泥中,猩煞的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巷外的霍家亲兵和小旗。


    二人都被他那个眼神看得心中发怵,只觉在霍坤跟前,都没感受到过这般逼人的煞气和杀意。


    在这片刻的死寂中,远处传来的马蹄声踏若奔雷。


    马背上官兵的传令声也格外刺人耳膜:“雍州牧派守备军围了将军府,将军有令,即刻回援,此人无需再留活口!”


    小旗和霍家亲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色。


    萧厉闻此,几乎是喘息着笑了起来,他脱力靠着石墙滑坐下去,只说:“成了。”


    小旗大骂道:“他娘的!原来是出缓兵之计!玩老子呢!”


    他拔出腰间佩刀就要进巷杀萧厉泄恨,被霍府亲兵拦下,他尤为忌惮地盯着萧厉,说:“你先带兵回去,此人交与我。”


    小旗也知驰援将军府才是当下十万火急之事,颇为不甘地将刀又归入了刀鞘中,翻身上马,喝道:“随我回将军府!”


    一众官兵都跟着他打马而去,霍府亲兵弦上搭箭,瞄准了萧厉眉心,大抵是见识过了他的悍野,心中总萦绕着一股莫名的怵意。


    他道:“小子,我这一箭若是杀不了你,那便是天要留你,天命不可违,这一箭后,你是死是活,我都不再干涉。”


    萧厉湿透的碎发耷在眼角,猩意未退的瞳仁里映出那箭矢上的寒光。


    霍府亲兵松弦之际,身形却忽地一颤,手也因那一抖,箭矢略微偏移了原本的方向。


    萧厉在他松弦的瞬间,便撑掌侧滚,那支箭因泄了力道,只浅浅戳在他方才坐的地方。


    萧厉喘息着抬眼朝外望去,就见那霍家亲兵自己胸口也正中一箭,他跪地倒下时,一双眼还僵直地望着萧厉的方向,口中溢血只吐出两个字:“天命……”


    着甲的府兵从他后方涌来,遥遥问:“可是萧厉萧义士?”


    那声音渺远得几乎让萧厉听不清,紧绷的那根弦松懈下来后,他只觉天旋地转,脑袋也被血腥味冲得胀痛不已,心下甚至有些犯恶心。


    雍州府兵进了巷子,瞧着满巷的血迹,心中亦是惊骇不已,难以想象这里到底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恶战。


    几个府兵上前扶起他,他吃力道:“劳烦送往我去城西旧巷。”


    府兵道:“大人已命我等去过城西旧巷寻过,但并未在那边找到您家人。”


    萧厉神色一变,拨开他们的搀扶,自己跌跌撞撞疾步就往外走去-


    州牧府。


    温瑜随周夫人坐在桌边等消息传回,但等到茶都重煮了好几次,仍是没捷报传来。


    她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神色还算沉静,周夫人嘴上虽说着宽慰的话,却频频朝槛窗外眺望,显然已是心焦不已,呢喃道:“怎地还没个信儿传回来?”


    温瑜临窗而坐,撑着肘眸光静静地注视着桌上的沙漏,在那沙漏中的流沙淌过巳时五刻时,她手中拨香灰的签子“啪嗒”一声折断,眸底终于也浮起了几丝浮躁。


    院外在此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温瑜和周夫人几乎是同时抬眼朝外望去。


    府兵快步行至垂花门处,单膝着地抱拳道:“禀夫人,大捷——”


    周夫人撑桌起身,喜极而泣,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但在这情绪大起大落之下,竟生出几分眩晕来,幸得被温瑜及时扶住才没摔地上去。


    温瑜道:“是大喜之事,夫人切莫又喜又哭了,伤身得紧。”


    周夫人劫后余生般含泪点头,又问那前来传信的府兵:“府君现在何处?”


    府兵恭敬答:“霍坤虽已伏诛,但其党羽正四下逃窜,府君正在清缴捉拿。”


    周夫人这才全然放心下来。


    温瑜则问:“那姓萧的义士和他家人,可找到了?”


    府兵并不认得她,只当她是周夫人身边的婢子,仍是恭敬道:“那姓萧的义士找到了,但在城西旧巷,并未寻到其家人。”


    温瑜眉头一蹙,飞快地思索起能带走萧蕙娘她们的是何人。


    她问:“你们在霍坤的部下手上,可有发现几个三旬往上的妇人?”


    府兵摇头。


    温瑜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目标,不是霍坤,还会费尽心思去找萧蕙娘等人的,就只能是萧厉在赌坊的东家了!


    她转头对周夫人道:“夫人,劳您再拨给我些人马,将乾坤赌坊东家名下的所有屋宅楼坊都搜寻一遍。”


    姓韩的能藏人的地方,应该也只有他名下那些产业了-


    乾坤赌坊。


    赌坊昨夜被砸了个稀巴烂,今日并未开门做生意。


    大门虚掩着,只透出一点光亮进来,堂内更显昏暗。


    “说不说!你把萧厉那几个娼妇娘藏哪儿了?”大头方脸的汉子朝着地上的人又狠踢了一脚。


    少年浑身是血,痛得弓起了身,眼神已涣散,泅着鲜血的口中依旧只溢出那几个字:“我不知道……”


    那汉子被逼出了火气,踢打到这会儿,他身上已出了汗,扯了扯领口散散热,才又蹲下一把揪起侯小安的头发,逼迫他抬起头来,狞笑道:“不知道?整个赌坊和赌坊弟兄们的家,昨夜都被官兵搜查过了,郑虎他们现在都还在狱里呢,就你一个人不知躲哪儿去了,你敢说你不是和姓萧的他们在一起?”


    侯小安下巴尖往地下滴落着血珠子,眼皮都已不太能掀开,并未再答话。


    那汉子戾气横生,冷笑道:“装死是吧?”


    他揪着侯小安的脑袋就往地上狠砸去,没砸几下便再次流出了汩汩鲜血,侯小安的叫声弱得像幼猫叫一样,似乎真不行了。


    那汉子尤不解气地把人扔在了地上,满是横肉的脸上满是扭曲的报复快意:“你天天跟在那爹都不知道是谁的狗杂种后边,神气得不行,这几下,是他曾经因老子玩死一个妓女,给老子的,你就替你那好杂种二哥受了吧!”


    他说着还要抬脚踹,昏光处却传来一声:“够了。”


    汉子抬眼看向背身坐在圈椅上的韩棠宗,这才收住了脚,笑说:“东家,这死小子嘴忒严,不下手狠些,他怕是不肯招啊!”


    韩棠宗并不接话,他起身,神色阴翳地看着地上蜷缩似一条幼犬的侯小安,走过去换了副和蔼的神色,半蹲下说:“小安啊,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萧厉来赌坊时,好歹已是十五岁,你可是十岁就来了,我是看着你个头一年蹿一点,长到现在这么高的。”


    他说着抬手比了一下,在这瞬间仿佛真成了个慈爱的长者,缓声道:“我还记得你刚来赌坊那会儿,瘦骨嶙峋的,也不大爱说话,成天跟个尾巴似的,只跟在萧厉后边。我知你念着萧厉把你捡回来的好,整个赌坊,也就你同他关系最亲厚,可小安啊,你别忘了,捡你回来的是他,最终留下你的,却是我。不仅萧厉是你的恩人,我也是你的恩人呐,是不是?我好心给你一碗饭吃,你可不能这般恩将仇报啊。好孩子,只要你说出萧厉娘的下落,我即刻给你请大夫,还收你做义子,往后把赌坊也交给你打理,如何?”


    似怕他仍有顾虑,他又道:“放心,我不会为难几个妇人的,不过是拿她们劝萧厉伏案自首罢了,往后我还会替萧厉好生赡养她们呢!”


    侯小安似被他这番话说动,嘴唇轻微翕动了下。


    韩棠宗没听清,只得凑近了些,问:“什么?”


    侯小安嘴唇继续翕动,声音细不可闻。


    韩棠宗只得附耳凑去了他唇边,试图听清他说什么。


    哪料侯小安张嘴便咬住了他的耳朵,韩棠宗痛得惨叫一声,竭力想挣起来,奈何侯小安就是死不肯松口。


    旁边的打手见状,忙给了侯小安腹部一拳,侯小安痛得浑身抽搐,卸了力道。


    韩棠宗跌坐在一旁,用手摸耳朵,摸到了一手的血,侯小安几乎将他半个耳朵都给咬掉了。


    他挨了打,口吐鲜血,却仍望着韩棠宗断断续续讽笑:“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前几年在赌坊的吃住,都是从我二哥工钱里划的,你少来假仁假义……”


    韩棠宗一张松树皮似的的老脸,彻底阴沉了下来,他用帕子捂着血流不止的耳朵,由人搀扶着起身,阴毒道:“不识好歹的东西,给我活活打死他!”


    守在门边的几个渣滓当即又围过去,踹死物一般你一脚我一脚地乱踹。


    侯小安初时还挣扎,到后边蜷缩着几乎已不怎么动了。


    赌坊半掩着的大门在此时被推开,天光倾泻下来,照在侯小安被鲜血泅湿的衣物上,赌坊管事一脸惶然地道:“东家!霍坤叫州牧大人诛拿了!”


    韩棠宗闻言,面上转怒为喜,呼道:“这是天不亡我啊!”


    赌坊管事面上却并不见松快,而是有些惶恐地道:“街上有大批官兵朝这边来了!”


    韩棠宗想到自己账册还在萧厉手上的事,神色也是一慌,口中乱骂了句,急急忙忙地带着一众人逃离-


    雪下得很大,寒风将萧厉汗湿的发都已吹得发硬。


    他僵痛又伤痕累累的手推开赌坊那扇虚掩着的大门,看见倒在地上的人,像是愣住了,眼底的猩红在那一刻更甚。


    跟着他一道前来的府兵们看见被打得整张脸几乎面目全非的少年,心下也是一惊,见萧厉已过去看那少年,便在赌坊四处搜寻起其他人。


    萧厉看着侯小安磕破的额头和满脸的血迹,还有那怪异扭曲的指节,只觉这天地间的寒气,似乎都在这一刻呼啸着刮进了肺里,针扎一样刺得他生疼。


    他几乎不敢碰侯小安,触到他手臂,发现还有细微的脉搏跳动,才试着将人抱起,说:“小安,二哥带你去看大夫。”


    侯小安被挪动身体,沾着血的眼皮颤了颤,缓缓掀开一条缝,看见来人,虚弱道:“二哥……”


    将赌坊搜寻一遍后的府兵在此时道:“没在赌坊里找到其他人!”


    侯小安闻声,吃力道:“大娘……大娘她们被我藏进哑伯的泔水车里,运去安全的地方了,你别……别担心……”


    萧厉嗓子里像是被灌了一把沙子,涩哑得厉害:“你怎么没跟她们一起走?”


    侯小安摇头,说:“来……来不及了,我……我得引开他们,不然……不然都走不了……”


    “韩……韩棠宗那老东西……翻遍了整个城西旧巷,都……都找不到人……看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可解气了……”


    侯小安试着像从前一样,露出个得意的神情来,可在那张被打得满是鲜血的脸上,只显出股令人心酸的滑稽。


    “别说话了,二哥带你去看大夫,看了大夫就好了,伤好后二哥带你去洛都,看萃金楼,看鸿雁塔……”


    萧厉想抱他起身,可他稍一用力,侯小安便细微地吸着气说:“二哥,我疼……”


    萧厉这才发现他身上的骨头断了好几处,他不敢再抱他,颈上的青筋一条条绷起,强掩着喉间的哽塞:“你在这里等着二哥,二哥去给你请大夫,很快就回来。”


    侯小安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子不让他走,笑着问:“二哥……我像不像你?”


    萧厉心口闷痛,看着他脸上那个血迹斑驳的笑,回握住了侯小安那只骨节都已怪异扭曲着的手,哑声说:“像。”


    侯小安眼泪便大颗大颗地往眼角滑进了下去,却仍是笑着说:“二哥,下辈子……我想跟你做亲……亲兄弟。”


    萧厉说:“你这辈子也是我亲兄弟。”


    侯小安脸上的笑容便更满足了些,他眸光渐散,极为轻微地道:“哥,我把咱们娘……保护得很好……”


    那双指骨扭曲着、搭在萧厉掌心的手,终在那一刻失了力道,缓缓垂了下去。


    屋外风雪声更甚。


    萧厉放好侯小安的尸首,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裹着未干的血泽,依然能瞧见上边暴凸欲裂的青筋。


    他嗓音极轻地说了句:“小安,哥去给你报仇。”——


    作者有话说:抱歉宝子们,昨天没能准点更新,评论区给大家发红包致歉~


    以后的更新时间点还是在0点和中午12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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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萧厉?”(捉虫)……


    韩家私宅。


    雪粒子撒盐一样下着, 地上一片湿迹,韩棠宗看着从库房里搬运一口口大箱的打手们,厉声催促道:“快些!快些!”


    青石板地面结了冰, 一打手在抬着箱子走过时, 脚下一滑摔倒, 箱子也跟着砸地, 里边白花花的银元宝滚出来,叫一众打手看直了眼。


    韩棠宗走过去抬脚就踹,大骂道:“蠢东西!怎么做事的?”


    那打手叫韩棠宗踢踹了也不敢做声,韩棠宗又斥骂了几句才道:“还不快把银子捡回箱子里, 速速运去车上!”


    几个打手上前捡洒落在地的银子,赌坊管事则殷切地奉了杯热茶与他:“东家,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消消气。”


    韩棠宗接过呷了一口, 一双老眼却仍是紧盯着抬银箱的打手们。


    他主宅昨夜已被霍坤手底下的人搜刮了个干净, 但他多年经营, 家产自然也不止那一处。


    先前是被霍坤打了个猝不及防,四大城门被封锁, 性命也捏在对方手上,才处处伏低做小。


    眼下霍坤都失势了,这绝对是一个趁乱离开雍城的好时机。


    最后一箱银子刚被装上车, 外边盯梢的人便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报信道:“东家!东家!大事不好了!”


    韩棠宗撩起眼皮斥道:“慌成这样,鬼撵来了不成?”


    那小泼皮喘着粗气,一脸惶然道:“有官兵朝着这边来了!”


    韩棠宗面色一变,忙搁下了茶盏:“怎来得这般快?”


    他这处私宅置办得甚是隐蔽,平日也鲜少过来,底下人更不知他藏银如此, 官兵是怎么找过来的?


    但眼下也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了,他当即点了一个泼皮头子:“你带上一拨人去街上寻衅滋事,暂且拖住官兵,其余人等,押了银车,即刻往后门走!”


    底下人纷纷应是。


    但一群泼皮无赖,终是没能拖住官兵多久。


    韩棠宗运送银两的马车刚从后巷驶出,官兵便已追了上来。


    见势不妙,韩棠宗狠了狠心,让底下人开了几箱银子,推下马车去。


    大街上忽地滚落几箱白银,百姓们几乎是蜂拥过去抢,瞬间将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任驾马追车的官兵们如何呼喝,终也没能清出一条道来,只能绕路继续追捕。


    韩棠宗见暂且甩掉了官兵,心下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然没等他高兴太久,看着提刀立在长街不远处的人,神色便再次一变。


    严冬风雪盛,萧厉衣袍染血,湿发结霜,半面脸浸着干涸发暗的血迹,手提横刀,冷冷注视着迎面驶来的几辆马车,像是一头刚从群兽撕咬中脱身,前来寻仇的孤狼。


    驾车的人被他身上那逼人的煞气吓到,不自觉缓了车势,扭头问:“东家,怎么办?”


    韩棠宗见只有萧厉一人在此拦路,眼睛一眯,狠声喝道:“直接冲过去!”


    车夫尚有些犹豫,先前打侯小安最狠的那打手已挤开他喝道:“老子来!”


    他唤王呈,同王庆乃堂兄弟,都是一丘之貉。


    此刻扬手狠抽马鞭,马儿四蹄猛地提速,朝着前方的人狠撞了过去。


    王呈面露狞笑,等着萧厉被撞飞出去,但拉车的马却是突然嘶鸣一声,朝前扑了去,带得整个车厢也因惯性侧翻。


    马车重重砸地,王呈和韩棠宗都被甩得七荤八素,里边的数口银箱也撞得“哐当”响,箱子锁扣磕坏,白花花的银锭滚落一地。


    王呈扶着马车车厢骂咧站起,抬眼便瞧见前方马儿被削断的两只前蹄,和一柄正往下滴着血的环首横刀。


    持刀的人,乱发下一双猩冷凌寒的眼,如盯死物一般盯着他们。


    他心下刚有些发怵,后边的马车被堵了路,被迫停下来后,车上一众打手也跳下车,气势汹汹同萧厉对峙。


    人数上的压制,让王呈心底那点怵意瞬间散没了影儿,他喝道:“萧厉,你找死!”


    韩棠宗叫人扶起,心有余悸厉声喝道:“抄家伙一起上!快些解决了他!不可在此耽搁太多时间!”


    以王呈为首的一众人,当即从马车里取了刀器,大吼着朝萧历冲去。


    放在从前,他们也惧他,但眼下萧历浑身是血,瞧着已是身负重伤,后面马车里又装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这等泼天富贵之下,谁不想豁出性命去搏一搏?


    萧厉静静看着一群人朝他逼近。


    覆着一层薄红的眸子里,倒映出的飞雪似在那一刻落得极慢,急奔着劈刀砍向他的一众人,动作也变得极慢,甚至连面上狰狞的表情,都在以一个极缓慢的速度呈现。


    待那群人距他还有几步之遥时,他手上的横刀刀身一侧,刃口朝外,在提速朝前奔去的瞬间,削断缓慢飘下的一片雪花,划开层层皮肉,带出抔抔血色。


    而后一把扼住了最后方王呈的咽喉。


    王呈几乎顾不上颈间传来的窒息感,他眼睁睁瞧着前方那些拿刀的人,身形都猛地顿住,像是提线的木偶都突然间断了牵引他们的线一般,颈间溢血,一个个都跟骤然没了骨头似的栽倒下去。


    王呈两手紧扣着萧厉扼在他喉间的手,这下是真怕了,狂咽口水道:“萧……萧哥,你也知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找你娘,打侯小安,都是东家让我做的,你……你要报仇,找他就是!我不过是拿钱办事……”


    萧厉不说话,他手上往下滴着血的刀,叫寒风一吹,恍若变成一层血霜凝了在上面,他猩冷的眼底,似也结了一层凌寒冰霜。


    韩棠宗也被萧厉杀了这般多人吓到,眼见王呈临阵反水,他当即喝骂道:“你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只让你审讯侯小安,可没让你一脚连着一脚把人往死里踹,拽着他头发将人脑袋死命地往地上磕,是你说萧厉曾对你做的,要让侯小安替他受了!”


    萧厉听得这些,身上戾气瞬间暴涨。


    王呈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来得及再说,就叫他五指收拢大力捏断了喉咙。


    韩棠宗听着那喉骨碎裂的细微“咔嚓”声,只觉喉头跟着一紧,眼见萧厉扔开王呈朝自己走来,他再也顾不得捡掉落在地的元宝,一面往后退着,一面对自己身后还剩的几个打手色厉内荏道:“上!”


    但打手们已被吓破了胆,都不住地跟着往后退,无一人再敢上前去送死。


    韩棠宗又怕又怒,扭头朝他们凶狠吼道:“上啊!”


    打手们拿刀的手都在止不住地发抖,有一个害怕到了极点的,甚至直接扔了刀,扭头就跑了。


    其余人见状,也纷纷弃刀而逃。


    韩棠宗朝着他们的背影气急败坏怒喝道:“回来!我有的是钱!杀了他!我给你们钱!”


    但打手们早跑得没影儿了。


    韩棠宗回过头,看着提刀还在一步步朝自己逼近的萧厉,仓惶后退,但脚踩到一枚银锭子,当即让他跌了一跤。


    他摔在地上,肘关叫地上的银锭磕得生疼也顾不上,手撑着地继续往后退,咽着唾沫道:“萧……萧厉,其实这事也怪不得我,霍坤!都是霍坤逼我的!你看我家都叫他抄了,我……我也总得为自己谋条活路不是?”


    “你仔细想想,我一直待你不薄是不是?我甚至一直都在提拔你!若不是你拿账册惹出了这般大的祸事,我整个赌坊现在都是你管着的!”


    眼见萧厉还是不说话,而那染血的刀尖已距自己越来越近,韩棠宗几乎已快被恐惧逼疯,他摸到身边的银锭尽数递给萧厉,道:“银子!这些银子我都给你!你放我一条生路!”


    但萧厉全都置若罔闻,视若无睹,眼底的杀意绞得呼啸的风雪在这一刻似乎都失了严寒。


    韩棠宗心下恐惧愈盛,痛哭流涕:“小安也不是我想杀的,是他自己不知好歹!我甚至都说愿收他为义子了,是他非要自寻死路的……啊——”


    他一句话没说完,忽地捂住胳膊惨叫一声,半张脸都叫血浇了个透。


    他倒在地上,看着自己被削飞落在远处的那条胳膊,整个人都崩溃哭喊起来:“手!我的手——”


    韩棠宗痛得一张脸血色尽失,约莫是知道自己今日逃不过去了,再看萧厉时,浓浓的不甘涌上心头,整张脸都已怨恨到扭曲,狂吼道:“萧厉!最该死的是你!害死侯小安的也是你!你要是没起贪心,一早交出我的账本,哪还会有这些事?”


    他狰狞道:“对不起他的人是你!你和你那几个当婊.子万人骑的娼妇娘,都不得好死!”


    萧厉一言不发,一刀又砍飞了他另一条手臂。


    韩棠宗整个人都倒在了血泊里,失声惨叫。


    那刀锋继续落下来,他从一开始的痛骂到后来凄声求饶,最后已连求饶声都再也发不出,生生叫萧厉活剐至死,一双铜铃似的眼写满了恐惧定定望着苍穹。


    粘稠鲜血将那覆着薄霜的青石地砖,刷了白灰的石墙,一地的银锭,还有萧厉本就血迹斑驳的衣摆,都染成了一片浆红-


    温瑜得了府兵的报信,得知韩棠宗在此处,匆匆赶来时,便见马车和倒在地上的那些尸首上,都已覆了一层薄雪。


    萧厉坐在马车侧翻的车辕上,身侧的雪地里插着一柄沾血的长刀,他半垂着头,湿成一绺绺的碎发沾了细雪,覆在眼前,半张清桀的脸沥着血迹,一动不动。


    温瑜撑伞走过去,替他遮住了头顶的风雪,迟疑唤了声:“萧厉?”——


    作者有话说:最近甲流肆虐,悲催作者已经中招了,宝子们都要注意防护。本章也有红包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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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如野草般蔓延疯长


    他并未应声, 温瑜缓声说:“大娘她们已找到了,她们没事,只都很担心你。”


    萧厉还是没出声, 肘关搁在膝上, 两手血迹斑斑, 指节或皮开肉绽, 或布着不同程度的擦伤。


    他似想在这风雪呼号的沉默中,将所有痛苦独自吞尽。


    温瑜便也不再说话,静静地陪他站了一会儿,见他手背有一道皮肉都翻开来的伤口正往下滴着血, 放下伞蹲身下去,从裙摆上撕下一段细纱白布,白皙纤长的指尖轻搭上他手背,将纱布绕过掌心缠了上去。


    寒风吹动她乌黑的长发, 有一缕似乎浅浅从萧厉指缝间拂过。


    了无痕迹的凉意, 似掬了一抔水却又在转瞬间就被蒸干。


    温瑜给那纱布打好结后, 才重新抬起一双清月似的眸,温声道:“回吧。”


    她总是从容又平和, 像是初春里拂面而过的风,很轻柔,却又有一股难以催折的力量, 让干裂的土壤,也能从那缝隙间冒出新芽来-


    萧厉回去后,简单操办完侯小安的后事,便伤病交加倒下了。


    他们原本的屋子叫霍坤手底下的人砸了个稀巴烂,周夫人命人在府上腾出几间客房,以方便府医替他诊治为由, 将萧厉一家人接了过去住。


    她对外称是因萧厉拖住霍坤有功,但到底也有几分温瑜称他们一家是恩人的缘故。


    温瑜并未再同萧蕙娘她们住在一处,眼下时局不稳,她很快还要继续南下,有诸多要事都要同周敬安夫妇商议,住在周夫人院中,里外都是周夫人的心腹,若有事相商,无需提防隔墙有耳,行事也更方便。


    否则每次来主院一趟都得编借口诓骗萧蕙娘。


    周夫人对外只称,是喜欢她那一手绣工,暂且留她在身边当了个丫鬟。


    萧蕙娘自是为温瑜感到高兴。


    温瑜也并非是至今不肯向萧家母子袒露身份,而是多一个人知晓她在雍州,便多一分危险。


    于她,于对方,都尤为不利。


    萧家经历了这次的事,温瑜料想他们必定是希望平平淡淡度日的,她也希望他们一家人此后都平安顺遂,莫要再卷进这等阴谋里。


    她向周敬安讨了个人情,替他们销去贱籍,归入良籍。


    周敬安自是允诺,因萧厉独自拖了霍坤手底下的人那般久,颇为欣赏他的武艺和胆识,得知萧厉顾念家中老母,约莫是不愿从军的,便想留他在府上当个府卫。


    不过萧厉愿不愿接这份差事,还得他伤好些后,问过他自己了才知。


    温瑜还让周敬安帮着联系自己的亲随们,但一直没消息传来,周敬安也知奉阳情况危急,已不能再耽搁了,从府兵中选出了一批精锐,打算先行护送温瑜继续南下。


    周夫人这日替温瑜清点启程要带的东西时,将韩、何两家被清算后,查出的钱财账目递与了她,道:“夫君说,这笔钱财任翁主处置。”


    温瑜浅翻了遍账目,发现这两家的资产数目颇为惊人,她忙推拒:“这些钱财已抵得上雍州两三载的税收,充入雍州府库就是。”


    周夫人虽还是浅笑着,神色却微微黯然了下来,道:“此次幸有翁主在,雍州方才化险为夷,但裴颂愈渐势大,雍州……已不知还能撑多久。这笔钱若是充入府库,来日……雍州若失,这钱便是送进了裴颂的口袋。”


    她看着温瑜道:“夫君的意思是,这笔钱由您带走。正好两家都做了阴阳账册,官府的卷宗上亦只会记录阳账,没人会知晓阴账中这笔钱的存在。”


    温瑜听完这些,知周敬安夫妇用心良苦,只觉心中的那份愧意愈重,肩上担的那份责任,也前所未有的明晰。


    她起身郑重朝着周夫人揖身一拜,道:“夫人和大人对温氏和大梁的这份恩,温瑜代父王谢过了。”


    周夫人忙扶她起身,说:“翁主这是做什么,莫要折煞臣妇与夫君,夫君因王爷被困奉阳,无力驰援,一直寝不安眠,若能在钱财上略尽绵薄之力,他心中也好受些。”


    温瑜道:“我温氏必诛叛贼,整河山,还天下万民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周夫人以帕拭泪,笑说:“臣妇和夫君都等着那一天。”-


    何家和韩家抄出来的这笔钱,自是不可能用银车装走,也万不能兑成银票带走。


    真正战火袭来的时候,银子便同石头无异,唯有物资才是真正的“钱”。


    温瑜必须得在南下前,将这笔钱,换成货物先行运走。


    眼下韩家、何家都随着霍坤的倒台败落,雍州里的商贾,唯徐家独大-


    丰庆楼。


    徐夫人推开雅间的门进来时,面上几乎快笑成一朵花儿来:“自那日州牧府一别,可好些日子没见到姑娘了,妾身一直想好生答谢姑娘来着,奈何没寻到机会,料想姑娘也是个大忙人,这才不敢贸然叨扰。”


    温瑜知道徐家近日必然也是忙昏了头,毕竟得趁机将韩、何两家的商铺楼坊都折价盘下来。徐夫人那张白胖的脸,瞧着都比从前瘦了一圈,不过依旧红光满面的,想来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她抬手替徐夫人斟了盏茶,说:“可算不得忙人,夫人说笑了。”


    徐夫人见她斟茶时,手腕微倾,紫砂壶嘴中便泻出一道清亮的水线,茶水入盏,却没有多少杂音,也未激得水纹乱荡,手腕微提,水柱略粗,快七分满盏时,再徐徐下压,提腕断流收水。


    这套凤凰三点头的的斟茶手艺,实在是娴熟又游刃有余。


    徐夫人愈发好奇她到底是何方人物,但也清楚不该问的,万不能多问。


    她当日既能找上自己,靠着韩家半部账册,就让整个雍州的商贾们重新洗牌,自己若是不知进退冒犯了对方,她能让这块肥肉掉自己碗里,必然也能收回去。


    徐夫人捧着茶盏,脸上堆笑道:“那我可真是罪过,该早些邀姑娘出来一道吃个饭的。”


    温瑜道:“夫人客气了,我不过是替夫人绣了个扇面。”


    徐夫人哪能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言外之意便是那日她那账簿寻她的事,需守口如瓶。


    她赶紧笑呵呵说:“姑娘的绣工得了州牧夫人赏识,如今是州牧夫人身边的红人,姑娘替我美言,我自是念着姑娘好的。”


    温瑜戴着面纱,眸中笑意极淡。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好处。


    她道:“我也喜欢和夫人这样的爽快人打交道,我这还有一桩生意,不知夫人愿不愿接了。”


    徐夫人顿时眉开眼笑,端起茶盏道:“姑娘只管说,只要我徐家能做到,必替姑娘把事办漂亮。”


    温瑜道:“听闻徐家是做绫罗茶叶生意发家,眼下既接手了何家的漕运生意,我想让夫人的船只途经各州府时,用绫罗茶叶,替我换些粮食药材。”


    徐夫人端茶碗的手一顿,道:“姑娘这要做的生意,可不小。”


    温瑜眸子微抬,睨着徐夫人,眼底笑意淡得似有若无:“富贵险中求不是?”


    徐夫人便也跟着她笑:“姑娘所言甚是,如今外边兵荒马乱的,最值钱的可不就是粮食药材么?便是没买到这些紧俏货,囤绫罗茶叶,那也是不管放多久,都能慢慢卖的!”


    她颇为心动地问温瑜:“不知姑娘要买多少?”


    窗户开了个小口,灌进的寒风吹散了温瑜跟前茶盏飘起的白雾。


    她眸色温和地同徐夫人对视,却压得徐夫人莫名地不敢再看她,只听她说:“徐家现有多少绫罗茶叶,我便买多少,夫人发船替我运去坪洲的沿途,换成粮食药材的那部分,我再多付两成与夫人。”


    徐家现已垄断了雍城所有商铺,徐家有的,便是当下整个雍城有的。


    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大买卖,徐夫人乐开了花,茶都顾不上喝了,忙说:“成!我让徐家的商队亲自给您押送。”


    坪洲接壤南陈,整个大梁南边最大茶马互市都在那里,所有南北商队,都于此处买卖货物。


    徐夫人对温瑜要把货运去坪洲,半点没做怀疑。


    温瑜道:“徐家货船发船后,我先付与夫人一半银两做定金,待商船抵达坪洲,我的人查验货物无损,再补足余下银两,夫人看如何?”


    “这……”徐夫人似有些犹豫。


    温瑜清凌凌的眸子一抬,道:“夫人大可放心,我想同夫人做的,可是笔长久买卖。从商船到押货商队,都是夫人您自己人,夫人总得让我回去也好同主子交代。”


    徐夫人不知她口中的主子是何人,但州牧夫人既都倚重她,想来她背后的主子更是了得,忙赔笑道:“我自是对姑娘放心的,姑娘可是我的财神姑奶奶啊!”


    温瑜听到财神姑奶奶几字,微怔了下。


    不过她很快便掩住了情绪,说:“这批货我要得急,还劳夫人先替我备上。”


    徐夫人笑呵呵起身:“那我就不叨扰姑娘了,先替姑娘办事去!”


    徐夫人走后,温瑜才走至窗前,推开木窗,望着外边淅沥的雨夹雪,抬手接下一片细小雪沫。


    当初,小安也曾唤她财神姐姐的。


    那个少年竟已不在了。


    死别有时候颇像钝刀割肉,肝肠寸断的难过很快便过去了,但在不经意间被人提起什么时,总会猛地想起那个人来。


    说不上难过,可他说过的某句话,做过的某件事,都会在那瞬间在脑海里变得尤为清晰,叫人心口闷涩。


    小安,小安,怎就没能一世平安呢?


    温瑜浅吸了一口窗外寒凉的空气,只觉自己一个同侯小安相识不久的人,尚且还有些难以接受他的死,不知萧厉这两日又是如何过来的。


    她方思及此处,一垂眸,却在对面的街铺边上瞧见了一道抱臂倚墙的熟悉人影。


    对方也正望着她。


    二人隔着飞雪,短暂地对视了两息-


    楼里的小二重新进雅间添了一壶茶。


    萧厉坐在了先前徐夫人坐的位置。


    伤势还未痊愈的缘故,他眉眼不似从前凌厉,肤色也带了几分苍白,像是收起了獠牙的狼,叫人第一眼望去不再惊惧于他的凶戾,更显出容貌的俊逸来。


    萧蕙娘年轻时曾是醉红楼头牌,他容貌随了萧蕙娘,自也是极为出挑的。


    温瑜抬手给他倒茶,很是平静地问:“何时来的?”


    萧厉答得坦荡,说:“你出府的时候。”


    温瑜便抬眸看他。


    他说:“我出来办些事,正好远远瞧见你,不是故意跟踪。”


    温瑜道:“想问什么,便问吧。”


    萧厉便说:“我和我娘他们,能重入良籍,是因为你吧?”


    温瑜以为他会问她见徐夫人的事,没想到竟是问这个,微缓了一息才答:“你当日有功,也有州牧大人惜才的缘故。”


    那就还是有她的缘故在里边。


    萧厉说:“多谢。”


    温瑜只道:“大娘有恩于我,何须言谢?”


    二人从前虽也面上客气,但言辞间,反倒没这般疏离。


    似有一条无形的界限,彼此都已察觉到了。


    雅间内短暂地沉默了一息,温瑜转眸看向窗外的飞雪,重新找了个话题:“州牧大人有意留你在府上当个府卫,虽算不得大有前景,但应还是比从前在赌坊时安稳,日后大娘想替你说亲,想来也没那般发愁了。”


    州牧府府卫,皆是从身家清白的军户中挑选出来的,用不着上战场厮杀,但因直接归属州牧,又干的是看宅护院的活儿,月钱便也丰厚,许多人想求都求不到的差事,她却说算不得大有前景。


    萧厉想笑,却觉自己笑不出来。


    他问:“我还能知道你是谁么?”


    温瑜看着他道:“若是知道了,可能会没命,你还想知道么?”


    萧厉同她对视着,目光没有半点避讳:“如果只掉我一人的脑袋,那我还是想知道的。”


    温瑜似迟疑了些许,终抬手缓缓摘下了面纱。


    窗外寒风掠进,吹动她鬓边碎发,檐下铁马叮当。


    天光雪色仿佛都在那顷刻间黯了下来,只余那张芙蓉玉面揽尽此间绝色。


    坊间都传,几年前河西虞山伯的儿子,进京只在宴会上远远瞥上菡阳翁主一眼,回去便害了相思病,此言并非空穴来风。


    大梁最亮眼的一颗明珠,其容颜有牡丹之艳,也有菡萏之清。


    温瑜在同亲信走散后,便已尽量掩盖自己容貌,只是未将脸折腾到那等过敏大片起疹的地步,便还是被人牙子盯上。


    此刻那张绝美的容颜,再无半点遮掩地呈现在萧厉眼前,他耳边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一声盖过一声的心跳声。


    她……竟是这般模样么?


    那些从前便已竭力压制的情愫,在这一刻仿佛更如野草般蔓延疯长。


    她望着他的眸色温和依旧,却又仿佛隔了重山万水般渺远,说:“我姓温,单名一个瑜字,封号菡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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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去南陈,联姻,借兵。……


    萧厉曾无数次猜测过她的身份, 却从未从皇室去想过。


    她矜弱,但身上并无娇气,反比平民女子更多一份韧性。


    冷静聪慧, 又博闻广识, 不论身处何境地, 都能从容应对, 宽容且慈悲。


    像是天上的云雾,凝成了雨水坠下来,却并不惧尘泥的肮脏,因为尘泥是锁不住她的, 她终究会变成云雾,再次回到天上。


    萧厉在这突然间明白了从前看着她时的那份心慌意乱——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抓不住她的。


    用什么才能困住一轮明月,掬住一抔云雾呢?


    困不住,也掬不住的。


    眼下这个尘埃落定的答案, 恍若一柄悬了许久的重锤, 终于砸了下来。


    闷声的震响, 闷钝的窒疼,灌进了四肢百骸的铅重感。


    意料之外, 又仿佛本该如此。


    他收回目光,黑睫垂覆,视线凝于跟前的茶盏, 不再看那张仿佛他此生都不够格见到的倾城玉面,只问:“是你从前说的,‘阿鱼’的那个鱼么?”


    温瑜道:“怀瑾握瑜的瑜,阿鱼……是我小名。”


    女儿家的小名,都是只有亲近之人才知晓的,同他袒露这些, 温瑜心下升起了些许细微的不自在,但也只在那一瞬,她眸光很快便从容坦荡了起来。


    萧厉仓促点了下头,却不知说什么。


    怀景沃鱼么?


    他没听过这个词,也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哪几个字。


    窗外的雪细细纷纷地下,有细小的雪粒子被冷风吹进了他跟前的茶盏中,萧厉沉默地看着雪粒子在茶水中化开,未曾再抬过眸。


    在青楼出生,在大狱里做苦役长大,在赌坊收债糊口,他都从没埋怨过什么,也从未觉得上天不公。


    但在这一瞬间,他想,他怎么就不识字呢?


    她说了她的名字,他也不知道的。


    他和她的距离,就是云和泥那样的遥远。


    那低垂的视线中,却出现了一根白皙如玉的纤指,泛着淡粉的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用小楷一笔一划尤为工整地写下一字。那只手的主人温声说:“这个瑜。”


    萧厉胸口窒涩,他盯着那个用茶水写下的字看了很久,像是记什么图纹一般,竭力记住那个字的形状,许久才说:“应该是个很适合你的名字。”


    不待温瑜说话,他又道:“从洛都去奉阳,该走淮南道,你为何绕路来了剑南道?”


    这次温瑜没有立刻回答他。


    萧厉许久未听见她作声,抬起头来,便见温瑜正盯着窗外不知何时越下越大的风雪看。


    她侧颜如玉,眸中映着远山雪,眸色便似也浅淡了几分。


    她说:“我不是去奉阳。”


    “是去南陈,联姻,借兵。”-


    二人走出丰庆楼时,雪已下得极大,风也刮得厉害,不好再撑伞。


    萧厉看了一眼天色说:“雪下得大,我送你去前边拦辆马车回去?”


    温瑜道:“我自己拦就好,你不是说出府是为办事么?”


    风刮得人眼都有些睁不开,萧厉微不可察地侧过身,替温瑜挡了些风雪,说:“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温瑜便道了句“多谢”。


    两人并肩往前走,衣袂在寒风里若即若离浅擦。


    萧厉问:“何时动身?”


    温瑜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答:“最迟两日后。”


    又是一阵寒风袭来,头顶却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温瑜尚未反应过来,只看到雪落如倾沙,手臂便已被一只铁箍似的大掌攥住,将她整个人大力扯去一边,后背抵上石墙,随即一道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住了,皂香和清苦的草药味儿一齐窜入她鼻尖。


    温瑜甚至来不及说话,便被崩撒的积雪落了满颈,厚雪压塌的竹棚砸在萧厉后背,他唇间溢出一声闷哼。


    温瑜忙问:“你怎么样?”


    萧厉手肘撑在温瑜头顶的石墙上,微微拉开不到一寸的间隙,用他自己的身体做壁垒,将温瑜全然护在了里边,却又克制地没碰到她一分一毫。


    此刻因她问话,微倾下头来,面色隐隐透着些苍白,一部分竹棚还压在他背上,他微沉的鼻息喷洒在温瑜轻薄的面纱上,只说:“没事。”


    温瑜却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异样,心知他必定是被压着厚重积雪的竹棚给砸伤了。


    忧心之余,两人距离又太近了些,他这样半低着头,自己再仰头同她说话,尽管有一层面纱隔着,还是已称得上是呼吸相缠。


    在他答话后,温瑜便低下头微侧做一边,如此一来,耳廓却又叫那温热的呼吸浸得微微麻痒。


    她只能微拢了眉心朝外看去:“怎还没人来把这些竹棚搬开?”


    “大雪把搭在楼檐外的这片竹棚压塌了,快些救人!”


    临街商铺的伙计们听见外边的大响,出来瞧见后,也是大惊失色,忙招呼着人过来抬走那些被压断的竹竿。


    但这一片临街的商铺,因翻修外墙,楼檐外都搭了竹棚,搬运的工程量极大。


    她们被困住最里边,一时半会儿出不去,落在温瑜颈上的积雪化开,将衣裳浸湿了些,凉意袭人,她抬手想将雪拂落,可因抬臂牵动领口,反倒让雪更往衣领里面落了去。


    那冰凉从后颈一直滚至脊背,贴着温热的肌肤融成雪水,温瑜冻得打了个寒颤。


    萧厉发现了,迟疑了一下说:“你……别动。”


    他抬起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帮她将拂开堆在肩颈领口处的落雪,但落进了她颈间的雪沫,他却不好再直接伸手帮她拂了。


    他探手从衣襟里取出那方苏绣的帕子帮她拭去,指节无意中擦过她颈上肌肤,微凉,莹润似上好的邢窑白瓷。


    被积雪冻太久的缘故,那雪肤上已泛起了一层薄红,肩头垂落着一缕方才在混乱中被勾散的发丝,她半垂着眸子,鸦睫微翘,旖旎又清冷。


    萧厉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收回手说:“好了。”


    温瑜垂眸向他道了声谢。


    搬竹棚的伙计们终于搬到了这里,压在萧厉肩背的断竹被抬开,商铺掌柜歉疚又惶然地问:“二位没事吧?”


    萧厉撑臂退开,抹去一脖子的雪,说:“没事。”


    边上其他叫竹棚压到的百姓,此刻被救出来后,皆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温瑜本因刚才那过近的接触有些沉默,听他如此说,便还是道:“你寻个医馆看看吧。”


    萧厉只道:“没怎么伤到,用不着看大夫。你领子都湿了,才需当心染上风寒,你先回府换身衣裳。”


    他说着就带温瑜去前方路口拦马车。


    拦下一辆车,他把温瑜塞进去后,温瑜挑起车帘,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说:“你还是顾惜你自己的身体些。”


    萧厉望着她笑,说:“我知道,真没事。”


    言罢又同车夫报了地址。


    车夫甩鞭离开时,笑呵呵同里边的温瑜闲谈:“那是心慕姑娘的郎君吧?”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街上,一道车帘之隔,温瑜似被车夫的话惊得愣了一下,随即只平静回道:“不是。”


    车夫笑说:“那八成是姑娘你还不知道而已。”


    里边传来的仍是一道极淡的嗓音:“不是。”


    顿了顿,才接了句:“我们只是同在州牧府做事而已。”


    这回答实在是淡然到不像有半点被人打趣后的羞怯,车夫一愣,道:“那是小老儿误会了。”


    马车继续朝前驶去,温瑜头靠着车壁,寒风偶尔吹开车帘一角,外边落雪纷纷的街景便映入她眸中。


    她眸底一丝波澜都没有,也不能有-


    萧厉背身同她走在反方向的街道上,身形几乎快叫风雪吞没。


    途经葛老头的说书摊子时,他走了过去。


    葛老头正搓着手在收拾东西,瞧见萧厉去,忙摆摆手说:“今日已不说书了。”


    萧厉说:“不是来听您说书的,想问您一个字。”


    葛老头抬起头怪异地看了萧厉一眼,乱糟糟的花白胡须被风吹来的雪沫子沾上,说:“你问什么字?”


    萧厉蹲身在他摊子前的雪地上,歪歪扭扭画出了那个瑜字。


    葛老头偏头细辨了一会儿,才说:“这个字啊,念瑜啊!”


    萧厉垂眼看着那个字说:“我知道念瑜,这个字的意思是什么?”


    葛老头捋着乱须摇头晃脑道:“瑜,美玉也,亦作玉之华光,自是个好字。”


    “怀景沃瑜,又是什么意思?”


    葛老头盯他一眼,神色更怪异了些:“你这小子,今儿是钻书袋子里去了?”


    话虽这么说着,却还是解释道:“瑾,同瑜一般,都指美玉美德,这怀里放着美玉,手上握着美玉,可不就是德行高尚的意思?”


    萧厉终于知了温瑜说的怀和握,是哪两个字。


    瑜,的确是是个很适合她的名字。


    他俯掌将雪地里画出的那个瑜字抹去,仿佛是将什么秘密藏在了心底,搁下一个铜板给葛老头,道:“多谢。”


    葛老头捡起铜板,看着青年重新步入风雪里的身影,摇摇头道了句“怪哉”-


    温瑜回到州牧府后,刚换了身衣裳,周夫人便将周敬安挑选出的亲卫名单拿了过来,一并拿来的还有替她备下的行李物单。


    两人交谈间,得知温瑜已通过徐家,将银两兑换成了货物带离雍州,周夫人不禁感慨:“还是翁主想得周到,靠徐家的绫罗茶叶将这笔银子转出去,路上再沿州换粮食药材,不仅省了押运的人力,还不会因在同一地方大批购进粮食药材这些,惊动裴颂。只是……”


    她话锋一顿,有些担忧地道:“韩、何两家藏起来的私银,怕是不够付您要从徐家买走的那些绫罗茶叶啊……便是运去了坪洲以货易钱补上这笔钱款,可这东西太多了,那边的商贾欺生压价不说,他们大多也有自己长期供货的熟商,短时间内怕是难以周转……”


    温瑜说:“我要的便是徐家自己没法在那边周转出手那批货,才不会出岔子。”


    周夫人知道她是怕徐家看到坪洲是个拿着货就能钱生钱的地儿,不顾道义将她要的东西自行卖了去,可她所忧虑的,也并非小事。


    她刚想继续说话,便听温瑜道:“普通商贾吃不下这批货,由官府接手却不是难事。”


    周夫人一怔,转忧为喜,轻拍了下自己额头:“瞧我,真是钻死胡同里去了,怎就把翁主当普通商贾去想了呢!”


    普通商贾怕压货在手上,地方官府可不会。


    坪洲接壤南陈,那等要地,自是有长廉王心腹守在那里的。


    温瑜这是靠着一半的本钱,不出任何人力,就往自己手上囤了少说也能翻两倍钱财的货。


    二人又说了些其他的,周夫人离开时道:“翁主要走了,可同那义士母子道个别?”


    温瑜掠过护卫名单的视线微顿,说:“自是要的。”-


    傍晚时分,她敲开了萧蕙娘母子住的西厢院门。


    萧蕙娘前来开门,见到是温瑜,很是欣喜,忙邀她进门去坐,念叨道:“你到了州牧夫人跟前做事,我怕你忙得紧,都没好过去看你。”


    她端详温瑜几许,说:“瞧着像是瘦了,可是近日太劳累了些?”


    温瑜笑答:“没有的事,周夫人宽厚,待我极好。”


    萧蕙娘拉着她坐下说:“州牧夫人菩萨心肠,我日日都替她们一家祈福。”


    温瑜笑道:“您有心了。”


    她将拿在手上的东西递过去:“夫人仁善,知我挂念家中父母,已允我去寻他们了,我今日过来,是想同大娘您道别的。”


    萧蕙娘张了张嘴,很是不舍地说:“这般快啊……”


    温瑜垂眸道:“父母在,不远游。我失踪这般久,他们已不知忧心成了何样,不敢再叫他们等了。”


    萧蕙娘有些怅然地道:“也是……”


    她看向温瑜递来的东西,发现还有张地契在里边,大惊失色:“你拿这些与我做什么?”


    温瑜道:“大娘您当日的收留之恩,阿鱼无以为报,只能留些俗物与您了。这铺子是我用绣扇面的工钱和夫人给的赏钱盘下的,您可用这铺子做些小本生意,若是没那个精力搭理,佃出去也是行的。”


    萧蕙娘连忙推拒:“这怎使得,你快拿回去,你一女儿家孤身上路,花银子的地方可还多着呢!”


    温瑜握住萧蕙娘的手,让她收下:“您就让我尽份心意吧,这铺子已盘下了,我马上要离开雍州,拿着地契也用不上的。”


    萧蕙娘红了眼,用袖子揩泪:“你这孩子……叫我可如何是好?”


    温瑜道:“您收下就是。”


    她又将一盒药油递过去:“二爷身上似有淤伤,这药油,劳您转交给他。”


    顿了顿,又道:“我听州牧夫人说,府上的亲兵也是会被教习读书认字的,他若肯留在府上做事,倒也是个好去处。”


    萧蕙娘捧着温瑜递过去的药油叹气:“他午间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你往后唤他名讳就是,一个毛头小子,称爷怪叫人笑话的,从前是因他在赌坊做事,同人结拜行二,小安他们才都叫他一声二哥。”


    一提起小安,萧蕙娘便忍不住又落泪:“那也是多好的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


    温瑜轻抚萧蕙娘背脊,道:“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顺变。”


    从西厢离开后,温瑜抬眼看了看天色。


    已快酉时了,他还没回来么?-


    雍州大牢。


    天色已暗沉了下来,天窗处飘下细雪。


    萧厉蹲身在牢房前,看着那手拿烧鸡啃得满脸胡须都沾上了油光的疯老头,说:“老头子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疯老头胡须已长得和乱发一样长,早就同野人无异。


    闻声,他手上的铁链像是活物般,穿过牢房木栏间隙就朝萧厉抽来,阴声冷喝:“谁教你的目无尊长?”


    萧厉一把截住铁链,给他扔了回去,习以为常道:“再用铁链子抽人,下回来看你可没烧鸡了。”


    老头便又疯疯癫癫怪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像是哭:“涣儿,要来!涣儿,烧鸡!哈哈哈哈,烧鸡!”


    他抱着那只被他啃得齿痕斑驳的烧鸡,继续狼吞虎咽起来。


    路过的狱卒瞧见了,啐了口说:“这老疯子这些年,疯癫得越发厉害了。”


    萧厉起身,掏出些碎银递给狱卒,“大概是上年纪了,小哥多担待些,我瞧他牢里的枯草有些发霉了,劳烦小哥回头给他铺层新的。”


    狱卒笑笑说:“好说。”


    他似随口一问:“这是你什么人?我瞧你连着好几年都来看他。”——


    作者有话说:生病脑子混沌,写得很慢,叫宝子们久等了,尽量写肥一丢,评论区给宝子们发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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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我好不甘心”


    正逢牢头打着哈欠过来巡视, 瞧见萧厉,“哟”了声:“又来看这老疯子了啊?”


    那狱卒赶紧唤了牢头一声:“头儿!”


    牢头拍了他脑袋一记:“巡查去,别躲懒!”


    萧厉似同牢头相熟, 打了个招呼:“李头儿今日也当值?”


    牢头抱怨道:“霍坤那厮犯上作乱, 他伏诛后, 当初不少走他底下人门路当差的都得查, 牢里这两天人手紧着呢!”


    他拍拍萧厉肩膀:“萧兄弟如今可发达了,将来李某少不得还得仰仗萧兄弟!”


    萧厉在赌坊摸爬打滚这么些年,处理些人情世故自还是游刃有余,当即便笑道:“李头儿说笑了, 有用得上萧某人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


    两人又寒暄了两句,牢头道:“要务在身,就不同萧兄弟多说了, 改日再叙!”


    萧厉说:“您忙去, 我给您带了坛好酒, 放值房那边了。”


    牢头便又笑了声:“好小子!这老头子哥哥一直让底下人照料着呢,往后不必这般客气。”


    这称谓一变, 关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萧厉从善如流跟着改了称呼:“冬夜天寒,李哥夜里同弟兄们喝两口,也好暖暖身子。”


    牢头也不再推辞, 说:“行,我先忙去了,回头找你喝酒!”


    狱卒跟着牢头走远了,才低声问:“头儿,那间牢房里关着的那疯老头,狱册里没写他名字, 他究竟是何人?”


    牢头说:“十几年前老子来这刑狱里的时候,他就已被关着了,那时候州牧大人都还不是现在这位呢,老子哪里知道他是谁?”


    他瞥跟着自己身后的年轻狱卒一眼,提点道:“上边的人不想叫你知道的东西,别削尖了脑袋去打听,保不齐就惹祸上身了!”


    这话吓得狱卒一个哆嗦,不敢再打听那疯老头的事,转了话头道:“那姓萧的,同那疯老头又是何关系?”


    萧厉在狱里那些年,萧蕙娘时常过来打点狱卒们,牢头自是知晓萧厉身世的,他说:“那小子八岁下狱,在牢里跟人抢饭吃险些被打死,后来那疯老头子不知怎地就将人给护上了,但他疯疯癫癫的,萧家小子背上常年都是他用铁链抽出来的伤痕。


    牢头说到此处摇了一下头,颇有些感慨地道:“好在那小子如今倒是混出个人样来了。”


    狱卒则纳罕道:“瞧不出那姓萧的还是个挺重情义的 。”-


    牢门前,萧厉席地而坐,取出两个巴掌大的酒坛子。


    还在啃烧鸡的疯老头用力嗅了嗅,当即扔了烧鸡,沾满油光的手用力攥住了牢门上的木柱:“酒!给我酒!”


    萧厉伸手递了一坛过去,酒坛坛肚略大,没法穿过牢门间隙,疯老头便两手伸出牢门捧着酒坛,用牙齿咬掉酒塞,咕隆闷了一大口。


    再抬起眼时,忽尤为戒备地盯着萧厉,喝问:“你是谁?”


    萧厉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他给自己也开了一坛,举过去同老头手上的酒坛碰了一记,说:“新年吉乐。”


    言罢仰头痛饮一口,辛辣滚过喉头,所有沉甸甸压在心口的那些事,便似也跟着散了些。


    疯老头阴晴不定地盯着他,喃喃道:“涣儿?不!你不是!”


    他扔下酒坛,两手紧抓着牢门木柱,自言自语道:“让我考考你,考考你就知道是不是了!”


    他不错眼地盯着萧厉问:“何谓兵家之电击?”


    萧厉伸手扶起他扔在牢门外倒出了不少酒水的酒坛,几乎是倒背如流地道:“辎车骑寇,可陷坚陈,败步骑寇夜来前。”[1]


    疯老头眼神兴奋起来,追问:“何谓霆击?”


    萧厉盯着自己刚扶起的那酒坛看,这一瞬,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在大狱里的时候。


    那时他也是这样疯疯癫癫地逼问自己,答不上,那铁链便会抽到他身上来。


    他像是崩溃又像是癫狂,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把他要的答复念一遍,又吼他:“背出来!涣儿怎么会背不出来呢!你是不是又读书不用功了?”


    他被打得怕了,哪怕压根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却还是生硬地记了下来,下次他发疯时,只要答上来了,便可免一顿毒打。


    此刻见他久没说话,牢里的疯老头明显焦躁了起来,手上的铁链甩得哗啦作响,用力攥动牢门:“你不知道?”


    他像是一头咆哮的困兽:“你是谁?你把我的涣儿弄哪去了?”


    萧厉回神,答:“矛戟扶胥轻车,载螳螂武士三人,可陷坚陈,败步骑。”[2]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疯老头又哈哈笑起来:“涣儿!是我的涣儿!”


    他带着镣铐的手,只有手掌和手腕那截能伸出牢门外,重新捧起酒坛咕咚咕咚大口闷喝。


    须臾,他那唯一没被杂乱胡须覆盖的眼眶和颧骨,都成了红彤彤一片。


    他一边喝,一边用嘶哑嘲哳的嗓音唱:“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萧厉喝了大半坛酒,胃里烧得有些厉害,他曲起一条腿,肘关搁在膝上,看向天窗处飘下的落雪,说:“别唱了,唱得真难听。”


    疯老头疯疯癫癫地继续边喝边唱,并不理他。


    萧厉最后枕着手臂仰躺了下去,任酒水烧灼着胃,盯着天井外高悬于天穹的那轮清月看了许久,才说:“老头子,我好不甘心。”


    “不甘心”几个字像是刺激到了疯老头,他抱着酒坛又哭又笑,口中跟着呢喃着:“不甘心,不甘心……”


    须臾,丢下空酒坛,摇摇晃晃起身,疯喝一声:“不甘心呐!”


    他醉醺醺地摆出松散的拳架:“来涣儿,为父给你喂拳!”-


    温瑜提笔在案前写抨击裴颂的时文。


    周敬安也无法帮她联系上亲随们,温瑜必须通过时文把自己已继续南下的消息传达出去。


    一来,可让被困奉阳的父王阿娘得到消息后安心些,二来,也可让亲随们不再漫无目的找她,一齐赶到坪洲后再汇合。


    只是未免叫裴颂半路拦截,这时文得待她上路两日后,再由周敬安手下的人,送到所有能从洛都通往南陈的路上发布,如此才可扰乱裴颂视线,让他纵使知她南下,也无法预测她走的究竟是那一条道。


    即便裴颂不惜代价,派人沿着所有通往南陈的道追杀她,也已隔了两日的行程,轻易追赶不上。


    快写完时,伺候她起居的婢子捧了碗甜汤进来,道:“厨房温了雪梨汤,夫人让我给您端一碗过来。”


    温瑜写下最后一字,搁了笔,说:“有劳。”


    婢子捧着汤盅递给温瑜,朝窗外看了一眼,笑说:“今夜雪这般大,竟还能瞧见月亮!”


    温瑜闻声也朝半开的轩窗外看去,手上的汤盅没接稳,就这么摔到了地上。


    瓷器坠地的脆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莫名地让人心跳跟着漏了一拍。


    温瑜看着迸溅一地的碎瓷和梨汤,微拢了下眉心。


    送汤的婢子自责道:“都怪奴婢没拿稳,姑娘没烫着吧?”


    温瑜摇了下头,说:“无事,碎碎平安。”


    她蹲身下去捡碎瓷,婢子是周夫人选出随温瑜南下的,知晓她身份尊贵,忙说:“姑娘放着别碰,我来捡就是,当心碎瓷割手。”


    话落,温瑜指尖还真被碎瓷割破,溢出了血珠,她怔怔地看着指尖那一缕嫣红出神。


    婢子大惊,自打了一下嘴巴说:“奴婢可真是个乌鸦嘴,还真让姑娘伤着了。”


    她忙找来细纱白布要替温瑜包扎伤口。


    已落了门锁的后院院门却在这风雪肆掠的沉夜里大开,夜幕里传来仆役急促的脚步声:“大人!奉阳急报——”


    温瑜闻得此言,心中的不安似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顾不得还在溢血的指尖,忙拉开门奔了出去。


    刚歇下的周敬安夫妇也是匆忙披衣起身,待接过下人递来的急报看后,身形踉跄了一下,信纸从指尖掉落出去,掩面悲哭出声:“王爷啊——”


    周夫人见状,捡起信纸匆匆扫上一眼后,眼泪亦是刷一下淌了出来。


    她抬起头来,看到已从小跨院赶过来,止步于月洞门前,怔怔不敢再上前的温瑜,悲泣出声:“翁主,奉阳失陷了……”


    夜风吹动温瑜的长发,她面色比这寒月下飘落的细雪还要苍白三分,问:“我父王呢?”


    周敬安哽声道:“王爷和少君……叫裴颂割头挂于奉阳城门之上了……”


    说到后面,已是“嗬”地一声哀哭不止。


    温瑜身形一软,跌跪在了雪地里,整个人似被这天崩一样的消息给震得失了魂,一时间竟连哭都哭不出来。


    周敬安夫妇忙围过去扶她:“翁主!”


    温瑜撑在雪地里的五指紧绷到骨节泛白,她双眼叫这夜里的寒风吹得发疼,呼吸颤抖,问:“哪里传来的消息?”


    周敬安知她是不愿接受这一事实,心下也是大恸,哀声说:“是雍州的探子从前线探得的消息。”


    寒意顺着指骨,一寸寸侵蚀至温瑜肺腑,让她浑身的血液似都被冻住了一般,强撑着一份冷静问:“信呢?”


    周敬安将信捧与她。


    温瑜接过,在看到信上写着:


    “元月初一,奉阳陷,裴颂斩长廉王与其子首级,悬于奉阳城门前,慑其旧部。麾下将邢烈举摔世孙至死,长廉王妃触柱,世子妃护其幼女被囚于揽星台。”


    温瑜张了张嘴,似想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泪落如滚珠,砸在信纸上,瞬间就将纸张晕湿了一片。


    父王,阿娘,兄长,还有三岁的钧儿……


    都没了。


    温瑜攥紧信纸,只觉心口似被千万根钢针刺搅,痛得没法呼吸。


    她手不受控制地紧揪住胸口的衣襟,伏跪在地,从眼眶滚砸而下的热泪将地上的薄雪都烫得化开。


    周围好多张嘴在动,她看到了周敬安和周夫人泪眼婆娑地在同她说什么,可这一瞬间她什么也听不见。


    好一阵,她稍缓过来了些,才闻周敬安说:“……翁主先休整一夜,裴颂挥师南下已是势不可挡,雍州……守不住的,翁主需在那之前赶往南陈才行。”


    温瑜整个脑子都是麻木的,已暂时无法思考了,浑噩道:“一切由大人安排。”


    周敬安知她逢此噩耗,必定是要独自缓一缓才行的,亦是忍着悲恸吩咐婢子:“送翁主回房。”


    温瑜由周夫人和婢子搀扶着回了跨院,背身关上房门后,便脱力般抵着门背滑坐在地。


    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地上砸,她却无法哭出声来。


    仇恨和自责汇成排山倒海般的巨大痛苦将她淹没,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尖啸着拖住她往无尽的深渊里坠。


    ——为什么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久?


    ——为什么没有及时赶到南陈?


    ——为什么没搬去救兵?


    她抱紧双膝大张着嘴,竭力呼吸,胸腔却还是刺痛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没有被追杀,没有和亲随走散,也没有被人牙子拐来这里,一切是不是都还来得及?


    温瑜仰起头,任泪水滚落双腮,砸在身前的衣料上-


    萧厉闻噩耗赶来,隔着小跨院院墙上的雕花石窗,望见她房里漆黑一片。


    他知道她今夜肯定是无法入睡的,但在天明之前,她大概也不想见到任何人。


    萧厉背靠院墙,仰头望着天上那轮寒月,就这么在墙外守了一夜。


    天将明时,他拂开满肩雪沫,翻墙进院,敲门门似被栓住了,里边无人应声。


    他绕到屋后,撑开窗,一眼就看到了抱膝蹲坐在门后的温瑜。


    她眼睛是肿的,脸上泪痕未干,他却是像没瞧见一般,只问:“想骑马出城吗?”-


    一刻钟后,萧厉驾马带着温瑜踏着满地晨霜从北城门出了城。


    严冬清晨的风像是从冰块里拔出的刀子,吹在脸上阵阵割疼。


    萧厉高大的身形在前边挡着了些风,温瑜披风上的兜帽却还是被吹得往后掉了去。


    凌寒凛冽的风随着呼吸刺进肺里,叫她一时间分不清胸腔和肺腑那股冰寒的刺痛,到底是被风吹的,还是那巨大的难过带来的。


    眼角的泪,倒是又一次在肆虐的寒风中流了个干净。


    萧厉抽响马鞭,马儿疾驰在结着寒霜薄冰的官道上,他握缰绳的手,指骨都叫迎面刮来的风侵进了寒意。


    他垂眸看向温瑜揪着他腰间衣袍被冻得通红的手,取下围在颈上的毡巾缠到腰间盖住她双手。


    州牧府养出的马耐力极好,出城后又跑了近半个时辰都不见疲软,直奔至渭水边上他才一掣缰绳停下。


    纵使有毡巾挡着,温瑜一双手还是被冻到麻木。


    萧厉翻下马背后,她自己抓着马鞍跳下,因手已冻僵,没抓稳便跌了下去,萧厉长臂一捞接住她,抱放她站稳后,才将手收回背到了身后。


    只是温瑜早已叫巨大的悲伤裹挟,已无暇在意这些。


    萧厉知道她心中沉痛,说:“这是渭水河,过了河再一路往东五百里,便是奉阳了。”


    此刻天光方才初绽,远山覆雪,渭水河畔倒伏的蒹葭凝着半透明的晨霜。


    温瑜立在河岸边,长发和衣袍叫风吹得飘飞,她一双已哭得干涩发疼的眼,望着薄雾笼罩的渭河对岸,泪水再次滚涌而出。


    她跪了下去,对着望不见的奉阳故郡磕了三个头,瘦削的双肩颤动,终是失声痛哭起来。


    从今往后,她没有阿娘,没有父王,也没有兄长了。


    裴颂,裴颂!


    所有的悲和痛都在这天地间呼啸的风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凝成了那两个沥着血的字。


    仇恨碾碎了一切悲楚和痛苦。


    温瑜哭够了,在稀薄天光中抬头看向对岸,通红的眼里再流不出一滴泪来,只剩在晨霜凛风中凝出的煞气:“我温氏子瑜,此生必杀裴颂,复此血仇!”


    萧厉沉默地陪她站在渭河边上,目光穿透江河之上的薄雾,看向那个他从未去过的奉阳城。


    似也看向那薄雾之后,血腥占领了那片河山的人——裴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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